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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山坡的守望(短篇小说)

2022-03-07石山

中国铁路文艺 2022年2期
关键词:农具田地锄头

作者简介:石山,本名刘智军,1983年11月出生于湖南省邵阳市,现供职于中国铁道科学研究院集团有限公司铁科院(北京)工程咨询有限公司职工,高级工程师,注册监理工程师,一级建造师,有诗歌发表于《中国铁路文艺》《北漂诗篇》等报刊。

石山坡是坐落在黄牯岭半山腰的一个小院子,二十几栋房子慵懒地坐在其中,七零八落地分布着。只有刘老二家的房子干净挺拔,在阳光的照耀下光彩宜人。这些年,院子里一户一户陆陆续续搬进了城镇,刘老二和他的老伴仍舊常年住在石山坡,不愿跟他的儿女们去城市里享福。八十多岁的他每天把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日子过得井井有条。

人就像板车的轮胎,不管你是在不停地奔跑,还是在房屋的角落里静静地躺着,过段时间总得打打气才能继续上路前行,这是刘老二年轻时候拖板车悟出的道理。所以,不管农忙还是农闲,过上半个月刘老二就要好好吃上一顿肉,喝上三两米酒,尽情地睡一下午,精神抖擞地起来后,坐在门口悠然地抽上一支旱烟,然后便像刚打好气的轮胎,像刚涂了润滑油的链条,元气满满地走向田野继续干活。

这天又到了刘老二为自己打气的时候了,中午他照例吃了半斤肉喝了三两米酒,然后躺在床上呼噜呼噜地睡了个痛快。

傍晚,太阳向西边的山头渐行渐远,像个醉酒的老人,红通通的脸在探头探脑地张望,看得旁边的云彩姑娘羞红了脸庞。刘老二精神饱满地从床上爬了起来,坐在屋前的竹椅上,架着二郎腿,悠闲地点燃一根烟,哼着古调,身体随着古调有节奏地晃动,全然不顾竹椅吱呀吱呀地抗议。

旱烟越来越短,烟头快烧到他的手指头了,刘老二狠狠地深吸了最后一口,把烟头往地上随手一丢,一会儿一缕烟从他的鼻孔中缓缓飘了出来,先钻进他那浓密的胡须里躲了起来,过一会儿又轻抚他脸上那松树皮般的皱纹,最后慢慢爬到了他光秃秃的头顶,盘旋一阵后飘向了高空不见了踪影。抽完了烟,刘老二缓缓地站了起来,走向了放农具的偏房。

偏房里,锄头、毛镰、镰刀、扁担、钎担、犁、耙、竹篮、箩筐、风车、打谷机等农具整齐地靠墙站立着,像列队的士兵等待将军的检阅。

刘老二两年前不再种水稻后,他不仅隔上半个月要为自己打一次气,他还要为搁放在家里的农具打气,因为他知道,被搁置的农具就像被砍掉树干的树根,没有生活的动力,无所事事久了,慢慢就会腐朽,其实人也一样。而刘老二给农具打气的办法不仅是为他们刷漆打油,还定期和它们聊聊天,让它们有期盼,有了期盼就有活下去的动力。

“他来了。”耳尖的竹耙子听见了刘老二的脚步声,轻声地说道。吱呀一声,刘老二推开了房门,所有的农具都屏住了呼吸,充满了期待。一束阳光也跟着照了进来,刘老二的影子映在了风车上,风车又兴奋又紧张,一颗古老的心脏扑通扑通乱跳,就像刘老二在拥抱它,安抚它。

刘老二走到了打谷机旁,拍了拍它的肩膀说:“老伙计,我年纪大了,搬不动你咯。要是以前啊,现在这个时候正是双抢的季节,你啊,一天到晚在稻田里轰隆隆地忙个不歇。自从前年我没种水稻后,院子里没有一丘稻田了,你也在这里躺了两年,委屈你啦,老伙计。”

说完,他又抚摸着光滑的犁把手,轻声说:“按说,你也是名门之后,犁头是岭上最有名的老黄铁匠打的,犁身是老林木匠的手艺,后来的小黄铁匠和小林木匠的手艺就都不如他们的父辈咯。小黄的铁匠铺也关了好多年啦,小林木匠也丢下了斧头刨子跟着儿女去城市享福了哦,你想回娘家也没地方可去了,去了也找不到娘家人了,就安安分分待在我家养老吧,放心,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让锈吃了你,让虫子在你身体里面钻。每年春天,睡了一个冬天的田地总想翻翻身,要不总是浑身不对劲。我知道,你一辈子老老实实本本分分,跟着牛的脚步,听从我的调遣,把田地翻了一遍又一遍,可从未有人觉得是你的功劳,你也总是默不做声任劳任怨。比如那年我一上午犁了三亩田,名声响遍了黄牯岭,大家都佩服我,也有人议论那头大水牛,可谁又提到过你呢。我想只有你翻过身的田地还记得你。”

刘老二深情地叹息了一声,又对旁边的耙说:“你也是一样,本来和犁就是亲生兄弟,出自同一个铁匠和木匠。我刚成家就有了你们,六十多年了,你们也不年轻了。耙弟弟啊,和犁哥哥相比,看起来你更加凶猛,一排尖锐的牙齿闪闪发光,你的心却温柔无比,只会一遍又一遍抚平稻田被犁过的伤口。”

接着,刘老二又对旁边的竹篮、镰刀、竹耙子说:“你们几个小伙伴,一晃休息好多年了啊,是不是想我家那几个没良心的子女了呢?算一算,老大满六十岁好几年了,最小的幺妹也快五十岁了,你们还在怀念他们小时候带着你们到山里捞柴,到田野割草,怀念他们稚嫩的双手热乎乎地紧握着你们。我晓得,每次过年他们回来了,你们都希望他们来看看你们,带你们再去捞一次柴,再去割一次草。可惜啊,他们现在手里只有手机、麻将,他们眼里只有电视、电脑,只有我这双粗树皮样的老手还愿意摸摸你们。”刘老二一边说,一边轻轻地抚摸着它们,满眼慈爱,满心怜悯,如同看到了他的儿女们小时候在他面前活蹦乱跳。

“老叔啊,我从小在您身边玩耍,你陪了我整整一辈子啊。”刘老二倚在用桐油油得发亮的风车身上,满怀深情地说,“爷爷把你传给了父亲,父亲把你给了我,而我,现在该把你交给谁?给蚂蚁?给风雨?给时间?我舍不得啊。一百多年来,全院子就你一个风车,几代人吃的粮食都是经过你身体的净化,以前双抢和秋收的时候,院子里家家户户都待你如贵宾,帮我赚了一辈子的人情。那些受你恩惠的人们,大部分都已经回到土地的怀抱,还有一些在他乡流荡,记得你的又有几人呢?”

最后,刘老二走向了墙角的锄头和毛镰,“伙计们,现在我别的干不动啦,只有种点小菜,经常用的也就是你们,太阳快下山了,我们该出工咯。”说着,一手拿起了锄头扛在肩上,一手提着毛镰,出了门。

石山坡以前没有通汽车的马路,但四面八方都有小路,有的通往其他院子,有的通往田野,有的通往山林,到处都有路,到处都有干活的人,刘老二沿着这些弯弯曲曲的无名小路熟悉了周围的每一棵树和每一块石头。而现在,只剩下两条路,一条是通往乡镇的水泥马路,一条是通往刘老二家菜地的路,其他的路已消失在杂草与灌木丛中。

水泥马路除了清明节和过年,平时难得有车,也难得有人,但裂缝还是如同老人的皱纹,一年比一年多。土地也需要呼吸,一旦被密不透风的混凝土压住,就像人被掐住了脖子一样不自在,于是拼命地挣扎,一天两天,一年两年,终于顶开一条裂缝,大口喘着气。一只蚂蚁掉进裂缝里,正在拼命地往上爬,一颗黄荆树的种子掉进了裂缝里,在里面安了家,長出了一棵小黄荆树苗,刘老二脚底的泥块掉进了裂缝里,砸伤了蚂蚁的头,砸断了小树苗的腰。刘老二不经意间做了一件改变蚂蚁和树苗命运的事,他却毫不知情,径直走过马路,经李老三的田地,走向菜地。

李老三靠马路的田地正中间,被刘老二开辟出一条平整的大道,把一丘杂草灌木一劈为二。李老三要是还活着,看着荒废的田地,看到田中央的大道,估计也会被活活气死,所以他选择了早早死去。

李老三活着的时候,整天待在他的田地里,甚至夜晚睡觉前也会扛一把锄头拎一把毛镰到田地里溜一圈,他不允许他的地里有一根杂草,不能接受任何人家的田亩产量比他家的高,为了能多种一排水稻,他把田埂削得只剩下不到一个巴掌宽。大家走过李老三家田埂的时候,都得像走钢丝般小心翼翼,生怕扭了脚。

李老三刚死的时候,刘老二觉得这么好的田荒废可惜了,又正好挨着他的田,便一起种了。后来刘老三离开村庄的时候把田地甩给了刘老二,刘老四离开时还是把田地甩给他。再后来,一个院子的人都走了,把田地,连同他们在山村未过完的生活,一起甩给了刘老二。

刘老二种别人家的田地,总是不如自己家的舒坦,他不清楚哪里有块石头,哪里爱漏水,甚至连他的牛和农具都不配合。一个人和他的田地打交道久了,他总能摸清这丘田的脾气,知道多久该放一次水,多久该拔一次草,而种别人的田,总是踏不准节奏。比如种李老三的田,刘老二觉得该去拔草了,走到田地一看,草快长满了,早就该拔了,原来这田早就适应了李老三的脾气,得天天不停地拔草。

种大家留下来的田,让刘老二每天忙得筋疲力尽,更让他郁闷的是,到了晚上也睡不好,刘老三刘老四他们没做完的那些梦,总是过来骚扰他。尤其是刘老四,留下的梦全是一些无厘头的梦,什么把后山坡种满油茶树,修条大水渠把山里的泉水引到悬崖形成瀑布,全是些累人的梦,刘老二做一晚上刘老四的梦,比犁一天田还累。

梦真是一个奇怪的东西。有的梦缠住做梦的人,让你想醒都醒不过来,好不容易挣扎着醒来过来,庆幸只是个梦而已,揉揉眼睛伸伸懒腰起来继续过日子,殊不知梦却一直没忘记,突然有一天又做了一个梦,原来是那个被我们挣扎着甩掉的梦一直在追寻着我们,趁我们一不注意又跑进了我们的梦里。而有的梦我们想一直做下去,就像刘老二想一直在石山坡生活下去,一直到老、到死。

李老三田地中间的路如今只有刘老二一个人走来走去,总有些杂草隔三差岔冒出来头来看看,一个人脚步的力量不足以让一条路的种子沉默,所以刘老二需要不停地和杂草灌木做斗争。刘老二一边走,一边用毛镰砍去向路伸展的灌木树枝,用锄头挖去路上新长的杂草。

菜地里,一排排整齐的蔬菜如同刘老二的日子一样井井有条,红的小米椒,紫的茄子,绿的四季葱,黄的玉米,荡秋千的丝瓜,躲猫猫的黄瓜,一脸沮丧的苦瓜,嬉皮笑脸的南瓜,都在乐滋滋地生长。刘老二含情脉脉地看看这个,摸摸那个,拔拔草,松松土,浇浇水,自在又幸福。

风自己不会说话,但他们会传话,传来传去的都是风言风语。夏天风从南边带来海洋的絮语,到冬天他们又掉头从北边带来雪山的祝福。当刘老二在风中听到了老伴炒菜时锅铲和锅的争吵声,灶里柴火燃烧时发出的霹雳声,刘老二便迈开了回家的脚步。

微风吹拂着他的脸庞,几声清脆的鸟雀声从后山传来,屋前池塘里的青蛙们比赛似的放开了歌喉,厨房的炊烟躲进了旁边的柏树丛中,刘老二感觉一切都是这么美好。又不由自主地唱起了歌谣:“一条路要留下多少个脚印才变得坚硬?一只鸟要飞过多少棵树才能找到栖息之地?一滴水要经过多少煎熬才飞到天空化成云?一双眼要流过多少泪才能看得清澈?一块土地要吸收多少汗水才能长出粮食?一个人要走过多少条路才不会迷失方向?而我,要多么幸运才能和你一起老去?”

听着刘老二的歌声,锄头心想,一个农具要多么幸运才能听到刘老二的情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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