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务科的喜宴(短篇小说)
2022-03-07徐亚娟
作者简介:徐亚娟,1970年出生,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哈尔滨铁路局高级会计师,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有文学作品百余篇发表在《北方文学》《中国铁路文艺》《黑龙江日报》《生活报》《新青年》等报刊。
我们都很喜欢秦大爷。
出纳阿铭前一秒还在伏案凝神,转过脸就春风满面,把眼镜往鼻梁上推一推。左手接过秦大爷递过来的单据,右手旋转密码锁,“啪”的一声干脆利落地打开了金柜。拎出来那个装钱的铁盒子,盒子里是从壹分到壹佰各种面值花花绿绿的纸币,一堆零散的硬币也顺势“哗啦”一声。阿铭一边看着单据上的金额,一边用手捏出几张百元大钞,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尤其厉害的是,报销金额八百元,绝不会捏出来六百元,更不会捏出来一千元,后边的角分,更是一分不差,根本不存在找不开零钱的尴尬场面。
会计这工作给人莫名的感觉,好像生来就带着大无畏的使命感,守护财产胜于守护生命。生活中的会计们大都不动声色,火眼金睛,就连我们这些管退离休老同志经费的小会计每天都对一笔笔业务精打细算,不管是阿铭的笑还是我和小田的不笑,都丝毫不影响我们在工作中练就的超凡功力。谁让我们这些会计心里比别人多长了一副算盘呢。
“价值流通才是金融本质”这个道理我们都懂。会计的算计无非就是给每个硬币都匹配到最合理的经济事项,给每个事项以最合理的经济保证。就像老舍先生那句关于做媒的经典句式:“凡为姑娘者必有个相当的丈夫,凡为小伙子者必有个合适的夫人。”
之所以能把会计和做媒这两项风马牛不相干的业务比肩提起,是因为最近一段时间,我们不仅忙着做会计,我们还在忙着做媒人。关于会计的核心理念,我们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关于做媒这件事,我们也十分通透,心里的算盘每天都拨拉得噼里啪啦。
秦大爷老伴生病去世有一年多了,秦大爷形单影只。
秦大爷看上去还是像从前那样清爽。那件T恤应该有些年头了,能看得出来衣服上的折痕,胸前的LOGO已经洗得有点歪扭了。鞋面没有灰尘,鞋底边也没有泥土,这双鞋似乎看起来倒是挺新,明明是一双夏天的单鞋,不知道为啥看上去胖头胖脑倒像一双大棉鞋。不知道秦大爷是个子矮了还是裤脚过长了,走进办公室迈过门槛的瞬间,我们坐在座位上看过去,秦大爷人就不那么挺阔了。
秦大爷自然是经历了这世间的疾风骤雨,也自然是在生活中长袖善舞游刃有余,脸部线条是柔和的,又分明感觉到筋骨的韧性;眼神是洞察世事的,又分明能看到清澈的行云流水;笑是自然生发出来的,身上的凛然裹挟着情感的气息也是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
秦大爷原本也不是热烈的闹腾人,经历人生重大变故,那淡而又淡的凉意反倒更让人惦记了。
人生苦短,世事无常,感情再深,故人再好,留下来的那个人也得把日子过下去。秦大爷虽说不骑白马也没钻石,但人不老,人品好,没啥负担,哪个女人和秦大爷共度晚年都是人生上上签。
秦大爷是退休后反聘到老年体协的常务副秘书长,秦大爷不但不闲而且管的都是大事。集团公司有12万退休职工,新中国成立前参加革命工作的离休职工还有近千位,这12万多大爷大妈强身健体这些事都归秦大爷管。
退休职工的身体精神状态看起来几乎就是中年人一样,又年轻又会生活,喜欢体育锻炼和养生,尤其是出现在运动场上的这些大爷大妈,年龄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体力够好,精力够好,那真是婀娜多姿,有款有型。今天门球赛,明天健美操表演,每年一次的广场舞大赛,一下子就能组织起十几支队伍。秦大爷更是今天买锣明天买鼓后天又是租场地,透过那些报销单据都能看到彩旗飘飘的热闹,把我们这几位每天伏在案前研究“有借必有贷,借贷必相等”的小会计羡慕得心慌意乱。
秦大爷应该有六十四五岁了吧。阿铭经常觉得和谁都很熟,聊到细节就能看出来其实并不熟。秦大爷退休就来这里,也就刚好三年吧。小田举例说明,“秦大爷刚来的时候,我儿子小学五年级,放学自己来单位找妈妈,在单位楼下碰见了秦大爷,秦大爷一直给送到办公室。”现在小田的宝贝儿子读初二,好像也就三年吧。阿铭撇撇嘴,“有点事就把儿子搬出来晒晒,好像谁不知道你有个大儿子似的。”我赶紧把话题岔开,“这事我知道,秦大爷1957年出生,属鸡,退休第二个月来到老年体协,这事当然我这个工资会计的信息最准确。”阿铭说:“我每次看见秦大爷都能想起来我家孩子爷爷,你们都不知道那个有文化的老头啊,我对他多有感情。”小田啪啪按了两下计算器,“对老人,照顾人家才算感情,天天算计钱算啥感情。”有上句有下句,这次你多一句,下次我多一句,三个女会计的办公室每天都这么聊天,就像一台戏。
总能第一时间拿到报销款的秦大爷,这几年坚持见缝插针地对我们三个人表达一下感谢之情。因为这些年的你来我往,让我们三个人和秦大爷多出来一份亲近,我们甚至莫名其妙都觉得要对秦大爷的晚年生活负责。
阿铭只要看见秦大爷,瞬间就变成了亲侄女。阿铭随手就会递上一张餐巾纸或者自带的水果。秦大爷手上不脏,脸上没汗,也不准备吃那个橘子。
“秦大爷你生活中有啥事,就喊我们过去帮帮忙。”“就是就是。”小田也从座位上站起来,这样的共情场面我们三个都不能缺席,不然以后这一段就没办法补上了。
秦大爷并不拒绝阿铭的这些小把戏,有几分大人鼓励小孩子分享零食玩具的角色感。现在的报销已经不用直接支付现金了,阿铭会通过网银转账到报销人的银行卡上,增添了科学性,减少了现场的互动感,阿铭已经失去了表演轉动密码锁开金柜取现金的机会,我们都不免有点失落。秦大爷显然不喜欢在我们中间愉快地聊天,每次都会理由充分地闪身离开这处是非之地,阿铭一般都送到办公室门口,然后再讪讪地回到办公桌前。
“你们说,秦大爷得找个啥样的女人呢?我看一般人还真配不上秦大爷。”
我们三个会计手里都有最佳人选。
会计的日子都是按月计算,难免有点飞快的感觉。每个月见到一次秦大爷不容易,每次话题没开始就结束,难免让我们有些信息淤滞无处发力的感觉。秦大爷报销后的月末几天,我们都会忙得头不抬眼不睁,记账,核算,出报表,报税,登记台账。
越是忙的时候,我们三个女人越是想聊点轻松的事儿,尤其是下午小困倦的时候。我和小田喜欢喝咖啡,我们两个有时候就像斗法一样,她拿咖啡粉像做化学实验一样冲水调制,我就冲泡各式的速溶,飘出来的香味都诱惑着彼此,我端着我的咖啡杯,想象着小田手冲咖啡的味道,小田也端着咖啡杯使劲辨别我的速溶咖啡的香味,即便这样,我们也很少彼此交换。阿铭喜欢喝茶,茶不像咖啡那么明目张胆地诱惑人,但是阿铭会让她的茶闪亮登场。“今年的新茶下来了,你姐夫又去云南定制普洱茶去了。”阿铭家生意做得大,阿铭倒也大方,所以我们不喝咖啡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在喝阿铭的好茶。
偶尔,秦大爷来到我们办公室,也会喝一杯阿铭用一次性水杯冲泡的茶水,好东西大家都喜欢。
阿铭的表姐并不在本市,我们至今也没见过这位表姐。不过,在阿铭看来,如果表姐为了秦大爷远嫁他乡也是人生一件幸事。
“秦大爷要是能找我表姐,可真是挺合适。”某一天阿铭迫不及待提到这个具体人物的时候,我第一时间接下话茬,直接反对。
“那么远,怎么可能呢,你是坐这里乱点鸳鸯谱吧。”“怎么可能乱点鸳鸯谱呢,我是不是和你说过呀,我表姐,她这个年纪如果遇到真爱,全世界都不是距离呀,地球都是个村子呀,我表姐那可是书香门第呢,只是因为姑父意外去世,家庭变故,她为了陪我姑妈才一直没有嫁人的,我表姐,她都没有谈过恋爱的呀。”我当然听过阿铭声情并茂讲她姑妈家感天动地的故事,好像很长的一大段历史。尤其特別的是,阿铭绘声绘色地描述表姐和姑妈相依为命的两个人是如何斗智斗勇地吵架,我还听过阿铭在办公室给她表姐打电话,那满是海蛎子味道的口音说起话来像连珠炮一般,隔着电话我能闻到做海参批发生意的表姐那浑身散发的海鲜味。
真是言多必失,现如今,阿铭是要费心思重新挖掘一下表姐的温良贤淑了。
“我表姐啊,她和姑妈吵架,那都是因为爱呀,因为爱姑妈才会吵架呀。我表姐她有钱有房没婚史没孩子,都没有谈过恋爱呀。”
“秦大爷女儿外孙都在国外,要是找个女人,有个不太操心的孩子在身边,不也是天伦之乐嘛,有个孩子在身边,生活会多出来很多乐趣呢。”小田是个心思细密的人,表达方式也是标准的教科书方式。
小田这句话是有下文的。小田的闺蜜刘红,五十岁左右,离异多年,是科研所的高级工程师,女儿已经上了大学,小田她们这些朋友都在张罗着给她找个伴共度晚年呢。
要说,单位很多人都不知道我称呼秦大爷是有原因的,那是我正经的秦大爷,只是我没和小田阿铭说起这渊源而已。
秦大爷有时候看我的眼神那就和看自己的女儿是一样的,秦大爷看我的那个笑,和看到阿铭她们的那个笑,那是不一样的,当然,我希望以后能更加不一样。我对秦大爷可是知根知底的,只是我并不想和小田说起来这些。我要把秦大爷给我妈留着。
我妈说,我爸小时候肯定和秦大爷在一张桌上吃过饭,或者在一张床上或者一个被窝睡过觉,反正家属区大院里的孩子,你家我家没区别。大院很早就动迁了,他们都是一起读的技校,一起来到铁路参加工作,都在一个系统内,虽然工作几经变动,年轻的时候各忙各的,走动不多,倒是年纪大了,见面就能接上茬。尤其是我妈,她是职工医院的医生,秦大爷老伴生前多病,我妈没少帮助他们。
我爸在工作岗位上突发心脏病倒在办公室,当时,我妈刚刚退休还在外边医院出诊。这么多年,我妈一直沉浸在身为医生最后一刻不在爸爸身边的懊悔中。也是最近这一年多才刚刚调整过来,和过去的老朋友们恢复了一些联系。这也要感谢秦大爷,他也是多次打电话把我妈请到他的太极拳队伍里,体育锻炼对我妈有了太多的帮助,我妈最近这半年好像年轻了一些。在我心里,我真心希望我妈能和秦大爷共度晚年。
我妈有我妈的优势,我妈虽然不是秦大爷的红颜知己,两家也算是知根知底,这么多年也都相互敬重,我相信秦大爷家的贝贝姐把秦大爷交给我和我妈肯定也能放心,老年人再婚,知根知底是多重要的一件事呀。
我始终看不懂秦大爷的意思。秦大爷和谁都保持着一米的距离,我还真看不出来他对我妈到底是不是我想的那个意思,会不会主动走进我妈的生活。太熟悉了,有时候真是一件让人烦恼的事,这样的感觉并不因为我妈和秦大爷都年纪大了谈恋爱的话就能变得简单一些,倒觉得比现在那些少男少女们谈恋爱更复杂呢。任凭我怎么扒拉算盘,也盘算不出来这件事应该怎么做能如我所愿,皆大欢喜。想来想去,好像我妈应该主动一些才对,这有点吓到我了,以我妈身为医生养成的骄傲,开这个头似乎也不容易。我妈和秦大爷两个人都特别传统,都心智清高,都经历了逝者离去的创伤,开始新生活对他们来说也差不多是一次新生命的开始。
这事很难办。
看来在这件事上,我这个会计还是要更努力一些才对。我必须给我妈制定一些战略战术,分析来看,可能采取以退为进的措施胜算更大。我妈是医生,老年人身体最重要,我妈最好能成为秦大爷的保健医生。现在不是说那些“远方思念的”“阳光灿烂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身边有个懂保健的”吗。待秦大爷经历过各种身心烦恼之后,我妈和秦大爷走到一起那就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事了。
所以,我会帮小田提供有限的信息,也偶尔给阿铭的表姐鼓鼓劲加加油,这是我妈前进道路上不能缺少的神助攻,这样我妈才有可能弯道超车,才能未来可期。
秦大爷还是每个月来报销一次,偶尔有特殊比赛,也会过来开张支票。
能说会道的阿铭已经正式和秦大爷谈到了这个话题,秦大爷每次都得体一笑,总有点长辈纵容孩子调皮的宽容劲,让阿铭和小田都没办法把话题继续下去,她们各自的计划每天都在我们三个会计中间发酵。只有我一个人心里的算盘噼里啪啦,我一心都在想如何鼓励我妈,我准备等孩子高考后,就经常开车带我妈和秦大爷出去旅游,看来在这件大事上,还得我这个做会计的女儿动动心机才行。
“我和老秦啊,我们这一代人啊……”我要是再说得多了,我妈的眼泪就下来了,“我还没老呢你就嫌弃,哪有姑娘天天想着把妈嫁出去的啊。”
完成12个月的业务,一年就过去了。阿铭的表姐和小田的闺蜜都没能走到正式舞台上。秦大爷还是那么清爽,也还是那么孤单。偶尔见到我们,也还是那么亲近,我们三个会计也会在感叹时光流逝的时候,感叹一番身边的这些人,好像也没啥新鲜事,无非就是刘红还在撒网,表姐还在放眼全球,秦大爷好像个子又有点变矮了。
老年体协的工作也还是那么热闹,秦大爷那些报销票据整理得越来越齐整,签字越来越漂亮,秦大爷开始练书法了。有时候他也会去老年大学上书法课。我妈那段时间也忽然喜欢上了书法,有时候,两个人就会打电话聊到书法的话题,好像两人都在临王羲之的《圣教序》,我妈和我的对话中也经常有了一些“你秦大爷说……”这类的语句出现。
这阵子孩子要高考,有点怠慢了我妈。想着父母从小帮我帶大的孩子都长到了一米八几的大高个,开着车,眼泪不知不觉就掉了下来,要是我爸这时候还在该有多好,或者,我妈要是真的和秦大爷成了家该有多好,那该是多暖的家啊。
我妈正在翻箱倒柜找衣服。
“你秦大爷前两天来电话,今晚要请几个老朋友坐坐,订的饭店还挺高档。”
“啊,妈,您咋不早和我说哈。”
“老朋友吃顿饭和你说啥啊,现在是啥时候啊,你就好好管孩子就行啊。”
“哎呀,妈,您再说一遍,秦大爷是请您一个人还是几个人?您觉得秦大爷是随便请人吃饭的人吗?”
“特意说了,六个人,都是身边走得近的老朋友,也是有大事和大家商量。这点你还真说对了,你秦大爷他肯定不是随便请客的人啊。”
“妈,那您还不重视,您早说,咱俩去买条新裙子啊。妈,秦大爷的大事,那一定就是大事啊,秦大爷要是聊啥话,您可不能拒绝呀。”
我妈居然懂事地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我的傻闺女啊,你这没心没肺的,啥时候能长大啊。”
“哎呀,我的白头发都一大把啦。”
开车回家顺路把我妈送到饭店,来得有点早,饭店门口我妈下车时我又嘱咐了两句,她不耐烦地说:“不然你也上去吃?”
我妈一直不肯和我说那天秦大爷请客吃饭到底说了些什么,只是此后更多的时间都留在医院出诊。休息时,我妈好像又开始懊悔当年没有陪在爸爸身边,然后就会莫名其妙地说:“我现在啊,可是要陪在这个傻闺女身边。你秦大爷说了,他这辈子心里就装一个人,那就是贝贝妈。我的心里,还不是一样的嘛。你们不懂我们老年人的心思。”
秦大爷的签证已经办好了,贝贝姐说,她的第三个宝宝就要出生了,还是让老爸早点过去,也早点适应那边的生活,说不定就能遇到有缘人呢。
这边老年体协的工作已经交接完毕,接替秦大爷的那位阿姨经常填错票据,阿铭和小田,我们都会热心地指导一番,噼里啪啦敲着计算器帮阿姨整理单据。
会计的日子平淡而又乏味,我和阿铭、小田这段时间没有找到更好的聊天话题,每天这些数字都让我们特别疲惫,我们只有很多次站起来去茶水间接热水、冲茶、冲咖啡,让我们的办公室总是弥漫着这些香味借此调和一下我们寡淡的心情,然后偶尔说说昨天晚上吃的啥、今天早晨吃的啥、明天中午准备给孩子带啥饭,还有秦大爷,在异国还适应吗?不知道啥时候回来,我们都想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