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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村之恋

2022-03-07润玉

雪莲 2022年1期
关键词:老房子枣树

润玉

【作者简介】喻金刚,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有文字在《雪莲》 《散文选刊(原创版)》《散文百家》等杂志发表,著有散文集《心梦飞扬》。

在梦里,小村就像初恋,一遍又一遍播放。

家乡那棵红枣树

婆娑舞姿和缥缈衣袂都落到身后,一首歌却飘入耳中,不依不饶:“家乡那棵红枣树,伴着我曾住过的老屋……”缠绵韵律和任妙音的柔声细腔一下子缠住脚步,化开了内心对广场舞的固执排斥与抵触。心一颤,回到故乡。

故乡的道场边,也有一棵红枣树。不,应是一排,立在场边坎下,四五棵的样子,高大的形象,一如心中的父亲。儿时的我们,崇拜父亲。银白的月光下,父亲的故事像红枣树的影子和任妙音的歌声,缠绵心头。睡着了,还在梦里萦绕。

对红枣树的喜爱,无疑缘自树上的红枣。小时候的故乡,变化的只有春夏秋冬,不变的是对贫寒的固守。那些生长在小肚馋腹里的贪吃欲望,因为没有现在这样吃不完的糖果糕点填充,一开始就把目标移向那些能长果实的树木。红枣树只是其中一种,却一直鲜活在我记忆深处。

乡间的野果很多,差不多四季都有,三月黄、丫丫果、野桃子、刺莓、羊奶果、猕猴桃、野葡萄、火棘果……都时常在记忆里活跃。记忆有时候很奇怪,刚刚发生的事情记不住,少小喜爱的事物,却始终印象深刻。曾经有过的那些童年往事,不随年龄增加而模糊,反而刻画得更清楚,像风化在小纸盒里的红枣干,当年鲜红的光泽,至今还在闪烁。

故乡的红枣差不多在秋收时成熟,一颗颗挂在秋意阑珊的枝头,白里透红的风韵,像母亲当年的脸庞,妩媚俊俏,青春洋溢。

人们从四面围向道场,道场里是一座苞谷堆成的小山。这些白天从田里扳回来的粮食,需要大家连夜撕去苞衣,剥成玉米棒子,等晒干后脱粒,按人口或劳力分给各家各户,差不多是一家人全年的口粮。说实话,我讨厌死了这种粗粮,天天吃,顿顿吃,胃口都吃倒了,还不止不休。讨厌的不止我一个,邻家小丫少五,村东的陈老头,还有张伯、银环她爹,都说过。可有啥办法呢?村里没水田。再说那年月,不饿肚子就算不错了,还奢望什么?

母亲和乡亲们围坐“小山”四周,朗朗的月光穿过道场坎下高大的红枣树,簌簌地洒落在“小山”和那些飞快撕着苞衣的人们身上脸上,风一动,斑驳的树影像歌厅里的旋转灯光,打出交错的光影,忽明忽暗的映出他们的劳累和快乐。大家手脚不闲,嘴也不闲,粗话俚语和荤段子一句句从男人们的嘴里不断嘣出来,像那些剥开的玉米,赤裸裸的,惹得小媳妇老嫂子一顿臭骂。不爱开玩笑或者被惹恼了的女人,有时也随手扔出手里的苞谷,恨恨地砸向说闲话的男人……山村金秋的夜晚,在男人的躲闪,女人的追打和一阵阵哄堂大笑中,海水般波澜。这也是他们的快乐。一天的劳累,都在说笑中舒缓,在夜风里释放。

这样的夜晚很温馨,小村传统的集体农耕生活与人间温情,都在这些场景里淋漓尽致地展现,真实,动感,纯朴而自然。现在回过头去再找,怎么也寻不见。和家乡那些红枣树一样,不免引人怀念。

和大人一样,我们小孩也从四面八方聚到一起,玩耍之余,人多胆肥,趁着大人们忙着撕苞谷,我们偷枣。那时枣属于集体,平时看管得很紧,任何人不能随意采摘,小孩也不例外。看着树上红得诱人的枣,胆大顽皮的孩子借着大人们的哄闹作掩护,抱起早就准备好的大石块轻轻撞向枣树,“咚——”一声闷响之后,枣“扑扑扑——”落了一地,我们却蹲在树下,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生怕刚才的声音惊动了道场里欢声笑语的大人,偷枣不成,反引来祸害,直到感觉安全了,才借着透叶而下的月色,摸索起地上的枣,来不及擦洗,就丢进嘴里,嘎嘣一声,香甜清脆就囫囵着咽下。偷枣不可能有公平分配,比的是眼尖手快,谁抢得多,谁就多吃几颗。倒是那种偷枣的忐忑,心跳的刺激,偷吃的香甜与畅快,让枣在记忆中刻下了不灭的儿时情趣,生出一世依恋。

多年以后,我远离了家乡,如任妙音所唱:“当初离开家的时候,枣树花香开满枝头。”可在外面走了一圈之后再回到家乡,那些儿时无比爱恋的红枣树,却已不见了影踪。一同不见的,还有堆苞谷的道场,道场旁的土屋,土屋后面我读过的村小,以及村小下面放着两只石碾的小操场……那些,都是我儿时最美的记忆,它们的消失使我心痛,仿佛再也找不回过去的故乡。

“红枣树,家乡的红枣树,儿时我爱过的恋人,现在你身在何处……”任妙音的歌声依然缠绵缥缈,入耳清晰,颤动心神,仿佛那棵红枣树,长在心里,从不曾消失。

老房子

雨水喷淋不绝,像万里高空有只巨大的花洒在不停地浇水。蜀葵伸长脖子淋浴,这些雨水像是为它浇的。我不太喜欢蜀葵,它清高的样子让我讨厌。它不管我喜不喜欢,身子挺得老直,鲜艳的花朵湿淋淋地精神。

鄂西北的乡村,老人们把蜀葵叫作“麻杆花”。看它们笔直又瘦长的身材,我觉得形象。在乡下,说“麻杆子”,即意味着纤细与瘦长。女孩子喜欢,都想长成蜀葵。

我也不喜欢牡丹,觉得牡丹那得意的脸色是专门开给我看的。本来就长在乡下荒野,偏偏做出不屑与草木为伍的姿态,像邻家那个名叫什么“竹”的大姑娘,虚伪,做作。不如秋天开在学校下面小园里的桂花,娇小玲珑,星星点点地躲在密密的枝叶里,谦卑而温柔,沁人的体香,让人满足而安宁。

老房子就挨着桂花树,雨水打湿了它的一面墙,看上去很不高兴。它老了,经不起风雨!尺余厚的老墙上,脉络纵横地布满手指宽的裂纹,皱纹般沧桑。一些被风吹得有些松散了的墙土,在雨水冲刷下慢慢剥落,脱离墙体,融进水里,顺墙流下一串串土黄的水线,像老墙浑浊的泪。

那时的乡村,没有高大的建筑,没有坚固的水泥房屋。走在乡村粗糙赤脚踩出的土路上,映入眼帘的都是土墙灰瓦的老屋与竹篱草棚。即使新建,也同样是黄土夯墙、灰瓦盖顶的土坯房。单调的色彩,看上去像陈旧的黑白照片,充满苍老气息。时光迁移,山村巨变,现在回头去看,那些曾经遍布乡村大地的灰瓦老墙,才是记忆里最真實最亲切的色彩。

老房子什么时候盖的,我不知道,跟它比,我太年轻。它是如何由地上的一堆堆黄土变成棱角分明、筋骨强硬的房子,又是如何托起故土的炊烟,温暖一个个家园的那些事,我一概不知。只知道,它宅心仁厚,把零落在外的人,都揽进怀里,用厚厚的墙土,为他们遮风挡雨,营造温暖。厚厚的墙土,又始终与大地相连,保持着土地的本色。那些过往的人事,历史的风云,浸泡过苦难的日子,搓揉着时光的喜怒哀乐,都掩进老房子和它依赖的土地里,从不诉说。

我喜欢老房子,它朴素、谦恭、沉稳而慈祥,有着超人的宽容与低调,给过我少时的安全与庇护,像母亲。

母亲那时年轻,婀娜的身姿既不像蜀葵,也不像牡丹,如果硬要一比,少时,我觉得母亲像百合。山里的百合很多,路边,田头,山崖,峭壁,都有它们的身影。它们是低调盛开在乡土的清纯,挺立的身躯,略高于草,远低于树,既流露着对苍穹的敬仰和尊重,又深怀对大地的感恩与依恋;既不像蜀葵总怀揣着离尘而去的奢望,一味浮躁地拔高,力图超群,也不像牡丹本就与草木同群,偏还要做出流落红尘的显贵与不凡。它谦逊地保持着乡土的本分与淡定,恬静地花开花落中,映照出朴素自然的生命本质。

雨水像和蜀葵秘密协商好的,也不管我喜不喜欢,可劲地下着。喜欢满山遍野疯玩的我,被这些讨厌的雨线捆住了奔跑的童心,紧靠着老墙,站在老房子前檐撑出的狭窄晴空里,呆呆看着眼前从屋顶瓦沟里落下的一条条雨瀑。它们连接成线,亮白如玉,织成珠帘,动感地挂在我面前,不厌其烦。而我,却无聊之极。

老房子的墙根下,地面灰头土脸,“偎窝虫”在那里偎出一个个漏斗似的小窝,像高度浓缩了的火山口,透着些神秘。此时,无聊的我,总会伸出小手,掏出藏在土里的“偎窝虫”,然后再放手,看它们重新“偎”出小窝,打发无聊。我至今不知道,“偎窝虫”到底是种什么虫,它生活在贫寒的尘土里,以什么为生,但它们遁土潜藏时留下的“漏斗”,异常的规整圆润,仿佛依着图纸,精确到了毫米。大自然有许多这样的鬼斧神工,处处显露着超自然与人类的力量,给人类带来奇迹,也如原始教材,启迪心智。“偎窝虫”的“漏斗”在我脑海里烙下精细影像,我绘的数学图形,每一幅都是如此的“板正”。很多回,数学老师教学的板书图形,都是我替老师在黑板上绘好的,省却了老师的辛劳。

老房子阴暗,微弱的天光,照不亮厚墙隔离出的黑暗。雨把我憋在屋里,哪儿也不能去,只能躺在床上,数着屋顶看不清的灰瓦,神思恍惚。老房子更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在阴雨中捶胸顿足,唉声叹气。我多想给它些安慰,让它多些快乐啊!它照护了我多年,我应该为它做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又不知怎么开口。我总觉得,屋檐瓦沟里流下的水,都是它的泪。一个泪雨滂沱的人,能拿什么话劝慰?或许,它真的老了,每一场风雨,对它都是一种摧残。

和人一样,房子老了,也要死去。可是,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久了,谁舍得别去呢?老房子衰落的悲伤和恋恋不舍的离愁,在每一寸剥落的墙壁,每一个颓败的窗口,每一根霉腐的檩条,每一扇晦涩的门楣上,清晰地展露着。它在叹息中沉默,在沉默中思考,在思考中仰望,在仰望中渴望一个明媚的晴天。

老房子是在我离开乡土后不久,重新变回一堆黄土的。好像从哪儿来,又回到哪儿去一样,在怅惘中完成了一世的轮回。而时间却从未止步,不动声色地把一间又一间由黄土变成的老房子,又变回成一堆堆黄土。

不同的是,一堆堆黄土之上,现在,挺立的却是嵌满各种颜色瓷砖、涂满各色涂料的小楼。小楼的旁边,一直想绝尘而去的蜀葵,显得更加“麻杆”。

乡村,已不再是过去的乡村。老房子,回到了它母亲的怀抱。

旧时光里的毛丫

许多旧时光,都保存在乡村。一个邻家小丫头,就站在旧时光里。

两条黄绒绒头发潦草扎起的辫子,从稚气的双肩搭到胸前,一身红花小褂的美好被前襟与袖子上的蓝布补丁遮盖得所剩无几。裤子上的补丁更多,小屁股与膝盖处最大也最扎眼。一只鞋也破了,露出两个脚指头。好在那双眸子清澈,水灵灵的,如清水芙蓉。

记忆多少有些对不住我,删除了她的名字。一同删除的,还有好多儿时伙伴与同学的姓名,他们就像一阵风,从我梦里刮过。梦醒后,记忆清贫。我心里老觉得,记忆对不住我,我对不住他们。无论欢乐、狂野、开心,还是烦恼、争吵、怨恨,儿时陪我一起走过的,是他们,不是时光。而我,记住了那段时光,忘记了他们。

抱愧地说,邻家丫头还算幸运,留下一个“毛丫”的小名。那年月,乡里人家,怕孩子有灾有病,养不活,喜欢取些花儿草儿猫儿狗儿的小名,寄望着孩子能像那些植物或动物一样,顽强成长。这些小名可能不雅,叫起来甚或难听,但蕴藏在里面的情感,原始、纯朴而深沉。像大山对我们的给予,纯洁无私。毛丫的父亲,或者爷爷,按照乡里的习俗,给这个柔弱的黄毛丫头,起了个“毛丫”的小名。“毛丫”,茅芽,谐音替换,那份深爱,也真够含蓄。

茅芽是种草,准确地说,是茅草抽穗的芽,可以吃,絮状的柔嫩花穗和淡淡的甜味,是那时少儿的美食。茅草生命力极强,“野火烧不盡,春风吹又生。”鄂西北的山里,到处都是,一长一大片。茅芽更多,一到春上,全村的孩子都去抽了吃,我以为会吃得干干净净。可待到夏尽秋临,满山遍野,依然会摇曳出一片白茫茫的茅草花序。就像竹笋,扳笋的人再多,依然长成了竹林。

我们不光吃茅芽,还吃山里的野果,田里的苞谷杆。山里的孩子,野得与山水不分彼此,血脉一体。大山如父,柔水似母,年年捧出那些能填充我们小肚子的果实与植物,我们毫不客气脸无愧色地接纳,我们瘦弱的胸膛去贴紧山水和大地,做山水的乖孩子。

茅草还有一个好,根也能吃,甘甜如蜜,入药还能消炎祛病。实在无物可吃时,我们也会刨起来,用牙齿榨取根汁。每年春夏学校也会发动我们上山挖毛草根,采金银花,再加上一些其它草药,一起塞进那只中间生火的锈铁桶里,熬上一大桶,每个学生喝几碗,防感冒,防中暑,防头痛脑热和肚疼腹泻。土方防大病,乡村有一套自己的传统方法。喝过这些草药汤,我们真的很健康。不像现在的孩子,一有风吹草动,就感冒发烧。

毛丫不光眸子亮,模样也清秀,但眼泪多,经不起我捉弄。毛丫一哭,我就撤,躲进茅草丛里。等她云收雨歇,才敢出来。也有雨大的时候,那样我总会在草丛的温柔里悄然睡去,醒来已是一眼星空,毛丫也不知去向。

次日学校里遇见,毛丫也不理我,怨恨的星光闪烁在冷冷的眸子里。男孩子总是淘气。毛丫越是这样,我越是喜欢撩她,堵在她面前,故意气她:“毛丫茅芽,像砣棉花。毛儿黄黄,嫁到我家。”乡下俗里,无聊之时,人们经常编些这样的顺口溜,取笑别人,亦或搏人一笑。这也是一种乡俗文化,消遣里浸润着几千年耕作之余的淳朴民风,诙谐中充斥着活跃乡村枯燥生活的朴素智慧。人们以此为乐安抚日日劳作的疲惫,释放凝固在脊背上的农耕压力,把简单、机械、重复、沉闷、清寒、无趣的乡村日子,过出古老的诗意。

为给毛丫编顺口溜,我想了好几个晚上,小脑袋想得生疼,才憋出这么几句,比写几篇日记费劲多了。

毛丫气上加气,小脸因为激动涨得像西红柿,颤抖着娇小的身子,小嘴不停地翕动着,不知如何还嘴。半晌,才憋出一句:“我告老师去!”

小时候不怕天,不怕地,最恐惧老师。挨吵罚站事小,传到家长耳里,小屁股上免不了拓上几个生动的阳文巴掌印,比偷吃队里的红枣被发现,后果严重多了。我不得不想办法阻止毛丫的告发欲望:“你敢!你个小‘茅芽’,小心我把你吃了。”

毛丫气急败坏,清亮亮的眸子,顿时又布满泪光,似乎,一场云雨随时都会降临。眼泪,有时是弱者唯一的自卫武器。有没有效,看施用的时间、地点和对象。很多人的泪,我不怕。毛丫的泪,我怕。

还是撤,除此,面对小丫头片子的滂沱泪雨,我别无应对之策。这要比应对她的挑战困难得多,被老师发现的风险也成倍增加。选择撤,是从当时的黑白电影里学的。道场边嗡嗡响个不停的旧发电机,挂在老墙上的银幕,吱吱呀呀转动的胶片盘,比手电光柱强十倍的投影,是我儿时最美的追逐。月黑风高之夜,有时不惜跑几十里山路,撵到邻村,也要看一场“过瘾”的电影。光影交错里,红军与八路军“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的战术深深影响着我,日模夜仿,入脑入心,在毛丫那儿运用自如。

毛丫终是没有告发,日子在老房子与学校之间寡淡地流逝。突然有一天,毛丫竟大胆堵在放学的路上,从背后伸出一把茅芽,红着脸说:“你别吃我,我给你摘茅芽吃,好吗?”明亮的眸子,盈满清澈和期盼。

我有些意外,默然片刻,接过茅芽,点点头,闪身而去。夕阳在身后拖出长长的身影,毛丫在身影里朝我奔来。那段旧时光,就这样定格在最后的想象里。也许当时毛丫觉得很委屈,甚或害怕过,但我真的没有欺负毛丫之心,只是觉得,她很好玩,水盈盈的眸子常能引起我注意。关注有时是因为喜欢。过去,“喜欢”这个词,都有很浓的爱意。

不久,我离开那个村庄。时间在飘忽中消失,我已回不到旧时那个乡村。毛丫后来的情况如何,也只有非常稀薄而非准确的消息零星传来:有人说她嫁到了邻乡,有了两个娃,当了奶奶,过得还可以。也有人说,她身体已不是很好,年老多病。这样的消息令人揪心,我宁愿毛丫还是茅芽,依然颜色青青。

风烟俱寂

山,似老僧如定,沉默不语。云,安静地浮在天空。大地一片寂静。

村庄在寂静中苏醒,在寂静中沉睡,年复一年,在黑白分明的时光里重复且变化着。远去的记忆,保留着村庄旧时的模样,在寂静中凝结成一幅炊烟袅袅的黑白图画。

图画慢慢苏醒,我在画中蜿蜒又陂陀的田野小路上行走,一身蓝布小褂跟不上身体成长的步伐,捉襟见肘。远处,土墙黛瓦在丛林绿叶里隐约,厚厚的墙土,流露着粗糙与贫瘠,沧桑的样子,如老农的脸,沟壑纵横。一片片青瓦早已变得黛黑,像艰难与困苦在屋瓦上沉淀,越积越浓,浓得经年的雨水也化不开。空洞而狭小的木窗,目光幽暗,带着千年的困惑,守望着岁月,眺望着远方的霞光。

绿是乡村最美的色彩,除此,就是黄色的泥土,青灰的岩石。单调就像那时的日子,沉默着,枯燥着,写意着山村简陋的生活。偶尔,一群小鸟从上空飞过,划下一行诗意,却没人能读懂。

老井是黄泥巴土坑,盛着一瓢天上的雨水,在饥渴中一寸寸下移水线,然后安静而耐心地等候着雨的下一次光临。也有几眼山泉沁涌的岩井,柔弱的心却经不住岩石与泥土的压抑,只在夜的静谧里,从看不见的细小石缝里,悄悄沁出一池清水,甘甜,清凉,却也珍贵。

一年四季,风从这里经过,总带着凌厉的冷漠,像山村是它最不愿来却又不得不来的地方。我不喜欢风。

田野最是热闹丰饶。玉米、小麦、油菜、黄豆,还有菜蔬与那些知名不知名的草木在这块无边的舞台上交替穿梭地上演着各自的角色,流云飞袖,喜怒哀乐,一场接着一场。没有化妆,没有灯光,没有音响,也没有一重又一重的帷幕。犁、耙、锄、镰都是道具,田地是不变的舞台,日月星辰悬起灯光,夜色充当合起又拉开的幕布,季节变化着色彩衬托着一张张弯曲的脊背,淌出的汗水浸湿了舞台也湿透了岁月。在这片深厚的土地上,我的先辈、亲人和乡邻,与日月为伴,与黄土亲昵,真实而具象地演绎着一代代人朴实无华的乡村生活。

无疑,这样的生活简单、粗犷、清寒而困苦,可不知为什么,我却老是怀念这样的乡村。梦里,一次又一次地在它的怀抱里安静地睡着,醒着,奔跑着,行走着,踩着松软的泥土,呼吸着拌有土腥与草木芬芳的空气,说着味道浓重的方言俚语。仿佛,我心深处,这样的村子,山水、土地、人情,都永恒净洁,永恒纯朴。道场边红枣树上的枣,始终散发着儿时的香气,想想都会直流口水。种在老房子旁边的蔬菜,固执地坚守着岁月的滋味,不肯向寡淡退让半步。流淌在眼眸里的人影,都是熟悉而亲切的面孔。张家伯伯皱纹里潜伏的慈祥,杨家婶婶笑容里闪亮的仁爱,陈家同学酒窝里盛满的热情,还有邻家毛丫早晚梨花带雨的水灵灵的眸子,都停留在旧时光,模样清晰,轮廓分明,没有一点改变。

村庄却大变了样,穿村而过的乡土公路,灰尘和泥巴被砼封死,再不敢嚣张。昔日的坑坑洼洼,平坦得让人怀疑这不是乡村。过去阴暗和潮湿的老房子,被一栋栋洋楼代替,贴满洁白或者彩色的瓷砖,沿路排成两排,门户相望。一个村庄的图腾,路和房子是最显著的标志。路是小村的脉络,房屋用身躯树起时代的旗帜。放眼望去,山水还是旧山水,物事已不是旧物事。钢筋和水泥、玻璃和瓷砖、汽车和电器……村庄努力用这些现代的东西拉近着与城市的距离,而城市却越来越向往乡村。通向每家每户的水泥路,都流淌着城里人的血脉。整齐耸立在路旁的小楼,每一栋的背影里,都有一间令城里人深深眷恋的老房子在脉络清晰的山野里消失,就像那些从老房子如鳞瓦片缝隙里升起的丝丝缕缕炊烟,消失在苍茫的村庄上空,无影无踪。

曾经毛丫眼眸一样的几眼老井,也不知在哪个月黑风高之夜油灯一样枯灭,再淌不出半滴清泪。我找得到那片土地,却看不到井水朦胧倒映的山色。我曾经蹲在上面舀水的那块青石仍在,它镌刻着一段過去的岁月,像一块不朽的无字古碑,在荒芜里沉默着。接替它的是一根根蛛网一样盘根错节的水管,它们一头连着村里的水厂,一头伸向高高矮矮楼房的厨房和卫生间,躁动的脉搏,不安的龙头,不时喧哗。但是,我却在这种交替中生出一种惋惜,开心与失望两种完全不同的情绪在内心矛盾而痛苦地交织和纠结。

红枣树曾经也很纠结,离不离开村庄,让不让那些小楼占据自己的地盘,它脚步踟蹰。或许和我一样,它有太多的不舍,太多的眷恋,太多的乡愁,如缕如烟缠绵在伸往蓝色天空的枝头。最可惜的是老管理区背后山丘上的那棵老花栎树,好大一棵,三个成人合围不住的树干里,至少隐藏着三千个按植物美学排列的涟漪一样的圆圈。这些美丽的圆圈又至少隐藏着三千个秘密。三千个秘密连成一线,就是一部跌宕起伏的恢弘史卷。所以,在这树面前,不论是谁,除了敬重,除了谦虚,别无傲慢与娇矜的资本。然而,就是这样一棵大树,却在某个电闪雷鸣之夜,或者颓废的冬日,带着它的三千个圆圈和三千个秘密羽化而去。身后,仅留下一块两亩余方的空地,像一个巨大历史的空白,再也无法填补。

小村寂静了。老井枯了,年轻人走了。枣树砍了,风烟停了。那么多的新房子,撑不起乡村旧时的热闹。钢筋水泥凝固的屋顶,飘不出旧时的炊烟。行走在小村空旷而寂静的公路上,我感觉村庄安静得仿佛空气都凝滞了。那么大一个村子,我却不知道,心该安放于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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