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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最后一块石头说起

2022-03-07乔梦桢

当代文坛 2022年2期
关键词:引路人科幻现实

乔梦桢

摘要:长篇小说《引路人》是一部厚积式作品,让李宏伟长久以来的思考以一种宏大而具象的方式呈现。小说三部分之间关系紧密,互为印证,“因”“果”明晰;但是在建构逻辑连贯性的同时,也不免损耗了叙事的可能性。李宏伟刻意颠倒时序展开叙事,以颠倒引路人与被指引者的关系,却同样因其对小说过分精准的掌控而难以实现,反而暴露出现实之于人物和作家的双重局限。当然,瑕不掩瑜,《引路人》中现实与未来的碰撞,文学与科幻的交融,仍赋予了小说某种超越文学类型的魅力。

关键词:《引路人》;李宏伟;现实;科幻

李宏伟是对现实富于热忱的作家,这种热忱与他的敏锐相得益彰,合力拧成一股指向内部的异常坚韧的力道,让周遭易被忽略的细节浮现于他眼中,再以科幻手段移植至小说里,演化成触目惊心的激变,指向未来也指向当下。在这种创作激情下,《引路人》的出现显得顺理成章。资源枯竭、废土末日的未来设定,生死攸关、何去何从的生存境遇,向来是李宏伟关心亦擅长书写的问题;而历经六十余年,跨丰裕、匮乏两大社会若干区域,如此容量,也足够让他的哲思审慎地撒个野,让他长久的思索得以凝聚,和盘托与读者,提供某种现实指认或参照。

《引路人》由《月相沉积》《来自月球的黏稠雨液》《月球隐士》三部分构成,此前曾分别作为独立作品刊发,集结于一部时却并未按照发表的顺序排布。这当然不是简单的集结,相较于原始版本,《引路人》着意编排,并有所增补①,让小说中原本含义暧昧的巧合有了较为可靠的指向,三部分间的联结也紧密、扎实了起来。小说的布局以时间为依据,沿着赵一73岁、22岁直至12岁的轨迹,逆流而上,一路回到故事的起点。在一篇相当别致的创作谈中②,李宏伟借赵一之口表示,“知道推动一块石头后,连环碰撞下去,最后一块石头在哪里,才可能决定要不要推动第一块石头”③,《引路人》中倒流的时间,正是源自李宏伟试图对“果催生出因”④的探寻,他让读者跟随着他,揣起最后一块石头,回溯来路的痕迹,向第一块石头摸去。

那么不妨从最后一块石头说起。警戒森严的小楼,年轻女孩与老者的对峙,赵一摊开的双手上,左手是充斥理性疯狂的“行者计划”,集中资源与无声屠戮并行,用残酷运算换取几可确定的曙光;右手是否决,否决“行者计划”,亦否决人类千万年来孜孜以求的文明,以科技阉割的方式,将自我放逐于无底黑暗,黑暗中却有温暖、庄重之绝唱;两手之间,则横亘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作为被引入的偶然粒子,或许可将选择搁置,将死局盘活。镜头往回推,粒子还原为尚未变异的状态,团契成员司徒绿以一枚计划中有选择捻起的棋子的身份,开始了一场横跨“丰裕-匮乏”社会的冒险。借由司徒绿的视角,丰裕社会其实并不那么“丰裕”的面目逐渐显露,在这冠冕堂皇的两个字背后,隐蔽的阶级化为可视的铁灰色城墙,墙里边是与旧文明时期无异的奢靡,墙外则是一派混乱,污染、地震、强奸、流放嵌入日常。住在桥洞里的女人,自我放逐的青年,死湖船上围坐的枯骨,带儿子逃亡十几年的老人,还有地震后洒满烛光和月光的帐篷里那并无血缘关系的一家五口,都以无声却无可动摇的姿态,将新文明图景下被鼓励、被奖励的理想生活模板撬起,从边隙中泻出荒诞来。这在计划中无法被精确计划的一切,却都在不同程度上成为司徒绿的引路人,让她原本黑白分明的视界里,性别对立、阶级矛盾、社会构造都变得愈加复杂与深重,共同裹挟着她走上那条既定的道路,来到赵一面前,做出那个意料之外又或许也在赵一计划之中的选择。毋管是否有效,《月相沉积》一部的“使者计划”业已达成,但对于整部《引路人》来说,这只是开端,确切说是置于开端的结局,至于蝴蝶是怎样掀动翅膀引发风暴,是怎样一连串的碰撞塑造出这最后一块石头的样貌,均还伏匿在小说中,等待读者涉足。

小说继续回溯,将时空拨回至赵一22岁的实习之旅。《来自月球的黏稠雨液》部分以实习报告为主体形态,而“实习”也正是协会施与以赵一为代表的丰裕社会青年的重要成长环节。这些被视为、也自诩为未来丰裕社会精英的青年,经过层层筛选,有机会亲眼目睹被渲染至妖魔的匮乏社会,哪怕只是通过一个摄像头和一辆破烂公交车,那也是无上荣光,是协会预支给他们的优先级别特权,是提前舐到的权力的甜头。怀揣着这种隐秘的优越感与被训诫出的羞耻感,再在一百八十天中发育出足够的忠诚钝感和敏锐自觉,换取嘉许、稳定和晋升,实在是完美旅途。然而赵一的人生没能按照计划发展,又或者说,恰是按照更隐秘的一重计划发展。事情的开始并不稀奇,无非是枯燥消磨意志,乏味又平添想象,再佐以暗流涌动的好奇,好似于平滑表面摸到根线头,多么突兀,于是一路扯下去。好奇助长冲动,冲动撩拨焦灼,焦灼惹人生厌,必须得一路扯下去,然后完美平滑面轰然倒地——被遮蔽的年轻人发觉骇人真相,这是惯有套路。有丰裕社会的冗杂描写在前一部打底,匮乏社会实则同质的构造与溃烂也不算令人惊奇,得到的是合乎推测的信息。但格外值得注意的是它的形式,报告、裁决和批复,借公文易于切入政体构造之便,将正色危言和言下之意同时展现得淋漓尽致,而在脚注、签名等细枝末节处,又可释放出充沛的异义,让这一部分在收缩的体积下,膨胀出不逊色于《月相沉积》的信息量来,有四两拨千斤之效。除去作者自己已肯定的实习生“赵一”和会长“赵一”系同一人,“江教授”与“会长:江振华 教授”⑤的巧合也不免让人猜测,年轻时的赵一是否也置身于一场布置缜密的“使者计划”,并圆满完成传达匮乏社会内部溃烂急需清洁的消息之使命;而这次经历,是否也促使他在成为会长、面临危机时,再度选择一个年轻的使者,以期触发改变?读者怀揣的那块石头似乎能在这里找到形状适宜的印记,让结果与前因的指向变得清晰,却也多少损耗些悬念。

及至第三部《月球隐士》,小说的内容再度收缩,简至两条线索,一为赵匀(即赵一)的叔叔赵一平在自我放逐前于丰裕社会中度过的最后一段时光,一为赵一平为赵匀讲述的月球隐士的故事,二者交替出现,构成整部《引路人》的收梢,亦是整个故事的开端。赵一平的故事在赵匀的儿童视角下展开,这个12岁的优等生有着少见的天真语气(可能是协会管理教育之效),在稚气的口吻下,无论是独立日的樱桃园里那黏稠乖张、象征两性缠斗的诡异气氛,还是赵一平谈及以购物等级确认自由时的嘲讽,又或是他决定自我放逐并付诸行动的过程,都被调和至平淡,像蒙上一层来自往昔的面纱。月球隐士的故事起头晦涩,读下去却简单,现实的影子处处浮现:地球是同样的灾祸频发,人类是同样的抵挡无力,只能求之于普通个体不可能具备的力量,以拯救人类。这种力量的来源,即月球隐士,在机缘巧合之下,违背了自身“只是旁观、绝不插手”的原则,将一个男孩作为人类文明的种子封存,带回月球,留待千万年后地球复苏时重启文明——写到此处,已不止是模糊的影子,基本上就是“行者计划”的寓言化版本,一次披着超级英雄浪漫色彩的复写。故事的最后,赵匀站在苍茫夜色下,眼前是叔叔将自己放逐至枯竭之地的背影和并无回首的告别,心中是叔叔创造的月球隐士的故事,这种处境,一如六十余年后,已为纪念叔叔改名为“赵一”的会长面临的左右手的选择。月球隐士与行者计划,放逐自我与放逐人类,两种选择何其相似,几乎到了直露的地步,让人不免相信這两种念头早已刻进赵一的脑海,从12岁一直鲜活到73岁。漫长的阅读后,我们终于寻到引发一系列滚动的第一块石头,且这第一块石头与最后一块石头能够如此严丝合缝、完美扣合,推导告终,任务结束,读者至此该心满意足。可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小说的三部分读下来,体积和内容上呈逐渐收缩的状态,但为避免头重脚轻,容量上就不应有所削减,愈是微言之处,就愈该升腾出超逸文本的东西,这也是李宏伟自己的期待:“在这一趟逆向行程中,那些可能一错眼就被忘掉的人与事与物,露出背后十足的空间延伸。”⑥然而在《月球隐士》近于直白的指向下,读者像是被故事主线推着走,已无心顾及琐碎细节背后的想象空间。就像玩一场密室逃脱,第一个房间里线索繁多,千头万绪,惹得你摩拳擦掌;但越往后走,得到的提示越鲜明、越显眼,仿佛催着你去一一对应,将谜团解出,不容你再左顾右盼,探寻与主线无益的小摆件背后是怎样别有洞天。况且六十余年的时间跨度里,比起那么多次的险象迭生,那么多以种种方式相互引过一段路的人,那么多个体的、群体的、显现的和没来得及显现就消逝的抗争,为何最終横亘在赵一面前的,还是年少时的震动?为何纠缠着人类的,依旧是那两个并不新鲜的选择?如此布局和设计,让小说那宏大庞杂的叙述显得苍白与黯淡,想象力的空间被压缩,叙事的可能性被逐渐消磨。

在《引路人》中,“选择”是至关重要的命题。选择服从还是反抗,选择纵欲还是洁净,选择左手还是右手,选择“选择”还是搁置,都在不同程度上决定了个人、家庭、生活区乃至人类共同体的命运。贯穿整部小说的“使者计划”则可以看作一场大动干戈的选择,它依赖于一种计划下的偶然性,具体表现为在计划范围内选取一个偶然的对象,让其在计划的路径上遭遇偶然的变故,再在计划好的目的地等待其做出一个偶然的选择。整个过程中,选择权在计划者手中,也在使者手中,不到最后一刻,不知结果会如何呈现——也正凭借这种偶然性的揳入,或可为陷入僵局的选择注入变量,带来新的可能性。这套逻辑看似通顺,但我们不妨思考一下,“选择”究竟滋生于何处?

在22岁的赵一看来,选择可能来自好奇心的挑拨,动念之间,已踏上无归途的路,然后一系列选择顺势而下,像被推翻的多米诺骨牌;在司徒绿看来,选择或许来自一种新生且模糊的、自己还不明白的置疑,所以举起匕首时,心头的犹疑促使她放弃刺杀。然而作为旁观者可以清晰地看到,他们的种种选择早在做出之前就已埋下伏笔:夜色下叔叔走入辐射区的背影,桥洞里女人极富尊严的抗拒声音,亲眼目睹的绝非“匮乏”或“丰裕”能够简单概括的粗粝世界,都由现实化作他们的精神底色,塑造观念,左右判断,将答案提前写下,直至面临选择的那一刻。“选择”以看似随机的方式抛出,却分明是所处现实水滴石穿的印记。诚然,使者们一路的见闻亲历无法被精确设计,若干人事物的连锁反应兴许就会促成一枚“颗粒”的“变异”,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即便是变异的颗粒,仍无法脱离身之所处的这片现实,不过是从教化下假象的匮乏或丰裕里逃出来,闯进另一个相对真实的匮乏或丰裕,可这依旧是在计划划定的框架里打转,也依旧受到此时此地的制约。“选择”滋生于现实,连同其带有的随机可能性也生发于某块不起眼的现实土壤;而当现实有着无可消弭的局限性时,这种局限性也相应地限制了“选择”所能生长的范围。如果一个选择所能拥有的全部选项都可以被预判,如果某种随机所能承载的全部形式都可以被提前考量,那么“选择”这一行为所具有的偶然性,是否还能被称作偶然?是否无论生成何种结果,都不过是有限必然性中的一个?这让“使者计划”所仰仗的偶然性愈发松动了起来。假使“使者计划”确实期待并依赖偶然性的揳入,那么现实的局限让偶然性失效,“使者计划”也将随之立不住脚;假使“使者计划”需要的就是波动但可控地完成计划,那么在有更直接的信息传达渠道的情况下,为何要给信息的传递增加波折?整个计划因此显得面目可疑,让人不禁怀疑它是否能够作为一种变量被引入,与现有的二元选择局面相对峙,甚至拥有触动文明现状的力量。小说中没有给出答案,但我们能够看到的是,几十年内,“使者计划”或曾两度上演,而人类社会陷入泥淖的症状并无改善。

或许李宏伟也意识到了现实之于人物选择的局限,他试着以扭转因果关系的方式,尽力将这种局限的影响消弭。就小说溯游而上的排布,他表达了这样一番“野望”:“时间倒流,主人公从暮年活回了童年,这并不鲜见,甚至被运用得有些泛滥。可关注的,是倒流改变什么,增添什么,或者说,本来之路,是否由此而生出歧途,分出枝杈?……通常的悬疑与猜想因为先行给出,不再重要。先前那些笃定的部分,却开始影影绰绰摇晃,墙壁上有了另一幕图景,泄露了另一段密语。那就是,作为引路人与被指引者的关系被时间颠倒,果催生出因。”⑦处于时间链和因果链下游的人转过身来,成为先行者的缘由与动机,如果当真如此,那确实是一种有趣的设定。按此方式,故事将在很大程度上挣脱因计划而生的刻板,人物不必按部就班走在既定的路线上,不必捋着线索做出自认偶然实则必然的选择,尽可以返身探寻来路上的隐蔽分岔,以后来者的方式催生或更改从前,如那个行脚僧般留下一个神秘的眺望,让小说焕发出一派荒诞却新鲜的面貌。但遗憾的是,李宏伟似乎并没有像他所说的那样完成引路人与被指引者的颠倒,三个故事按照时间倒序排列并未生出种种意义的分岔。而如果小说人物能够自然生长,发育出自我意识,而非沦为印证既有观念的空壳,也将为李宏伟的“野望”成真提供可能。李宏伟本来完全有能力做到这一点,他并不想将笔下人物当作奴隶,在他看来,人物甫一被创造出来,便不再归属于作家,而拥有自行其是的能量。⑧在他的中篇小说《而阅读者不知所终》里,被虚构出来的人物甚至能把作家拽进自己维度的世界中,并与之交谈、对峙。但在情节设计上给予小说人物以如此大的自由,当然不等于在叙事技艺和叙事效果上真正达成了这样的自由。不应忘记,那个能够将“作家”拽入自己维度的人物,事实上仍然受制于作家所创造的“现实”。小说里或丰厚或贫瘠的设置,于人物而言,便是诞生之初就浸淫其中、所思所感所知均从中汲取的整个世界,观念、认知全赖于此。小说人物始终在李宏伟的掌控之中,而并未能生长出自己的性格和行动力。《而阅读者不知所终》中姚翔将创造出自己的章千里困在自己创造的地铁站内,这破天荒的举动却伴随着一句黯然的“我并没有办法找到你设想的另外36个读者……所以,我只能依据我的原则,想象出了另外36个读者,然后用他们复制了这个场面所需要的乘客、观众、反转的压迫者”⑨,受限于当前的痛苦可见一斑。而回到《引路人》中,李宏伟对人物强有力的操控欲更是变本加厉。即便时间秩序与因果关系可以被打破,影影绰绰的东西能够被捕捉,被引致的秘而未显的小径,以及那条小径背后隐藏的空间,依旧是小说层面的“现实”的产物;人物也依旧无法真正冲破身之所处、冲到另一层现实中去,挖掘出更加新鲜的可能性。

当然,受限的不只是小说中的人物,那个握着笔的、掌有塑造权和立法权的作家,何尝不也身处现实的局限性中作困兽斗,试着用智识和思考穿透迷雾,窥见一霎未来的巍峨身形。可那究竟是未来,还是被雾气投射至远方的蜃影?在《引路人》中,我们常常会与眼前的现实迎面相撞,人们所熟识的事物换了个名称登场,成为构建小说的重要因素:政府更名“协会”,教师化名“指导员”,统治成为“管理”,感情变身为“煽情”,名称虽变,可整个体系运作起来,依旧是熟悉的配方。诚然,这是李宏伟有意为之的结果,他习惯将当下病候提取、提纯,以个人哲思为推演原则,让现实症结在未来时空彰显,但于读者而言,这种不够陌生化的处理,不免会产生由熟悉带来的突兀、脱节乃至不合理感。譬如在性别比例悬殊、“女人们那么高贵,那么稀少”⑩的小说重要背景下,为何女性看似占尽婚姻市场主动权,甚至婚姻都由女性“恩赐”,可未来的家庭却依旧是女性“嫁过来”从夫居、孩子冠父姓的典型父權构造?家庭内部秩序如此牢固,分明和现在别无二致。而在人类社会遭遇灭顶危机,文明面前仅余两条险路,亟待智慧与可能性迸发的时刻,哪怕是成绩一流的天才少年,读书却依然受到生活区的阶层限制。赵匀妈妈那句“以他的成绩,考到一等生活区完全没问题,但这件事再不解决,他最好也就是留在三等生活区。……因为这个他的人生被锁死”11,让人不禁联想到关于学区房与教育公平的探讨,却无法传递出任何人类危机的讯息。看起来,即便到了那样危机的时刻,严密“管理”似乎仍比培育智慧、力挽狂澜更要紧。这些问题当然都可以用现下的思维加以解释,可如果未来种种都能在当前语境中说得通,而无超出理解能力的、独属于几十年几百年后的棘手,那这种未来是否还能被称作未来?是否只成为了现实的一种副本?正如前文所质疑的,为何几十年过去,那个关乎人类文明走向的终极问题还是只有左右手上的两个选择?这可能并不是未来人类的问题,而更像是身处当下的作家的思维困境。李宏伟在以现实为原料库,虚构出一种未来的时候,也同笔下的人物一样,不可避免地落入身之所处的现实的制约,这一点以不自觉却又直观的方式体现在小说中,和人物遭遇的局限性相呼应、相重叠。于是在《引路人》中,一场大型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剧目出现在我们面前:现实框定着作家的思想边界,作家又限制着人物的行动,无论人物做出怎样的自主选择,都逃不出作家的强势掌控,一如作家难逃现实之网。层层收缩之下,小说不可避免地走上那条精准且可预见的道路,这固然是一种稳定的创作状态,但也难掩将现实直接移植至未来的排斥反应,创作期待与小说呈现间的客观落差,以及文学想象碰壁于透明天花板的无奈。若想象力不能从现实的围剿中逃出生天,并进一步超越现实,小说将无法构建起另一重令人信服的“现实”,作家所创造的,只能是某种哈哈镜似的变形倒影和牵线木偶式的走场。

在《中国科幻新浪潮》的序言里,王德威曾做出这样的判断:“科幻小说是中国文学迈入二十一世纪后最重要的现象。”12且不论这一判断本身准确与否,单凭科幻小说被如此抬爱,就足以印证科幻之热潮以及这热潮对于文学的冲击和影响。相较于清末民初以科幻承载启蒙功用与强国期盼,1950年代将科幻装扮为普及科学的儿童文学,又或是1980年代种种因素之下的束缚与刻板,21世纪的科幻小说确实呈现出一派活动筋骨、日渐勃兴的热闹光景。及至以刘慈欣为标志的中国科幻在国际奖项与商业化上的双重斩获,科幻小说更不再只是“当代文学的一支寂寞的伏兵”13,而是以新锐之势闯入主流文学视野,向稍有些凝滞的湖面投入了一枚石子,泛起的涟漪不断扩散,让科幻从呆板的类型文学框架中释放出来,由一时热潮逐渐融入写作日常。李宏伟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种动态,他认为其中“释放的‘科幻思维’甚至有为中国当代文学更新升级的趋势”14,因此自创作初期始,科幻的身影就一直出没于他的作品中:通常放置在未来时空的小说背景,对末日废土的社会文化想象,具浓郁科技色彩的超现实眼镜、意识晶体、移动灵魂……都为小说覆上一层冷峻的金属光泽,也让“科幻”成为李宏伟身上一个不容忽视的标签。将他的创作判定为“软科幻”也好,“哲理科幻”也罢,或是看作科幻元素的引入与利用,这些试图界限、实则肢解“科幻”意义的争论,都不妨碍“科幻”在李宏伟小说中的效用;也正是这些争论,呈现出“科幻”由“有界”向“无界”流淌、蔓延、日趋常规化的姿态——既然《国王与抒情诗》中的诗歌,《灰衣简史》中的剧本,《来自月球的黏稠雨液》中的公文,《并蒂爱情》中的新闻、网帖、邮件、采访记录都可以在小说中各行其是,那“科幻”何尝不能渗入小说的肌理?况且“科幻”之于小说创作的价值是一目了然的,借助虚构的力量,作者能够暂时腾空于现实的地表,以那片不知何时何地的未知之域为掩护,议论臧否都有更丰裕的空间,故事的生发也有了更具弹性的、可供伸展的可能;而科幻色彩带来的陌生化效果,让读者有机会与身之所处的现实拉开距离,以旁观者的视角,去观看那些源自当下的因素和线索如何在未来生出骇人面孔,进而去发觉作为当事者所习以为常的处境之蹊跷。滋生于现实,通过思考与想象,为未来的某种可能性提供预判和警示,这是“科幻”带给文学的一种力量,这一力量用黄德海评价李宏伟的那句“先行抵达现实的虚构”15来描述显得尤为恰当。在李宏伟口中,则是一种更加浪漫的表达:“对于小说和虚构,我还抱有一种个人迷信:有那么一些未来,也许把它写出来,把它在某个平行空间普及了,也就规避了它在这个世界到来的可能。”16

当然,源自现实的预判也有着难以规避的、来自现实的局限性,作家只能依据已掌握的现有信息,运用已被验证有效的思维方式,去对未来事物的发展做出推导,所推导出的结果也只能在当前现实的延伸中行之有效。一旦关键节点介入,发展惯性与规律更改,此前的预测将成为投向镜面再被折回的光束,终究还是归于对当下的判断。这种科幻受制于现实思考的情况,阿西莫夫曾用一个相当形象又准确的“电梯效应”进行了阐释:假设一个身处于1850年的人,试图预测一百年后的纽约会是何种面貌,通过一张来自未来的曼哈顿照片,他注意到了遍布全城的高楼大厦,并依据自己的经验展开了推测。根据1850年的生活经验,他将认为如此难以攀爬的高楼内,必定要一应生活起居、娱乐设施齐全,且每隔几层就要反复出现,以自成经济体系的方式尽量减少楼内居民的外出;还需配备特殊蒸汽器械,以保证生活物资的运输,维系楼内正常生活秩序;出行方式也将因高度改变,楼与楼间架有桥梁,不必下到地面多费力气;出于高度和攀爬难度的差异,下层的房租会更昂贵,住在顶层的用户则被归入贫穷阶层……17如此扩展下去,哪怕看起来再详尽、再合逻辑,终将因无法考量到“电梯”这一关键因素的出现,全盘推测皆是无效,暴露现实思考的局限所引发的荒谬。从《银河帝国》18里近乎魔法的核能,到《沙丘》19里的冷兵器和极权统治,再到《引路人》里看似绝望的左右手上的二元选择,都或多或少地印证了“电梯效应”。一个更为有趣也更令人感到悲观的例子是发表于《科幻世界》的小说《唯美》20,讲述人类不敌AI的世界里,人类棋手怀揣“唯有美能征服一切”的信仰,利用AI只知运算不懂玄妙之美的弱点一举获胜,成功收回统治权。然而小说发表后不久,便传来阿尔法狗的捷讯,与此同时,AI创作也不再难以想象,而俨然成为逐渐被广泛应用的技术。小说里的“未来”与正在发生的“未来”相悖,这在“科幻”试图抵达未知的路径上留下了一个耐人寻味的注脚。如果说“科幻”为文学追赶甚至超过日新月异的现实提供了机会,那么基于现实的原材料和思维方式又给这一机会设置了上限。

其实也无需苛求,当抵达未来成为人类始终心之所往却又一直望洋兴叹的夙愿时,能够冷峻地处理现实,进而锋利地穿透现实,已经是“科幻”难能可贵的馈赠。不管小说中那个被创造出来的世界如何遥远浩繁得超出想象,其细枝末节当然都与作家所处的当下相关,那些刻意膨胀的、被诸多因素拉扯得变形的、在时空距离下显得有些陌生的事物,只消仔细辨别,便可发现,或隐晦或直露,指向的都是已发生和正在发生的困局;而这一辨别的过程,大概就是弗雷德里克·詹姆逊在《未来考古学》中所论述的那种由未来关照现实、由他者审视自我的途径,借由这种方式,原本伪装成常识的东西显出荒谬,一直伏匿在海平面下的冰山般的社会症结被连根拔起,暴露出置身其中难以察觉的巍峨全貌。21以此来看科幻小说所建构起的诸多乌托邦或反乌托邦社会,《银河帝国》中那个动植物乃至土壤都共享感知、强大却完全泯灭个体的盖娅星球,《深渊上的火》22中爬行界、飞跃界和超限界的文明分野,还有《北京折叠》23中那个残酷又似曾相识的超级城市,无一不是平行于真实世界的、承载想象和思考的文学飞地,以其蕴含的深刻自省,对现实社会做出回应与警示。而科幻题材自带的广袤背景,又常常将小说引向关乎人类命运的更阔大现实,这一点与经典文学不谋而合,甚至不遑多让。试看《朝闻道》24里科学家们以死亡为祭祀,换取接近真理的一瞬,多像古老的神之遮蔽下人类对于终极的热望;《国王与抒情诗》里,人类共同体的空前联结伴随着个体的极度撕裂,如此鲜明地指向个体与群体、个人与社会的永恒命题;《三体》25中“黑暗森林法则”的创立,则毫不留情地击碎了人类以自我为中心向外投射的自大幻影,用略带粗暴的方式将固有思维打破——这样热切的对人类命运的关注,这样大胆的对既有认知的挑战,与所谓主流文学相比,又能逊色几分呢?

小说创作大概是一个不断受制于局限性又不断试着突破局限性的过程,那么在这个过程中,不妨先打破文学内部刻板的类型划分,将种种不尽相同的迷人特征杂糅在一起,呈现出芜杂又生气勃勃的舒展姿态,用碰撞出的无尽可能性,去对抗那些无可避免的局限性,让文学所能触及到的现实与未来的边界,进一寸,再进一寸。在此意义上,以《引路人》为代表的李宏伟的创作,已经是相当不易的范例,但或许仍还可以进一寸,再进一寸。试着期待一下,假使小说排布伴以不断扩增的叙事可能,结构附赠可供驰骋的想象空间,人物从笔尖下挣出来,生出属于自我的血肉和判断,长成未知世界里读者与作者的“引路人”;就在这个世界中,真实或虚构,现实或未来,文学或科幻,都将失去界限,水乳交融,想象力游弋其中,活泼泼地,以近乎自由的形态——这将是多么值得探寻的小说理想与理想小说?我们且拭目以待。

注释:

①和最初刊于《收获》长篇小说2020秋卷的《月相沉积》相比,《引路人》在赵一与司徒绿的对话中进行了增补(具体见第186-198页),以赵一之口揭露社会面临的危机、月球隐士的作者是谁、赵一与赵一平的关系等实情。

②在创作谈《对小说中三个人物的采访》中,李宏伟分别对《引路人》中的三个人物司徒绿、赵一平、赵一进行了采访,别出心裁地呈现创作中的思考。

③李宏伟:《对小说中三个人物的采访》,《北京晚报》2021年10月22日。

④⑥⑦李宏伟:《炙饼·月光·行脚僧》,《文艺报》2021年11月1日。

⑤⑩11李宏伟:《引路人》,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年版,第313页,第221页,第351页。

⑧在访谈《你不可能做足了准备再动身》中,李宏伟称:“我在写作上并没有那种蛮横的宰制权,更不会像纳博科夫那样,宣称笔下的人物仅仅是自己的奴隶。”中篇小说《而阅读者不知所终》中,李宏伟借姚翔之口表示,“即使是小说,即使是虚构,也有它运行的基本逻辑。……一旦你虚构了我,我的世界就有机会脱离你的意识,按照自身的逻辑运转”。从中可窥见李宏伟对于虚构和小说人物的创作理念。

⑨李宏伟:《暗经验》,中信出版社2018年版,第338页。

12王德威:《想象世界及其外的方法》,宋明炜《中国科幻新浪潮:历史·诗学·文本》,上海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第1页。

13飞氘:《寂寞的伏兵》,《上海文学》2010年第9期。

14李宏伟:《你不可能做足了准备再动身》,《野草》2017年第1期。

15黃德海:《先行抵达现实的虚构》,《文艺报》2015年12月28日。

16李宏伟:《你不可能做足了准备再动身》,《野草》2017年第1期。

17美国科幻作家艾萨克·阿西莫夫在文章《电梯效应》中提出的设想。

18艾萨克·阿西莫夫创作的长篇科幻小说系列。

19弗兰克·赫伯特创作的长篇科幻小说系列。

20未明小痴创作的短篇科幻小说,发表于《科幻世界》2003年第8期。

21在《未来考古学:乌托邦欲望和其他科幻小说》中,弗雷德里克·詹姆逊将科幻小说置于“乌托邦”的文学传统中进行关照,关注科幻小说体现出的“他者性”,借由这种脱身当下、从未来反观现实的“他者”之便,来考察所处时代的局限和弊病,以及深藏其中的乌托邦愿景。

22弗洛·文奇创作的长篇科幻小说。

23郝景芳创作的中篇科幻小说,最早于2012年12月发表于“水木社区”科幻版。

24刘慈欣创作的短篇科幻小说,最早发表于《科幻世界》2002年第1期。

25刘慈欣创作的长篇科幻小说系列。

(作者单位:吉林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赵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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