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卢新华的新著《米勒》
2022-03-07陈思和
陈思和
卢新华兄:
《米勒》在《江南》杂志上刊发,我又匆匆看了一遍,这已经是第二次阅读了。前几天收到短信,得悉这部小说在海外华文文学圈里颇得好评。真心为你高兴,祝贺你。我私下里认为,《米勒》在你个人创作道路上具有“里程碑”的意义。已经有读过这部小说的学生告诉我,他们读后感觉很好。他们问我的看法,我也用刚才的评语回答他们。我太熟悉你的写作风格,论时事不留面子,砭锢弊常取类型,这是我们在大学读书时共同受到的教育,而在你的创作里,这居然形成一种硬派风格,忧患意识和批判意识是贯穿你创作的主旋律,“紫禁女”“龚合国”,都是直截了当的明喻和反讽。但是在最新这部作品里,“米勒”究竟象征什么?弥勒佛?未来世界?人生理想境界?我都没有想明白,也许根本不用我去想明白。这就是这部小说的最大特点。我说的“里程碑”也是指这个意思:“取类型”依然是用典型化的创作原则,但未必就是为了“砭锢弊”,反倒涂抹了理想的暖色;论“时事”也不是横眉冷对,反倒流露出理解的温情。这大概就是你在小说中塑造的那个“大神”的力量所赐:在追金狂欢中夹杂着理性的些微声音,在萧瑟寒风中携带一分春的安抚,在满地旋转的病态枯叶中也看到一簇青色小草,在新冠病毒肆虐吞噬生命、人性的贪婪嗔恨愚昧泛滥滔天的当下世界,你让人们感受到一丝似来自天界的精神慰藉。——当我对你说出这些话时,我此时此刻,心里还是满溢着感动。如你在小說中说的:许多冰还是会融化的。人心亦如此。
《米勒》是你在加州疫情期间完成的。这部作品凝聚了你对人类灾难的思考,但又不在表象层面上着墨,你思考了人类的生与死、苦与灭、达与穷的辩证关系,这是人生的大问题和大境界,你碰触到了,好像是无意中的碰触,好像与病毒之灾无关,却又有着千丝万缕的牵攀。回顾你的创作道路,似乎都是在现实灾难的刺激下开始思考与创作:面对“十年浩劫”的灾难,你思考的是精神“伤痕”问题;面对百年中国的灾难,你思考的是痛苦与解脱的问题(以“石女”为象征),现在你面对新冠病毒带来的灾难,思考的是生死、苦灭和人世间解脱苦难的问题。你思考的层面越来越抽象,你塑造的艺术形象也越来越丰富,我无法清晰地把握米勒具体所指的现实内涵,但是这个形象能够隐约显现出你面对当下人类生活的严肃思考和探索。
为什么我一再强调对米勒这个人物缺乏完整的把握能力,因为我是一个世俗中人,我只能把握现实层面的意义,至于你在米勒身上赋予的精神素质,是你对人生哲学、宗教的完整思考。我缺乏这方面的学养和常识,所以我只能解读米勒的半张脸,即他展示在世俗相的那一半。你在小说里把自己以及你的家人都写进角色,营造了一种“非虚构”的氛围,但米勒应该是虚构的,是你的某种理念的产物,你把米勒的名字作为小说的题目,是要通过小说来传达你的某种人生理想。米勒谐音“弥勒”,象征着未来世界。小说里无漏老和尚说了一句话,他对米勒说:“燃灯佛住世时,你就开始修炼了。”燃灯是修过去的佛,释迦牟尼是修现世的佛,弥勒是修未来的佛,老和尚这句话,说米勒是从“过去”开始修到“未来”,但“现世”不是“未来”,所以,老和尚接着说:“一直有因缘打岔和干扰,以致你至今一事无成。不过,你当成就在今世。”前一句好理解,弥勒佛是未来的佛,在现世他的胜业不会完成,“终以一事无成”说得过去,然而“今世”仍是现世,因此他仍然“成就”不了,只是老和尚求徒心切,未免打了诳语。当米勒跟随老和尚苦修十三年后,在十七岁那年终以“漏”破了“无漏”修炼,老和尚最终领悟:佛力总是大不过业力。于是他圆寂了。“无漏者,名无漏也。”这是无漏大师的最后遗言,以此推理,米勒者,名“弥勒”也。在英语里,“米”和“弥”在声音上无法区别。真实的故事,就是一个叫作乔森的柬埔寨乡村教师的孩子,四岁时被老和尚收做徒弟,苦修“无漏”法门,最终失败了。老和尚绝望往生,小和尚顶了“无漏”之“名”继续修行。
那是无漏故事的第一阶段,那时乔森还不叫“米勒”,仍然是一个“无漏”法门的修行者。故事的第二阶段随着自然人性和佛教修行的激烈冲突而展开。老和尚去世以后,戒律约束仍然存在,小无漏和尚一边是朝夕相伴、倾心相爱的图图姑娘,一边是“无始宿债”“永脱诸漏”的苦行修练,意念与肉体冲突不可缓解,导致和尚走极端苦修法——燃指自毁,用对身体的惩罚来抑制欲念,这不仅仅是自我惩罚,也是迫使图图姑娘断念。这一章你写得特别好。和尚的故事是被叙述的,你没有正面描写和尚断念的心理痛苦,却是用和尚的极端疯狂行动反衬出女性图图的痛苦,一石两鸟。图图是因缘,也是和尚修炼的业障,无漏为之而漏,终于破法,功亏一篑;再有为了图图与吴怀宇的情事,小无漏无辜被牵连,导致了间接杀人,被迫出逃。他这一逃,其实是逃离“无漏”法门,也逃离佛教的殿堂,从此他游走世界、浪迹民间,在世俗生活里践行佛法。就是在这个漫长过程中,“名无漏”逐渐转化为“名弥勒”,他的外形,也逐渐接近弥勒菩萨千百亿化身中的一“相”——笑口常开、善结人缘的“布袋和尚”。
讲到这里,我不能不插入对吴怀宇这个人物形象的分析,否则就无法深入到无漏的内心世界。从佛教的角度来看,吴怀宇属于执迷不悟之辈,集贪、嗔、愚三大孽障于一身:身为革命者贪恋女色,就是欲孽;得到了图图之爱还无端排斥无漏,欲加害之,谓之嗔恨;迁怒于寺庙,以毁佛而自毁,这是愚昧。但从世俗标准看,吴怀宇并不完全是一个反派人物。他投身印度支那革命和爱恋图图,都是出自真心;他毁佛像,虽然动机不纯,惟勇气可嘉。这个形象本来很简单,但在你的双重视域的刻画下变得立体而且复杂。你在小说中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她(图图)觉得吴怀宇和无漏其实很相似,他们信了一种东西,要追求一种东西,便无所不用其极。”也就是说吴怀宇与无漏有相似之处,他们都是有信仰的人,都是偏执的人。吴怀宇在信仰与爱恋之间选择爱恋,顺从了人性;无漏在两者之间顺从了信仰而放弃爱恋,抑制了自己的情欲。图图在恋爱中的感受,既是敏感的,也是片面的,凭着女性的直觉,她在相守无漏和爱恋怀宇之间做选择,最终是依随了人的本性和欲念,选择了吴怀宇。那么,无漏与吴怀宇在情欲对峙中究竟持什么态度?毫无疑问,吴怀宇嫉恨无漏导致了毁佛像之祸,然而无漏对吴怀宇是否也心怀嫉恨呢?你虽然没有去正面碰触无漏此时此刻的内心世界,但你写出了你非常独特的思考。当吴怀宇被佛像砸死之后,无漏深深自责:“他心里就很有些后悔,觉得不该说那番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话。虽然潜意识里他也曾希望佛能显一些神通,给不信神常常自称是唯物主义者的吴怀宇一个教训,可他绝没有期待过要以这样极其血腥的方式来结果他的生命。”这里你使用了“潜意识”这个词,但是一般的潜意识,无漏是无法明确意识到的,他期待佛能够显灵给吴怀宇一个教训,仍然是意识中的一闪念。那么,真正的潜意识的期待又是什么呢?那一定是比他意识中的期待更加黑暗,超出了他主观的自觉与愿望,连他自己也害怕碰触到的。进而分析,石雕佛像砸死吴怀宇本身也构成了一个悖论:这个石雕佛像究竟是否真通神灵?如果佛是有知的,那么这样的报复是否符合佛的本意?这个问题类似天问,在信仰有神论并为之苦修的无漏和尚心里,一定会掀起轩然大波。你虽然没有有意识地写出这个信仰的危机,但是从故事后来的发展中看,两个“相似”的人在这场毁佛像之祸中都脱胎换骨了:一个死亡,一个走向了新生。
于是就有了无漏故事的第三阶段。在小说里,你并没有具体描写米勒周游世界各国的经历和遭遇,一出场就相遇在美国洛杉矶卡莫司扑克牌赌场。这是你第一次把赌场发牌生活写进小说的场景,你写得好精彩!热气腾腾的疯狂场面、乱哄哄的声音、形形色色赌博者的神态,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你就在这样的金钱欲望世界里让米勒登场了。他似僧非僧,似赌非赌,他超凡脱俗,以散金而广结善缘;他也有性感的一面,面对女性动情地表达对图图的思念;他似乎居无定所,一辆破车代替芒鞋而云游天下,以乐天的笑容化解人间苦难;他以布袋和尚的外形,化身为财神菩萨,迎合俗世人们梦想发财的愿望,自己却一无所有。他已经不是端坐在莲花宝座上指点迷津的高僧大师,而是化身在千万人众里,成为普通民众的一员,以乐观的人生态度,“给人信心,给人欢喜,给人希望,给人方便”。这与他以前把自己封闭在小寺庙里做一个燃指毁身、抑制人性的苦修小和尚判若两人。在价值混乱、万物异化的当今世界里,如你所说:“大道常在污浊低洼之处,高人亦很少居于尊位。”米勒这个人物從苦难与偏执中走出来了,走到了民间的广阔世界,藏污纳垢中闪烁着人生智慧。
假如没有小说第十六章兄妹相会和米勒涅槃的故事高潮,我一直把米勒理解为一个历尽苦难而后还俗为普通劳动者的“高人”,寺庙生活只是他以往人生的一段经历,为此,我在读到你描写赌场中的米勒头顶围绕着光晕的文字,还以为是你在故弄玄虚呢。但是有了兄妹相会这一章节,我反反复复读了好几遍,想来想去,想不出还有比“涅槃”更好的结局。这个片段出人意料,又在必然之中。一个七十三岁的老人,遇到突如其来的大悲喜的刺激,完全可能突发疾病而亡,因此在现实层面这个故事仍然是成立的。但鉴于他前半生苦苦追求解脱苦难之道,灭绝欲念,终于在后半生云游天下中获得生命真谛,走向涅槃也是可能的。你是这样描写:
米勒也摘下脸上的口罩,然后对她点了一下头,耳语般轻描淡写地说:“我知道你今天会来。”
那声音很轻很轻,稍不留神就会滑过去,我和妻子听了都大吃了一惊,妻子更是脱口而出:“她是谁?你认得出来吗?”
“她是谁我怎么会不知道?闻也闻得出的。不过,早上起来就有点不舒服,差点来不了。”他说,两眼重又看向图图,那样淡定,那样从容不迫,那样深邃,但也那样空洞。
图图听了,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抿紧的嘴唇也终于露出一条小小的缝隙。
“哥——”她哑着嗓子喊了一声,缓缓地跪倒在地,双手抱住他的双腿,头埋到他的双膝间,身体剧烈地一起一伏地啜泣起来。
米勒却似乎没有任何反应,依旧保持着原有的姿势直直地坐着,一副如如不动的样子。但过了一会儿后,他还是抬起右手,在她的头上轻轻地摩挲起来,很像是在抚摸着一个婴儿,也像是在以佛教密宗的仪轨给她灌顶。
有路过的人不明就里,这时都停下来驻足观看,他也不以为意,继续那样慈蔼地微笑着,摩挲着……
“不管怎么说,这一定是个高人。”这是你在描写米勒初现赌场时说的话,现在写到他的往生过程,米勒已经完成了由“高人”向“高僧”的升华。于是你继续写道:“我在《高僧列传》中常读到这样的故事,高僧心中没有死,也没有死这样的概念。空有不二,生死不二,那是圆寂,是涅槃……”唯有这样理解,米勒的生命历程才能圆满。米勒之死也就是一种叫作涅槃的解脱,或者说,他是超越了生与死、苦与灭、达与穷的界限,进入了永恒的境界。
……
好了,我今天上午开始写这封信,已经整整写了一天。现在天色已晚。我本来以为可以完成对米勒这个人物形象的解读,阐述了一个普通村童如何由无知进入佛门苦修,又如何由偏执迷狂中醒悟过来,走出寺庙,在民间世界的漫游中完成由“高人”向“高僧”的转化与升华。但是且慢,当我把这封信从头读了一遍,还是感觉到有什么不妥的地方:米勒的形象真的呈现出那么圆满的境界吗?似乎也不对啊,但是我无法做出进一步的解读。这是我必须向你请教的:你在小说一开始,作为楔子是这样引出米勒这个人物的——
有一天,我忽然梦见他,浑身滴着水,像尊雕塑,立在云端。
令人不解,为什么梦中米勒浑身滴着水?因为“水”的意象在你的著作里是有特殊含义的,“财富如水”是你的一本著名随笔集里提出的概念,在这部小说里,你又一次提到这本随笔集,而且明确地告白:《财富如水》的写作正是受到米勒的启发。换句话说,后半生的米勒,是传布“财富如水”观念的人格化。你在小说里描写赌场场景里也写到了“水”:“桌上的一枚枚固态的筹码在我的心目中忽然会变成一滴滴的水,而那一摞摞的筹码则变成一汪汪的水,眼底铺着绿丝绒的牌桌则成了一个个财富的荷塘……赢家和输家们走马灯一样换来换去,给我最直接的感受却是牌桌上的筹码在流来流去……”这就是财富与水的关系。水是柔性的,流动的,变幻无穷,逝者如斯。这与“浑身滴着水”的米勒形象究竟构成了什么关系?这似乎与永恒的涅槃之境构成了矛盾的意象。你究竟是想说什么?
关于这部小说,还有很多话想说,却被刚才突然产生的问题所打断,一时竟写不下去了。还是打住吧。等待你的意见。如有时间,我们以后可以再讨论下去。匆匆
即颂
思和敬拜
2021年11月28日星期天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中文系、复旦大学图书馆)
责任编辑:刘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