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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秦淮的“韵”与“情”

2022-03-07武兆雨

当代文坛 2022年2期
关键词:叶兆言人文情怀

武兆雨

摘要:叶兆言擅长在风云变幻的时代书写中,描摹普通人的世俗日常和传奇人生,并在此间不断探索新的叙事可能。研究者常将现代或通俗作为进入叶兆言历史小说的入口,却在一定程度上忽视了其文字中浓郁的文人气质和古典意味。因此,本文将立足叶兆言的历史小说,探察其作品所呈现的古典气韵与风神,探析潜藏其后的中国式人文情怀与哲学思索,进而考察叶兆言独特艺术个性的当代价值。

关键词:叶兆言;历史小说;古典意味;人文情怀

1980年代以来,在文学思潮的更新迭代之间,叶兆言常在其中留下自我的踪迹,又适度地超离其外。他在“异质”的探索中,一次次超越自己的边界与限制,触碰新的可能。他于大历史的褶皱中摹写小人物的情感悲欢,对历史进行消解和重构、想象和逸出,并随之实施相应的叙事结构、叙事技法的实验。多年以来,大部分研究者在其庞大多变的艺术世界中,寻找到“先锋”“现代”的共性特征来指认叶兆言的多种叙事探索。同时,另一些学者则发现了其作品的“通俗”与“世俗”。王德威对此有过精到的论述,他认为“叶好生地运用了通俗小说传统,戏仿民国春色、重现鸳蝴风月”①,具有“强烈的通俗化倾向”②,将叶兆言的创作与传统相关联,从而使叶兆言在“现代”之外,又被赋予了“传统”的意义。值得注意的是,此论述中的“传统”主要指向了“传统”的“俗”文学。

但是,叶兆言作为一个博大的艺术个体,具有无限阐释的丰富性。我认为,在现代之外,在传统之中,叶兆言的文字世界流散出一种古典的“雅”气。它绝不止于现代鸳鸯蝴蝶派,而是可以向更深远处挖掘的中国古代文化中的情调、韵致和氛围,是一种怀旧、感伤、典雅和节制的美学呈现。罗岗说“叶兆言写得最好的小说,常常能将一种难言的气氛转换成一个完整的故事,且从故事的背后洇出气氛的影子,隐隐约约,引人绮思”③。此处指涉的“隐约”“气氛”,我想可以理解为古典和雅致。本文将立足叶兆言的历史小说,探察他作品在凝眸历史时所流淌出的古典气韵与风神,分析潜藏其后的人文情怀与哲学思索,进而考察叶兆言独特艺术个性的当代价值。

“韵”是“象”外的余意,是贯通作品的灵魂与生气,是“反复观之”④方能体悟得深远无穷之味。于叶兆言而言,其可反复体悟的鲜活之韵便是古典,并且主要体现在历史题材的书写中。他的“夜泊秦淮”系列和《花影》《花煞》《一九三七年的爱情》《没有玻璃的花房》《刻骨铭心》等历史题材作品,于内部彼此联结,于外部遥遥呼应,共同构筑起庞大的美学空间,相偕形成藏深于浅、含蓄深长的古典气韵。诚然,气韵是缥缈虚灵的,对它的体悟需要借助外物之象。那么叶兆言的古典气韵以何“象”呈现?我以为,是对故旧空间的书写。

无疑,小说的地理和历史空间能够勾连起文化空间,借前者的描摹与叙述可以挖掘后者的根系,触摸其间流动的文化气息与脉搏。正如贾平凹的西安,莫言的高密东北乡,阎连科的耙耧山脉,这些文字空间表达出作家们的生命理解,折射出当代中国文化的片影。同样,叶兆言也构建起合乎自我生命节奏的空间——南京,它雅致典丽又深沉厚重。他笔下的南京寓写出历史悠长的绰然风姿和古雅积淀的文化底蕴。在历史现实与文学想象之间,叶兆言将自己的精神气质和生命气息寓于具体的南京,藉南京之“象”展现出古典的情味与韵致。

纵观叶兆言的创作史,其作品的古典之外象与内韵已绵延三十余年。1987年,他创作了“夜泊秦淮”系列,“可以视为叶兆言对历史的描绘或‘模拟’,是对‘昨日之梦’的重温,是其向历史纵深处探寻的最初尝试”⑤,也是作者古典情致最为醇厚的小说。作品中南京这一叙事空间的酒楼、茶馆、妓院和画舫,在烟雨迷蒙中摇曳生姿,如同一幅幅风俗画卷。由此开始,我发现“夜泊秦淮”开启了叶兆言独特的古典之路。不同于苏童笔下的唯美江南和格非笔下的浪漫江南,叶兆言书写的江南既灵秀典雅又深沉厚重。他的《一九三七年的爱情》《很久以来》《花影》《花煞》等作品,其间书写了秦淮河畔的历史遗迹,六朝古都的世间万象和波诡云谲的城市变迁,诸多外在的物象深刻影响着文字世界的氛围与韵味的形成。无论是风流颓废的“传统城市”,繁华自由的“现代都市”,庸碌、市侩的“世俗城市”⑥,叶兆言的南京都尽数呈现着古典的流风余韵。

2017年,叶兆言发表了长篇小说《刻骨铭心》。这部作品打开了一条隐秘的通道,回应了三十年前的“夜泊秦淮”,使叶兆言作品的古典气息在时空的交织中贯穿成线,萦绕延绵。在“夜泊秦淮”自序中,作者曾提道:“从每篇末勉强凑成金木水火土之数字……所缺的一篇的《桃叶渡》。”⑦到了《刻骨铭心》,作者一开篇便书写了“桃叶渡”,一定意义上填补了“夜泊秦淮”所缺。文中,叶兆言从六朝东晋时代追溯桃叶渡名的由来,联想至明清时期河舫竞立、灯船箫鼓。又述今日一个“挡不住风勉强遮雨的小亭子”中的吃茶讲古。无论是借作者之口所述的桃叶渡之传说,还是借文中章太炎之说对桃叶山的考证,抑或借杜牧之行的“隔江犹唱”,南京的历史在这不同时代人物的联结之下纵深开掘。秦淮河畔一个不起眼的桃叶渡尚有诸多故事传说,南京之古根植在其文化土壤之中,这是一个城市与生俱来的气韵和风神。三十年前与三十年后,叶兆言对桃叶渡的“执着”,实际上是对南京古韵的念念不忘。证实着古典的情懷、情愫和情致,是叶兆言深植不变的文化趣味。而这背后,折射的是作者对于城市、文明和历史的思索,源于他对古与今、静与动、永恒与刹那的沉思。

可以说,带有深重历史感的故旧城市,营造了一种古典的氛围。那么,其内在的灵魂则来源于在其间生活的人物,他们的经验、悲欢和思考,使之真正富有生命力,那些韵致与风神在人的生活与精神世界中得到一种永恒。叶兆言的古典韵致,还在于对南京各色人物生活的编织与想象。“六朝遗风、文人雅集,既承城市前史,也可在近世种种中见到可为印证的人事”⑧。书生、名士、遗老,他们读书作画、品茶交友,雅气在一代代南京人身上传承、内化。同时,即便是那些在时代潮流中翻滚着的人物,革命战士、投机分子或摩登女郎,也仍旧难以脱离古老南京的趣味和平淡如徐的人生况味。从古至今,普通南京人对日常生活的关切远大于对宏大事件的热情,秦淮河灯影的日夜变幻使南京人对现世人生产生透彻体悟,六朝以来的历史变迁赋予其见惯世事沧桑的从容不迫,南京人已生成自己平实澹然的生命节奏。把叶兆言放置在这种文化环境中,我们对他文字的平白朴质和冲淡自然便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总之,南京作为一个历史和现实空间,生成了独特的审美与趣味,它的深处是上千年的文化积淀,包含其自然人文景观、生活方式、精神意蕴及价值追求,这种气韵代际相传至南京人灵魂深处。从而我们看到叶兆言作品中遗老们固守一隅,新人们兀自生长,都可以理解为自古以来便生成的南京性情。叶兆言乐于描摹滚滚历史烟尘中的普通百姓,他们的悲辛交织与嬉笑怒骂,这源于他对于南京与南京人的理解。事实上,南京人与南京城的休戚与共,并不是个体与城市共存亡、与历史共进退的决绝,而是两者之间精神、趣味、情致的联结。人与城双向互动,共同进行内在的精神流动,相偕融入广阔的世界与宇宙。可以说,叶兆言小说的古典气韵飘举和生机流荡,是城市空间岁月变迁的沉淀,是人生命体悟的凝结,是空间与人的生命之气的相互吞吐与契会。

毋庸置疑,叶兆言小说的人文情怀体现在他所构建的文化空间之中,在城市气息与生命节奏的契合中。其情韵合谐之下,潜藏着审美意象与作者人生境界的勾连,传递出沉静笃实的人文精神。也就是说,叶兆言简淡的古典趣味、古典美学和古典气质中,是作者主体人格的内敛,是“思理为妙,神与物游”,作者以其人文情怀观照万物,物象才气韵生动,从而实现心与物、象与神的内在交融。那么,叶兆言的古典之“象”与“韵”的背后,隐含了何种人文之“情”与“思”?

我以为,首先是他对历史的关切之情与深沉之思。叶兆言是一位充满深重历史感的作家,他“潜到历史的渊底,以文化忧思者的角度思索中国”⑨,带有旧式知识分子对传统中国的怀恋和感时忧国的情怀。叶兆言具有重新摹写历史的渴望,他试图建立起一个精确的坐标体系,标示出中国历史进程中的重要时间节点与宏大事件,从而构建起20世纪中国的历史图景。他的文字世界通过历史彼此勾连、交错,形成了巨大的历史文化场域。叶兆言对历史的渴望,恰恰解释了他为何持续地选择南京作为自己的叙事“原乡”。这绝不仅仅因为叶兆言与南京在地缘上的紧密联结,更重要的是“南京是一本最好的历史教科书,阅读这个城市,就是在回忆中国的历史。南京的每一处古迹,均带有浓厚的人文色彩,凭吊任何一个遗址,都意味着与沉重的历史对话”⑩。书写厚重、深沉的中国历史,南京是一个独特的入口,历史与时间在中国文化中表现出浓郁的审美特征,叶兆言因关切历史而书写南京和与之密切相关的记忆,又因南京的历史与文化而使作品自带了一种中国古典的气韵、氛围和风度。

如果进一步追问,面对历史的南京与南京的历史,叶兆言的思索与选择是什么?或许我们能够在他文字中找到答案。多年以前,季红真论及“夜泊秦淮”时认为,“白描的手法融汇诗画的意境与民乐的旋律感,勾连出传奇式的故事,掩藏起叙事者的主体态度,却又含蓄地转喻出自己对历史沧桑人性的深刻洞察。”11“夜泊秦淮”及诸多历史题材小说,传达了叶兆言对历史的体悟与洞察。尤其是他塑造的许多旧式中国文人喻示了他的文化选择,“一个成熟的叶兆言几乎把他深刻的思想集中在‘文人’的认识上”12。《追月楼》中的丁老先生,其“日寇一日不消,一日不下追月楼”的自守,是传统中国知识分子的操守与精神品格,是对民族气节和民族大义的坚守。纵然故旧的南京在硝烟中日益破碎,但这类知识分子的价值选择赋予了南京以不屈不灭的风骨。其实,叶兆言是通过浓墨重彩地摹写故旧文人的性格与行动,表达自我的历史姿态。正如苏童所说,叶兆言“是一个真正的读书人,满腹经纶,优雅随和,身上散发出某种旧文人的气息”13。一个带有旧式气息的读书人,以自我的方式向旧式知识分子致敬,是跨越近百年的遥遥精神呼应。诚然,对传统文人的致敬是当代作家的群体性选择,陈忠实、贾平凹、张炜等也在这条路径上留下了鲜明的印记。但叶兆言似乎更进一步,他通过小说与散文构架起一个庞大的知识分子的谱系,塑造或重述着那些或虚构或真实的形象,复现他们的文学、文化和思想。通过这些传统知识分子,叶兆言表现出他面对历史的思索和自我的价值选择。在他的文字世界中能体悟出传统知识分子对于民族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忧思。

同时,叶兆言作品的古典气质背后还包含着作者对于生命的理解,它超越历史的时间与空间,达于对个体生命与精神的沉思。正是由于这种生命理解的存在,使得叶兆言的作品尽管书写了历史,却没有全部呈现血与泪的沉重。这个极富历史感的作家,在压抑的历史片段中,表现出深重、感伤、冲淡、从容的多重调和。他以文人的笔墨、情味和神思,通过温暖的人间情怀和深厚的人生情韵,稀释了历史本身的沉痛感。他着眼“大时代”中的“小人物”,表现了尘世之中普通百姓的生存状态和生命意识。“生命个体的生存状态、家族的兴衰浮沉,诉说的不仅仅是历史和时代的势不可挡与波涛汹涌,更呈现了人们的精神、心理、文化结构”14,叶兆言精心地摹写着大时代中小人物的个体经验、内在感受、审美体验和哲学思索。恰如“一九三七年”与“爱情”的组合,作者在腥风血雨的时代浪潮中,却着力书写了一场普通人的世俗爱情。正如他自己所言,在“特定年代里徘徊……看到的只是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断,一些大时代中的感伤的没出息的小故事”15。我们甚至可以把《一九三七年的爱情》当作理解叶兆言生命观的基本坐标,即在历史之间,鲜活的个体关注自我精神和追寻生命自由的可贵。站在这样的基点出发,《刻骨铭心》的感情游戏、《花影》的感官享受、《没有玻璃的花房》的错谬结合,都可以上升到叶兆言的自由与超越的生命理解。如果我们将此联结到中国文化的传统中,便会发现,叶兆言遵循的是一条在关怀现实生存基础上,追求精神超越,达成高逸生命境界的路径,这是中国自古以来便有的浓郁的人文传统与诗性品格的合一。

叶兆言作品又显现出对生命和宇宙关系的深刻思考,所谓“万古长空、一朝风月”,那不时闪现的南京景象,秦淮河、夫子庙、玄武湖、雨花台,其历史的陈迹的“永恒”,和现世鲜活生命的“须臾”,形成了古与今、永恒与须臾的对照。作者意图把有限的人生和短暂的时间融入无限的宇宙中,从而获得对于沉重现实的超越和生命精神的升华。正如南京“这座古老城市在民国年间的瞬息繁华,轰轰烈烈的大起大落,注定只能放在落满尘埃的历史中,让人感叹让人回味”16。作者把自己对于历史和人生的神思与自然世界的物象合而为一,使其历史系列小说达到了中国古典文学,以及中国古典美学的一种境界,即“思与境偕”“思与神和”。叶兆言的系列作品,包括文人化的散文,皆显示出作者虚静空明的心境。这种虚静和空明是作者在面对历史的怀旧和感伤、面对局势风云变幻的忧民忧国之后,进一步对生命和世界的深切领悟。叶兆言在那些“艷歌”与“挽歌”里,在平凡、世俗或传奇的故事中,传达出一种生有穷而时间无尽的中国哲学。

从而,叶兆言的人文情怀表现为冲淡平和、节制和缓的外部风格。“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怀旧是人生难免的一种情绪,陈年旧事说过去就过去。”17叶兆言以洒脱的“过去”二字应对旧事的感怀与怅望,实现着精神内部的自我超脱。在他的创作谱系中,即便是回望“没有玻璃的花房”这种亲历的压抑时代,也仍发出了“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成长轨迹,我不抱憾生错了时辰,恰恰相反,是真挚感谢这个年代给予的一切”18的感慨。历史的灾难、死亡、不幸,被正视与承受,并随着时间日益化解,伴着宇宙实现超越,豁达与坦然皆在其中。叶兆言在物与人的诗性交融之中,在宇宙俯仰之间,最高度地把握生命,最深度地体验生命。这种超越现实的高逸情韵,悬隔时间去拷问永恒意义的“荣落四时之外”,是一个当代知识分子对中国古代文人的精神呼应,是当代中国文学对中国古典美学和古典哲学的回望与致敬。

叶兆言不断开掘、腾挪、延展自己的叙事空间,其作品可谓“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在诸种题材和形构中,古典的韵味和情致绵延萦绕。我认为,这正是作家的独特性之所在,恰若王彬彬所述“叶兆言作品里最大的独特性,就在于这份当代写作里罕有的典雅”19。那么,其古典意味在当下中国的意义何在?

我想,首先在于他对中国文化的传承。叶兆言承继了文人世家的学养与底蕴、襟怀与气度,并将之散播在当下文学的世界中。尽管在文体风格、叙事方式和意义内涵上,叶兆言自述与祖父叶圣陶存在着明显的区别,他不是“为人生”的写作者,也没有完全按照“写实”的路子继续向下延展,甚至对其祖父的文学观念进行了“背叛”与“反摹仿”。但必须承认的是,叶氏家族的文化传统、思维方式和生命体悟,文人世家的格局与气象,均在叶兆言的文字世界中悄然展现。事实上,在“断裂”的当代,叶兆言这种文化的传承和文脉的赓续,具有特殊的文化意义。他的悠然和柔韧、境界与气度,勾连起一种文化的记忆,建立起当代文学与现代文学的联系。同时,叶兆言的传承还在于对中国古典文学传统的继承。“在汪曾祺之后写小说的人中,我感觉文人气最重、小说最接近文章的就是叶兆言”20,其文字中丰富深远的文化含量,对古代文化、风物、掌故的关注,文体上对古代小说文体的借鉴,语言上的文言句式、书面用语、日常方言等,均含蕴着传统中国文章的因子。从而,我发现叶兆言又用个人的文字建立起当代文学与悠远的中国文学传统的联系。如陈晓明所言,“在叶兆言身上,我们看到中国作家个人所具有的重要性,他能以个人之力牵起一种历史、一种我们需要顶住的闸门”21。

叶兆言更具独特意义的地方更在于他的融合。他不仅将自己的艺术气质、文化品格和历史关怀熔于一炉,将古典文学的雅致、典丽融入当代文学之中。同时又以深厚的东西方文化学养,于不经意间达成传统与现代、古雅与通俗相融合。在传统与现代融合的层面,叶兆言在文体结构和形式上的努力保持着“探索”和“不妥协”22,其“探索”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其西方文学作品阅读经验的影响。他在诸多作品中使用了现代性的叙事手段和方法,注重结构设计和形式拆解,探询作品更多的可能性,无限拓展作品的张力。《没有玻璃的花房》运用双重叙事视角,在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之间迅速转换,《刻骨铭心》敞开小说虚构与想象的特质,《花影》的现代性寓言叙事,等等。值得注意的是,在现代的文体革新与叙事探索蔚然成风之时,叶兆言又在其探索中试图用本土的语言、本土的事象书写着古典的风情。确实,叶兆言并非“跟风”的作家,或者说他在各种风潮的代际变化中一直遵循自我的踪迹,进行自我的探索。他不因先锋与现代的蔚然大观而隐藏其文人气与古典气。同时,他也不因当代作家对中国传统的重新发现,而刻意注入传统与古典的因子,或是反叛式地进行“异质化”的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探索与实践。总之,叶兆言以自己的平实、朴质,以及自信,保持“锐气”的形式追索,又在其中延续着他个人对于雅致和典丽的追随,实现了西方与东方、现代与传统的有机融合。“古典主义的风格情感与叶兆言强烈的现代意识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意蕴的分层结构;从作品的表层结构来看,在极其平淡的叙述框架下……一般读者可从行云流水式的平白叙述中得到文化和故事的餍足;如果从深层结构来看,那种文人的志趣、精神、形容、飘逸、超脱、自然、典雅、复古、冲淡……均在小说纤秾、含蓄的表述内面呈现出来了。”23这意味着,叶兆言作品在外部形态上,既有新锐的西方式话语结构,又有沉郁低回的中国式美学表达。在内部气质上,既有西方文学的先锋、现代与西方哲学意味上的思考,又包含着中国古典文学的叙事传统,以及中国文化对于宇宙人生的深沉思索。正因他气象万千的艺术特质,使得其作品的主题、内容、形式在创作历程中逐渐扩展、漫溢,从而风格万端。

同时,其传统的一面又包含着一种内在交汇,即雅与俗的融合。论者对叶兆言“传统”的评价,更倾向于他的市井、通俗,其小说情节设置的趣味性和传奇性,包括对话本小说的借鉴,受到的鸳鸯蝴蝶派的影响等等。但在这之后,又沉露着中国古代文学和古代文化传统的典雅的气息。他浑然天成地将“市井”与“古雅”联结在一起,泼皮无赖的谩骂、酒楼歌女的调笑或是革命者的三角爱情,在俗世之中,在趣味之内,又在古雅之间。我想,叶兆言既不是要做一个鸳蝴的继承者,也绝非要处处显露出其高逸。恰在这无意之中,其独特的文章气韵自然生长。他是将自己的学识、见闻、才情和趣味融为一体,形成了个体的文人姿态和文化品格。

在当代文学发展的历史中,叶兆言是一位难以逾越的重要作家,却又常常被含混地放置在各种潮流中一带而过。这在于我们始终没有真正地认识到他的独特性和重要性,或者是并没有真正进入他的文字世界和精神世界。他讲究章法结构又溢出了一般的章法,追求故事的传奇性又不止于叙述故事,讲求语言的平白浅易却又富有文人意趣,叶兆言的丰富性并非任何一种文学潮流所能描述与涵盖。他区别于其他当代作家的特质,其实是一种文化情味,一种古典气质。他那种深入到作品肌理及其精神内部的传统中国之美,那气韵生动的图景、感伤怀旧的情绪、逸动的文人情思,以及他关于宇宙人生的中式哲学思索,和他俯仰之间“空故纳万境”的生命境界。叶兆言在冲淡、自然之间,在舒徐自如之中,真正把中国文化人格化和生命化。他对个体生命的关注和现实人生的理解,有情趣有襟怀,更融入了深沉的文化哲思。在当代,中国文明、中国精神和中国境界是我们共同追求的文化至境。叶兆言作品内部的精神和气韵所隱含的中国文人式的神思,对中国古典美学、中国哲学的继承,恰是当代所倡导的中国精神。

叶兆言在他博大的艺术世界之中,构筑起真幻相偕的历史世界与地域空间,他展示了翻腾着历史烟云的故旧城市,涵纳着普通人生的凡俗日常,显现出中国知识分子的历史眼光与文化自觉。其冲淡自如的文字品格、古典雅致的文化气韵和超拔升华的人生境界,闪现着当代少有的“箫的声音”与“剑的光泽”。四十年来,叶兆言以个人化的历史想象和书写,实现了对传统中国文学、美学与哲学的回望、接续和更新。

注释:

①②[美]王德威:《艳歌行——小说“小说”》,《读书》1998年第1期。

③罗岗:《读〈叶兆言文集〉(五卷本)》,《文艺理论研究》1995年第4期。

④范温论韵曾道“质而实绮,癯而实腴,初若散缓不收,反复观之,乃得其奇处”。见郭绍虞:《宋诗话辑佚》,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72页。

⑤14张学昕:《短篇小说的“艳歌”或“儿歌”——叶兆言的短篇小说》,《长城》2021年第4期。

⑥曾一果:《叶兆言的南京想象》,《上海文化》2009年第2期。

⑦叶兆言:《夜泊秦淮》,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3页。

⑧何平:《南京城在文学的时间里生长——读程章灿散文集〈旧时燕:文学之都的传奇〉》,《光明日报》2021年2月3日。

⑨黄轶:《叶兆言研究资料》,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5页。

⑩叶兆言:《乡关处处》,大象出版社2017年版,第17页。

11季红真:《被拆解的名节神话:读〈追月楼〉》,《文艺争鸣》1993年第4期。

12王尧:《关于叶兆言近期文章及其他》,《當代作家评论》2000年第1期。

13苏童:《叶兆言印象》,江苏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180页。

1516叶兆言:《一九三七年的爱情》,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4页,第1页。

17叶兆言:《陈年旧事》,译林出版社2020年版,第2页。

18叶兆言:《没有玻璃的花房》,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280页。

19202122叶兆言:《箫的声音,剑的光泽》,http://www.chinawriter.com.cn/n1/2020/1219/c403994-31971977.html

23丁帆:《跋叶兆言的〈去影〉》,《中文自学指导》1995年第4期。

(作者单位: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50后作家小说创作与‘精神中国’建构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19CZW040)

责任编辑:刘小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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