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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在水

2022-03-07大象

雪莲 2022年1期
关键词:厂子二姐阿姨

【作者简介】大象,原名程相崧,1980年生于山东金乡。中国作协会员、第八届全国青创会代表、第五批齐鲁文化之星,山东省作协小说创作委员会委员。发表小说、散文100余万字。作品散见《十月》《作家》《山花》等刊,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推介。小说集《金鱼》入选中国作协“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18年卷”。

我没想到,大年初三,母亲竟然摇着轮椅,走了五六里路,到家里来兴师问罪。那天,为抢救一个危重病号,我忙活了六个小时才下手术台。拿起手机,看到十几个未接电话。有的是母亲打的,有的是妻子打的,我的心一下子毛躁起来。

父亲走后,母亲便一个人在老城区的那个小院儿住着。往常,请一个农村来的保姆香梅嫂日夜照看着。这几天保姆回家过年,都是我们兄妹几个轮流去母亲那里。我上面有三个姐姐,我是老小。四个里面,数我最忙。我以前在一家公立医院,外科大夫,也算是科室里的“一把刀”。因为医院发展不温不火,几年前便来了一所私立医院。这医院建立时就有我的股份,刚来时任科室主任,现在干到了副院长。

我想起按照排班今天应该二姐照看母亲,便给她打了电话。不一会儿,电话接通了,那边声音有些嘈杂。接着,我听到二姐不耐烦地说:

“这大过年的,不知怎么,娘又作妖呢!这回她故伎重演,又怀疑你动了她的钱!”

我有些哭笑不得,听二姐说,母亲是上午出的门,这会儿还在我家沙发上坐着呢。正说着,我从电话里听到了母亲的声音,母亲说:“这小四不敢接电话,就是心里虚。”我想说什么,喊了两声妈,可兴许是怕耽误我工作,那边话筒让二姐捂住,没了动静。过了一会儿,又是二姐的声音,说:

“妈就是无理取闹,你该忙什么忙什么,不用回来。”

我们都有些习以为常了,因为,母亲怀疑有人动了她的钱,已经不是第一回。最初,母亲的银行卡是大姐拿着。因为母亲得了关节炎,腿脚不便,取钱时,银行说可以录一段老人授权的视频。母亲一开始答应了,可第二天就不干了。她不光反悔,还因此怀疑大姐目的不纯,心怀不轨,把卡从大姐那里要回来,交给了二姐保管。从那以后,每次取款,都是二姐用三轮车带着母亲去。

有一次,母亲偶然发现,银行卡上的取款人,每次都是二姐的名字。这下子她又坐不住了,为此,还召开了家庭会议。尽管大家都跟她解释,说二姐是代领人,所以是她的名字。母亲半信半疑,还是落下了心病。那次家庭会议,母亲得出一个重要结论:女儿都是靠不住的。同时,把银行卡从二女儿手里又要了回来,交给我保管。

我还记得,当时,自己把卡接过来装进兜的时候,很多人都讪笑着。三姐撇撇嘴说:小弟,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这个差事,可不好干呢。我知道这卡是个烫手的山芋,但又不能不接。常言说,老小孩,母亲七十多岁了,真是活成了一个孩子。谁能跟个孩子一般见识呢?

大家预测,母亲对我的信任,不会超过半年。果然,刚刚过去四个月,母亲就唱了这一出。我回到家,发现一家人就差自己了。在沙发的中央,母亲眼睛微闭,坐在那里。电视调的是她最喜欢看的戏曲频道,她也不看。大姐、二姐、三姐、大姐夫、二姐夫、三姐夫都围在她的周围,或站或坐。我刚一进门,就看到大姐二姐朝我挤了挤眼,三姐则一脸坏笑,妻子一边往暖壶灌水,一边朝我使了个眼色。

“妈,我原想下班就去看你,你怎么倒自己来了?”

“你别嬉皮笑脸的,我可告诉你,这退休金,是被服厂给我的。现在,被服厂没了,就落下这么点儿钱。你也算计,他也算计。”母亲没有抬头,嘴里嘟囔着说。

“妈,他现在都是院长了,有必要动你那点儿工资吗?”三姐说。

“你爸爸一走,这个家就散了。这个家里,除了你爸,没有一个人对我好。”母亲说着,从兜底里摸出了银行卡,盯着我问,“你说说,年前腊月二十二,这六千块钱,你取出来干了什么?谁让你取的?”

我站在那里,努力回想着春节前的情景。我试图像放电影一样,把那段时间经历的一切事儿,都在脑中前前后后放一遍。可是,因为在年根上,迎接上级单位检查,给职工发福利,开年终表彰大会,忙得我晕头转向。这时一扯,記忆竟然像散落的胶片一样,“哗啦啦”摊了一地,让我越发找不出个头绪。

“小弟,你不会真的花了妈的钱吧?”三姐夫笑着说。

我瞅一眼气势汹汹的母亲,又看看大眼瞪小眼的亲戚们,额头上有些冒汗。我尴尬地笑笑,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了。

“妈妈,你让我们取钱,不是为了给你过寿吗?”我妻子忽然说。

我也一下子想起来了,不错,过寿。这个要求当时是母亲在电话中给我们提起的。母亲想做寿,也似乎有点儿心血来潮的意思。因为,这年本来不是她的整寿,只需要全家人聚个餐,小范围庆祝一下就行了。可是,母亲却执意要大办。她上来第一句话就是:我的身体一天天不支,恐怕熬不过明年去了。按照母亲的意思,不但办,还要比去年办得更加红火热闹。

我后来才知道,她的主要目的,是把那些农村亲戚都请来。请来后,除了吃饭,还要顺便把她死后的安葬问题商量商量。父亲一走,母亲就整天在为这事儿忧心不已。这让我感觉有些好笑。

如果钱取出来,寿也过了,当然就不会出今天这误会。问题是我给母亲送钱时,母亲就让给她娘家人打电话。母亲离开农村,嫁到城里都几十年了。那些所谓的亲戚,也都是些八竿子打不着的。她的同龄人中,有些已经去世,健在的因为年老体衰,也都出不了远门。我打了一通电话,连碰了一阵钉子。

她叹了一阵气,说算了算了,这个寿她不过了。我就说,要不就还是跟去年一样,请被服厂你那些老同事——赵叔叔他们。母亲就说,他们几个,不做寿,平常大家一年也都得聚两三次的。于是,我就在上班的路上,到银行把钱从存款机存进去了。我把情况一说,大姐那边就接过去说:“妈,听见没有?钱一分没少,都存进去了。赶明儿让弟弟去银行,把记录刷出来,你就放心了。”

这样一说,母亲脸上的神情才和缓下来,甚至显得有些羞赧,不好意思地笑了。二姐三姐也笑着说,他怎么敢偷着取你的钱?他生了几个脑袋?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大家就說,这下好了,赶紧吃饭吧。说着,姐姐们和妻子钻进厨房,忙着把饭菜摆上来。我和大姐夫则扶着母亲,让老人家坐了上位。大家围在一起吃着,聊一聊工作,说一说孩子,吐槽吐槽春晚。总之,如果不是母亲又提起赵叔孙女工作的事儿,气氛还是很和谐融洽的。没想到,正吃着吃着,母亲却一放筷子,突然说:“你爸一走,我也想跟着走了。因为,他一走,就再没人听我的话了。”

大家听到这话,都吃了一惊,争先恐后地说,此话怎讲?我们都愿意服从指挥,听你老人家的话啊。母亲听了笑笑,摆了摆手,说:

“从前,我不论安排你爹什么事儿,他总是当成最高指示。你们赵叔叔孙女晓琳的工作,我都说了好几次,你们都当做耳旁风,没有一个放在心上。”

母亲的话音刚落,大家的目光都纷纷投向了我。因为,赵叔的孙女晓琳学的是护理专业,母亲的话分明针对的是我。不过,母亲这样一说,我倒也如释重负了。原来,母亲今天到家里来,真正目的不是为了钱,而是为晓琳的事儿向我兴师问罪呢。这个赵叔,其实是母亲在县被服厂当工人时,厂工会的主席。赵叔的孙女去年专科毕业,学的是临床护理。与其说一毕业就想到了我,不如说在当年报专业之初,就是奔着我来的。我把她安排在院里实习,可惜的是,她专业技术却很差,转了好几个科,哪个护士长都不想要她。我想找机会先把她派出去进修一年半载,回来再说。所以,直到现在,都没签用工合同。之前,赵叔也打过电话,母亲也问过。

“我是院长不假,可是……”我为难地说。

“你可知道,赵叔对我们家有恩呢!”

我没想到,母亲拍了一下筷子,没好气地说。我觉得,赵叔家对我们的恩情,这些年简直成了母亲的一块心病。我记得,小时候每当过年,家里最重要的一件事儿,便是给赵叔家准备礼物。

酒要赵叔最爱喝的金贵特曲,而且不能像其他亲戚一样一提两瓶,得是一箱六瓶。酒之外,还要有二十斤油、二十斤面、两条烟、六盒点心、一箱子带鱼、一包苹果、两挂香蕉、两包花生奶糖。这些东西,简直够一家人过个年了。甚至连我们自己家过年,也没买过这么多好东西。有一次,一个远房亲戚从东北来,给了我一支英雄牌钢笔。母亲说等我长大了再用,帮我收了起来。可是过年时,母亲却把它送给了赵叔的女儿。

我后来才听说,原来,不仅赵叔是父亲的师父,赵叔的老婆白阿姨,还是母亲和父亲的媒人。但是,我那时觉得,即便如此,过年送礼也似乎没有必要这样隆重的。后来,父母上了年纪,去赵叔家拜年的活儿,自然落在了我们年轻人的身上。在我的记忆里,似乎一进腊月,母亲每次见我们,都会提一遍,说别忘了到你赵叔和白阿姨那里去。而且,一到腊月二十几,母亲便把那些东西准备齐全了。酒、烟、面、点心、带鱼……母亲让父亲开电三轮车带着她,去农贸市场买回来,整齐地摆在厨房里。我们姐弟几个当然不会看重这点儿东西,但是逢年过节,我们自己也要走亲访友,有时就很难凑出工夫来。每当这时,母亲在电话里就会语气很凶,很不耐烦。有一次,三姐说妈,他们不就你一同事嘛!何必这样劳师动众?母亲就没好气地说:你们一辈子都不能忘记赵叔,他一家可是我们的恩人!

我小时候就听人说,母亲王大花是个农村女人。父亲刘玉柱跟妈妈认识时,是被服厂的装卸工,年龄比母亲整整大了一旬。当时,母亲老家受了水灾,她又姊妹多,吃不饱。她看没法儿过下去,便一个人到城里来找事儿做。可是,没有技术,又没有门路,自然没人愿意收留她。赵叔在厂子门口遇上母亲时,母亲扛着铺盖卷儿,饿得直哭。或许,赵叔看到母亲第一眼时,就是想要给自己的徒弟捡一个媳妇。他没有跟母亲说话,到了厂里,却把白阿姨叫出来了。白阿姨也在被服厂上班,是厂子里的妇女主任。白阿姨问了母亲的情况,到路对面给她买了六个猪肉馅的大包子。白阿姨看母亲在门口吃着包子,便问她愿不愿意在被服厂干。母亲有些犹豫,因为她并没有缝纫手艺。白阿姨说,不会不要紧,咱可以学呀。缀扣子,剪线头,女人在家里就做过的。

这样,母亲便进了被服厂,做了一个散工,住在临时宿舍里。母亲在那里做了没一个月,白阿姨约她去家里吃饭。母亲一进门,就看见一个一米八多的大汉,也就是我的父亲刘玉柱。据母亲后来讲,父亲当时有些扭捏。从他脸上的表情,这顿饭的意图,母亲就猜出了个八九分。那顿饭,母亲没怎么抬头,除了偶尔瞟两眼赵叔和白阿姨。中间,两人都说了生辰八字。母亲属虎,父亲也属虎。母亲笑笑,说:常言道,两虎相斗,必有一伤。父亲说:好男不跟女斗。

当时,母亲就笑了,抬头盯了父亲一眼,看见他中山装的上衣兜里,别着一根钢笔,便问:“你上过学吗?”

“我……没上过学,也上不起!”父亲说。

这是他们两个第一次正眼相对,也是第一次说话。

这些事儿,大部分都是我小的时候,大姐悄悄告诉我的。其中,说不定也有添油加醋的成分。那年春节,母亲就嫁给了父亲。父亲是城里人,但因为爷爷死得早,姊妹们又多,家里却穷。其实,父亲跟母亲撒了个谎。父亲是有文化的,他上学上到高中,又去农村插过两年队。回来后,几个姐姐还没嫁出去,也没人来得及给他操持,就把他的婚事儿给耽误了。大姐还跟我说,如果不是赵叔和白阿姨,或许妈和爸早不在一起了。我说,不在一起才好!大姐便瞪了眼,说不在一起,还能有个你!

在嫁给父亲后,母亲总共逃跑过六次。有时候,是跑到车站,买了车票在候车厅等车时,让父亲领着厂子里的人,把她拦下来。有时候,是刚刚翻过家属院的墙头,却发现赵叔、白阿姨领着几个人,正蹲在远处十字路口等她呢。那时,被服厂家属区是一个个的四合院儿。冬天夜里睡得沉,为了在母亲逃走之后,及时向大家报告情况,父亲还专门准备了炮仗。只要夜里听到三声炮响,被服厂里的人就都知道,一定是刘玉柱的女人逃跑了。

每一次,大家把母亲拦回来,都会放她几天假,让父亲关她几天。在最后一次拦母亲时,大家拽着母亲,父亲去抱她上车,却没想到,母亲手里是拿着一个秤砣的。母親的胳膊一挥,就打掉了父亲两颗门牙。父亲从那到死,就是缺两颗牙,张嘴像笑,说话漏风。

大家都感到奇怪,这个叫王大花的女人自从来到了城里,是日渐白胖起来了,玉柱也对她好,可她为什么一门心思地跑呢?白阿姨一开始问她,她总是不开口。在第六次被逮回来之后,白阿姨对她说:

“你是咱厂里的工人,咱厂子就是你的家。你说你还要往哪儿跑呢?我又是妇女主任,是咱女职工们亲姊妹。你有啥话,不跟我说,跟谁说呢?你拿定主意不说,以后再跑,谁也不拦你,你考虑清楚!”

那天,母亲低头考虑了一会儿,才悄悄跟白阿姨说,她跑,是因为父亲逼她天天洗脚。

父亲和母亲之间的矛盾,总是这些鸡毛蒜皮鸡零狗碎。用母亲的话说,她当时觉得城里虽然好,却不属于她。城里人的生活方式,跟她们农村人太不一样了。母亲感觉跟父亲在一块儿,过不到一起去。父亲爱干净,每天晚上除了洗脚,还要用温水洗屁股。他的这些习惯,就让母亲受不了。据母亲说,原来,村里人夏天洗澡洗脚都是常有的事,可天一冷就不洗脚了。整个冬天,只在大年三十的晚上,才烧一锅热水,全家人轮流洗一洗。

除了洗脚,父亲还让她每周去单位澡堂子洗一次澡。母亲在农村时,也洗澡,但那是用大盆弄一盆温水,躲到没人的地方去洗。如果一群女人脱光了,跳进水池子里,你看我我看你,母亲觉得实在是尴尬死了。父亲不仅逼她去,还每次都会给她五分钱,让她洗完澡后,再找人搓一搓身上。她就更不乐意,说洗澡是免费的,每月发澡票,不去白不去。搓背又不免费,还花钱让人搓?整天搓,不把皮给搓掉了?

对父亲的要求,母亲虽然照做,可心里总是老大的不情愿,觉得受到了歧视。

那时,厂子里的女人们刚刚开始流行烫头。父亲就怂恿着母亲,去理发店烫个头。为此,俩人又发生了几场战争。母亲说,烫那玩意干啥,弄得个脑袋像绵羊羔子。另外,城里女人们穿着也时髦。阔腿棉裤是没人穿了,一般冬天里面都是毛裤,外面穿着卡其布的裤子。裤子楞儿熨得直挺挺的,腿显得挺拔,也显瘦。上半身呢,好多人都是穿自己打的毛衣,各种花里胡哨的针法。在毛衣的外面,套上小开领的褂子。在整个厂里,似乎只有母亲是个异类。她仍旧穿着自家做的黑棉裤,上身是小碎花的棉袄。每当出门的时候,头上还要用一块从农村带来的绿方巾包了头。

父亲在母亲身上舍得花钱,但给她买了,她穿在身上,却感觉浑身像是有蚂蚁在爬。有时候,父亲用自行车载着母亲,也让她像别的女人一样,侧身坐着,一手搂住他的腰。可母亲坐是坐,手却伸到下面,紧紧地抓着车座上的铁梁。如果是走着,母亲喜欢跟在父亲后头,一两步远的地方。可是,父亲不仅要她跟他走并排,还要她挎着他的胳膊。她不愿意,他就扯她的手。她忸怩地挎上去,觉得整个街上的人都在看自己,回来到家,就跟他闹别扭。

那时,在国营厂子里当工人,还是个人人羡慕的职业。当时,厂子里那些城市户口的妇女们提起农村来的母亲,眼睛里总会闪动着些鄙夷的神色。母亲嫁到城里后,也总觉得哪里不得劲。用她后来的话说,就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从心里没办法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

但是,在我记事的时候,母亲已经俨然是个地地道道的城里人了。她早上如果不做饭,就提着饭壶去街上打豆浆,买早点。她每天早晚,都要用湿拖把把家里的水泥地面拖一遍。她晚上吃完饭后,打开收音机,就开始给全家人打毛衣。她会编,会勾,还会许多稀奇古怪的针法。她跟其他女人一起,用厂子里的洗衣机洗衣服,晾干了,还要把裤脚熨平。她不仅常年烫发,还经常打理,家里梳妆台上有发胶和发蜡。甚至,在每天出门前,她还习惯性地打点儿粉底,涂涂口红,画画眉毛。

这些巨大的转变,白阿姨都功不可没。

这些本事或者说习惯,都是白阿姨慢慢带出来的。有时,为了说服母亲接受某一个新事物,她要连续花上好几个小时的时间。还不能保证,母亲第二天一早起来,会不会立马反悔。别的不说,就说家里墙上挂着的相框里母亲那张烫着头发的照片吧。那照片是白阿姨拉母亲第一次去烫发后,又拉她去照相馆照的。为了让母亲烫这个发,白阿姨连续做了母亲一个星期的工作,就连烫头和拍照花去的那二十块钱,也是白阿姨出的。

这些事儿,现在讲起来就像一个个笑话。他们老人们逢年过节坐在一起,还会提起来,且每每都要笑上一阵子。母亲常说,奇怪的是,在有了这些转变之后,她似乎一下子从心里觉得,被服厂像是自己的家了。她从心里喜欢上了这个厂子、这个城市。

当然,这也并不是说,从此以后就没了风波。父亲上面有四个姐姐,是家里的独苗。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母亲能尽早给他生个胖小子。母亲自然也想给父亲这个面子,可是,她一连生了三个,却都是女孩儿。在生第一个的时候,父亲换着口味儿地给她买各种好吃的。母亲常常感叹,说那时候真是把好多东西都吃够了。什么豆腐、肉花、丸子,母亲看见就想吐。母亲怀第二个的时候,正是夏天。母亲常常说,别的不说,市场上的水蜜桃,她是不知吃了多少。要不,老二长大了能有这么水灵,能有这么白里透红的皮肤?但是,生第三个的时候,接生婆还没来,母亲就生了。父亲提起来看了一眼,就放在那里,转身出去了。这样,过了大半晌,村里的乔三来了。乔三是个兽医,单给牲口接生的。

母亲把脸转向墙那边,眼泪就下来了。

许多年之后,母亲曾经提到过那段日子。母亲说,不知为什么,那时又开始想家,想农村那个家。她说:城里再好,也不是我的地盘,我最终还是一个外乡人。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就像整个人被抽空了,只剩下一个壳儿。那时,因为生不出男娃,父亲给脸子。奶奶凶悍,仗着是老城里人,儿媳妇又是农村人,闹起别扭来,都敢动手打她。她没有办法,只能跟奶奶闹分家。她想请农村老家的人来给她撑腰,用厂子公用电话给村里打过电话,也给家里拍过电报,结果农村一个人也没来。

用母亲的话说,“我没有家,他们不当我是亲人。”最后,还是白阿姨给母亲撑了腰。她跟母亲说,你不是旧社会的妇女,你有单位,单位有妇联,妇联就是你的娘家。白阿姨到家里,把奶奶和父亲都好好地教训了一顿。

在跟奶奶分家后,母亲觉得自己越发离不开厂子了。而且,在白阿姨的劝说下,母亲再不把给老刘家生娃当成自己的责任。她从散工组调到了缝纫组,开始学着做被褥,做成衣。在她调到缝纫组半年后,她怀孕了,后来就生下了我。

我最初的记忆里,母亲在被服厂,似乎是最勤奋的一个。每天下班,都要把剪好的布料带回家里来,熬夜做完。过年时,她也在厂里加班。我记得,家里的那两间小屋,似乎总是时刻弥漫着缝纫机的润滑油味儿,响着“咔噔咔噔”的缝纫机声。

有时候,我跟姐姐们睡了一觉醒来,缝纫机还在响着。母亲在昏黄的灯下,还在弓着腰,蹬着缝纫机哩。

在被服厂倒闭的时候,母亲是缝纫二组的小组长。她干了好多年的小组长,最后还是跟其他一些工人一样,分了厂子里没用完的几匹布料,就被扫地出门了。在厂子的最后一次全厂职工大会上,母亲是被人抬走的。抢救过来后,她在医院住了三天,回到家,还迷迷瞪瞪。那时,我正上高三。有一天,放学回家,就看见父亲请来了一个跳大神的。跳大神的跳了一阵儿,说母亲的魂儿没有回来,母亲的魂儿还在厂里。当时,赵叔和白阿姨也在,就一起去厂里,把母亲的那台缝纫机拉到家里来了。我再放学回家,老远就听见家里传出缝纫机的声音。我回家一看,母亲好了,母亲正用厂子里的缝纫机和厂子里分给大家的布料,给我做一个书包。

在以后的日子,母亲和赵叔、白阿姨他们每年都会聚一聚。三聚两不聚的,人就慢慢老了。当初倒闭时,大多数职工买断工龄,但单位一部分自己一部分的,还都交着社保。這就意味着,他们到了退休年龄,还能领上钱。这个钱,他们习惯性地愿意叫做“退休金”。先是白阿姨领上了退休金,接着是父亲、赵叔和母亲。有一次,他们过年一起吃饭,赵叔说:“谁说厂子没了?厂子不是还给咱们发着钱吗?”

那么一句话,竟然把母亲给说笑了。

“那就是厂子还有?”母亲问。

从那时开始,母亲似乎就把那张发放退休金的银行卡,看得很重。这样领了一些年的退休金,白阿姨便走了。白阿姨的葬礼上,母亲哭昏了好几回。

我从小知道姥姥家在农村,想去姥姥家看看,但是,母亲那时候却几乎没有回过娘家。大家只知道,她的娘家在红旗村。母亲再次提起农村那个老家,是在父亲死了之后。

父亲是去年走的,父亲走得很突然,脑梗。父亲是老市民,可由于城市改造,墓地早没了。现在父亲的骨灰,是存在骨灰堂里。那骨灰堂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念佛堂”。这让母亲又有了刚刚来城里时那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感觉。母亲前后问了我好几回,她说:我死后,也要爬到那高高的小格子上面去吗?

从前,有困难是找单位,可现在,单位变成了一个卡。活着时候有钱,死了的,像父亲,领了一次性抚恤金,连卡也被收回去了。母亲明白,这些事儿,单位管不了了。别的不说,从前,被服厂是有一个治丧委员会的。凡有退休职工老了,大家就会帮着操持。可是,从送走了白阿姨,这个组织也就自动地解散了。因为,里面有好几个都走了,没走的,也顾不了自己,更不用说费心操持这些事儿。为此,母亲想到做寿,想借机请来老家那些人,跟他们商量商量,之后她跟父亲能不能都埋到农村去。

让我们都没有想到的是,因为过寿,还闹出丢钱这档子事儿,还让老太太追到家里来。通过这事儿,我们姐弟几个也发现,因为母亲老家在农村,没有可以交流的亲戚朋友;工作时候的同事在各自退休后,联系又越来越少。老太太似乎有些老年抑郁的倾向。

我在下一次去看母亲的时候,二姐已经给她买了一大缸金鱼。二姐这样做,是采纳了心理咨询师的建议。据说,金鱼需要精心照料,饲养金鱼需要投食,清洁水质,不仅是一种审美活动,还是一种体力的锻炼。老年人在饲养、观赏的过程中,可以保持与增进情绪的愉快,减少忧虑情绪和悲观心境。用二姐的话说,是“金鱼一缸,胜服参汤”。

我那次去时,母亲正趴在缸边看鱼。鱼是锦鲤,红的、黄的、金的、花的……在人工设置的水草、假山、莲藕之间来回穿梭。增氧泵“突突”地响着,一个个水泡从水底浮上来,在水面上散开,发出一阵“刷刷”的声音。

“妈,你还好吗?”我问。

“马有马厩,虎有虎穴,鸟有鸟巢,狗有狗窝……你倒是说说,这鱼的家在哪里啊?”

我看见,母亲抬起头一边看着我,一边问。她的眼睛闪亮,像一个对这世界充满好奇和不解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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