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空土豆
2022-03-07朱一叶
小雨你好,你寄来的一箱书我已经收到了。可惜现在我已经不读书了,不过你也不用难过,它们仍然能够派上大用场,我可以在这些纸上画画,练习折纸和剪纸,还可以用它们来擦玻璃。告诉你一个小技巧,用湿抹布把玻璃擦一遍之后,再用揉成一团的纸擦,这样就可以把玻璃擦得跟不存在一样。当然,我还可以用它们引燃柴火,你真应该看看这些人类智慧燃烧起来的样子,疯狂,炙热,转瞬即逝,散发着一股耐人寻味的焦煳味儿,稍不留神就会烧到手指。如果不把书用来阅读,你会发现它的用途比你想象的还要广泛,我劝你也可以试试。
时间过得可真快,这已经是我和土豆搬来乡下的第二年了。当初搬到乡下倒不是土豆出的主意,而是我的主意。都说一个男人结了婚就会变得成熟,我也不例外,结婚第二天的清晨我就想明白了一个道理,为什么要工作?因为要挣钱。为什么要挣钱?因为要花钱。如果我们的生活只需要花很少很少的钱,岂不是只需要挣很少很少的钱,而我们手上已经有了一笔结婚的礼金,如果跑到乡下,过得拮据一点,足够支撑几年,那我们为什么还要工作呢?土豆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之后又扭过脑袋看着我,我知道她刚刚睡醒,还没戴上眼镜,什么都看不清楚,我在她的眼中只是一个面目模糊的印象派丈夫,她一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但是也没有提出任何异议,毕竟我们结婚的主要原因就是我们是一类人。
搬来乡下之前,我们在电影院看了一部叫作《火星救援》的影片,里边被遗留在火星上的植物学家靠吃自己种植的土豆活了五百多天。土豆看完这部电影两眼发光,握紧了两个土豆一般的拳头,告诉我,她多么希望影片上的植物学家就是她自己,可以每天种土豆,吃土豆,这就是她梦想中的生活:茫茫宇宙中,只有她和土豆,最多再加上一个我。土豆之所以被叫作土豆,一方面是由于她的体型,另一方面就是她真的很喜欢吃土豆。无论是薯片、炸薯条、炸土豆块,还是炒土豆丝、炒土豆片、土豆饼、土豆泥,她永远都吃不腻。我在她闪闪发光的瞳孔里看到了两个自己,我的眼睛左右摇摆,一会儿看看左边的自己,一会儿看看右边的自己,他们说了一些奇怪的话:“我们想要将人类从工作和消费中解放出来,就要先从自己做起,我们之后的每一个日子都是伟大的,闪闪发光的,因为它将是一个实验,一个样本,我们一定可以做得很好。”我的本能告诉自己,这段宣言一定有很大的问题,我从来都不相信任何极端的言论和激情,因为它们一定会错得离谱。可是此时此刻的我也不希望陷入思考的旋涡,因为我的两只大手已经紧紧地握在土豆的两个小拳头上,而我的嘴巴也已经吻向土豆刚刚开启的嘴巴,吃掉了她的疑惑。我们的实验就这样开始了。
我们在乡下租了一个带院子的平房,一年只要两千块钱,要知道我们之前在城里租的那个一室一厅的小房子一个月就要两千五,一年就是三万块钱,还不包括物业费、水电费、暖气费,这些钱足够我们在乡下租上十几年。村子后边是山,山上种满了果树,主要是大樱桃和苹果,还有一些桃树、杏树和梨树,直到现在我都分不清它们,除非它们长出了果子。村子前边是一条新修的大马路,过了马路是一片黑松林,穿过黑松林就是海滩,山上和松林里有捡不完的柴火,我们用来做饭和取暖,院子里还有一个井,这下连水费都省下了。
刚搬到乡下的时候,恰巧是三月份,天气还很冷,万物正在悄悄复苏。我和土豆都很兴奋,就像是在房间里憋了一整天刚被放出来的狗,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总是迫不及待地扑上去,东瞅瞅,西闻闻,偶尔还会撒上一泡尿,我们真的这么干了,还没几天的工夫,我们野外撒尿的次数就超过了之前二十多年的总和。
院子周围的几户人家总是房门紧锁,我们观察了一段时间才发现压根没有人住。大概离我们有五百米的院子里住着一个独居的老头,这就是我们的邻居了。老头走路没有什么声音,他的身后总是跟着一条一瘸一拐的白毛老狗,那狗下排牙齿龇了出来,看起来有点地包天,从来都不乱叫。老头不愿意和我们说话,却喜欢直直地盯着我们看,面无表情,眼球浑浊,也许是个没人要的古怪哑巴。他的右手不停转着两个不锈钢保健球,转的速度很快,两个球发出摩擦和碰撞的声音,非常悦耳,像是来自宇宙。
不过我们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就算一个邻居也没有,我们也无所谓,毕竟土豆最喜欢唱的一句歌就是:无边无际,就我和你,一起醒来,一起睡去。每当我在热乎乎的炕上和土豆抱在一起的时候,都感觉格外幸福。周围实在是太安静了,只有风声和虫鸣,我们总是小声说话,就像是小时候在安静的课堂上和同桌偷偷说话一样,带着一丝罪恶感,这令我们更爱交谈了。
土豆告诉我她放弃城市生活最主要的原因是她永远把握不好节奏,不管是坐电梯、坐地铁,还是进写字楼,自动门总是会夹住她,无论她走快一点,还是慢一点,都会被夹住,这让她出门时总是充满了恐惧。自动出水的水龙头、马桶,也总是对她失灵,她痛恨这些智能设备,她对它们一点也不信任。土豆的原话是:这些东西早晚会毁灭人类的。虽然我总是尽量隐藏在周围匆匆忙忙的人群中,像是工厂生产线上的产品一样在电梯和自动人行道上前行,假装镇定又熟练地通过这些自动门、自动闸机,也从来都没有被夹住过,就连自动出水的设备也对我格外灵敏,但是我痛恨坐地铁,我总觉得地铁是一个怪兽,会吸取人类的能量或者其他什么它所需要的东西,因为我每次坐地铁都感觉自己被这条呼啸而来的长龙吃掉,又像糞便一样被拉了出来。我不得不在流动的人群中驻足几秒,因为我感到虚弱,觉得自己少了一部分,难以察觉的一部分。我一直相信只要坐地铁的次数足够多,我就会消失,倒不是真的消失,而是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行尸走肉一样的东西。城市里边已经太多这种东西了,你只需要看看他们的眼神就能明白我说的这些。
窗外密不透风的黑暗完全不同于城市,漫天繁星引领我们上升,而我们两个就是在狭小的太空舱中飘浮的宇航员,就算再也回不到地球也无所谓。这种与世隔绝的孤独感让我们两个更加相爱了,我们像是两只小动物一样紧紧地挤在一起,挤在炕和墙组成的角落里。我们恨不得把柴火烧得更旺一点,让炕上的高温将我俩融化,就连阻碍我们离得更近的骨头都成为软绵绵的炙热液体。我希望我们能分别融化成两种颜色,我是蓝色的,土豆是黄色的,我们融在一起的过程就是一件当代艺术品,最后成为一摊冒着绿色泡泡的黏稠液体,四只眼睛和四片嘴唇漂浮其上。
镇上逢五逢十都有集市。我们买了大白菜、蘿卜、猪肉,一些看起来失去水分的苹果和不太卫生的油炸小甜点,还买了简单的农具:水桶、锄头、铁锨,最重要的是买了一大包已经发青发芽的土豆。卖土豆的农民告诉我们,土豆是最好种的东西了,只需要把发芽的土豆切成小块,保证每一块上有两三个小芽就行,埋在土里,等上两三个月,就会长出一堆土豆了。
土豆的两只眼睛又开始发光了,我知道这些土豆已经在她的脑袋里生根发芽,长出了一大堆土豆,挤满了她的脑袋,挤得她脑袋就快要爆炸了。土豆揉了揉鼻孔,大概是她脑袋里土豆的枝叶窜出了鼻孔,我似乎看见了一个绿色的小芽。
她一脸兴奋地问卖土豆的农民:“收获了这么多土豆要怎么保存啊?”
农民接过我的五十块钱,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大摞零钱,在手指头上吐上口水,抽出几张又数了数,递给我说:“放在阴凉的地方。”
我们买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可是我和土豆加在一起只有四只手,没办法,只能走得很慢。我的十个手指头被塑料袋勒成了白色,总有热爱自由的蔬菜和水果想要挣脱袋子,滚落到地上。我们一边捡东西,一边往前走,铁锨和锄头拖在干燥的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在身后扬起一道尘土。
接下来就是我们搬到乡下生活最令人期待的部分了——种土豆!我将院子里的一大块地翻了一遍,把石块都捡了出来,土豆负责把这些发芽的小土豆块埋进土里。浇上水之后,我们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静静地等待它们长大了。土豆经常搬个小凳子坐在院子里,盯着那块地发呆,脸上笼罩着慈母般的光芒,这让她看起来高大了两厘米。小芽从土里冒出来了,外边刮风下雨又让土豆操碎了心,你能想象土豆举着两把雨伞站在土豆田里,为土豆苗遮暴雨的样子吗?闪电在她头顶铅色的天空炸开,她浑身都湿透了,站在那儿瑟瑟发抖,不停眨眼,防止雨水流进去,可是她的脸上却洋溢着一种自我奉献的豪情。土豆苗越长越粗壮了,土豆却日益憔悴,她总是在院子里打转,自言自语,像是一辆漏油的汽车,走到哪儿都流下几滴,这让她的体重有所下降,看起来不再圆滚滚的,甚至已经配不上土豆这个名字了。
土豆苗渐渐地长成了一簇,最后整块地都变成了绿色。土豆为土豆苗的每一步成长感到兴奋,说实话我早就开始吃醋了,可是我又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在吃一片土豆田的醋,这让我看起来很傻。土豆和我说的所有的话都是关于这片土豆田的,她两个闪闪发光的瞳孔里已经没有两个我了,而是一片令人厌恶的绿色。
土豆越来越不愿意离开院子,她说土豆田正在以肉眼可以看见的速度生长,她不愿意错过每一片新叶子冒出来的瞬间。在土豆的鼓励之下,我屏气凝神,盯着看了一会儿,却什么都没有看出来。土豆对我很失望,就像我是一个没有耐心也不负责任的丈夫,而这样的丈夫最应该做的事情就是减少在家待着的时间。
我决定自己一个人出门溜达,我站在院门口,左右张望了一阵儿,不知道要往哪儿走,毫无目的的出行让我感觉陌生极了,我差点又要转身回去。为了克服这种奇怪的感觉,我决定给自己制定任务,比如第一次的任务是去沙滩上捡一些小贝壳儿,第二次的任务是去松林里捡一些松球,第三次的任务是去海边捡点漂亮的小石头。我的步态鬼鬼祟祟,眼睛四处打量,就像是从大自然偷窃东西,为了完成这些任务,我的手指甲缝总是塞满黑色的污垢,裤兜的角落里沾满了沙子。
有了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之后,我开始体会到独自一人在外边游荡的快乐,我也可以接受没有任何目的的漫游了,再也不用往口袋里装一些没用的小玩意来显示我这一天过得也并不是毫无意义。很快,我就在离村子不远的一片垃圾场,发现了一座由废弃的共享单车堆成的小山。这座小山五颜六色的,每辆共享单车都试图伸出一个轱辘或者一个车把,好从这座单车坟堆里挣脱出来。你真应该看看这个画面,简直又是一件杰出的当代艺术品,我坐在对面欣赏了老半天,不得不承认,我被这件艺术品震撼到了,甚至还流下了两滴眼泪。
无所事事的生活让我变得敏感起来,曾经被地铁吃掉的部分又一点一点长了起来。我走近这座单车坟堆,本来想从中间挑选一辆幸运儿把它带走,不过很快,我感觉自己的加入会让这件艺术品显示出更加丰富的含义,所以无论如何,我决定爬上这座垃圾山。经过一番努力,几次摔倒,手指被划破了一个口子之后,我登顶了!我站在山顶四处张望,将划破的手指放在嘴边,吮吸着铁锈味的鲜血,幻想着有什么艺术爱好者正在为我拍下照片。
我挑选了一辆看起来还可以使用的黄色单车,它的锁早就坏掉了,我骑上它,嘎吱嘎吱响,车把有点歪,总是骑着骑着不自觉地向左边拐去,这是一辆难以驾驭的单车,它很偏执,有自己想去的方向,这让我对它更加喜爱。当我离开垃圾场的时候,根本不敢扭头去看身后那座单车坟堆,因为我害怕看到其他单车失望的眼神,虽然它们并没有什么眼睛。我在心里安慰自己,如果土豆也需要一辆,我还可以再来收养一辆单车的。
有了单车之后,我的活动范围变得更大了。村子前边那条新修的大马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车,也没有什么人,我经常骑着我那辆倔强的、难以驯服的单车在马路上嘎吱嘎吱驶过。每次过马路的时候,我都会走人行横道,并且严格按照路口的红绿灯的指示,这盏新安装的红绿灯会发出语音提示,是一个冷酷无情的机器人发出的声音,可是我总把它幻想成一位严肃的女性,年龄大概四十五岁,身材干瘦,乳房和嘴角开始下垂,心情不太好,觉得到处都是细菌,只买打折优衣库,喜欢控制儿子、老公和行人。绿灯的时候,她会说:“绿灯,请通行。”紧接着红绿灯会发出“哒哒哒哒”的声音,让过马路的人内心焦虑,不得不加快脚步,红灯的时候她会说:“红灯,禁止通行。”偶尔碰见的几个过马路的村民从来都不听她的指挥,这让她的声音在空旷的马路上显得有点气急败坏。我喜欢站在这个路口等红灯,这已经成为我缅怀城市生活的一种方式,我大概成了方圆十几公里内唯一一个听她指挥的行人。
温度一天比一天高了起来,杏花、樱花、苹果花、梨花陆续开了又败,村子后边的山像是长在高处的海洋,一会儿涌起粉色的浪花,一会儿又涌起白色的浪花,当这些浪花褪去,整座山被绿色淹没,颜色越来越深。村口几棵巨大的杨树开始在风中抖落一头的白毛,而槐树开花的时候,整个村子都是香的。在这种温热的令人发痒的甜蜜气息中,土豆过敏了,她每次突然站在原地不动,仰起脑袋,眯着眼睛,张大嘴巴的时候,我也会停止走动,站在一旁,屏气凝神地和她一起迎接一连串巨大而可怕的喷嚏,就像是她吸进去的白毛和肺部产生了什么剧烈的化学反应,形成了某种易燃易爆的炸药。我告诉她千万不要捂住口鼻,因为我担心爆炸的能量没有渠道释放,她的整个胸腔和脑袋都会因此炸裂,仅仅是想象了一下土豆的内脏、大脑、血液四溅的画面,我的头皮就一阵发麻。土豆每次打完喷嚏,都会站在原地发愣,好像在等自己被喷出体外的灵魂再次回到身体。因为过敏,土豆的鼻子总是红彤彤的,眼睛总是水汪汪的,这让她看起来更加多愁善感,事实也的确如此。
槐花的香气开始变淡的时候,土豆也开花了,白色的花瓣清新脱俗,黄色的花蕊像是一个个可爱的小南瓜。整个小院都因为土豆开花而变得生动起来,蜜蜂来了,蝴蝶也来了,土豆掩面而泣,身上穿着她唯一的一条米白色的半袖连衣短裙,露出了她不轻易示人的半截大腿和圆鼓鼓的小腿肚。她让我用卡片相机为她拍了很多和土豆花田的合影,为了能离这些花更近一些,她蹲在地上,我努力寻找更好的角度,不让她蹲下来而显得更加粗壮的双腿太过刺眼。土豆非让我也站在土豆花田中间,用定时器为我们拍了几张全家福。后来我看过这些照片,每一张上面的我都是表情尴尬,姿态扭捏,格格不入。
六月份的时候,路边的黑松林在温暖的海风中一边摇摆,一边膨胀了起来,像是被吹大的气球,每棵松树都变大了一倍,让整片松林没有了缝隙。松林最大的爱好就是模仿海浪,这让我经常分不清海浪声和松涛声。我觉得喜鹊也和我一样,困惑和昆虫混合在一起发酵,让它的肚子鼓胀,每当松涛或海浪声响起的时候,它都会发愣,侧头聆听,有时候从晃动的枝头跳到地上,姿态笨拙,像是坠入海底。马路变成了晒麦场,金色的麦粒在炙热的阳光下失去水分,它们吸引着我冲进这片黄金海洋,就像一个贪婪的淘金者一样。它们又轻松地将我摔倒,我趴在地上恶狠狠地咀嚼了几个麦粒之后才爬了起来,推着单车,怒视着刺眼的地面,警惕地在上边行走,发誓绝对不会再摔倒。走到路口,等了一个红灯,直到听到:“绿灯,请通行。”我才心满意足地过了马路。
往西骑行大概两公里的地方,有一片两层高的建筑物隐藏在松林之间。建筑物倒是平淡无奇,可是门口的牌子让我立刻兴奋了起来:宇航员海上训练基地。仅仅是宇航员这三个字,就让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轻飘飘的,即将离开地面,我紧紧地抓着栏杆,探头探脑地四处打量,结果连一个人影都没有看见,更别提什么宇航员了。
回到小院,土豆正在浇水,她站在凳子上,把水壶举得很高,抬起下巴,低下眼睛,用一种上帝的姿态模仿下雨,当然下的是些温柔的雨丝。土豆在她精心的照料下枝肥叶大。我将自行车抬进院子,迫不及待地向土豆大声宣布:“我发现了一个宇航员训练基地。”土豆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兴奋,她只是说了一声:“哦?是吗。”连头都没有扭过来,估计她早就忘记《火星救援》这部电影了。
从此以后我每天都会骑上我那辆总是想要左拐的自行车,去宇航员海上训练基地的门口守候,我多么渴望能够在现实生活中结识一名真正的宇航员,一个真正进入过太空的人,一个在宇宙飞船中吃过饭、睡过觉、拉过屎的人。这种渴望不亚于《火星救援》中那位被遗留在火星的马克,渴望和地球取得联系,渴望有宇航员前来营救他。我甚至想好了和宇航员的第一次对话,首先我会强调我并不是附近的村民,不是那种真正的村民,而是从城市移居过来的。而我移居到这儿,多少受到了《火星救援》的影响,最重要的是,我也种了土豆。这句话让我有点心虚,如果宇航员不问我那么多,我可能不会提起我的老婆——土豆,这是对于她对这件事漠不关心的报复,更何况《火星救援》里只有一个男人在种土豆。接着,我还会给他讲讲我关于地铁吃人的理论,宇航员见多识广,说不定连外星人都见过,所以一定不会觉得我的想法奇怪。如果他愿意交朋友,我相信方圆十几公里也没有什么人能像我一样对《火星救援》感兴趣,他大概也没有太多选择。等土豆收获的时候,作为朋友,我会给他送来一些,还会和他分享一些土豆种植经验,也许他以后在火星会用得上。最后告别的时候,他会向我招手,就像是他在外太空穿着宇航服招手一样,我也会回应给他一个来自地球人类的平凡而热情的招手。
盛夏到来了,乡下的蚊子出奇的多,土豆格外招蚊子,她的小腿上布满了红色的疙瘩,像是毒蘑菇。我在炕上挂上了蚊帐,这为我们的夜晚增添了浪漫而梦幻的气氛,可是土豆在身上疯狂地涂抹驱蚊液,我和蚊子一样不喜欢那种味道,所以我和蚊子一样尽量远离她。
土豆的枝叶在高温中开始变黄,逐渐枯萎,在一个昏昏欲睡的午后,土豆正式向我宣布:“收获的季节到了!”
下午四点半,阳光不再刺眼的時候,土豆蹲在地上,准备开始收获土豆。她举着小铲子,抬起头,对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然后轻轻地铲起一些土,什么都没有,她又轻轻地铲起一些土,还是什么都没有。我觉得按照她这样的速度,一个月也没法把土豆全部挖出来。我弯下腰,抓起土豆枯黄的枝叶,把它们扔到一边,有些小土豆就被我连根拔出来了,土豆拿个小筐,跟在我后边捡,这些土豆可真够小的,还没有鸟蛋大。土豆田的枝叶被我粗暴地拔完之后,我举起锄头,开始把土里剩下的土豆刨出来。我一锄头下去,就把土里的一个土豆砍成了两半,土豆在一旁尖叫了起来,我还以为是砍到了她的脚。土豆夺过我手里的锄头,又开始轻柔地挖起土豆。随着天色渐暗,土豆的脸色也逐渐变得阴沉,土里面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布满了硕大的土豆,而是一些零零星星的小土豆,最大的也才和鸡蛋一样,总共收获了一小筐。本来我们的设想可是在院子的空地上堆起一座土豆山,可以装上十几麻袋,我们甚至为没地方储存而感到焦虑,还想过实在吃不完的话,就去集市上售卖。
夜里,我听见土豆一边挠痒,一边哭泣,就好像我们在火星种植土豆的计划失败了,就好像再也等不到宇航员来营救我们一样。她身上散发着一股刺鼻的驱蚊水味,让我不知道把手放在哪儿安慰她,才不会沾上这种味道,最后我的手小心翼翼地降落在她毛茸茸的脑袋上,她像只小猫一样在我的手上蹭了蹭头,哭泣声渐渐消失了,变成了有规律的呼噜声,我这才收回了手臂。
我开始比以往更渴望能够遇到宇航员,我的心情变得急躁,这直接反映在我对待自行车的态度上,我开始痛恨它总是想要左拐,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它给掰正了。这辆车失去倔强的脾气之后,开始垂头丧气,我要使出之前两倍的力气才能骑动它,它的噪音更大了,吓得喜鹊离很远就呼呼啦啦飞走了。我的努力一点作用也没有,宇航员海上训练基地就像是一个被遗忘的地方,连一条狗都没有。我开始怨恨我那还没有结交上的宇航员朋友,如果我哪天真的遇见他,一定不会给他好脸色看。我围着基地的围墙转圈,建筑物后边有一片空地,一条水泥路通往中央的一个巨大的圆形,上边是宇航局的标志,我相信如果能从天上往下看,效果会更好一些,这个圆形的标志好像是在等待什么宇航员从天而降一样。
天气开始变凉了,但是我怎么回忆都没法说出具体哪一天是最热的一天,然后气温就开始一路下滑,我总是企图记住生活中各种各样的最高点、最低点、转折点之类的,可是很少有成功的时候。总之,秋天来了,小院看起来萧条极了,窗户漏风,井水冰凉,土豆经常趴在炕上,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更像是一只大懒猫了。而我最常说的话就是:土豆,你怎么了?土豆,你不高兴了吗?土豆,是我惹你生气了吗?这些疑问总是会在冰凉的空气中凝固,得不到任何回答。在这样压抑的气氛中,我竟然成功地记住了一次转折点,我敢保证一切都是从那一次过马路开始发生变化的。
那天的海浪变得和我一样暴躁,龇着白牙,试图啃噬岸上更远的地方。海风的煽动性极强,所有的植物都听它的指挥,疯狂摇摆,甚至不在乎是不是把自己给晃秃了。有些东西出现在它不应该出现的位置,塑料袋在天空狂舞,沙子钻进我的眼睛,试图让我产出珍珠。我走到路口,跳下自行车,一边揉眼睛,一边流眼泪,红绿灯发出指示:“红灯,禁止通行。”我第一次没有听她的指挥,继续推着车往前走。红绿灯又说话了:“红灯,禁止通行。”虽然这是我第一次听见红绿灯连续两次说同样的话,可是我沉浸在眼睛的疼痛中,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直到我过了马路之后,红绿灯说了一句:“你违法了。”
我定在原地,四处打量,我敢保证,在这样的天气,方圆十几公里也不会有一个人在外边待着。我对着红绿灯大喊:“你好,你在说话?”
红绿灯又说话了:“绿灯,请通行。”紧接着发出“哒哒哒哒”的声音。我讨厌这种急促的让人发狂的声音,过了一会,红绿灯又发出新的指令:“红灯,禁止通行。”
“你会说话?”我趁她不用指挥交通的间隙赶紧问她。
“一直会说。”
“你叫什么?”
“红绿灯。”她的口气仍然严肃,显得有点滑稽。
我想了一会儿,不知道要问她什么,也许是我想问的话太多了,反而在嘴里造成了交通堵塞,总之我就站在那儿,直到她又说:“绿灯,请通行。”紧接着又是讨人厌的“哒哒哒哒”的声音。
“红灯,禁止通行。”
“你自己一个人无聊吗?”
“不无聊。”
“天黑了你会害怕吗?”
“不害怕。”
“你觉得孤独吗?”
“不孤独。”
“绿灯,请通行。”
我们大概这么反反复复地聊了一個钟头,有的问题我甚至问了两遍,可是她什么问题也没有问过我,这多少让我有点失落。现在回想起来,这件事就是我们乡下生活的转折点。刚开始,我并没有和土豆说这件事,因为我担心土豆认为我疯了,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大概自己也没法相信:秋风中,一个行人缩着脖子,推着自行车,兴致勃勃地和一个红绿灯交谈了起来,仅仅是想象一下这幅画面就让我觉得荒唐极了。
天气越来越冷,我们出门的次数越来越少了,除了做饭吃饭,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温暖的炕上。如果说时间就是金钱,那么我们两个现在就是暴发户,是世界首富,我们看着满屋子的金钱发愣,却不知道如何把它们花掉。时间有时候又像是海水一样将我们淹没,可是我们仿佛已经被粘在热乎乎的炕上了,动都动不了。无限的自由开始向我们尽情展现它可怖的一面,这滋味一点也不好受,我甚至开始能够理解有钱人的痛苦了。
土豆一直用手指抠她的耳朵眼儿,她说有一只小虫子飞进她的耳朵里了,弄得她的耳朵很痒。后来,土豆喝水的时候又说水里有根眼睫毛,她不小心喝下去了,导致她一直觉得有一只眼睛一眨一眨地刮着她的咽喉。再后来,土豆总是伸出舌头,让我帮她检查,因为她总是觉得有根头发粘在了舌头上,可是每当我检查完毕,说没有头发的时候,土豆都会发怒,就好像我不信任她一样。直到第一场大雪降临的夜晚,土豆惊恐地指着我说:“你看墙上,你的影子并不总和你做着同样的动作。”我扭头和墙上比我高大的影子对视了一会儿,我知道这就是可以说出我的秘密的时机了。我告诉了土豆路口的那盏红绿灯和我说话的故事。说出这个秘密之后,我感觉好多了,我们两个紧紧地抱在一起,土豆大哭起来,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亲密了。我一边帮土豆擦拭眼睛,一边安慰她说,别害怕,遇见了问题我们一起解决,宇航员在宇宙飞船中也会遇见这样的问题的,我以前看过不少科幻小说也有类似的故事。等春天来了,天气暖和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翻出带到乡下的那一堆书,试图从中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直到我从一本叫作《郊区生活指南》的短篇小说集中看到了这样一段话:和人社交是为了矫正自己,就像是校对手表,失去社交之后,人就会乱了套。实际上这本书我以前就读过一遍,可是现在才真正明白其中的含义。我举起书,大声把这段话念给土豆听,土豆也频频点头,我们很快就达成了共识,准备去拜访我们的邻居,展开我们的社交生活,好将错乱的我们校对正常。为了显示我们的诚意,土豆搬出了她珍藏的越冬零食——一大箱薯片,她从中间拿出来两包,然后又收回去一包,她认为我们那衰老的邻居不一定适合油炸食品。
在一个晴朗的冬日下午,我们带着一包薯片,一袋皱巴巴的苹果,登门拜访我们很久不见的老邻居。我们很快就在雪地上踩出了两串相互交织的脚印,外边空气清冽,到处都是白色的,我们哈着白气,赞叹着乡下的雪景。到了那户人家,我们敲了一会已经快要腐朽的木门之后,才发现门根本没有锁,推门的时候,我喊了几句“大爷,大爷”。那只白毛老狗从门缝钻了出来,仰起脑袋,对着我们直摇尾巴。当我把大门推开的时候,看到大爷以大字形趴在院子中间的雪地上,两个不锈钢保健球在他身旁反射着刺眼的阳光。我们赶紧跑过去扶他,这才发现他睁着眼睛,张大嘴巴,全身上下早就已经冻硬了。土豆尖叫了起来,手里的苹果滚落了一地。不得不承认,这是一次失败的社交活动,那条老狗一直跟着我们,它会展示一种令人难以拒绝的笑容,礼物没有送出去,我们反倒收获了一条狗。
当我回家之后,又开始疯狂翻书,企图找到一些新的解决办法,直到我眼睁睁地看到书页上一个“来”字变成了蚂蚁,或者说它本身就是蚂蚁,总之,它走动了起来。接下来,书页上其他的字,包括标点符号全部都在这第一只蚂蚁的带领下走动了起来,它们的路线有时候转着圈,形成一个黑色的旋涡,有时候走成直线,在书页上画出方框、三角。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不再看书了,每本书都一样,它们都会变出蚂蚁。
而嘎吱嘎吱嚼着薯片的土豆却突然变得乐观了起来,她反复给我讲一个故事,她说小时候家里的院子有一棵瘦弱的石榴树,只能结出几个酸涩的小石榴。他们家里还养了一只大花猫,后来这只大花猫老死了,她和爸爸一起把这只猫埋在石榴树下边。秋天的时候,这棵树结出了很多大石榴,每一个石榴打开,里边的石榴籽就和红宝石一样,别提多漂亮了,吃起来也是香甜多汁,那是她吃过最好吃的石榴,因为它们是那只大花猫变的。我们从这个故事里获得了启示,感觉自己找到了种土豆的好办法。
写了这么多琐事,不知道你是不是已经感到厌烦。随着这封信一同寄给你的这一箱土豆,是我们今年夏天的收获。就像我们最早搬来乡下时幻想的那样,今年夏天,土里边长满了土豆,每一个都像是胖乎乎的小宝宝一样。这些圆滚滚的土豆在院子的空地堆出来一座小山,怎么吃都吃不完,还要带到集市上售卖,它们很受欢迎,每个吃过的人都说味道好极了。
对了,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忘了告诉你,请你再稍微忍耐一下。前几天,我又骑车去宇航员训练基地转悠,你猜怎么着?这次我真的交到了一个宇航员朋友,他并没有穿着白色的宇航服,而是穿着深蓝色的制服,左胸前有一块长方形的国旗刺绣徽章,右胸前是圆形的宇航局徽章,对于这个图案,我简直不能更熟悉了,在梦中有多少次,我都看到宇航员降落在训练基地广场中央的这个圆形图标上,在一片梦幻的光芒中向我招手。我和这位宇航员握了握手,我的心情激动,早就把之前设想过无数次的对话抛之脑后,几乎是带着哭腔说了一句:“你可算来了。”最后,宇航员送给了我一枚小小的火箭胸针。
现在这枚胸针就在我的桌子上,就放在两个不锈钢保健球的旁边,等一会儿我出门给你寄东西的时候,我就会把它别在胸前,这让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幸存者一样,就像是《火星救援》里的马克一样。
希望你能喜欢这些土豆。
作者简介
朱一叶,作品散见于《湖南文学》《青年文学》《芙蓉》《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等刊物。作品英文版散见于《洛杉矶书评》《华盛顿广场评论》《LIT Magazine》《No Tokens》《Spittoon》。已出版小说集《死于象蹄》《吃麻雀的少女》。
责任编辑 菡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