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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存在的爷爷

2022-03-07李玉新

青春 2022年3期
关键词:爷爷奶奶

李玉新

我们共享厚嘴唇,共享倔强和孤僻,也共享秃顶的基因——他身体里的某些部分还在我身上活着,尽管已经积了不少灰。

他在我六岁那年去世。我只能用几个微薄的片段拼凑他的形象,然后比照过分放大的遗像。所以始终有一个问题:到底是片段在不断擦拭的过程中扭曲变形了,还是遗像捕捉并固定的那个瞬间不具备代表性?需要指出,那些片段同样是在某次有意的整理中被固定下来的——一旦我们抓住某个粗具逻辑的情境,那些原始的模糊画面便被大脑彻底放逐。我们不留空位。

我梦见过他一次,但只记得梦见这回事本身——就像你记着自己终于偿还了老债,带着成就感——形象和情境都模糊了。相反,我清楚地记得别人的梦,怎么才能像奶奶的梦一样生动?爷爷向她诉苦,屋顶漏雨,好冷,是时候带着儿子们培土了。

在保存他形象的诸种尝试中,最生动的或许是一张照片,一张只有他和我的照片。他穿了件蓝色背心,瘦及肋骨,但肱二头肌轮廓清晰,筋肉凹凸有致。那是常年务农的结果。但我浑圆的肚皮更引人注目。我正哈哈大笑,他的笑容克制许多,但同样兴奋。

留存于我脑海的片段,大都乏味。他和奶奶晒制土坯的场景,他用来哄我的细长的蓝色圆珠笔,夏日我们在庭院里吃饭的场景(疙瘩汤好烫),他倚在被卷上面无表情的样子(是手术刀口在疼吗?)……在有意识的层面,我弄不明白,他那一部分是怎么渗透进我身体里的。

相形之下,他死亡之后的种种,过于醒目,好像投入白开水的药片,发散出褐色的絮状物,难以消融。太多的经验,感受和印迹缠结在一起,而许诺救赎的小马德莱娜饼干从未出现,你只能不断回想、寻找和思考。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奶奶不断暗示着另一种可能:他不愿意给女儿添麻烦,医生问他手术后吐没吐,他骗人家;人参粉管用,他多吃点可能就好了;之前闹过一次没管他,早知道是血栓可能就沒事了。要经过多少次重复,那些几乎要从指缝里溜掉的幻影才能变为现实?讲起这些,她总是双眉紧锁,嘴角下弯——我们称之为“拿着模样”。不知道是什么点燃了她的怒火。

救护车确实去错了村子,但120电话是谁打的呢?事情发生的时候,奶奶怎样惊慌又怎样失措?她怎样甩开脱漆的木门,怎样在门口的水泥地上滑倒?她是先去村东头喊大儿子,还是先到村南边找“打针爷爷”?她是一路狂跑还是跨上了自行车?脚撑子是不是怎么踢都踢不起来?车链子是不是会卡住……

我没有见到他临终的场景,想象那个过程远比从回忆中拼凑残忍。

而吊唁的场景甚至不夹杂任何剧烈的情绪。那时候,我跟堂姐、堂弟三个人在老屋的土墙上玩呲水枪。街巷里渐渐停满黑色轿车,西装革履的人们穿梭其间,走进灵棚鞠躬,出来抽烟,喧嚷地交谈。他们是姑姑的同事。我们居高临下地望着几十米外的一切,那是21世纪初的农村,轿车和西装整饬、流畅的线条(携带着某种秩序感)征服了我们。

一种需要攫取的事物,以鲜明的具象——炫目的色彩,尖锐的声响和隆重的仪式——闯入孩子们对外部世界的最初认知,但不泄露任何深意。直到某一天,我又一次检视那些片段,忽然明白,与那些形象、声音和色彩相连的,是某些抽象词汇:权力、地位、人脉、声望……原来它们的阴影早已悄无声息地找上门来,向我询唤一个于连或者高加林。这是我们都意料不到的遗产。

我们的头脑很有趣,一旦认识到某个事物的存在,便会不断捕捉其身影,丰满其形象,直到完成某个坚固的塑像。我们便得以据其坚守,对所有后来者视而不见。从记忆中回溯,在爷爷死后可以拽出一连串关于死亡的片段。它们带来更新鲜的认知或偏见:不能频繁改变狗窝的位置;试图驯养麻雀只会“气死”它;某些死亡将产生可持续传染的秽物,视觉和嗅觉均可传播……

然而有种东西,像铁棍一样,硬生生地梗在那些混杂、绵软的认知之中。它那样闪耀,光亮且粗硬,抵御着任何磨损——因为它,我一直没能完成属于死亡的塑像。那是对死亡本身的恐惧。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它开始在那里虎视眈眈,把无忧无虑的童年变得忧心忡忡。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子,在家里折腾到兴头上,不知感应到了什么,突然开始大哭——一口气打开眼睛、鼻子和喉咙的阀门,趁着家里没人,试图排泄出某种顽固的情感。现在看来,那场面莫名滑稽——小孩子哭是为了索取爱和关注,偷偷哭泣又能得到什么呢?——但不必为此心酸,我认定那也是一种对于存在的庄严思考,只不过开始得太早。

时间的消磨、生命终点的遥远和欲望的暂时满足,使我习惯了生活的麻木,却难以损害我面对死亡事件时的敏感。于是,铁钩上尚未分解的大块猪肉,有了近似人类胴体的弧形和曲线;被车轮压扁的小鸟,用骨头和羽毛交织起繁复而神秘的几何图案;系列电影里不老不死的超级英雄,终于再也无法自愈伤口,我忘不了他第一次拥有的瘸腿和花白胡子,忘不了他最后一次拥有的坟茔和十字架——每一次死亡都生成其独特的形象,都向我投来光晕或阴影,使我想起自己和正在老去的亲人或爱人。

爷爷死后的十几年里,我不断拾起各种观念或想法,依赖它们的合力对抗死亡带来的恐惧:采取存在主义观点,尽量享受,或者相信“持久性和洞察力是这场荒诞、希望和死亡相互辩驳的不合人情的游戏中享有特权的观众”;攫取财富,冷冻自己的尸体,以便来日的复活和永生;判定自我意识为幻觉,将其解构为肉体和器官的机械反应——自我不过是“掌握支配权的‘诸细胞’的一种贵族政治”;迷信“忒修斯之船”的悖论,新陈代谢之下,并不存在一个持续的自我;把目光放远一点,“总有一天,宇宙变成一个点,你和我都在里面”;用另一种方式延续生命,投身于某个永恒的信仰,或者传下自己的造物,某个理论学说,某些亲爱的子孙,或者就是此刻正在进行的写作。

另一个深刻的场景发生在爷爷出殡前后,在奶奶家的“西里间屋”。椅子、凳子、木沙发和炕上坐着或倚着奶奶、姑姑、大爷、大娘和我的父母,他们全部面色凝重,又都沉默不语。十几平的小房间里挤满了人,也挤满了他们携带的压抑。表哥跟我站在炕边,偏偏嬉闹不止。他沉浸于自己的世界,试图向我传递他的快乐,甚至发出不合时宜的笑声,欢快、纯真且尖锐。我在窘迫中不知所措,茫然观望长辈们的表情,隐隐觉得这是一种需要惩罚的行为——他们竟毫无反应。表哥大我一岁,但成长于城市,天性纯真。他还没学会察言观色,尚不知死亡为何物,何况所谓的姥爷于他只是个陌生人。那时我并不明白这些,只是任由窘迫和不解绑架这一场景,占据记忆里的显要位置。

或许可以想得更多一点——填满那个房间的不是沉默也不是压抑,而是对语言、情绪和思考的吞食。表哥的笑声,必然了无波澜。对我们来说,爷爷不是永远更换了居所,也不是去往了另一个世界,而是变成了一个负数,一个鲜明的凹陷。曾经窘迫的场景原来是意味深长的暗示:无底的黑洞将迫使我们不断回忆,不断填充,不断寻觅。

也许正是在这个过程中,爷爷的虚影渗进了我的身体。毕竟,在成年人的阴影下,年幼也是一种需要填补的缺陷(不同于凹陷)。(某些东西将被一次次唤醒——如果在我们生命交叠的短暂时光里,他真的留下了什么。)当我宁愿少洗一件衣服,也不愿借室友衣架的时候,奶奶不断重复的“他不愿意给女儿添麻烦……”是否发挥了作用?当奶奶又爱又恨地说起我像爷爷一样“老家寝”的时候,我是否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向我点头示意?孤僻并不一定带来孤独,不存在的人用他的不存在教会我生活的另一种方式。

当然,并非所有的填充都属被动,我也会主动询问。在倾听和讲述中,我们一起固定,也一起扭曲某些摇摇欲坠的东西。那是一次家族口述史的尝试,奶奶从自己的故事讲到爷爷的故事,某些早有耳闻的细节得以聚拢,生长出全新的意义。上世纪四十年代,我的老爷爷,一个贫穷的老光棍,终于在年近四十的时候娶了从外省乞讨而来的十几岁姑娘。我设想他们婚后幸福、美满,饱存对美好未来的向往……六十年代,奶奶嫁到爷爷家的时候,老爷爷已经因饥馑而死。老奶奶一个人拉扯两个儿子,家里穷得只有三间平房。但改变也从此开始:拉脚,种甜瓜、西瓜,编筐,种桃树、苹果树……艰苦谋生的种种细节不容在此赘述。从不再挨饿的1969年到分开地的1978年,再到围起果园的1987年,我落入家族的创业史,又随之被共和国的成长史包围。探索这段历史使我感到兴奋,也使我感到肉身的沉重和不可违背。

此间更有一种微妙的感受——十几年了,我突然发现,自己居然始终都背负着那种被艺术作品反复渲染、被人们不断追认、使我倾慕许久的东西。家族的故事虽然称不上史诗,但也是小小的传奇。当奶奶踩下滞重的脚镫子,驮着半人高的柳条筐去赴她八十公里的前路的时候,当爷爷连车带人摔进河沟,戳伤了腿,担心的却是车上的土碗的时候,如果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们,他们的女儿会成为村子里的第一个大学生,他们全家都能摆脱体力劳动进入城市,他们会流下怎样的热泪?在奶奶模糊的回忆和凌乱的叙述中,城市里漂泊许久的灵魂终于发现了自己粗壮而深远的根系——身后的影子仿佛因此而凝重,脚下的土地似乎因此而踏实。

更重要的是,我居然从来都不知道,爷爷是个跛子。我记得他用过的手推子,记得他用毛巾擦背的样子,却忘了他是个跛子。(是忘记了,还是六岁的孩子根本没注意到这一点?)缓缓拼凑起的形象,一下子变得岌岌可危——我究竟臆造了多少自以为是的细节,又忽视了多少显而易见的东西?我终于明白,自己永远不可能抵达那个不存在的爷爷。我无法向亲人们一一验证个中细节,他们更不可能进入我的脑海,直截了当地指出被遗漏的东西。唯有寄希望于偶然。

但奶奶不一样。她拥有一个完整的爷爷。

对她来说,死亡不过是一次漫长的拉脚,爷爷终究会回来。或者说,在不断地重复之下,那些梦境和幻影,终于变成了现实,爷爷回来了。你甚至能听到,从只有奶奶的房间里,传来他们交谈的声音——“俺从跟了你,这辈子吃了多少苦哇……”

这并不意味着奶奶老了,也不意味着她糊涂了。在我们身边的时候,她还是那个三句话离不开脏话的粗蛮但和蔼的奶奶。在多少个黑夜和白天,她一次次想起自己死去的丈夫,想起他的跛脚和蓝色背心,想起他蹭过自己脖子的胡茬,想起他额头上流下的汗水和气味,想起他们的争吵和欢爱……终于,思念填滿了凹陷,而溢出之物被无形之手赋予生命。他陪她骑电动三轮,去给孙子买菜,陪她在楼下乘凉,摇动蒲扇,感叹城里星星的晦暗,陪她做饭、看电视和午睡。在空荡的房间里,他们低声交谈。奶奶看到他的表情,听见他的声音,向他倾诉他们一起度过的半生(那些他生前没来得及说的话),向他讲述他们没能一起度过的半生(那些他死后才发生的事情)。永恒的安宁在等待他们。

(我也想见他一面。)

而当深夜降临的时候,不存在的爷爷是否会感到一阵阵眩晕?这是黑暗不断包围一切,而万物得以恢复本色的时刻。世界的存在获得了确认,不再依赖于人们的察觉。随着奶奶的困意袭来,爷爷的形象逐渐透明,渐渐模糊。也许只要打个瞌睡,哪怕是一瞬间,爷爷就会神智消散,失去自己。虽然奶奶一旦清醒,爷爷的形象就会重新浮现,但他将失去一切记忆,奶奶必须再次重复前一天的温情和交谈——怪不得奶奶总是失眠,每天只睡一小段时间。

那么,不存在的爷爷是否会随着我们离开她,是否会窥视我们这些不肖子孙?换句话说,死去的人将如何看待自己的不在场,又将怎样看待我们?他不存在,所以他无处不在。

“我十四岁的时候,在黑夜里发现了一个神秘的举动,从而让我获得了美妙的感受。那一瞬间激烈无比的快乐出现时,用恐惧的方式来表达欢乐。”在同样的年纪,我发现了同样能带来快乐的举动,也生成了同样的对生理的恐惧。我把这种毫无代价便可以得到的快感视为犯罪,但又无力抵抗其诱惑。那时候,在无人的房间里自渎时,我会想起爷爷:他是否正在房间里游荡?他凝视的眼睛是否就在那里?面对孙子的龌龊,他将怎样无奈又失落?(也许正是在这样的恐惧中,释放出了最大的刺激。)逝去的人获得了无限的正义,也获得了无限的能力。在那些时刻,我希望自己永远忘掉他,却因此更深刻地记住了他。

很久之后我才意识到,自渎无罪。那时,爷爷已经不再是时刻审判我的他者。或者说,我已经变得足够冷漠(或是坚韧,或是自信,或是不再幼稚)。如果他来到我身边,沉默将是我们最好的交谈。游荡的亡者,他得接受自己孙子的样子,就像我会欣然接受他的形象。毕竟,我的现状来自他十几年不存在的教育,他的形象来自我十几年的填补和拼凑。

在这篇文章即将结束的时候,他会不会恰巧站在我身后,摇头?他会不会觉得,我赋予了往事太多意义?我也想剖开意义的绳子,让那些故事像气球一样轻盈地浮动,呈现它们原本的面目:得考虑气球的材质,云层的厚度,阳光倾斜的角度,温度、气压以及空气湿度,以便向你精确描述它们的颜色、光泽和弧度。但气球将随之毁灭。是意义——尚有太多意义没有泄露自己的秘密——凝结了一切,凝结了每一点微末的弧线和阴影,凝结了每一处散落的声音或气味,凝结了它们破碎模糊的面目……小学四年级的题目已经丧失了吸引力,我不必再像占有谎言/虚构一样占有它们。

早逝的爷爷,错过了很多美好的事物,但我们将永远记得他年轻的样子。不像大伯,我们只会记住他的秃顶。如果我不能永远年轻,我祈求,那有着四分之三概率现身的秃顶的基因,不要过早地在我身上显示威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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