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克·欧迪亚电影的男性自我成长主题
——以《我心遗忘的节奏》和《预言者》为例
2022-03-06李昱峤
□李昱峤
法国知名导演雅克·欧迪亚从1994 年开始共创作了9 部电影,这些影片题材的选择各不相同,但对成长主题的恒定书写,成为他28 年导演创作的重要特征。雅克·欧迪亚导演善于从不同维度对个体成长叙事母题进行深入挖掘和讨论,并形成了属于自己风格的成长影片序列。
文章选择《我心遗忘的节奏》和《预言者》这两部影片进行比较分析,有三方面原因。第一,这两部影片在成长叙事母题下,都呈现出了导演对男性自我成长与救赎这一具体主题的探索。不同于《唇语惊魂》与《锈与骨》中男性是通过“残缺的女性形象”的帮助从而成长,也不同于《流浪的迪潘》中男性是通过家庭生活成长,更不同于《自制英雄》和《看男人们倒下》中男性是在特定的社会和历史中成长,在《预言者》和《我心遗忘的节奏》这两部影片中,历史社会因素和其他人物对主人公的影响少之又少,导演只是在最大限度地呈现一个人物是如何自我成长与救赎的。第二,这两部影片相继出现在雅克·欧迪亚导演创作的鼎盛时期(2001—2010 年),是他重要的代表作,尤其《预言者》这部影片,是业内对其影片评价甚高的一部,获得了戛纳评审团大奖。虽然之后的《流浪的迪潘》也有不错的成绩,但这两部影片是雅克·欧迪亚导演真正意义上成熟且成功的作品。第三,两部影片之间有着密切的关联,《预言者》比《我心遗忘的节奏》在男性自我成长主题维度上有更深入的书写,找到两部影片的相似性和极致性,可以具体了解雅克·欧迪亚导演在男性自我成长主题范畴内的探索。
一、成长主题的相似性书写
《我心遗忘的节奏》和《预言者》都旨在讲述男主人公如何在暴力混乱的现实生活中追逐精神世界的满足,从而实现自我的成长与救赎。在电影《我心遗忘的节奏》中,男主人公汤姆是混迹于街头的房地产开发商,他靠暴力手段在现实世界中生活,但是在他的精神世界中,他对钢琴演奏有着执着的追求和向往。现实和精神的双向拉扯让汤姆十分痛苦,最终,汤姆割弃现实的束缚,寻找到“心中遗忘的节奏”,从而实现了自我成长。在影片中,汤姆第一次和越南女教师学习完钢琴后,独自坐在嘈杂的酒吧中练习指法,他神情投入的样子和酒吧的混乱格格不入,画面和叙事都生动呈现出男主人公如何在困顿的现实生活中追逐精神世界满足这一主题。此外,随着汤姆对钢琴的学习越来越深入,精神世界的满足使他逐渐脱离现实生活的混乱,他不再喝酒,打架,约妓女,反而拉开斗殴的朋友,对贫困的流浪者们投以同情。主人公因为精神世界的满足而脱离了现实生活的虚无,成长与救赎主题得以完全凸显。在影片《预言者》中,男主人公马利克是一个没有前史的阿尔及利亚裔少年,在暴力困顿的监狱生活中,科西嘉帮派代表着现实的物质世界,但是随着叙事的发展,穆斯林团体在精神世界中给予了他足够的依托,最终马利克打败科西嘉帮派的大佬,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精神世界和社会性归属,实现蜕变。
根据两部影片主题层面相似性分析可知,主人公的成长与救赎都是在现实物质生活和精神理想追求的抉择中实现。导演在这两部影片中想要诉说的成长,不是简单意义上的心智成熟,而是一个人如何在更重要的精神世界上得到满足和成长。雅克·欧迪亚导演在两部影片中,都以人物设置的方式营造出现实和精神两方“阵营”,一方代表暴力残酷的物质生活层面,而另一方代表纯粹的精神世界层面。电影《我心遗忘的节奏》中代表物质层面的是汤姆的父亲和朋友们,而代表纯真精神世界的是汤姆的母亲、母亲的钢琴经纪人及女钢琴教师林苗。电影《预言者》中代表暴力残酷的物质生活的是科西嘉帮派中的人们,以及科西嘉帮派的大佬恺撒,而代表纯粹精神世界的是阿拉伯帮派中的人们,以及里耶布和他的朋友利亚德。雅克·欧迪亚导演通过两方“阵营”中的人物的设置,联结叙事的发展,实现主人公的双向拉扯,而成长的艰难都在这种拉扯的痛苦中被表述出来。
二、成长主题的纵深向探索
(一)人物设置的极致呈现
雅克·欧迪亚导演在《预言者》中,将男主人公马利克塑造成一个“婴儿”的形象。影片开始,马利克刚到监狱时,他的主观镜头呈现为在一片模糊和黑暗中,透过一个小洞在颤颤巍巍地观察着周遭的一切。这种带有遮蔽感的视线,如同一个刚睁开眼睛观看世界的婴孩的视线。在律师和他交谈时,马利克仍局促不安地观察周遭的一切,同时,根据他和律师的对话可知,他不懂法律,甚至连一些常识都不知道,而在他和典狱长的对话中,更能体会到他是一个不具备社会生活经验的人,他所有的回答都是略带迟疑和不明所以的,他没有父母,没有宗教信仰,没有读写能力……他根本不像19 岁的青年,更像是一个“孩子”。雅克·欧迪亚导演在《预言者》中,把男主人公马利克塑造成了一个没有前史的“零”,相较于《我心遗忘的节奏》中的汤姆,虽然影片开始汤姆的精神世界是空洞的,且在很多方面都很幼稚,但至少他在社会上还是有立足之地的,还是具备社会属性的。反观马利克,他完全不懂如何在社会中生存,连基本的社会属性都不具备。因此,相较于汤姆从一个小混混成长为一个有精神寄托的钢琴经纪人,马利克是从一个“婴孩”成长为一个带有社会地位和绝对精神信仰的帮派老大。对于马利克来说,他的成长是更深刻和巨大的,是从“零”开始的。
值得一提的是,在《预言者》中,马利克这个人物的成长环境是极其艰难的,在等级森严的监狱中,不同黑帮帮派斗争十分残酷。在各种权力制衡中生存并夺取权力,马利克需要付出更多的隐忍和努力,暴力时常发生在他的身上,他以流血、流泪为代价,换取在极端恶劣的生存环境中的成长与蜕变。因此,这种成长需要主人公有更强烈的主观能动性,也需要主人公克服更多的困难和苦痛。在影片中,马利克一次次被排挤、被揍、被折磨,他不断隐忍和运筹,一次一次完成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以至于在影片的最后,他的成长是如此深刻和显而易见,他甚至能听懂科西嘉帮派的语言,并成为不可替代的一分子。在《我心遗忘的节奏》中,汤姆这个人物的成长环境较舒适,他有朋友的陪伴,有固定的赚钱方式,他能帮助父亲,虽然都是用一些不入流的手段,但至少他的生存环境是日常的,因此,在影片前半部分,汤姆这个人物的成长并不容易被感知,虽然两种力量在不断拉扯着他,但汤姆的成长始终源自影片的最后,是他以流血落泪为代价,重返音乐会的时候。
(二)父子关系的极致呈现
父子关系是雅克·欧迪亚影片中不可缺少的重要叙事元素。“弗洛伊德认为,男孩幻想独占母亲,排斥合法地拥有母亲的父亲,即俄狄浦斯情结,而俄狄浦斯情结仿佛一条痛苦而神秘的入教之路,它是个人人格发展的一个重要因素,可以用它来解释文化与社会的起源……经过它,我们把原始而野蛮的欲望变为对社会生活的渴望。”因此,男性自我成长主题下的父亲角色,总被书写成男性成长的阻碍,男性与父亲的关系处理也成为其成长的“入教之路”。电影《我心遗忘的节奏》中,第一个场景便为影片奠定了重要的叙事内涵——关于成长过程中的“父亲形象”的讨论是一段来自汤姆好友森米的自白,他在讲述着自己和父亲之间扭曲颠倒的父子关系,而通过汤姆的表情和他沉默的神情,能感受到汤姆对森米的这些话也是有相同的感受和认可的,只不过这些话不是汤姆自己说出来的,因此产生了微妙的对位关系。在这一场景中,森米抱着自己的女儿,森米与女儿之间正常的父女关系是充满爱与柔情的,这也是对他所描述的扭曲的父子关系的一个反冲。在影片中,汤姆的父亲是一个臃肿而落魄的中老年男人,在影片中他三次主动寻找汤姆,每一次都是有求于他,正如影片开场森米所说的:“在我面前的不是我爸,而是我突然之间多出来的儿子,我得对他负责,我倒变成了他老爸。”汤姆的父亲是一个活在暴力与幼稚情绪中的虚弱父亲,正如前文所述,他是汤姆在“自我成长”路上的一个巨大阻力。每当汤姆沉浸在追求音乐的精神世界中,父亲来自暴力困顿现实生活中的力量就会拉扯他背弃精神上的宁静,汤姆对父亲难以割舍的爱,一直在阻碍他成长,直到父亲被杀,汤姆才获得真正的成长和蜕变。
相较于《我心遗忘的节奏》,雅克·欧迪亚导演在《预言者》中对扭曲的父子关系的呈现更为极致和深入。在影片中,马利克的“父亲”不再是亲生父亲,而是在他生活中起到父亲角色的“符号化”的人物担当,并且导演为马利克设置了两位父亲,一位是代表残酷暴力监狱生活的科西嘉黑帮老大恺撒,另一位则是代表信仰和家庭归属感的穆斯林狱友利亚德。在《我心遗忘的节奏》中,汤姆的父亲被人杀害,是客观因素导致现实世界父亲力量的消失,从而汤姆完成自身的成长与蜕变。而在《预言者》中,马利克自己切断了与残暴现实生活中父亲的关联——他成功战胜科西嘉老大恺撒。马利克这一主动脱离父亲的行动,更能体现出人物在自我救赎过程中的决心。因此,马利克的成长是主动的,是不依靠任何一种力量的,即便代表精神世界的父亲利亚德因癌症去世,马利克的精神世界仍旧没有坍塌,他在社会中寻找到自己的位置,同时在精神世界也得到了最大限度的满足。影片最后,当马利克走出监狱,他和利亚德的家人走在路上,此时的他不再是一个没有安全感且不知所措的“婴孩”,而是一个完成绝对蜕变和成长救赎的主体。
(三)精神世界的极致呈现
在《我心遗忘的节奏》和《预言者》中,父亲是追逐精神世界的现实阻力,而代表纯粹精神世界的意向,多表现为一个“灵魂伴侣”的形象。在电影《我心遗忘的节奏》中,男主人公对钢琴这一精神世界的追求源自母亲给予他的回忆,当男主人公偶遇母亲生前的经纪人后,他独自在家中播放着儿时跟随母亲学习钢琴时的录音带,在录音带中母亲的声音唤起了汤姆追求精神世界的冲动。雅克·欧迪亚导演让母亲的这种灵魂上的陪伴物化为一段声音。在电影《预言者》中,马利克这个人物的“灵魂伴侣”则是影片开端马利克杀死的阿拉伯裔同族里耶布。马利克对里耶布的情感十分复杂。首先,马利克对里耶布怀有愧疚之情,因为是他杀死了里耶布。其次,马利克对里耶布是心怀感激的,里耶布是第一个对他充满善意的人,是他教育马利克要看书学习,也正是因为听取了里耶布的建议,马利克才在学习中得以成长和形成社会意识。再次,里耶布唤起了马利克的种族意识,他们属于同一种族,里耶布对于马利克而言更像是一个“先知”,因此,在每次重大的抉择和行动之前,马利克都能看见里耶布形象,在马利克的潜意识里,里耶布带给他一种精神上的“神佑”。在影片127 分钟,马利克去杀黑帮老大之前,里耶布以鬼魂的形象出现并为他诵经。最后,马利克对里耶布是精神上的依赖,仿佛只有里耶布的“鬼魂”形象出现,才能时刻提醒马利克——你所向往的精神世界就在你的身边,这也是《预言者》(英文翻译为“先知”)片名的由来。因此,相较于《我心遗忘的节奏》中母亲对汤姆的意义,里耶布对马利克是更复杂和多元的存在,同时,里耶布以更直接迷幻的“鬼魂”形象直接被呈现,比汤姆母亲的声音更具有“灵魂伴侣”的视觉感。精神世界更复杂和深刻的呈现,是人物成长的更深邃的表征。
“‘世家派’导演在‘作者与商业之间’做出平衡的努力,他们既拥有一定的观众,也在电影节上获得认可”。对比《我心遗忘的节奏》和《预言者》两部影片可知,雅克·欧迪亚导演在男性自我成长与救赎主题范畴内,始终进行着深入的思考与探索,《预言者》相较于《我心遗忘的节奏》在男性自我成长主题叙事层面的相似性与进步性,无论对主人公更极致的呈现,还是对父子关系更深入的挖掘,都体现出雅克·欧迪亚作为法国当代成熟导演,在成长叙事主题层面做出的卓越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