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柳永词对《花间集》的继承与突破
2022-03-05徐韶徽徐晶
徐韶徽 徐晶
《花间集》是我国古代第一部文人词集,所收录的词集中反映了早期词人的审美特点、审美情趣,奠定了词体“以艳为本”的性质,对后世词的创作及词体的发展有深远影响。陈廷焯云:“北宋词,沿五代之旧。”(《白雨斋词话》)北宋初之词,沿袭晚唐五代花间词风。“宋人奉《花间集》为词的鼻祖,作词故多以《花间》为宗,论词亦常以《花间》为准。”(吴熊和《唐宋词通论》)柳永是北宋初期著名的词人,在题材内容、语言等方面均受《花间集》影响,在此影響上进行了突破,主要表现在以俚语、俗语入词,以及词中体现的平等意识,改变了词的审美情趣和审美内涵,使词的创作进入一个新的阶段。
晚唐五代社会动乱,文人无法实现政治理想,只能通过浅斟低唱、沉醉花前月下来逃避现实,《花间集》便是其背景下的文化产物。北宋初期,国家统一,社会稳定,经济繁荣,世人享乐意识高涨。《花间集》艺术风格婉约绮靡,且词体具有“娱宾遣兴”的功能,因此深受文人士大夫青睐,柳永无疑也受时代风气的影响。“柳永存词约212首,情词149首,占全部词作的70%。”(赵谦《柳永歌妓词三题》)其情词继承《花间集》“男子作闺音”的创作手法,以女性的口吻,抒写女子相思别恋的愁绪。为迎合市民情趣,柳永用俚语、口语入词。柳永在题材、语言等方面都对《花间集》有所继承并进行革新。本文主要围绕这两方面,探究柳永对《花间集》的继承与创新。
一、对《花间集》艳词的继承
李泽厚认为,“盛唐以其对事功的向往而有广阔的眼界和博大的气势,中唐是退缩和萧瑟,晚唐则以其对日常生活的兴致而向词过渡。这并非神秘的‘气运’,而正是社会时代的变异发展所使然”(李泽厚《美学三书》)。北宋也如此,“时代的精神已不在马上,而在闺房;不在世间,而在心境”(李泽厚《美的历程》)。北宋初期,勾栏瓦肆的出现让文人士大夫有了一个心灵的避风港,在那里他们可以尽情享乐,因此北宋之词多是酒宴游乐下的产物,填词当筵演唱。宋初之词,沿袭晚唐五代花间词风。“唐五代小词,皆以婉约为宗”(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宋初词人沿袭晚唐“花间”的婉约词风,使婉约词风呈现绚烂多彩的繁荣景象。在此过程中,柳永作出了不可忽视的贡献。
柳永出生在一个典型的奉儒守官的家庭,从小便立下功名用世之志。他在《劝学文》中言:“学,则庶人之子为公卿;不学,则公卿之子为庶人。”北宋初期,柳永怀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政治愿望参加科举考试,然两次参加科举都未能及第,悲愤之下创作出“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鹤冲天·黄金榜上》)。此次落选,让柳永对科举心灰意懒,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越发流连于秦楼楚馆之中。在此期间,柳永大量创作情词。柳永的词作深受《花间集》影响,在他现存的212首词中,约有149首是描写男女相思的闺怨词和艳情词。这些情词在题材内容上继承了《花间集》的艳情词风格,但在写作对象和情感表达上又进行革新,带有强烈的“市民意识”。
晚唐五代,政治分崩,文人只能浅斟低唱逃避现实。刘勰《文心雕龙·时序》载:“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花间集》正是在晚唐五代的“世情”与“时序”中诞生的。欧阳炯《花间集》序载:“有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一作‘案’)香檀。”《花间集》是文人士大夫酒宴冶游间,为宴席上歌女演唱所作之词,是吟咏美人和恋情的集子,词风以镂金错彩、香艳软媚为主。例如:
牡丹花谢莺声歇,绿杨满院中庭月。相忆梦难成,背窗灯半明。翠钿金压脸,寂寞香闺掩。人远泪阑干,燕飞春又残。(温庭筠《菩萨蛮·牡丹花谢莺声歇》)
恩重娇多情易伤,漏更长,解鸳鸯。朱唇未动,先觉口脂香。缓揭绣衾抽皓腕,移凤枕,枕潘郎。(韦庄《江城子·恩重娇多情易伤》)
相见休言有泪珠,酒阑重得叙欢娱。凤屏鸳枕宿金铺。兰麝细香闻喘息,绮罗纤缕见肌肤,此时还恨薄情无?(欧阳炯《浣溪沙·相见休言有泪珠》)
披袍窣地红宫锦,莺语时啭轻音。碧罗冠子稳犀簪,凤凰双飐步摇金。肌骨细匀红玉软,脸波微送春心。娇羞不肯入鸳衾,兰膏光里两情深。(和凝《临江仙·披袍窣地红宫锦》)
翡翠屏开绣幄红,谢娥无力晓妆慵,锦帷鸳被宿香浓。微雨小庭春寂寞,燕飞莺语隔帘栊,杏花凝恨倚东风。(张泌《浣溪沙》)
从以上例词可看出,《花间集》的艳词主要描写美人、艳情、闺怨、别离、男欢女爱,花间词的出现不仅拓宽了词的题材,其“花间”浓丽绮靡的词风也对后世词的创作影响深远。
柳永的歌妓词在内容题材上学习《花间集》的艳词,多表现爱情、艳情、歌妓生活及与歌妓交往。柳永的歌妓词主要以汴京底层烟花柳巷、秦楼楚馆的生活为创作背景,以底层男女恋情作为创作题材,展现了生活在社会底层的百姓、歌妓的真实生活。蔡高云《柯亭词论》云“倡楼信笔之作”。例如:
一夜狂风雨。花英坠、碎红无数。垂杨漫结黄金楼。尽春残、萦不住。蝶稀蜂散知何处。殢尊酒、转添愁绪。多情不惯相思苦。休惆怅、好归去。(柳永《归去来》)
佳景留心惯。况少年彼此,风情非浅。有笙歌巷陌,绮罗庭院。倾城巧笑如花面。恣雅态、明眸回美盼。同心绾。算国艳仙材,翻恨相逢晚。(柳永《洞仙歌》)
欲掩香帏论缱绻,先敛双蛾愁夜短。催促少年郎,先去睡、鸳衾图暖。须臾放了残针线。脱罗裳、恣情无限。留取帐前灯,时时待、看伊娇面。(柳永《菊花新·欲掩香帏论缱绻》)
这些作品在内容取材上与花间词相近,无论是歌咏世俗爱情,抒发男思女怨,描写男欢女爱,还是刻画歌女娼妓,均继承《花间集》艳词。
由于《花间集》所写女性或是高阁闺女,或是家妓,或是歌妓舞姬,因此花间词人在塑造女性时,主要以男性的视野表现对女性的玩赏,对女子面貌、服饰、头饰、闺房等描写,女子是没有思想,缺乏自我意识的“玩物”。由于词人以男性的角度去揣测女子的思想活动,表现对男子的思念,因此词人很难以平等的态度与词中的女性进行情感互动。
柳永的突破,在于其词中所体现出的平等意识。据统计,“柳永有146首词是写与歌妓来往、爱恋的记录,或是对歌妓及其生活的审视观照”(赵谦《柳永歌妓词三题》)。宋代的歌妓身隶娼籍,处在社会底层,仅供达官贵族消遣玩乐。与这些达官贵族不同,这时的柳永是一位郁郁不得志的文人,他并没有因为歌妓舞女地位低下就轻视她们,而是平等地与她们交流,发现她们的真、善、美,欣赏她们的美貌,赏识她们的才艺,抒写她们的悲惨遭遇,表达她们痛苦的心声,热情地謳歌她们。例如,舞艺超群,“举意动容皆济楚。解教天上念奴羞,不怕掌中飞燕妒”(《木兰花·四之一·林钟商》)的心娘;歌喉不凡,“唱出新声群艳伏”“文杏梁高尘簌簌”(《木兰花·四之二·林钟商》)的佳娘;亦舞艺精渴,“回雪萦尘皆尽妙”“星眸顾指精神峭”(《木兰花·四之四·林钟商》)的酥娘;举措温润,“每到婆娑偏恃俊”(《木兰花·四之三·林钟商》),舞姿兼阴柔与阳刚之美的虫娘。
柳永深受《花间集》影响,在题材内容上沿袭《花间集》的艳词,又对其进行突破,大力发展词的长调体制,拓宽了词的题材,为词体的发展开创了新的局面。
二、对《花间集》浅近率露语言的继承
《花间集》是文人士大夫酒宴冶游间,为宴席上歌女演唱所作之词,由歌妓演唱,并以唱本的形式广为流传。在流传的过程中,受众主体多是歌妓、乐工以及普通百姓,他们感兴趣的和所喜爱的就成为文人创作的首要标准。因此,词人在创作时,有意识地将百姓喜闻乐见的题材入词,用浅真率露的语言组词,这样才能引起欣赏者或演唱者的共鸣,使作品广泛传播。
“唐五代为词之源,而俚俗浅陋之词,杂入其中。”(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花间词是从民间词脱胎而来的,词中还带有民间词率真、浅露的语言特点,部分词的语言趋于口语化,如“红绣被,两两间鸳鸯。不是鸟中偏爱尔,为缘交颈睡南塘。全胜薄情郎”(牛峤《梦江南》),以及“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韦庄《思帝乡·春日游》),这两首词感情真挚,语言朴素浅近,表达直接明白。同时,为了迎合市民的喜好,有些词语言浅近率露。例如,毛文锡的《赞成功》,被后人推为“质直”和“率露”的代表。“毛词比牛薛诸人殊为不及。叶梦得谓文锡词以质直为情致,殊不知流于率露。”(王国维《人间词话》)除此之外,其他花间词人如顾敻、魏承班、尹鹤、阎选、毛熙震等,也有类似之作。“顾太尉:‘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自是透骨情语。……然已为柳七一派滥觞。”(王士祯《花草蒙拾》)“尹鹤《杏园芳》第二句‘教人见了关情’,末句‘何时休遣梦相萦’,遂开柳屯田徘调。”(沈雄《柳塘词话》)由此可见,花间词人浅近鄙俗、趋于口语化的语言特点对柳永词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北宋初期,以晏殊为代表的文人士大夫大力创作朦胧、典雅的雅词,使雅词在当时的词坛中占主导地位。在这样风气的影响下,柳永也创作一些雅词,如《八声甘州》《雨霖铃》《望海潮》等。然而,柳永仕途坎坷,为了生存,柳永在青楼为歌妓填词,供歌妓演唱来维持生活。由于歌妓演唱的场所是青楼,受众群也主要是底层市民,为了迎合市民趣味、市民文化,柳永学习晚唐五代花间词人浅近鄙俗,趋于口语化的语言特点,又将民间俚语、俗语引入词中,大量创作“俗词”,形成了独特的语言风格—不避俚俗,真率质朴;明白如话,到口即消。“柳永是率先大量使用俚语俗语作词的词人,他是中国文学发展史上第一个将较浓厚的市民意识带入文学作品中的人。”(袁行霈《中国文学史》)
柳永“不避俚俗,真率质朴”的语言风格主要体现在大胆填写市井词和粗俗词。这些俚语、俗语直接、率真地反映了底层百姓对生活的感受与认识。柳永在歌词中大量使用俚俗语描写歌妓舞女的情感和生活,或表现世俗女性大胆而泼辣的爱情意识,如“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柳永《定风波·自春来》);或表现被遗弃的和失恋的平民女子的痛苦心声,如“万恨千愁,将年少、衷肠牵系。残梦断、酒醒孤馆,夜长无味。可惜许枕前多少意,到如今两总无终始。独自个、赢得不成眠,成憔悴。添伤感,将何计。空只恁,厌厌地。无人处思量,几度垂泪。不会得都来些子事,甚恁底死难拚弃。待到头、终久问伊看,如何是”(柳永《满江红·万恨千愁》)。
柳永既吸收学习《花间集》明白如话的语言特点,又将市井口语引入词中。其词集《乐章集》中可以看到大量的市井口语,如伊、伊家、恁、无那、争忍、则个、消得、怎、端的、巴巴等等。据统计,柳永的词作中,“争”字出现四十多次,“伊”字出现三十多次。这些通俗并带有口语化的字在《花间集》中分别出现十次、四次,“怎”字出现两次。《花间集》少量使用这些通俗化、口语化的字词,柳词则学习其浅近明白的语言风格,大量以俗词俚语入词,用通俗化的语言展现市民生活,带有强烈的“市民意识”,从创作方向上改变了词的审美内涵和审美趣味。
柳永出生在北宋初期,高中进士时,《花间集》成集不过九十多年,因此柳永作词也多学习《花间集》,如在题材方面继承了《花间集》的艳情词,并创作了大量的歌妓词,拓宽了词的题材范围。在作词语言方面继承了《花间集》浅近率露的语言特点,并以俚语、俗语入词,形成了柳词独特的语言风格,词中带有强烈的“市民之气”。姚守梅在《柳永词新释辑评》中言:“两宋词人中,援市井口语入词的大有人在,但柳永却是第一个,也是走得最远的一个。”
综上所述,晚唐五代时期产生的《花间集》是我国古代第一部文人词集,无论是创作题材、艺术手法,还是语言特点,都对后世词人词的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它集中反映了我国古代早期词人的审美情趣、审美风格、审美特色。由于北宋初期词人奉《花间集》为词的鼻祖,因此宋初之词沿袭晚唐时期浓艳绮靡的花间词风。柳永是北宋初期著名的词人,其作词学习《花间集》艳词,并创作大量歌妓词,扩大了词的题材,同时继承了《花间集》的语言特色,并将俚语、俗语引入词中,使其词带有口语化、俚俗的特点,深受市井民众的喜爱,营造出一种“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叶梦得《避暑录语》)的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