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先生
2022-03-05周雨弦
周雨弦
认识张先生,是十九年前了。十九年前,我们聚在一起,挥霍人生。
酒桌上,祝酒的朋友喊:“我们兄弟几个,拿起来的是相逢,喝进去的是苦痛!”“那排出来的呢?”“理想!”满屋欢笑,仿佛笑了一个世纪。然后,醉倒。
送我回家的是张先生。我在车上问他:“如果和过去的自己遇见,你会说什么?”张先生说,如果他有机会和过去的自己见面,在那个少年面前他会抬不起头。那些路是得过且过地走过来,那些梦是无时无刻不在自欺的存在。我没有跃海平川的气魄,是马背上希望复生的可能不肯把我放过。我留得住走马观花的勇气,却留不住一份回心转意。被理想麻醉的情绪,不要把握,消沉、热烈,都是饮鸩止渴的冲动。
张先生酒量很差,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有一次,他被灌醉,接着在雨里起舞,他和他身处的荒诞在那一刻无比适配。马路上,见者无不发笑,还有好多人“喝彩”鼓掌。我把他带到无人的角落,酒精与晚饭的混合物不断从他嘴里吐出,像那些年他脱口而出的承诺一样,只是当初辜负的是爱情,现在对不起的是环卫工。他心里大概是住着一个的,指着那些没被分类的、混杂的执念,对他说,哪些是垃圾,哪些留不住。
火焰和烟草热吻,腐烂的线索被炽热的颗粒吞噬殆尽。比烟先入口的,是你的温柔,它们留在我的肺里,感染我的每一声呼吸。
张先生一喝醉,就喜欢对着月亮倾诉,重复着一些对话:“我对她讲,我会永远爱你;她说我骗人,没有谁能占有永远,哪怕是爱。她知道,我们终有一天会遗忘彼此,珍惜在一起的每一天,足够……”
足够什么?他没再说话,笑得很大声。我很少听他诉说自己的过去,哪怕是我主动问起。而那个曾经和他相恋的女孩儿,不管我怎么好奇,他都只说一句“她很漂亮”。这样的女孩儿,全世界都在批发。
人类的脸上有一条缝隙,诺言都从那里爬出,至死不渝的告白,都被葬在了时间的尽头—那条缝,是词不达意的伤口。
落叶在风中旋转,飞舞着吵闹。人们围聚在一起,消费真挚的情感。张先生说,他不愿对轻浮的期待赘述从前。他躺在石砖路上,石砖路就多了块冰冷铺垫。午夜用沉默把痛苦击溃,却听见他说他想回到自己最痛苦的十七岁。夜深人静,寒风吹落了片片枯叶,万木凋零。
张先生吐了很久。他吐出满地忧愁,当散落的姹紫嫣红都被那股腐烂渗透,终于换来他一阵虚弱的清醒。有的人,每天把天长地久挂在嘴边,却从不爱什么理想主义。他的人生,一半诗情画意,一半埋在土里。玫瑰漫山遍野,是他在自己的回忆里草木皆兵,什么时候,你第一次为离别窒息?他已不愿记起。我知道,没有毫无来由的恐惧,染哀患思的起因是一个女孩儿留下的足迹。
我像旋转木马一样,在都市游乐场里循着生活的既定路线游弋,看到他人一闪而过,看到太多苦中作乐,只是之后很久,我都没见过像他那般深灰的配色。摩天轮,过山车,安稳和颠簸的感觉在失真的色调里运作。
再见到张先生,是很多年后。熙熙攘攘的马路上,我们一边喝酒一边叙旧,和彼此交谈,和满城冷漠一起把流落街头的心愿围观。我已经醉得不成样,他呢?远处走过来几个拿着摄像机和話筒的人:“先生您好,我们是做街头采访的,请问我们可以采访一下您吗?”采访者是个女孩儿,很漂亮。“如果给您一次对失去的人说一句话的机会,您会说什么?”
话筒都送到我嘴边了,我能拒绝吗?能!
我摆摆手拒绝接受采访,径直向前路的繁华走去;张先生却停住了,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见身后的嘈杂里传来一句:“我在撒谎,可没有骗你。”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他失踪了,人间蒸发。瞬息万变的世界,没有一种死亡方式痛得过杳无音信。他就像三年前的那场雨,铺天盖地地干涸在我的故事里。怎会有人消失得如此悄无声息,我翻着照片,翻着回忆,翻到那张我和他在街头的合影,单人成行。
那是什么时候?终于,我再也记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