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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问路在何方

2022-03-05思冉

青年文学家 2022年36期
关键词:心斋庄子人间

思冉

“方今之时,仅免刑焉”(《楚狂接舆歌》),这是一个战乱频仍、血腥逼人的时代。不幸的是,庄子正处于这个“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的环境中。人说庄子超然、逍遥,然而一直以来,平面化的粗浅印象似乎冲淡了我们追问下去的好奇,超然与逍遥的发端为何?我想这涉及两个问题:那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世”?在逍遥之前,庄子又是如何“处世”的?细读《庄子·人间世》,我尝试置身庄子所处的乱世中,倾听其内心的声音,定格其精神的求索。

《人间世》全篇围绕七个故事展开,简单概括如下:颜回欲之卫、叶公子高将使于齐、颜阖将傅卫灵公大子、匠石之齐、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支离疏以常疾终其天年和楚狂接舆过孔子。

前三则故事可见“处人”之难,如宣颖言:“卫君之暴厉,齐楚之敝邦,太子之横愦,皆特取三件难处之人来说于此,不为棘手,人间世更无难处之人矣。”基于此,庄子先后提出三种应对艰难世事之道:一为“心斋”,二为“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三为“形莫若就,心莫若和”。一言以蔽之,“虚己”而已矣。后三则故事更多着眼于“自处”,着力表达“无用”之用。栎社树“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大木“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支离疏因形体不全,无所可用,从而逃离了兵役与战争,得以尽享天年。最后,以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收尾,对上述前后两部分故事作出总结,“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知有用之用”固然必要,“知无用之用”亦不失为明智之举。

横向来看,显然“处人”和“自处”两部分并列,庄子向我们指明了“虚己”与“无用”两条道路。可仅此而已吗?我以为,构成《人间世》的七则故事如果从纵向来看,会有更为逻辑化的演绎效果,甚至可能就反映了庄子本人的生命轨迹。天下无道,知其不可。试图像颜回那样进入这个世界,而后不过是像叶公子高、颜阖那样进退维谷,在保全生命与追求正义之间不知所措。这时,惊觉苦苦入世反不如栎社树、商之丘的大木、支离疏那样,拥有世人看来更为圆满的生活,到最后只能像接舆,放弃临人以德,与世界保持距离。接舆象征的,便是失望过后的离去。由入至出,出而逍遥,乱世之下,庄子选择了人迹更少的路。

然而,“与世界保持距离”能否简单等同于逃遁?“失望后离去”又是否意味着避世?退一步讲,生逢入无以入的乱世,谁又能保证“避有所避”呢!所幸庄子从来都是清醒的—既然入世和避世都不可取,那么不即不离、若即若离的不仕,就成为庄子对待乱世的无奈选择,也是他洞见世界之后的睿智选择,可谓“游世”。许慎《说文解字》载:“游,旌旗之流也。”段玉裁注曰:“旗之游如水之流也,故得称流也。”游世即是说“人处世中,如旗之流,随风而行;亦如水之流,随物婉转。看似至柔至弱,实则保全自己,达于目的”。到此,我们不妨作出一个大胆猜想,这里的游世其实可有两解:一方面可以是庄子在进入逍遥状态前的上下求索,另一方面或许是庄子为将逍遥的人生境界落实于人间的有效尝试。

具体来说,游世何以成为可能?这需要我们对上文提及的“虚己”和“无用”有超越概念本身的深入认识。

先看“虚己”。个人以为,《人间世》中最能体现“虚己”色彩的莫过于庄子借孔子之口所说的“心斋”:

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的原因何在?因为“气”最能虚而应物。对此,成玄英的注疏可谓切中肯綮:“气无情虑,虚柔应物,故去彼知觉,取此虚柔。”进一步地,庄子为什么要主张通过“心斋”而“虚己”,即将主体自我加以虚化?一方面,个体置身世俗社会,必然处于君臣等各种关系之中且时时为各种规范所制约,“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另一方面,如果于约束中固执己见,又可能因此危及自身。因此,通过“心斋”以消解对自身主体性的执着,无疑是最为彻底的破解之道。只有破除了对自身主体性的执着,从内到外都不再为各种成见和信念所困,不再为志向和目的所束,将一切活动归之于“不得已”境地,达到“天行”之境界,才能无为而天成。人虚而待物,便是与作为世界整体的道同而为一了。

再看“无用”。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对“无用之用”都抱有自以为深入,实则片面的认识,甚至更多时候,“无用之用”这个词比《人间世》这一篇更为人熟知。哪怕是主流观点,也坚持“无用之用”表明了庄子对“有用之用”的否定进而得出结论:庄子意在教导世人做无用之人,以便全生免害。

诚然,庄子认为“天下无道”之时,“圣人”理应“生焉”;个人以为,这似乎并不决然建立在肯定“无用”否定“有用”的基础上。当然,这并非说保全自身与“知无用之用”无关,问题的关键,在于“无用之用”到底怎么理解才更为合理。我们不妨先回到这个词第一次完整出现的那个语境: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显而易见,“无用之用”是针对“有用之用”提出的。在《栎社树之梦》这一故事中,匠石对事物的认识完全基于其用处。如果有树木“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以为柱则蠹”,那么它就是不材之木。匠石太过于执着自己在有限的历史时间中所认识到的树木之用,反而被有限的认识遮蔽了无限的可能,故看不到自己固有认识之外的其他可能性,但这无法抹除其他可能性一直都在的事实。作出评价的看似是匠石,实则是其颇有局限的固有知识。事实上,这类人不只存在于庄子的时代,到今天也不在少数。因此,清醒的庄子无奈地慨叹“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是有其必然性、合理性和预见性的。

联系起来看,这与上文提及的“心斋”也有一定的家族相似性。排除心中的已有知識,让自己的心灵处于镜子一样的明净、空灵状态,唯其如此,新的东西才能进入。由此观之,“无用之用”实乃“心斋”的延续。至此,可以说,庄子谈论“无用之用”的目的并不是让人们“隐藏自己的才能”,而是教导人们不拘泥于成见,不要以自己固有的认识去否定他者,以此消除与他者及世界的对立,要不停地看到新的用处呈现出来,才可能不被已有之用占据眼光。这时,“无用之用”自身的运动、变化与发展性也就不言自明了。恰恰是这一维度下的“无用之用”,才能离游世的目的更进一步。倘若只是做无用之人,以便全生免害,一来不符合庄子的游世而非避世的价值追求,二来可能会因一无是处加剧灾祸的到来。发挥“无用之用”全生免害是一码事,躺平妥协做无用之人是另一码事。前者考验个体及时对“有用”“无用”作出有利转化的能力,无疑需要极大智慧;后者则只能如梁启超先生言,是“社会上的蛀米虫”,天下有道无道,都是没有理由高枕而卧的。

大思想家在超脱解放达于最高处的时候,还要再回向人间世。庄子用“虚己”和“无用”来回应路在何方,凝神细听,“游世”中已然隐含南华真人素朴的回答—“路在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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