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鸭蛋
2022-03-05刘子路
刘子路
面前的马路,是这座贫困小城最边缘的环城路。拉货的大车络绎不绝,扬起的尘土常常覆盖街边店面;背后是一排排的居民楼,它们扬起的高度恰到好处地挡住了从身后照来的阳光。就在这样一个不起眼,全中国到处都有的地方,我们家的一个门市铺子就坐落在这里,估摸着也可以叫家,就是这“家”有点儿太寒酸了—百十平方米的房子,前厅做生意占了一大半,后厅是仅供人落脚的地方。这才是我们狭小的家。家人在伸手就能碰到天花板的半高地方打了层木板,把这个小屋分为上下两层—下面是厨房、饭桌和厕所,而我们一家人都睡在木板上面。我们天天弯着腰,不知道啥是自信,因为一挺起胸膛就要撞到天花板。
那时,家里总是昏暗的,仿佛太阳故意躲着我们。家中有一盏白炽灯不分昼夜地亮着,即使这样,也没有使家中明朗分毫,家人的眼眸也随着从前厅走向后堂而渐渐黯淡下来。家里总是弥漫着一股我形容不上来的味道—不是霉潮味。母亲算得上勤快,把衣服和家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就是日子苦,好像怎么也看不到奔头儿,在2006年,全家一天还挣不到二百块,而门店房租一个月就要三千块。
每个人都在苦中作乐,没人抱怨人生不公。我们的信念就是把每一天的日子都要过好,就算今天可能连饭都吃不饱。
说到吃,我小时候最爱吃羊脑。晚饭不想吃馒头的时候,我都会跟父亲闹着吃羊脑。这是属于无产负债阶级的智慧。买不起羊肉,怎还能吃不起个羊脑解解馋呢!这就跟“吃不起猪肉,还不兴闻闻猪油”是一个道理,都是穷苦人民的自我安慰,阿Q的精神胜利法。假装自己过得还不错—这不是还能吃得起羊身上的东西嘛,也从不去细想“我们只能吃得起羊脑这件事”。
羊脑一块五毛钱一个,个儿大量足。卤好的脑由一层薄薄的膜紧裹着。羊脑有两种吃法。第一种是拿筷子挑。从上面一点点挑,一点点吃,慢品,细琢磨,口感醇厚,像发酵的老酸奶。在羊脑最上面泼一层红油,麻油伴着五香的鲜咸入口即化,像吃绵绵冰,大料跟羊脑本身的味道赤身裸体地在舌尖味蕾上打架,在口腔里打得一片狼藉,打得忘乎所以。我们吃完之后意犹未尽,便把羊脑壳上那层肉筋啃干净。我甚至觉得,外面这层一啃就是五分钟,总净重不到三钱的肉筋,比羊肉还好吃。第二种吃法就比较饕餮了,是拿筷子从下面捅,来个对穿。把羊脑整囫囵地摆在盘子里,这种情况吃的时候就可以一口一个,非常过瘾。但我不爱这样吃,因为一般有这种情况那就意味着家里要来客人,这时候的羊脑就不是我的晚饭,而是饭桌上一道珍贵的硬菜了。吃,也轮不到我们去大快朵颐。有时候,饭桌上的大人看小孩儿眼巴巴地盯着馋又不舍得吃,他们就劝小孩儿吃,然后小孩儿就更不舍得吃了。家教告诉我“客人都不舍得吃,小孩儿怎么能吃呢?”客人来的时候,我能吃上一个就非常知足了,因为等客人们走后,剩下脑壳上的肉筋我可以自己好好啃着吃了。
就是像这种杂碎,也不是顿顿都能吃到的,日常主食还是馒头跟咸菜。芥菜、辣疙瘩、海白菜、咸鸭蛋才是我们的老朋友。尤其是咸鸭蛋,简直是经久不衰。跟咸鸭蛋比,我好像才是这个家庭的过客,它长期占领了饭桌的核心位置。“这顿饭可以没有米面馍,但不可以没有咸鸭蛋。没了咸鸭蛋,连这顿饭都不知道该怎么吃了。”这就是当时的真实写照。现在我就怀疑,如今我这么瘦就跟当时天天让吃咸鸭蛋有不可分割的责任。
当时年龄小,尚未有虚荣心,也分不清咸鸭蛋是贵是贱。但我知道鸭蛋常有而羊脑不常有,所以我想吃羊脑,不想吃咸鸭蛋。我小时候有点儿小聪明,想要什么东西时不会像别的小孩儿那般跟大人又吵又闹,哭啊喊啊地叫母亲给我买羊脑,我觉得这样很低级,何况我向来不喜欢吵闹。我善于利用他们的感情和亲情绑架,是啊,我竟如此卑鄙。
那天我特别想吃羊脑,早上一醒就想好了,从早上到晚上一天三顿饭,我都只吃一口,浅尝即饱。等他们问我怎么不吃饭,我也不说话,等他们不放心我,再次问时,我再装成可怜巴巴的样子说想吃羊脑。清晨出发上学前为我拙劣的计谋感到满意之后,我美滋滋地上学去了。一整天我都沉浸在晚上又可以吃羊脑的喜悦里。
可是,那天父亲下乡去了,为的是追回分销商的一笔欠款。父亲刚出门没多久就看见一个挑夫在国道路旁卖咸鸭蛋。父亲一开始吓了一跳,因为那一闪而过的脸庞长得太像爷爷了。父亲急忙停车,一路小跑回摊位附近,也不敢大大方方过去盯着看,怕爷爷有什么难言之隐。父亲就在旁边不断观察,确定不是爷爷之后便开车离开了,可在车上怎么想怎么心酸,父亲把那个卖鸭蛋的当成爷爷了,这一路总想着“要这真是爷爷在路旁……”父亲起了恻隐之心。他一边宽慰自己马上把账要回来之后就有钱了,一边在国道上压着黄实线掉头回去把那坛鸭蛋买了,花了六十块钱,把五十个咸鸭蛋连坛子都放车上。他还劝说挑夫以后不要在国道路旁摆摊儿了,来来往往的车多,危险。挑夫愣了一下对父亲说:“不就是车多人多我才來这里摆摊儿嘛!”
本意是好的,可错出在父亲没把钱要回来。
早上,父亲就抱坛鸭蛋到别人家了,直到快吃晚饭了才回来。对方重复说着没钱,孩子上学、老娘生病、媳妇跑了,乞求再宽限两天。父亲不善言语,也就没有搭茬儿。他只是沉默地坐着,听着,替别人难受着,连真实性也不怀疑一下,甚至中午还拿买鸭蛋剩下的钱请人家吃了个饭。父亲总是心系天下所有苦难的人民,而自诩读书人的穷酸清高使他从不愿意低头看一下自身原来也是其中之一的事实。父亲就这样,在别人家坐了一天,抱着坛子回家了。
父亲回到那间维持生计的小铺后,母亲直接把他拉回家中,他就抱着那坛子咸鸭蛋摇摇晃晃地往屋里去。
“钱呢,要回来没?”母亲急切地问道。
“没,那个—他没在家。”父亲撒了个谎,顺手把坛子放在了桌子上。
“没在家?咋可能!去之前不是打了电话的吗?你今儿一天都干吗了?”母亲显然不相信父亲的说辞。
“那他没在家,我能有什么办法?而且人家之前都说了过段时间一定给咱,你非让我今天去!”父亲说完,抄起衣服就要向外走。事儿没办成,又解释不清楚,他有点儿恼羞成怒,想逃避。
“等一下,这是啥?”母亲指着桌上那一个坛子问。其实母亲在这句话刚开口的时候已经能猜出这是什么了,这个形状、颜色、大小,还有那层油布无一不在呐喊着:“我是咸鸭蛋!”母亲是想从父亲那里得到否定,因为她实在想不明白,让你出去要钱,钱没要回来,怎么要回家一坛咸鸭蛋?是别人拿鸭蛋顶账了吗?这才值几个钱!何况家里剩的咸鸭蛋还没吃完啊!
很遗憾,父亲轻描淡写的“咸鸭蛋”打破了母亲的幻想。母亲强忍着怒火接着问:“从哪儿弄的?”
“捡的,我看路边上没人要。”父亲撒了第二个谎。
父亲是多么不想承认今天的失败啊—钱没要回来,甚至还请欠钱的人吃了个饭,出门带的钱也花完了,是因为看人可怜买了坛咸鸭蛋。一个好人,干了一天的好事,回到家里才发现现实生活不允许他这样做。想到这里,他眼眶红红的,说话带着哭腔。
“鸭蛋?叫你出去弄啥了?要钱去了!家里面现在就三百多块钱了,明天还得给人家供货商结账,你弄坛子鸭蛋叫我咋办?难道叫我明天学你一样,把这坛鸭蛋给人家结账吗?”母亲没有声嘶力竭地大吵大叫,只是平静地讲述这件事—可她瞪大的双眼和咄咄逼人的目光压得父亲喘不过气。
父亲还没来得及回话,或者在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时候看见我在门口站着—其实我一开始就听见里面的争吵声了,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进去。父亲灵光一闪,寻了个给我买烧饼的借口溜了;母亲心里怀着气去前厅收拾店铺去了;而我在后屋里头顶着那盏白炽灯,眼盯着面前的鸭蛋坛开始做作业。那一会儿,我只想把那个坛子砸了,可我不敢,我知道,晚饭还得靠它。又过了一会儿,我好像不想吃羊脑了。
那顿晚饭还是咸鸭蛋。父母没有再争吵,仿佛一开始就不曾有过矛盾,只有桌下那坛新鲜的咸鸭蛋提醒着我们事情真的发生过—明天该还钱了。我心不在焉地吃着饭,担心明天还不上债怎么办。父母也发现了我的不在状态,母亲哄着我多吃点儿菜,一直给我夹菜,还把一个咬了一口的咸鸭蛋递给我说:“你吃这个,流油多,香。”我敷衍地答应着,嘴上吃着,味同嚼蜡。心里也一直想着别的事,连父亲什么时候离席的都不知道。等他手里拎着两个羊脑回来时,我才发现原来这顿饭他都没吃。
我看着父亲放在桌上的羊腦,五味杂陈,想着今天发生的一切,心里更不是滋味了。父亲笨拙地给我从下面捅羊脑,哄着我吃。可我一想起早上出门时那卑劣的念头儿、父亲今日的遭遇,还有现在家庭的窘境,害怕明天要是还不上钱,岂不是连我们这个犄角旮旯的小铺也要没了,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掉,从一开始的轻声啜泣到后面拍着桌子放声大哭。我一哭,父母更不知所措了,那会儿仿佛他们才是孩子。还是母亲先琢磨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轻抚着我的背告诉我不要害怕,家中有的是钱,还给我拉开抽屉看了看他们营业的现金—不多,可零零整整的一大堆零钱倒也唬住年幼的我了。他们说这么多钱明天足够还债了。他们把哭累的我哄去睡觉,那顿饭就没有再吃下去,可我觉得那顿饭,我时至今日还在吃。
“谁吃咸鸭蛋啊?齁咸。”一句毫不掩饰对咸鸭蛋瞧不上的尖锐刺耳的声音把我从思绪中拉回来。看了眼时间,原来我盯着桌子上这盘刚切好的咸鸭蛋发呆快十分钟了。听到此话,我心有不悦,但并未说话。饭桌上的人我都不认识,只是受朋友余子平的邀约来蹭饭罢了,在他们眼里,可能我与这盘咸鸭蛋无异,都是碍眼的存在。
我本不想来的,这是余子平的大学同学聚会。他们都是湖南第一师范学院毕业的学生,这顿饭也是在旁边的高档酒店里订的。我原本想让余子平自己去吃,而我就想去湘江上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可余子平不愿,估计是怕我一个人无聊吧。
说话的女孩儿是个十分潮流的模样,身上的奢侈品衣服很有质感。鞋子、项链也闪闪发光。手指甲是刚做的,色泽饱满,款式新颖且没有余甲。除了妆有点儿浓,我分不清她的左眼究竟是从眼角还是从鼻梁开始算。当然,这是我眼神的问题,与她无关,她确实标致。
她无疑是这个饭局上的核心,因为她说完这句话之后,同桌不少男生就随声附和。大家开始对咸鸭蛋进行惨无人道的多维打击:从咸鸭蛋本身就不应该存在骂到谁吃咸鸭蛋谁就是臭要饭的。我瞅着他们一个个家境应该也都不差,也有资格骂,这是他们父辈为他们赚来的权利。这时,我突然明白家里那股若即若离的味是哪来的了,那就是股子“穷”味,怪不得当时母亲再怎么洗衣服也洗不掉。他们笑完咸鸭蛋便取笑点这道菜的余子平,接着嘲笑这家看似高档的酒店原来这么俗,居然还有咸鸭蛋这道菜。
余子平涨红了脸想与他们争辩,可最后轻轻摇了摇头放弃了,只与我悄悄耳语一句:“这盘子鸭蛋六十八块钱一份呢!”我听了也一惊,怎么能卖如此之贵?细数盘中鸭蛋才八块,连一人一块都不够分,不过是托盘精致点儿、配菜花哨些就如此要价?而且都这么贵了,饭桌上的人,怎么还不满意呢?莫不是要价到六百八,便可以不受抨击了吗?
在他们声讨最激烈的时候,满桌欢乐,我下手拿了一块咸鸭蛋—顿时,我成了桌上的焦点。无视桌上突然的沉默,我拿起咸鸭蛋张嘴咬了一口,然后递给了余子平,像十几年前母亲劝我那般跟他说:“吃这个,流油多,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