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吹
2022-03-05周温馨华东政法大学
周温馨(华东政法大学)
“肖医生,还剩几天了?”
“现在也只能维持着,选择不治疗……几天不好说,走之前,尽快立遗嘱,安排好后事吧。”
“谢谢您了……”病床上的老人微眯着双眼,视线在变模糊,心脏起搏机被护士缓缓推出,窗帘微微扬起,随风起也随风止。各类营养品完好地摆放在病房的角落,眼泪顺着皮肤上岁月留下的沟壑一点一点地滑落。闭上双眼,世界归于一片黑暗,把粗糙泛白的手放进被子里,渴求着最后时刻能有温度从掌心传到心脏,无数次化疗后仅剩的几缕发丝贴着脸颊,触及干瘪的耳垂。
脑中往事一幕幕浮现,风车还在女孩的手里紧攥着,笑靥如花,惹人怜爱。大风吹,大风吹,风车吱悠悠地转个不停,命运浮浮沉沉像鸣着笛的火车穿行在崇山峻岭之间,看似随处可行,却无目的可寻。
A 县县医院,妇产科。
“医生,能查出来是男孩还是女孩吗,可急死我这老婆子喽,我可得给我小孙子找算命先生求个好名字。”老太婆手里拿着破旧的算命小本,另一只手想要拉住面前这位听说从市里来的、接生技术很好的医生,用力睁着她那浑浊的眼睛,想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对不起,医院规定,这是不能告诉家属的。等孩子出生就知道了,都什么年代了,男女平等喽。老人家,拿着注意事项,赶紧带着儿媳妇回家吧,都6 个月了,身体可要调养好。”女医生扶了扶眼镜,看着化验单上一行行数据,把手抽回来,一条一条仔细地写着注意事项。钢笔与纸接触的沙沙声,让老人忍不住用她无神的眸子瞥了一眼,看着纸上写的什么科学什么合理,心想这年轻人结婚了吗?生过小孩吗?这小孩子出生前可得赶紧找偏方,听说隔壁陈家媳妇儿吃了偏方,生了个大胖小子,那生辰八字人人都夸是个大富大贵的娃娃,把她可羡慕坏了。老人随手把纸塞进包里,想赶紧回去找人算算这孩子是男是女,便急急忙忙拉着儿媳妇回家了。
4 个月后,手术室外。
手术中的红灯在夜色中显得那样醒目,手术室里女人痛不欲生的惨叫声,一阵一阵传到老婆子耳朵里。老婆子心想声音这么大,生了这么久,肯定是个大胖小子。儿子在手术室外来回走着,眼神不离手术室。刚签完剖腹产的同意书,他还不敢跟母亲说,生怕母亲在医院闹出个什么事,只能不停地祈祷着,希望老婆孩子都能平安。老人坐在靠椅上,笑容难掩,红色的光映在手中白色的镯子上,有种说不出的压抑。她此刻就等着红灯一灭,便把这开了光的手镯给小孙子戴上。
大风吹,大风吹,女孩站在山顶,她手里攥着唯一一个没有被弟弟拆坏的风车,看着风车随着大风呼呼地转着,好像总是反方向呢。
有时候她在想自己要是风就好了,县城的风总是在下午放学时扬起。她从山顶往下看,看不见自己的家;从山顶往上看,看不清遥远的天际。自由无边,坦坦荡荡,夕阳把天空染上一片赤色,总让她想起奶奶,想起她说过的话:
“当初那个算命的给我说你是个男孩子,结果生出来是个女孩子。”
“你妈顺产生了你弟弟,他还只是个孩子,你怎么能跟他计较呢!”
“我都是为你好,你是个女孩子。”
……
所以小洋只是小声地啜泣着,只是用衣角擦去脸上的眼泪,只是在弟弟一次次以捉弄她为乐时跑来后山,只是看着风车呼呼转动,只是想变成风,不再往下坠。
风起的时候,全世界都好像是随着它的方向的。她的头发会随风飞舞,她的衣角会随风扬起,她的心会随风挣扎。风从哪个方向来,又去往哪个方向呢?她不知道,只知道她充满了想过去的渴望,森林朝那边起伏,河流朝那边流淌,风车向那边转动。
大风吹,大风吹,她坐在高考的考场上,试卷压在胳膊肘下,她重重地在姓名那一栏写下“王煊洋”三个字,仿佛命运就寄托在这三个字上。
高考结束了,同学们都热切地讨论着未来的方向。有的人决定辍学去大城市打工,有的人选择考一个好大学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有的人还不知道未来该去向哪里,随风吧。她回到后山,手里拿着男孩给的纸条,上面写着:“王煊洋,可以在后山等我一下吗?我有很重要的事想和你说。”
她看着眼前意气风发的男孩,想起她的高中生活。这里的老师不会无缘无故地冤枉自己,这里的同学不会因为她是女孩而欺负她,这里的奖学金足够支撑她读完高中,这里的一切让她有种随风飘飞的感觉,而且再没有人会拆坏她的风车。
“小洋,我妈让我填北京的大学,我在那里等你,走之前这个风车送给你。”陈明浩的手中拿着颜色好看的风车,风车呼呼地转着,反射着光线,让她的脸出现在上面。“你的书上一直画着风车,所以我猜你会喜欢它,但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我?”
小洋心中充满被火烧般的感觉,害羞地满脸通红,双手交叉在背后,指尖冒出汗。她第一次从别人的未来里看到自己的希望,这是有方向的纯情告白,他眼中只有自己,而自己也好像很喜欢温润如玉的他。只是大风吹,大风吹,夕阳又晕染了远方的天空,在这时一个声音浮现,猛地把她从畅想里拽出,打破她所有的幻想——
“你一个女孩子能考上什么大学啊?差学校学费那么贵,费那些钱干嘛?赶紧去工作,之后赚钱供你弟弟上大学,他可是我们王家未来的大学生。”
她愣在原地,像被抽走了灵魂,怅然若失。风车还在呼呼地转,可她却仍被钉在原地,脚像灌了铅一样,风也无法带走她,耳边一遍又一遍回响着那段话,再也听不见其他的声音。
“小洋,小洋,你怎么不说话啊,你看这风车……”明浩看不见,她心中已潸然泪下,希望一点点抽离,风车也好像回到记忆里那个再也转不起来的风车,一切都变了,一切也都没变。
大风吹,大风吹,高楼耸立处,人心明暗面。
小王的思绪被经理的叫喊声拉回,看着面前摞成山的文件夹,她猛地大喝了一口咖啡,继续为实习期的最终考核写着策划案。是最近加班出幻觉了吧,她总感觉办公桌上那个坏掉的风车竟然重新转了起来。
小王长相甜美,身材高挑,又努力上进,是最被关注的新人。她期待着自己能够转正,每天兢兢业业地做着超额的工作,忐忑不安地等待着通知,希望自己不再被家里叫白眼狼。最终的汇报很成功,她穿上最体面的衣服从容地分析每一张图表,用最自信的姿态回答每一个问题。
经理叫她去办公室,她心中欢喜,觉得自己的努力终于被人看到,只听那人开口说道:
“小王啊,虽然你很优秀,但你这没资历没背景没学历,光有能力不行啊。竞争很大,你又是个女孩,以后会结婚生子,这都是会分散精力的。你知道吧?”
“我有很强的能力,也可以晚婚苦干,请给我一个机会吧。”小王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内心的委屈难掩。
经理走到她跟前,视线停留在她的身上,来回扫视。突然伸出手在她的脖子后面,几个指头不安分地抚摸着,似乎还想再进一步。她条件反射地躲开,眼中的泪硬生生憋了回去,只听男人传来一句:“不如给你个机会,当经理太太怎么样?”
大风吹,大风吹,吹起散落一地的离婚协议书,她平静坐在沙发上看着纸张旋转飘飞,最终四散开来。
“我跟你说结婚,你谈什么爱情,结婚和爱情是一回事吗?管他爱不爱先结了再说,谁也没说婚姻多美好。”于是她结婚了,和家里人挑选的相亲对象。
婚后丈夫让她辞职专注家庭,丈夫前途光明,让她做贤内助,她只能同意了。两年了,看着丈夫从志向远大的职员变成了阿谀奉承的无业游民,她对这段婚姻最后的希望一点点消失殆尽。家暴只有零次和无数次,看着镜子里眼角淤青的自己,皱纹也填了几许,吵架和拌嘴,香烟和醉酒,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她总找借口说他也有压力,工作很累,我要体谅他,为他分担。
她准备好热腾腾的饭菜,开了一瓶丈夫喜欢的红酒,等待着他回家。秒针不知道为什么一秒一秒转得那样快,混杂着她的心跳,快到就好像心脏要跳出来了。门被胡乱推开,冬天凌冽的风从狭小的门缝猛地灌入,丈夫将外套扔在沙发上,一身酒气,弥散开来。
“来吃点饭吧,空腹喝酒对胃不好。”她放低姿态,想好好劝劝他,只见他打开窗户,将个人简历用力地甩了出去,上面写着“××大学研究生,在××公司任职过3 年,已婚无子……”社会发展的太快,根本不给人喘息插空的机会。外面的街道人来人往,她抓紧时间收拾着屋里的狼藉,用手凭空抓住几张纸片,只是大风吹,大风吹,她抓不住下坠的纸片,也捞不起水中月。
盖完离婚章,夫妻都签好字,就当一切结束了,她看着电视柜上那个坏掉的风车,在想自己终于醒了。就算是没有醉,他回家也从不会主动关上门,即使是寒冬,也喜欢把那窗打开,任由大风吹进家里。风哪里能吹动不爱的心为彼此跳动,哪能吹动坏了的风车呢?想起每一次打完她,都不会道歉的他,拉上窗帘遮住外面的目光,一道新的伤就会出现在自己脸上,一声肮脏的咒骂就会重击她麻痹的心。
“洋洋,你为什么要离婚,这又不是过家家,你要当他的贤内助,听妈妈的话,你们好好谈谈,哪有夫妻不吵架……”
许多年前在后山的山顶上,她一个人哭过很多次,没有人会知道,大概风是知道的。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奶奶就没有给过她半分爱意,老人家说她这不是重男轻女,是在为王家培养后人。妈妈会苦口婆心地劝她,劝她让着弟弟,他还小,你是姐姐要照顾他;劝她别上大学了,二本院校有什么好上的,不如早点工作;劝她结婚吧,有个家庭生活才有着落,情情爱爱跟婚姻不一样。
她在后山上婉拒了陈明浩,年少时怕自己耽误奶奶口中他前程似锦的“命好”;在拿到录取通知书时反抗了妈妈,写完告别信,她勤工俭学读完本科;在办公室里给经理了一耳光,她可以没有高学历高薪水,但她要有尊严;在民政局斩断了婚姻,她不再容忍,勇敢地选择了自由。
后来,她换过许多公司,受到过性别歧视、职场骚扰、道德绑架,但她没有再软弱了,她一直记得自己在信中写的:“我想像风一样,就算永远没有它那样的洒脱,我也会尽力自由地做好自己,大风吹,大风吹,我的未来我去追……”
从小孙子到姐姐,从小洋到小王,从妻子到洋洋,她的身份在不断转换,来自各个方向的压迫,她一点一点地尽力挣脱。她之后再去过后山,看见男孩如约在那里等着他,她想等她变得更好了,他们会再见的,大风吹,吹去她的思念,吹动男孩手里的风车。
时间一晃过得真快,明浩已经逝世七年了,她和他的故事孩子们总是在讲,说有情人终成眷属了。她知道她没有女主的命,是天各一方的努力,让他们彼此扶持终于重遇在世俗之外。当年的风车她还留着,她每年会给孙子孙女送去自己最好的祝愿和各式各样的风车。襁褓里的孩子不知不觉间长大了,小孩子总要讲规矩的,她老了也会时常叨叨几句弟弟可不能欺负姐姐,姐姐也要和弟弟彼此有个照应。
艰难地呼吸着氧气瓶中的氧气,她想没什么好遗憾的了,她作为反抗者听过太多施压者不懈的嘲弄声,终是为自己的风车带来些许风力,没必要再继续吊着一口气活着了,社会总是一点一点进步的,教养总是一代一代提升的。大风吹,大风吹,孩子们努力吧,希望你们的光辉岁月能比我来得早些,一定过得比我要好。
医院里煞白的灯光莫名晃眼,让人仿佛置身于白色的航船在生与死之间飘浮,呼吸机“嘀嗒嘀嗒”的声音规律地宣示着生命体征的衰微,泪从眼角的沟壑滑落。
窗外街角昏黄的灯光,让人能依稀看见几辆疾驰而过的车驶向某个目的地,气温就像彗星高速坠落划过天际,苍凉而骤移,风呼啸而过,半点不留痕,神秘而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