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行
2022-03-05金克巴
金克巴
少不更事的我时常惹爷爷生气,我并非成心惹他,而是老人家杞人忧天,冥顽不灵的我总是入不了他的法眼。譬如我正挥刀制作一把木手枪,手枪雏形呼之欲出,他冷不防就在背后给我一个晴天霹雳:“叫你不要舞刀弄枪,就是不听,下次让我看见,非把你……”后面是一串令人不寒而栗的威吓。我怵他、烦他,视他如唯恐避之不及的瘟神。做爷爷做到这个份上,应该是很失败了,可他还坚持在失败的路线上一条道上走到黑。再说说我吧,孱弱的身体确实早就领教过刀锋的威力,手背留下了一道道短短长长的伤疤,嘴角也曾经被剪刀戳伤,留下了一厘米长的伤疤,时至今日还带着一道讥讽的意味,不肯全然消退。按说有了血淋淋的前车之鉴,我是应该收敛一些了,然而即便冒着被爷爷逮着的高风险,我还是甘之如饴地沉迷于自制玩具的乐趣里。童騃的我站到爷爷的对立面,继续玩两面派的手法,背地里仍然操起柴刀斧头,制作红缨枪、大刀、飞镖、竹箭、陀螺……几乎每一样都有赖于刀斧助力。有一次,我的劣行又被爷爷逮了个正着,他的脸色陡然浓云叆叇,看样子又是一阵狂风骤雨,我条件反射似地呆立着,脊背发凉。然而,接下来他破天荒的只是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没有多费口舌,而是反剪着手撂下一句话:“也不知道你将来何以为生?”连声音都闪烁着寒光,尔后摇着头转身离去。倘若他不走,我只能像舞台上沉默的贝克特继续给他演哑剧了。
在爷爷行将完结的人生词典里,死亡,不是经验可以触及的范畴;唯有生存,才是最大的难题。尽管死亡是统摄一切的结局,极乐天堂也不是全无问题,因为如果世人不论良莠最后全都组团去了那个无上逍遥的妙境,该如何彰显神的伟大?总之,哈姆雷特式的名言如果从爷爷的嘴里说出,就变成了“如何活着,的确是个问题”。在我看来,罗丹的思想者深陷的姿态应该是对生的沉思,在支颐的当儿,轻轻地响起了马斯奈的《沉思曲》。谁说我们本身不是一个时常陷入种种窘境的剧烈的矛盾体呢?爷爷的沉思亦有他的姿态,因为不幸的湍流一直冲击着他那凋敝的躯壳,让他在世间晃荡不定。他很小的时候就过继给别家,唯一的兄弟因为从前浑然不觉地站错了阵营而导致后来唯有十分惊醒地以死赎罪。爷爷前半生困于饥饿后半生陷于胃病。虽然有过两段婚姻,但大半辈子仍是一介鳏夫……人生实难,死如之何?真是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
爷爷哈姆雷特式的问题对我来说因为来得太早而不啻于东风吹马耳,但多年以后它又时常向我吹袭,让我在风中摇晃、惊悚,它的生命力那么顽强,而今在我看来显然有着一番先验的意味。我终于渐渐地懂得爷爷的杞人忧天并非故作深沉。是啊,在熙来攘往的人世间,我一直都需要直面:何以自处何以为生?
十七八岁,我陷于进退两难的泥淖,成了无业游民,有城镇户口却只能待在农村,裹足乡间却没有属于自己的田地。委实说,种田人的辛劳、贫苦让这一项人与自然建立最朴素关系的活动从来都不是我的人生选项,但进城又不知路在何方。前路并非理所当然的平坦、宽广,而是沟壑重重,大抵只能在激流险滩摸着石子险象环生地过河。在意义寥寥的挣扎和几近与自己搏斗的撕扯中,珍稀的光阴碎了一地。父亲把我带到世间仅仅九年之后就撒手人寰,因此,我的成长过程注定在遭遇严重的精神危机的时刻只能黯然神伤地走进旷野,像两千多年前的那个先贤一样仰天追问,然后低头徘徊,以积攒下一通“天问”的能量。唯此,漫漫人生的求索才有了“上”与“下”,才有了沟壑蹭蹬和闲庭信步。
差不多有两年,我待在一间一日之内光线迥异的斗室里。如何打发时光,无疑也是一个哈姆雷特式的难题。因为时间是构成生命的基质,审视时间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在审视生命。我想到了研习书法,于是找来一捆捆旧书报,融入斗室的静谧之中。那是天井院落的一个所在,邻人大多迁往新居,晚间尚有人在堂屋拴牛。我在其间听得最多的是牛在静夜里反刍的窸窣声和麻雀在屋檐上甜蜜的聒噪。偶尔有一只麻雀落在窗棂上,小脑袋忽左忽右地摆动着,瞅着我,似问,呃,你在弄啥呢?我不止一次看见,麻雀有时径直飞入隔壁的空屋子,逗停,觅食。它们的一举一动难道不也是伴随着弥足珍贵的思维的流动吗?彼时,它们在想什么?如此微小的脑量在凝眸的瞬间竟然与我巨量的脑灰质的沟壑取得了联系。直到多年以后,我才尝试把它们记录下来,虽然不知其名,连一个绰号也没有,只是麻雀而已,但就像济慈的夜莺一样亘古长存。寒冬某夜,一只山雀贸然到访,它一定被外面摇旗呐喊的寒风给吓坏了,整座山的枞树都被风鼓动起来,一齐狂吼,整个世界都俨然险境。山雀即便误入斗室还以为堕入魔窟,它在仓猝主人的面前不停地扑棱,寻找出口,有几次,它在楼板上跌跌撞撞地往下掉……最后,窗纸上拳头大小的窟窿将它掷向巨墨如海的寒夜。飞吧,外面的世界纵使无明,也终究是一种自由。
我在斗室里全情投入地写啊画啊,倦了就坐在椅子上,出神地谛视穿窗而入的光束,微尘在光束里骤来骤去,我永远也无法捕捉一粒微尘的轨迹。原来,即使在最幽暗的地方也充斥着动感,微尘碰撞时也许会发出耳鼓听不到的轰鸣声,一如我同样听不见太空深处砉然的巨响。要知道,我的世界同样也是它们的。在㤞憏无聊的时候,我感到一种叫“青春”的东西在身体里潜滋暗长,蠢蠢欲动。就像保罗·柯艾略的牧羊少年一样,我这一生也注定要远走九垓八埏,到全然陌生的地方去寻觅生活的真谛。在一切尚未铺开之前,常常有一种莫名的忧伤笼罩着我。我曾经十分畏怯爷爷的老气横秋,却不曾料想少年的秋天还是蹑足而至。
我找来一摞《书法》杂志,不时地鉴赏、临摹。有一些字帖是我“偷”来的,隔壁是我一个堂叔多年也难能得回一趟的家,有一扇门正好通向我的斗室,虽然被土砖稀松地砌起来,但还是有一个很大的窟窿,里面不远处的桌子上就有高高的一摞书。那也成了我的精神食粮。有一天,不知是谁的一副行书如群鸿戏海吸引了我:
少年十五二十时,步行夺得胡马骑。
射杀中山白额虎,肯数邺下黄须儿!
摩诘居士写此诗时,眼前应该挺有画面感:奔逸绝尘的少年,只身夺得胡马;张弓搭箭,精准地射中斑斓猛虎的要害;他纵横驰骋,凭借出神入化的三尺青锋独挡百万敌军……
读来血脉喷张。
我隐隐地渴望远行,暗暗地积攒勇气。那时南风捎来的消息凸显了一个事物的两面。据说那边云蒸霞蔚,风景独好,是个逐梦的好地方;但也有一种说法,南方太难,居大不易,因此屡屡有人铩羽而归。村里有几个年轻人到南方打工,除了饱受惊吓之外别无所获,晚上为了躲避查暂住证只得睡在坟山里。谁知道一个山里少年会有着什么样的奇幻之旅。
腊月只剩下一截尾巴,很快要开启年节模式。我在乡政府所在地的小集市上写春联,那是一年当中最热闹的集市。虽说是闹市,其实不过是一枚果实被107 国道一分为二,在特定的日子,散居群山褶皱里的人们潜藏的热情就被激活,纷纷向那枚果实辐辏而来,聆听春天即将归来的消息。当那一幕幕在我的脑海里再次复原,我似乎听到了马斯卡尼的《乡村骑士间奏曲》,带着淡淡的忧伤,宛若寒水没过白沙,波光粼粼的湖面飘浮着一缕乳白的雾霭,田间野马,路上尘埃,童山濯濯的枫杨上飞起一群蜡嘴雀……场景虽然有些泛黄却依然生动。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我见到不少熟悉的面孔,并且不经意地就被摇撼。有一天,我的对联摊子来了一个强梁之徒,此时他业已摘下平日凶悍与强暴的面具——我相信那只是一副面具,他一直有一种错觉,只要戴上它招摇过市就很有面子,乃至充斥着子虚乌有的成就感。他比我多经了几年世事,人称“强保”,平日游手好闲、横行乡里。在萧瑟寒风中,我正俯身运笔,强保走过来。当然,我完全不用担心,我与他素无过节,而且他大嫂的娘家就住在我家对门。此刻他全无平日的盛气凌人,站在我面前词钝意虚。难道太阳今天从西边出来了吗?原来,他请我给他写一副春联。别人选的春联大抵具有喜庆色彩,但是按他意思写出来就根本不像春联,倒像是虔诚的忏悔。这不,横批他都想好了:回头是岸!难不成他已经幡然醒悟,感叹昨非而今是,以恃强凌弱为苦海,于是贴上一副满是悔意的楹联表明心迹。墨迹甫干,他就卷好对子。我压根就没想收他的润笔,他见我不收,硬是将两元纸币轻轻地扔在桌上,掉头而去。
无人光顾的时候,我就双手合拢朝里面吹热气。腊月的阳光是荏弱的,薄削的寒风只需刮几下,便让人直打哆嗦。“呵呵,好家伙,原来你在这儿写对子啊!”我打量着跟我打招呼的人,印象漫漶,于是不自觉地检索脑皮层的深层记忆,所幸的是健忘的潮水还没有彻底没过沙滩,我想起来了……
“怎么不去打工呢?写对子有啥意思?”他摇着头,不像是在说笑,眼里分明看见一只在风中瑟瑟发抖的寒鸦。卡夫卡,这个名字在捷克语里也是寒鸦的意思哦。我陪着笑,用尴尬和落寞将笑容简单地包裹起来。他在南方打工,混得还不错。我没去过南方,但南方的风闻已经来势汹汹地向我吹袭。我恨脚下让人茫然不知所措的泥淖。在我们当地,那时正是“打工”这个新鲜事物的发轫之初,敢于闯世者,并且混得不错,自然让人钦佩。到南方去,不知曾几何时已经潜藏在我的基因里,现在,只不过是等到了被激活的时刻。2000 多年来,我的祖先——一群匈奴休屠部落的人,就是在一个隐秘声音的召唤下走出河西走廊,一路上他们丢失了马匹,跋山涉水辗转南迁,直到在荆楚大地最南端的青山绿水间落地生根。如今,我似乎也听到了南方之南的召唤。帕格尼尼的钟精准地敲打着我的心,预示着一个时不我待的时刻。
我的南行凭借的不是什么豪迈的胆气,而是抑制不住的浪漫情怀,像野草一样只需一缕东风吹拂,便开始萌动,疯长起来,遮蔽了前路坎坷的真相。我迫不及待,憧憬着南方的椰林、香蕉林、珠玑巷、树皮小屋、朱雀玄鸟……我的爱不再拘泥于华中那个小山村和让我无从安顿自己的故城,我将在南方的天底下辗转流离,让生活的琐碎将自己瘗埋。在不徐不疾的绿皮火车上(现在从家乡到深圳坐高铁只需四个半小时,但那时绿皮火车之旅长达三十个小时),我领教了身体超强的承受能力,在漫长的颠踬中,追逐着各自梦想的人们挤在一起喘息、渥汗,因为饥饿和极度的疲惫,屡屡突破男女授受不亲的樊篱。但决不是淳于髡所说的握手无罚,目眙不禁,更无关于罗襦襟解和微闻芗泽。只有现实的窘迫消融了陌生的羞怯和禁忌。
多年以后回首往事,才惊觉自己曾经患上了不谙世事的幼稚病。如果不是深入南方的肌理,我对她的认识便仅限于传闻,无从看清她虽然张开着双臂,却审慎地避开寻梦者一厢情愿的热情,因为她一时还无从适应汹涌而来的人潮,于是,伴随着打工潮衍生出许多新事物:暂住证、“三无”、盲流、打工仔、外来妹、遣返……
无一技傍身,惶惑被梦想暂时蒙蔽。那种惶惑让我想到了一个人,约莫二百年前,丹麦有一个出身贫苦的小镇少年,想凭着并不出色的歌唱天赋当上歌唱家,他一头扎进哥本哈根。在肾上腺素快速上升的时刻,初生之犊闯进皇家剧院经理家里,对方冰凉的冷漠中混合着高浓度的傲慢,在单薄的少年面前,他强忍不悦说,好吧,你唱给我听听。少年使出了浑身解数唱起来,然而,命运诸神并没有在那个节骨眼上统一意见,让他顺利过关,而是对他另有安排,让他走上了另一条羊肠小径,并最终赋予那个名字不凡的意义,他就是安徒生。如果安徒生侥幸当上了歌唱家,就不会有拇指姑娘和丑小鸭,也不会有皇帝的新装。但想到了安徒生什么也说明不了,我不是安徒生。
也许,蚀骨的惶惑是成长的有益养料。当然我一定要提醒自己:在这颗卓荦不群的蓝色星球上,从生物意义上来说,痛苦只是基因传递的副产品。至于基因传递的终极意义是什么,现在还远远不是能够揭橥的时候。我一个后来当上了教授的朋友当时就说过,对有的人来说,再多的痛苦也是徒然的。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觉得,一切众生皆是肩负某个神秘使命的使者。
以梦为马的少年啊,怎能忘了那时的马瘦毛长!
还记得,空空的行囊里有一个文件袋,夹着我见诸报端的“豆腐块”,窃以为到了阳光明媚的南方,情急之下或许能当敲门砖幸运地敲开某一扇门。它们差不多是我唯一引以为傲的东西,然而,在颠沛流离中它们从来都没有派上用场,最后如泫露一样消失了。那是我一生中最容易从唐·吉诃德的命运里看到自己影子的日子,以乐观和豪情为武器,除了屡屡与虚拟的敌人作战也与另一股敌人作战,它们是懦弱、倦怠、失望、自卑、消沉……操着各样的武器向我张牙舞爪地扑上来。
东莞长安——既是我的洼地也是我的福地。在一头扎进南方的初年,我曾经用绵密的足迹丈量过它,并憧憬着自己的足迹是广种薄收的种子,能在此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卢梭说过,上帝只关注物种而忽略个体。如果衪也关注一切众生的每个小小愿望,大概就不会让数不胜数的榕树果徒然舛落,也不会对天灾人祸视若无睹。踏上燠热的南方,有人善意地劝阻我,这儿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言毕还伴随着摇头和叹息,无形中加重了劝阻的力度。虽然穷猿奔林,但转念一想,如果热火朝天的南方都不是我的安身之地,那么哪儿才是我的立命之所?在强者与弱者并存的地方,为什么偏偏只有我待不下去?这显然不是一个逻辑可以自洽的问题。打击我的力量也滋养着我,现在我肩负着一个使命:要把别人的南方变成自己的南方。正如我的祖先,很久以前失去草原和马匹,却收获了南方延绵的群山。
第一次踏上南方,毗邻的香港刚刚送走“日不落帝国”的殖民者,有关动乱乃至战争的流言终于烟消云散。在南方,我身上每个渴求生存的细胞都激活了。虽然居无定所、身无长物,但我知道太阳明天照常升起,高悬于高度密集的工业区之上。“我要做远方忠诚的儿子/和物质短暂的情人”,那是我此生无限接近海子这两句诗的岁月。
我暂栖长安新民。哥哥就在附近一家眼镜厂打工。有许多电镀厂和电子厂像豌豆一样整齐地排列在豆荚里,磁铁一样吸引了众多老乡,让它很快成为一个打工人的集中地。正因为如此,新民让我有一种亲切感,然而仅仅是莫名的情愫流动罢了,因为自始至终,那个百堵皆作的小平原上都没有任何一家工厂向我敞开大门,哪怕是令人惊怵的铁和塑胶,旷日持久的机器喧嚣,都没有给我得以洗礼的机会。当我在工业区围墙外蹀躞而行,内心一片怅惘和茫然,偶尔有一股渴慕像白腰雨燕一样在低空迅疾地划过,我多想在茫茫大块和悠悠高旻之间有自己的轻逸的航迹。对我来说,那真是求做奴隶而不得的年代。
想不到在新民我邂逅了吴同学,多年不见,他做着一份在我看来颇接地气的工作——步步高电子厂大食堂的厨师,用他的话说,就是每天操起大铁锹,翻弄一锅又一锅热气腾腾的菜。“现在不是可以用机器炒菜吗?”“是的,但还是免不了要人在一旁翻弄。”在他看来,在工厂做厨师实在是天底下最乏味的工作,好在只是权宜之计,这不,他已经做好下一步打算,准备去株洲经商。我早就听说,有许多家乡人在那儿开服装厂,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接下来两个月,“三无”身份就像沉重的枷锁套在我身上。我特别害怕被治安队撞上。新民有一条污水河,我把它看成一条界河,狂野的杂草和灌木贪婪地侵占着河边。即便是灌木,在赤地炎天,它们也总是轻易地突破生长极限,长成了小乔木,像踩高跷的人给人一种危耸和怪异的感觉。那些日子,每当我跨过污水河要离它而去,心就像苍茫大海上的一叶小舟飘摇无寄;然则一俟重返新民,那片我并不熟悉的土地居然让我感到亲切和踏实。亲切可想而知,但踏实从何而来呢?其实,绕树三匝,我依然无枝可倚,即使能与亲友相见,也难保我不被治安队带走。我特别想在新民有一枝之栖,但有心栽花花不开,那个念想自始至终都是喑哑的。
有一次,我在附近工业区晃荡了一个上午,那种状况几乎就是头一天的简单重复。我想一定有一种东西在我身体里潜滋暗长地支撑着我,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双腿像灌铅一样走不动了,一抬头,前面不正是步步高吗?我凑到铁门前跟保安说,我要找吴同学。保安不吭声,只从门卫室拿了一副碗筷径直向食堂走去。没过多久,身穿白大褂、头戴厨师帽的吴同学就叼着一支烟向我走来。我俩在厂门边蹲着聊起来。后来,吴同学说,饭点快到了,吃了再走。辘辘的饥肠不容我客气,还咕咕咚咚一个劲地暗示着我:吃吧,说不定下一顿又没着落了。其实,在学校时我跟吴同学说不上有什么特别交情,但异地重逢一下子拉近了距离。吴同学当然一眼就看得出我的窘迫,就诚挚地对我说,以后你可以随时过来找我,我别的本事没有,但保管让你吃饱。吴同学端来一盘饭菜,我一顿狼吞虎咽。委实说,肚子已经很久没有填饱过了。
我再也没去找过吴同学,亦无缘重逢,但彼时一粥一饭似乎还冒着热气。
后来,在南方我又有过许多奇遇,结识了许多新朋友。譬如周君,在故城时只闻其名未见本尊。穷猿奔林的日子情急之下就想到素昧平生的他,仅仅以文学之名就让我觉得他应该是可以信赖的人,于是便有了接下来的贸然前往。
在南头,从长途客车下来,搭上摩的,按图索骥找到周君的培训中心,他不在,一连问了几个人,都爱理不理,但可以确信自己找对了地方。因为是第一次见他,不知他的模样,生怕见了本尊也认不出来,便在走廊上杵着。每当楼梯响起跫跫橐橐的足音,就盯着楼梯口。天色暗下来,渐渐被黑暗势力接收,但是人造的光明总是不甘示弱地与之相颉颃。终于,一个个头不高但看上去健硕的青年男子拿着一份报纸走过来,此人正是周君。我们一见如故。周君是喝“头啖汤”的创业者,经营着一家颇具规模的培训中心。其实望门投止的人周君见得多了,不时有亲友前来投靠,把他那儿当成临时接待站。像我这样素不相识的乡亲,他也向来来者不拒。他的地盘,是我乍到南方时的加油站。那当儿如果不去投靠他,我十有八九只得打道回府。可以说他就是我的贵人。
我暂栖在摇摇晃晃的枝头。恰逢中秋节,因为没有一枝之栖,加上一文不名,内心焦灼无比,这种情绪从早年起就开始隐隐地塑造着我阴郁的土星性格,掠过辛稼轩《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的前半阕,很快就过渡到后半阕,“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月明之夜,我在草地上踽踽独行。不知何时,周君出现在我面前,给我一个月饼,和我闲聊片刻。我舍不得吃那个珍贵的月饼,揣了很久,最后委实抵不住它的诱惑,差不多用了全副身心去消受美味。自此,对我而言,世间再也没有那么好吃的月饼了。
我贸然闯入周君的世界,差不多把他当作亲人。其时,因为查暂住证让人心弦绷得很紧,于是总被一种无力感攫住,就算是亲友也不大愿意收留我。“三无”身份是流浪者的阿喀琉斯之踵,只需猝然一击便应声倒地,最终我还是绕不开拘留和遣返的厄运。那是一条令人战栗的特殊流水线:某日,在新安湖我被两个治安队员截住,彼此之间有过近似人机对话的简短对白,未几,呼啸而至的警笛激起了我内心的涟漪,却并未演变成惊涛骇浪,我面色愀然而内心异常岑寂。一路上,幽暗的车厢狭小的铁窗隔开了外面如梦似幻的光影世界,让人错愕之余恍如隔世。在拘留所我目睹了一个惊慌失措的妇女倒地撒泼不知如何逭祸。我被连夜转送到韶关拘留所。那一番折腾让我见过不少面孔,这才发现所谓“一样的天,一样的脸”其实并不一样,有的人心怀乌托邦,有的人身在异托邦,让我再不能无视命运诸神苦心孤诣的差异性安排——塑造了被稀薄却有效的大气怀抱着的芸芸众生。在铁栅栏里,有的人谈笑自若,有的人则目光涣散,有的人形容枯槁。我在黑暗里待了三天两夜,等待搭救……
一定有许多荒诞的情节穿插在少年行里,让我的人生丰赡起来。如今,我跟那个囊橐萧然的少年渐行渐远,直至变成另一个人。有一天,我或许会再次想起年少时在南方的天底下奔波颠连与看不见的风车魔怪作战。蓦然回首,曾经在风中流过的眼泪已经悄然凝结成一串温润的珍珠。所有的苦难都是命运别出心裁的馈赠。从此,在幸福的时刻我还是那个经受过苦难的人,在苦难的时候亦是那个曾经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