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男友被难民谋杀后
2022-03-05宋芷若
宋芷若
2021年2月3日,委内瑞拉移民穿越智利与玻利维亚边境
26岁以前,我一直怀着一颗赤诚的心闯荡世界,遇到了许多可爱的人,收获了这世间许多的善意。我曾在欧洲做沙发客,住在陌生人家里;也曾在非洲丢失手机,被陌生人还回来。我天真、好奇、善良、热情,我以为我热爱这个世界,原来只是没看清这世界的真相。
去年,我26岁,一场突如其来的悲剧让我的世界观开始崩塌。我不再天真,甚至不知道是不是该善良。我开始变得畏手畏脚,对陌生人充满质疑。我也曾一度想回避,却和我最不想面对的撞了个满怀。
我之前一直在秘鲁打工讨生活,就发现在秘鲁有很多委内瑞拉人。听说是前几年由于委内瑞拉国家变故的原因,大批难民纷纷逃离自己的家园,进入拉丁美洲各国,他们的身影遍布墨西哥、秘鲁、哥伦比亚……
秘鲁首都利马的委内瑞拉人名声并不好。兢兢业业打工的委内瑞拉人也有,但更多的是乞讨、偷窃、抢劫、吸毒、为非作歹的人,而且近年来越來越猖狂。
就在秘鲁工作期间,在一个不能再平常的星期五,我突然接到男友在当地餐馆被凶杀身亡的噩耗。我直接崩溃。
当地很快就抓到了凶手:一个谋财害命的委内瑞拉难民。我一下子对委内瑞拉这个国家和这个国家的人充满了憎恨和愤怒。事发后,我忍不住多次在谷歌搜索观看凶手的资料、供述、犯罪现场指认,甚至到脸书把他和他家人的信息也看了很多次。一次次撕心裂肺的痛,让我一次次失声痛哭。
每个晚上,我都情不自禁地去想象当天晚上案发的情景。仇恨和恐惧在我心底一点点地滋生。那时,我恨他,也恨委内瑞拉这个国家,恨委内瑞拉人。为什么自己家破人亡,要害得别人也是一样?
为什么曾经我以为美好的世界却有这样令人发指的邪恶?为什么不把所有委内瑞拉难民赶出秘鲁?
一段时间以后,我想换个环境工作,经朋友介绍从秘鲁来到了南部邻国智利。只是我未曾想到,智利作为拉丁美洲最发达的国家之一,这里的难民数量要比秘鲁还多得多!在公园和广场上,到处可见那些无家可归、支着帐篷或者露天堆着行李的黑色、棕色、白色的人们。
就在我第一天上班报到的时候,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公司里面的大多数员工,竟然都是委内瑞拉人!
一开始我的内心是无比抗拒的。一种憎恶、恐惧和不安浮上心头。那时候,我还没有从几个月前的凶杀案阴影中走出。听老板说这些同事们都是委内瑞拉人,我只感觉浑身一阵战栗,鸡皮疙瘩都要起来。我扫视了一下周边每个同事忙碌的身影,不敢直视他们的目光。
我一改往日灿烂热情的作风,只是怯怯地跟他们打了招呼:戴凡妮,飒拉,牙套小哥……我竟然要和十几个委内瑞拉人一起工作。天哪!委内瑞拉杀人凶手的面孔不断地浮现在我的脑海!我定了定神,赶紧匆匆埋头做自己的工作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没有跟委内瑞拉的同事们怎么聊过天,朋友也叮嘱我一定要多加小心,毕竟防人之心不可无。我前面的工位上就是个委内瑞拉女生,叫戴凡妮,是个胖胖的金发大姐。她的谈吐和气质都很优雅得体,人也很开朗健谈。
智利圣地亚哥一角
后面几天,因为工作原因不得不交流,我跟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起来。
戴凡妮来到智利三年了,早已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前些日子还把父母从委内瑞拉接了过来。只是当我问起城市里好玩的去处,她的眼神却黯淡下来。
“其实没怎么出去玩过,来这边就是赚钱讨生活而已。这里消费高,经济条件也不允许……”
不过,每当她回想起自己的国家委内瑞拉,语气里却满是兴奋和怀念。
“那是个美丽的国家,只是执政的人毁掉了它。”她叹叹气。
“以前我读大学时,每天回家,都是妈妈准备好了饭菜,那时候好幸福啊……我以前是做人力资源的,那是我大学的专业……来到这边以后……唉,只能有什么做什么了。先是在餐厅做服务员,后来去给人家家里打扫卫生……”
我突然听得有点心酸,对她虽然有防备,有好奇,但此刻更多了一丝同情。如果不是国家变故,谁不还是个小公主呢?而个人的命运在国家兴衰浮沉面前,显得是那么的渺小和无助。
因为自己心存芥蒂,我曾问过老板为什么要雇佣委内瑞拉人。老板很认真地告诉我,一个委内瑞拉工人是一个智利工人工作速度的三倍。
“你不要担心,我们这里的同事都是学历、资质比较高的,而且跟我们一起工作了很久的人。”
对于这一点,委内瑞拉女孩飒拉很是自豪:“不管是在秘鲁还是在智利,大家都喜欢雇佣委内瑞拉人,这一定是有它的原因的!”
听了她的话,我心里不知道是酸楚还是佩服。其实很多老板雇佣委内瑞拉难民,只是因为他们薪水比较低而已。但她很自信的样子,倒也很让我佩服。即便自己的民族是这样的落魄潦倒,她依然掩不住那种自豪。
作为难民,在准发达国家智利寄人篱下,委内瑞拉人骨子里依然骄傲,对当地的很多东西都是嗤之以鼻。委内瑞拉员工抱团生活在自己的圈子里,几乎不想跟智利人交朋友。说起智利的食物,他们也是翻白眼或者做呕吐状。
有一天早上,我像往日一样来店里上班,漫不经心地向同事们问候着早上好。突然牙套小哥闪到了我面前说:“早上好!”
他拿出一块巧克力递到我面前,同时绽放出好大一个笑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戴了金属牙套,他的笑容熠熠生辉,足以温暖一颗冰封的心。
我听老板说,牙套小哥干活儿很卖力,在这家店里已经工作了好几年。虽然工作辛苦,但是他很爱笑,眼神干净又纯真。他30岁了,还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几年前他从委内瑞拉偷渡过来,是骑了几天几夜的自行车来到这里。难以想象他经历了什么,可是我每次看到他的笑容,都会想起那句歌词:“被泼过太冷的雨滴和雪花,更坚持微笑要暖得像太阳。”
我主动跟牙套小哥讲话,忽然感覺心里轻快开心了很多。从震惊、害怕、抵触和抗拒,到今天我感觉心里的冰雪一点点消融,我忽然发现,其实那份仇恨、恐惧的枷锁呀,锁住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啊!
经过一段时间和十几个委内瑞拉同事的相处,在他们的欢声笑语里,我终于渐渐放下防备和厌恶,开始以不带偏见的眼光,和每一个人真诚相处。我心中那段曾经挥之不去的噩梦也渐渐变得模糊,我对往事渐渐释怀了。
我慢慢明白,仇恨是没有意义的:仇恨换不回时间倒流,法律已给了受害者应有的慰藉;面对一个民族,仇恨是以偏概全,反而让自己画地为牢,禁锢住爱和温暖的源泉。
有一句话是:“比起不同,我们(不同种族、国家的人)更多的是相似。”是啊,哪一个国家哪一个民族的人不追求幸福的生活,不渴望着安定团聚?如果有选择的余地,谁愿意去做难民,在原本不属于自己的土地上颠沛流离、备受冷眼?只不过,面对生活的困境,有的人失去理智,有的人选择铤而走险;有的人在生存的威胁面前放弃人性,而有的人选择笑着面对,哪怕流血流汗,也咬牙坚持下去,相信生活总会好起来。
习惯了在智利的生活,习惯了和委内瑞拉同事一起工作,我好像还是曾经那个纯真热情的我,又好像一切都变得不一样。我看到了世界的另一面,但依然选择相信美好,热爱这个也许并不完美的人间。
这世界,原本就有好有坏,有善良也有邪恶,又或者善良和邪恶只在一念之间。曾经的我因为天真,热情真诚地在这世间活了二十几年,一场事故让我看清这人间也有炼狱般的一面。可是,以后的路我依然选择相信。泰戈尔说过:“上帝以痛吻我,要我回报以歌。”
我依然选择善良,选择放下仇恨;我依然祈祷,祈祷这世界,多一分安定与和谐,少一分贫穷与矛盾;多一分和平与共情,少一分暴力与杀戮;我祈祷这世界不再有难民,每一个民族,每一个委内瑞拉人,每一个人,都能够安居乐业,幸福美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