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性”的重构
——从李娟的非虚构写作及其英译谈起
2022-03-04王岫庐
王岫庐
李娟是当代文坛上一个非常特别的存在。这个出生于新疆奎屯,生活在宽广的阿勒泰地区的姑娘,自小跟随开杂货店的母亲在清贫和漂泊中成长,她甚至连中学都没有读完。但或许正因为远离了书本,亲历了自然,她的作品呈现出一种原生态的风格,文笔质朴平实,坦诚平淡中又总会生出温暖与幽默。李娟笔下阿勒泰游牧地区的生存景观,打动了众多读者,她也被亲切地称为“阿勒泰的精灵”。
一、文学与民族志的边界
李娟笔下的世界建立在她独特的边疆生活体验之上,那些广阔的空间、原始的生态、古老的传统,充满了生机与诗意。如果在写作中将“远方”的生活加以异域情调化的处理,或是加入对原始山水、风物画面的描绘,很容易满足读者的浪漫化想象,但也可能助长读者对“远方”的猎奇与消费心理。显然,李娟并没有这样做。她的生活固然是边缘的,但她的文字是亲切的,即便书写着从未被描绘、被述说的地方和生活,她始终以不加掩饰的真诚,记录着自然律动与生活点滴。在讲述“远方”的时候,李娟既是一个观察记录哈萨克文化的汉族人,也是一个融入游牧生活的在地居住者。她用自己的语言讲述“他者”,也用行旅的经历去探究“自我”。文学的审美追求与民族志叙事的伦理考量,构成了李娟作品独特的张力。
对自己文字的特点,李娟有非常明确的认识。2021年1月22日,在英国利兹大学新中国写作中心与Sinoist Books合作举办的一场在线座谈会上,李娟谈到文学作品的“独特”:
李娟跟随哈萨克牧民深入阿勒泰乌伦古河南面的荒野深处,亲历了一段寂寞艰辛的生活。这段经历显然带有强烈的传奇色彩,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与人类学家的田野考察有相通之处:一个“孤独的陌生人”长途跋涉,只身前往陌生的远方,去寻找不一样的文明和传统,经过了千辛万苦的实地考察,又回到自己的文化里来讲述有关他者的故事。但与人类学家不同,李娟从未以居高临下的眼光去打量在地文化,更没有自以为是地认定自己的观察和讲述代表了客观真相。
李娟并不是人类学研究者,但她的做法无疑与文化人类学中的“深度描写”(thick description)有异曲同工之妙。质性研究学者诺曼·K.邓津(Norman K.Denzin)对“深描”的方法做出了较为清晰的总结:
《冬牧场》是李娟签约《人民文学》非虚构写作计划的作品。非虚构的美学设计要求作家进入真实领域,根据第一手材料来讲述自我的观察与体验。在非虚构的大旗下,《人民文学》希望能够培育出超越苍白抒情、过度修辞,能直达现场,精确表达生存经验的作品。李娟却以最真实的体验,表明“精确的表达与命名”几乎是一个无法实现的目标,因为我们关于他者的讲述,可能终将是无法证实的,也难以令人满意。究其实质,李娟的作品并不提供关于他者生活方式的文献,而是关于“写作者本身”,因此她的叙述虽然围绕事实,但并不缺少想象;她的描写虽然关注细节,但从不规避修辞;她的文风虽然节制,但始终饱含深情。在意义分叉模糊的边缘,她愿意放弃对“精确”的执念。在现实矛盾无解之时,她懂得谅解人心与悬置判断。正是带着这种“多余又尴尬”的敏感,这种“不求甚解”的豁达,这种诚挚温厚的心怀,李娟才能以“栖居者”和“局外人”的双重身份,徘徊于文学与民族志的边界,以“栖居者”的视角,无声注视每一个细节,又以“局外人”的冷静,将眼睛捕捉到的线条、色彩,耳朵聆听到的声音,身体感受到的温度,心灵体验到的感动,以新鲜而真切的文字回顾与展现出来,为读者记录下一种正在消失的游牧生活,呈现出一个遥远陌生的世界。
二、“真实性”的迷思
这篇评论文章发表后不久,致力于推广当代华语文学英译的网站纸托邦(Paper Republic)全文刊载了“The Road to the Weeping Spring”,引发不少当代知名华语文学译者对李娟文化身份的讨论。徐穆实(Bruce Humes)翻译了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他引证迟子建对鄂伦春族生活的书写,强调关于“他者”的写作必须要千方百计确保作品的“真实性”,并委婉表达出对李娟作品的疑虑,认为她对哈萨克族的呈现并未规避汉族文化视角的主观阐释。当代中国儿童文学翻译家汪海岚(Helen Wang)则引用了李娟与欧宁的一段对话,为李娟文化身份的自觉进行辩护。在谈到哈萨克作家叶尔克西对自己的影响时,李娟曾说过:
的确,李娟并不需要外国译者与读者们去提醒她注意写作中的“真实性”问题。她自己一向对身份问题十分敏感。即便在跟随哈萨克牧人进入冬牧场,度过漫长的冬季之后,李娟在《冬牧场》中依然一次次反思,将自己定义为一个“局外人”,坦承自己认识的限度与交流的挫败,并直面叙事中的意义空白。
在社会人类学的传统中,民族志书写常常会被认为是一种“文化翻译”(cultural translation)。文化人类学家戈弗雷·利恩哈特(Godfrey Lienhardt)曾提出过一个经典的构想:
对他者文化书写,使生活在另一种文化中的读者能够理解它,这就是一个翻译的过程。这个过程往往同时涉及空间和时间的维度:从一种文化到另一种文化,从过往到如今。将民族志写作看作“文化翻译”,凸显了意义的时空特异性,也设下了“不可译性”(untranslatability)的难解之局。李娟深度描写的叙事方式,使她的作品多少带有民族志书写的特征,而她以“局外人”的自我定位与“不可译性”达成了和解,并找到了弥合创作与发现、以“主体”真实接近“实体”真实的写作方式。可是,当她的作品进入英语世界之后,西方读者们更感兴趣的依然还是那个存在于远方的“实体”真实。
深情、动人……充满了幽默、自省,让读者得以瞥见一种正在消失的生活方式。
——《纽约时报书评》
对中国偏远地区艰苦卓绝的生活的温情写照……对一个正在消失的世界的罕见观察。
——《科克斯书评》
中国记者(journalist)李娟在美国出版的首部作品,讲述了她在中国北方冻土地带旅行的壮美故事……本书将回忆录、游记和自然写作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以娴熟的散文为一个遥远的世界描绘了一幅异常生动的画面。
——《出版者周刊》
三、以叙事重构“真实”
《冬牧场》的英译本前言中,译者重点解释了该译本对哈萨克文化词汇的翻译。《冬牧场》是李娟深入哈萨克牧民家庭,共同生活沉淀得出的文字,其中有不少涉及哈萨克历史传统、住居习俗、传统器具、艺术手工的书写。李娟长期居住在阿勒泰地区,是草原生活的参与者与见证者,因此谈论哈萨克文化的时候,她并没有沉闷的说教和学究气,也不会刻意强调他们的与众不同。不少哈萨克文化词汇,在李娟的笔下都转换为平实亲切的汉化表述。但在翻译中,译者采用了类似“回译”(back-translation)的做法,首先将李娟的表述重新转译为哈萨克语,再用罗马化字母英译出来。例如,哈萨克牧人在生活中发展出用羊毛制作地毯、壁挂、垫子等日常用品的手艺,世代相传。译者认为羊毛制成的手工纺织品是哈萨克族的重要文化象征:
为了让英语世界读者相信他们阅读的确实是那个遥远的哈萨克游牧世界,译者不辞辛劳地在汉语与哈萨克语之间穿梭,并专门请来哈萨克语专家Altinbek Guler,辨识中文原作中出现的每一个带有特殊文化意义的专名,锚定其原初文化标记模式。这一翻译策略的选择,反映出译者在翻译时,带有对“真实性”难以遏制的焦虑,以至于作者轻描淡写之处,译者主动现身,为英语世界读者扮演了哈萨克文化解说者的角色。
译者急于说服读者的愿望,在译本的另一些细枝末节处也可以看出来。以整部作品第一章中对“冬窝子”的介绍为例:
所谓“冬窝子”,不是指具体的某一个地方,而是游牧民族所有的冬季放牧区。从乌伦古河以南广阔的南戈壁,一直到天山北部的沙漠边缘,冬窝子无处不在……
The winter pasture isn’t a particular place.It’s the name of all the land used by the nomads during the winter,stretching south uninterrupted from the vast rocky desert south of the Ulungur River all the way to the northern desert boundary of the Heavenly Mountains(also known as Tianshan Mountains)...
阿勒泰辽阔的土地上,到处都是空寂的,写作成为李娟排遣孤寂的方式。从根本上说,李娟的写作没有过多预设读者,无须哗众取宠的炫技,更像是一种自言自语,记录下自己生活的点滴。英译本的文本意图则显然不同。李娟笔下的生活琐事像搭帐篷、骑马、睡觉、居住、放牧,包含着英语世界读者可能感兴趣的关于哈萨克族游牧生活的信息,译者努力唤起读者的注意,如同说书场上说书人中断故事叙述,频频发起与听众的直接对话:“你”这样做就能搭好帐篷了,“你”骑一天马可能会累散架,“你”在羊粪窝里睡觉的时候千万不能张着嘴,等等。译者大量采用了第二人称,邀请读者一同感受引领读者进入她所居住的冬窝子,一同见证哈萨克牧人的生活。这样的改动固然与原作的叙述方式有很大差别,但却无形中使读者在阅读中成为叙述者“实地参与观察”的共谋者,也因而更愿意接受故事的真实性。
德国翻译理论家施莱艾尔马赫(Friendrich Schleiermacher)在《论翻译的原则》中提出过两种翻译的方法,一种是“译者尽可能不要打扰原作者,让读者向原作者靠拢”;另一种是“译者尽可能不要打扰读者,让作者向读者靠拢”。而《冬牧场》的英译者除了想让读者与作者见面,更希望读者能够跟随作者去见证她笔下的游牧文明。通过文化词汇的回译及叙事距离的调整,《冬牧场》的英译本弱化了原文的随性散漫,强化了译文的知识性与趣味性,邀请读者进入李娟所描述的场景,也给读者留下了亲自观察现场的印象,从而认同她所描述的事件、人物和地点的体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