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迁徙中寻找:2021年中篇小说观察
2022-03-04金理李琦
金 理 李 琦
一
在长久的分离中,他与父亲如两条互不相犯的河流,各自成长、变化。张希夷经历了诸多大起大落:再婚,离婚,复婚,劳改,获聘进入大学,成为博导,进而成为德高望重的学界泰斗。而张左的人生轨迹完全不同,他中学毕业后先是在副食品商店做营业员,恢复高考后考入金陵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一所中学,成为一名普通的化学老师。对于父亲生活中的种种大事,张左都曾听闻,但他不知道这一切具体是如何发生的。小说中出现最多的字眼儿是“张左不明白”,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与再婚的妻子分手,不明白他在干校时都在看什么书和学什么内容,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有那么显赫的学术地位和声誉。关于父亲的各种叙述也让他感到迷惑。张希夷的自述,继母吴姨的讲述,外婆的讲述,每个人口中的张希夷都有所出入,张左无法分辨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张希夷晚年,张左参与到编纂他文集的工作中,这份工作前后持续了20年,他几乎成为张希夷的秘书,生活围着张希夷打转。然而这不但没有增进父子之间的了解,反而让张左心中的父亲形象越发模糊。张希夷身上的标签越来越多,甚至成为一个现象、一门学问和一尊神像,而“父亲”是他最无关紧要的一个身份。在他的光辉之下,黯然失色的张左无可避免地被视作附属品,“这就是国学大师张希夷的儿子”,这种联结只让他感到离父亲更加遥远。学生、朋友和崇拜者,不同的人经由不同的身份角色与他建立起紧密联系。唯独在张左这个亲生儿子眼中,张希夷“变得越来越神秘,越来越高大,也越来越陌生”。这种陌生一直持续到故事结尾,直到张左自己成为父亲和祖父,他也没有在这条通往父亲的道路上找到方向。无论是情感的联结还是事业的继承,他都好像永远地被阻滞在了这条路上。唯一继承下来的似乎只有这种“断裂”:张左也在人到中年之时遭遇婚姻的破裂,唯一的儿子也去往异国读书,几年后在当地结婚生子。做了祖父的张左因为语言不通,与孙子之间连日常的沟通都无法进行。
这样的解释或嫌简单与片面,但作者无意给出更多的缘由。整篇小说的叙述始终保持一种徐缓淡漠的语调,叙写父子几代人的经历与彼此间的关系,即便写到决定命运的重大转折,也不动声色。在近乎平铺直叙的书写中,作者似乎只是想要尽量将自己所知所想的部分做一个呈现,放弃在客观小说架构中完成一个有头有尾有因有果的故事,因此,所期待的因由也自然变得无处可寻,或者说,它根本就不存在。正如我们难以向复杂无序的历史与生活索取一个确切的答案。
故事以沈阳一个三代同堂的底层家庭为中心展开叙述。这个家庭中的三代男性成员廉加海、吕新开和吕旷在不同的时段各自遭遇了他们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70年代末,吕新开的父母在一场山火中去世,他的父亲是当地农民,母亲是从沈阳到大兴安岭插队的知青。事发时吕新开年仅5岁。90年代中期,原本是沈阳当地一名狱警的廉加海因转干指标被劳保局领导私自卖掉,被迫下岗。1997年,孤身来到沈阳谋生的吕新开与下岗后靠收废品维生的廉加海因一次意外结缘。在廉加海的撮合下,吕新开与廉加海的独女——幼年因病导致双目失明的廉婕——结合,两年后生下儿子吕旷。这一部分是整个故事中最温馨明亮的段落,两个被时代风浪击打得支离破碎的家庭聚合在了一起,以共通的善良与温情彼此修复、治愈。然而好景不长,2006年,廉加海意外发现了一起谋杀案的关键线索,其中的犯罪嫌疑人与受害者都是80年代“严打”期间的涉案人员。廉加海对案件调查的主动参与最终导致女儿廉婕死于凶手之手。这一事件将遭受重重碾压勉强拼合完整的家庭再度击溃。原本就背负着创伤的廉加海和吕新开无法承受命运的再次打击,一个独居郊外种树度日,一个染上酒瘾一蹶不振。负重前行的任务落在了第三代吕旷身上。
值得注意的是,在最后一部分,郑执特意设置了两位子辈,而他们的会面被安排在远离沈阳和东北的异国日本。在东京机场,刚刚结束旅行的吕旷与当年涉案的另一个家庭的后代王放偶遇。经由前后文叙述可知,那次事件直接改变了两个年轻人的人生轨迹。当年高三的王放因为这一突发变故高考失利,进入一所二本外国语院校,阴差阳错读了日本文学,在大三时来到东京,毕业后进入当地一家动漫公司。十几年后,吕旷高考,他原本想报考航校飞行员,但母亲去世后,父亲窃取了单位枪支想要为她报仇,为此服刑一年。吕新开的这一前科导致吕旷未能通过政审,于是高中毕业后便离开东北去北京闯荡,先是送快递,后在直播平台成为一名网络主播。年轻一代的离乡一方面是新一轮离乡浪潮的裹挟;另一方面,这种出走未尝不是为了逃离历史阴影,正如40年前吕新开从埋葬父母的黑龙江农村来到举目无亲的沈阳。
王放说,我想你也走不了,年轻人。——吕旷闻见王放的酒味很重,又听他说,有人把你种在这片土地上了。
二
在初次探访中,“我”与前同事游小龙偶遇。游小龙出生、成长于阳关山中的某个山村,后到县城读了高中,又考上大学,毕业后回到县城文化馆工作。经由游小龙这个由乡入城的个案,“我”得以更加具象地看到城乡之间的区隔与迁徙对个体生命的深层形塑。为了摆脱山民身份带来的羞耻感,多年来,游小龙竭力追求一种由内而外、表里如一,消灭任何一丝阴影幽暗,并最终导向一种崇高的自我牺牲的“理想人格”。用他的话说,“想从最贫贱的根子上长出一个高贵的人”。他将这一追求落实到对自身全方位的严苛律令:外形上,无论是何种场合,办公还是居家,他都一丝不苟,永远一身笔挺整饬的白衣黑裤;语言上,曾经的他十分寡言,如今话多了许多,但总操着一口在县城中听来颇显突兀的普通话,且遣词造句夹杂各种文言词语,保持着一种令人不适的刻意雅驯;行为上,他呈现一种如履薄冰般的严肃谨慎,例如,多拿了单位一支圆珠笔,少给了出租司机10块钱车费,他也不惜大费周折地一一清算偿还。更严重的是,他对自己提出了一般人难以承受的道德要求。不仅以不多的薪水供养母亲与弟弟,为好赌的弟弟偿还赌债和高利贷,还时常因偶尔闪过的自私念头而深深自责。概言之,山民的胎记使他形成一种矫枉过正的自省与自律,不仅竭力与这一胎记所赋予的习性抵抗搏斗,还试图摒除人之本性中原有的暗部,向往着古希腊悲剧中的英雄人格。
这超乎寻常的自我要求,使他整个人如同一个用力过猛的话剧演员,全副武装,浑身紧绷,仿佛时刻准备应对不知来自何处的观众的审视。更痛苦的是,多年来他一直挣扎于理想人格与现实自我的撕扯之中。在此意义上,双胞胎兄弟这一设定成为一个意味深长的隐喻。在弟弟游小虎身上,游小龙似乎可以看到那个被他拼命隐藏、剥除和遗忘的自己。正如前者是后者无法摆脱的负累,他们兄弟二人的关系象征的既是不可企及的高贵精神与难以挣脱的疲惫肉身的拉锯,也是城乡壁垒所分隔的“文明人”与“野蛮人”的身份纠葛。文中多次出现双胞胎镜像共生关系的着意甚至刻意的强调,最终导向一种对个体命运的“偶然性”,以及造成这种“偶然性”的残酷力量的观照。游小龙与游小虎原本同为山村少年,最终哥哥获得机会走出深山,在县城乃至更遥远的世界接受教育,成为一个能够自食其力进而“奢谈”人生意义的知识分子。而弟弟却只能留守山中,随后又在被动的迁移中失去仅有的根系,沦落为一个彻底的零余者。同样地,叙述者“我”与游小龙的命运也构成类似的对照。当年,他们原本都是这座小城中的文学青年,彼此引为同类,在默契中度过一段相互陪伴激励的日子。但之后,没有家累的“我”辞职离开县城去往北京,几年后真的成为一个写作者。而他却继续留在这座小城,靠一份普通工作维持全家人生计,与曾经的梦想越来越远。是什么造成他们这种命运的分岔?难道只是偶然或者个人意愿与能力的差异?作为那个站在弟弟与“我”的命运之间的人,游小龙在过度的自省中对背后那个左右他们的强力深有所感。如他所说,他并不羡慕“我”成了作家,而只羡慕“我”能够为自己而活。正因这种清醒,他既不能安然于自身的“幸运”,也无法平静于自身的“不幸”。“我时常假设,如果当年留在山上的是我呢?”我们知道,他应该还有未说出口的另一个问题:“我时常假设,如果当年离开县城的是我呢?”
因为作者赋予人物的特殊身份,这篇小说还具有一个指向文学与写作自身的层次。孙频在这个故事中展示了写作的多种作用。文学对于“我”和游小龙而言,曾代表了一种纯粹的热爱,一种支撑着他们与“颓败平庸”的命运保持距离的方式。他们曾是这个县城稀少的文学青年,他们在众人下班后继续留在办公室写作,两盏小灯长久地亮在这个北方小城的深夜,因为对方的存在而不感到孤单。这是一段令人感动与怀念的时光。然而现在,“我”为了销量开始写类型小说,写作成为一份谋生的工作。这份工作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我”看待世界与家乡的眼光,县城的人与事在“我”眼中失去真实的分量,全部成为可堪利用的素材。故事中多次写到经历者与观察者的错位,游小龙推心置腹地向“我”吐露自身血泪交织的生活,“我”却一直试图从他的陈述中寻找与那起凶案相关的蛛丝马迹,好将其纳入自己的虚构版图。小说最后,“我”也不禁惭愧于自身的自私。
与“我”将写作“实用化”不同,游小龙似乎变得更加“文学”了。从摆着笔墨纸砚团扇插花的办公室,到挂在嘴边的婉约小词与明清小品,他似乎仿照想象中的古代风雅文士塑造了自己的生活与形象。他仍然在写作,只不过也如他阅读的对象一样,一心专写某类“文化小品文”。有意味的是,他书写的对象正是他曾经一心想要切割的故乡阳关山。他似乎也像许多来自乡野小城的作家一样,一面强烈渴望与自己出生成长的世界划清界线,一面又想要从中抽取一种抽象的、审美化的元素作为特殊身份的装点。然而,不同于那些将故乡远远抛在身后的作者,他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在地”的写作者。因为,从未且无法真正地脱离,这些围绕他的文学元素及其表征的优美闲适、自由合理的生活,于他而言都不仅仅是一种轻巧的装点,而是他赖以从黑暗现实中逃逸而出,获得片刻喘息的唯一安慰。借由这种孤独的“角色扮演”和写作,他得以短暂地想象一种不同的生活,为自己“无用”的人生创造一点意义。文中写道,每次看到他如同在剧场背诵台词般咬文嚼字的模样,“我”都在替他感到羞耻的同时隐隐觉得感动,因为那其中“有一种古怪的庄严”。在分别的日子里,“我”和他都与文学结成了更加“实在”的关系,虽然应该不是以曾经设想的方式。而相比拥有作家之名的“我”,谁能说文学之于他的意义,不是更加重要和庄严呢?或者说,在给予一个艰难生活的人不可或缺的慰藉与意义感之外,我们还期待和奢求文学能够带来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