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电影院
2022-03-04张瑞田
张瑞田
一
从松花江边,到炮台山下,二三公里的距离。站在北京路与珲春街的交会处,往南行,就到了松花江边,手抚江堤栏杆,可以看到滔滔江水和在江边钓鱼的人。顺着台阶下到江边,是三道码头,有木船停泊,白天,载客的木船在江上往来。木船长约三十米,宽不足两米,依靠水流,以桨调动。一条高达五十米的钢丝绳索,横跨松花江,固定在北岸和南岸的铁塔。一根缆绳把木船和钢丝绳索拉住,防止木船过江时被水流冲走。松花江南岸有江南公园,豢养动物,是儿童的乐园。我经常坐这条油漆斑驳、散发水腥气味的木船去松花江南岸嬉戏。
松花江边是珲春街南边的终点,从这里往北行进,穿过北京路与珲春街的十字路口,就会到达珲春街与河南街的交会处。河南街与珲春街的十字路口,向东,是绵延两公里的商业街,路两侧密布不同的商店,百货大楼、新华书店、福源馆、兴兴园饺子馆、实习饭店、民生商店、五金机电化工商店、服装店、理发店等,一直到大东门。据说,河南街从清末年间开市,街市之长,人员之众,店铺之多,名满东北。河南街与珲春街的西北角,是邮政局,这是一栋伪满年间的老楼,墙厚,门宽,房间举架高,几部老式电话置于大厅一隅。小时候,每一次到邮政局,都会拿起电话听筒,摇动转铃,模仿电影里国民党军官的姿态,装模作样说一番无厘头的话。邮政局南门的不远处,是报刊零售亭,全国各地的报刊应有尽有。我是这里的常客,也可以这样说,我的阅读兴趣,就是这家报刊零售亭培养起来的。从少年到青年,买了无数种报刊,爱不释手的报刊揣在蓝色涤卡布料做成的中山装口袋里,电影放映前的十几分钟,就会看完一篇文章,然后把报纸叠起来,重新揣到上衣的口袋里。看完电影,回到家里继续看。报刊零售亭,是我生命成长的加油站,庆幸的是,那个时间节点的加油站没有假货。
以零售亭为坐标,向西,是清真烧卖部、同芳照相馆、药店、松花江副食品商店、茶叶店,路的尽处,就是河南街的西端。南侧,一座“个”字形的建筑赫然而立,四扇大门,有台阶,建筑的上端是一颗凸显出来的红五星,紧贴红五星是“东北电影院”五个行草大字。
从北京路80号到东北电影院,十五分钟的步行时间。想看电影,翻阅《江城日报》的电影专栏,首先要看东北电影院上映什么电影。离家近,是看电影的首选之地。吉林市曾是吉林省省会,城市规模不小,有很多电影院。那是电影时代,城市人流最多的地方一定是电影院,开演前和结束后,人头攒动的场面令人感慨。
二
只知道看电影,对东北电影院知之甚少。这座电影院建于1938年,当时的名字叫“国泰影院”,1949年改成东北电影院。至于上映过什么电影,什么人来看过电影,它与观众的关系,是政府投资,还是民间资本兴建,一概不知。
第一次看电影,当然是在东北电影院。依稀记得,那是国产影片《南征北战》,是大哥带我看的。小孩子喜欢看打仗的电影,敌我冲突,生生死死,机枪刺刀,飞机大炮,浮现战争的场面,生动真实。最后首长要登高讲话,电影里的人激动地听,看电影的人也是一脸严肃地听。首长的话音落下,在一片欢呼声中,放映结束。不知为什么,那个时期的电影,总会有这样雷同的结尾。
我们住在一个大院里,小孩多,我们就三五成群地去看电影,不再与家人一同去电影院了。电影票不贵,学生票一毛钱,但电影票紧俏,需要提前到电影院购买,常常是把钱凑到一起,由一位身强力壮的人拥挤着靠近售票口,付钱买票。至今,我的眼前经常浮现买电影票的场面,开始有序排队,当开始售票时,队伍乱成一锅粥,人们蜂拥而上,吵骂、喊叫声此起彼伏。
东北电影院分上下两层,有六七百个座位。我们喜欢买二楼座位的电影票。在二楼,有恶作剧的机会。当电影放映结束前,我们几个人就到二楼的最后一排,用手挡住放电影的窗口,让我们单薄的晃动的手臂出现在银幕上。第一次没有人干预,第二次就被电影院的工作人员带走了,一位四十多岁的人斥骂我们,你们这帮兔崽子,怎么能接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班。
每年五月,东北电影院门前的人明显少了。五月,是八个样板戏的放映月,记不住持续几年,总觉得在我们的少年时代,一到五月,每一家电影院都是轮番放映这些看了无数遍的电影。
五月过后,我们的身影就会经常出现在东北电影院的大门前了。买到电影票,时间充裕,就去河南街喝一碗油茶面,吃一块油炸糕,再买一袋瓜子和一根冰棍,入场找座,期待电影放映。那个时候电影院不干预观众嗑瓜子,电影放映时,银幕上的光影、对话,与嗑瓜子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噼里啪啦,喜气洋洋。
五月以外的电影是致命的诱惑。阿尔巴尼亚摄制的《第八个是铜像》《海岸风雷》,罗马尼亚摄制的《多瑙河之波》,越南电影《森林之火》,苏联电影《列宁在1918》《斯大林格勒》,朝鲜电影《无名英雄》等,是少年观影的最爱。从电影院出来,然后去松花江边的大柳树下模仿电影里的人物走路、说话。许多电影里的台词,我们可以大段背诵。《多瑙河之波》的那个接吻的镜头,如日初升一样美,如落霞满天一样温暖。
三
那是一个思考的年代,电影人也像思想家一样,不去追求浅显的感官刺激,以文学、光影、音乐、表演等手段,思考历史问题、社会问题、人生问题。而这些问题与彼时的社会思潮关系紧密。我学习写影评,看到好的电影就写一篇,或者想写影评,就去东北电影院看一部电影。从北京路80号到东北电影院的十五分钟路程,又变成了我构思影评的过程。那是真正的電影时代,国产电影《生活的颤音》《小街》《一个和八个》《庐山恋》《黄土地》《沙鸥》《猎场扎撒》《巴山夜雨》《海滩》《青春祭》《人生》《老井》《黑炮事件》《红高粱》《本命年》《顽主》等上映,都会引起若干社会话题。与此同时,日本电影以斑驳的色调、冷静的叙述、曲折的情节、内敛的表演,震撼了一代观影人。我记得《追捕》《望乡》《人证》《金环蚀》《幸福的黄手帕》《远山的呼唤》上映时万人空巷的场面。还有印度电影《流浪者》《大篷车》,让我们认识了一个陌生的国家,看到一群苦难的人民。很难买到电影票,电影院门前的黄牛党,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与电影中生动的人物形象一样,嵌入我们的记忆。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电影业萧条,各个电影院放映老电影,我得以反复观看一些经典影片,《两个人的车站》《办公室的故事》《兆治的酒馆》《远山的呼唤》等,还有南斯拉夫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桥》,墨西哥电影《叶塞尼亚》《冷酷的心》,美国电影《克莱默夫妇》《爱情故事》《随风而逝》《沉默的羔羊》等等。后来,电影业有了复苏的迹象。这个时期,港台电影、好莱坞电影长驱直入,国内电影人也开始拍摄商业电影,中国银幕姹紫嫣红,满目皆是繁荣的景象。电影市场热闹了,影评人左右为难了。很快,对商业电影的批评成为影评的主流。我发表了一系列影评作品,都是批评性的,从对电影本身的批评,直到对电影人的批评。有时,话题不着边际了,责编会善意提醒,离题太远了不好。现在,九十年代中期的黑帮片、情爱片,已经成为遥远的话题。一度有点红的申军谊、贾宏声,所塑造的反面人物印象深刻,遗憾的是前者沉寂了,而后者,已经去了另外的世界。
九十年代电视连续剧崛起,彩色电视机普及,去电影院看电影被视为落伍的表现。电影业萧条了。各大电影制片厂没有资金拍片,也发不出工资,电影人去电视剧摄制组打工,我也停止了影评的写作。不过,东北电影院上映电影,如果是我喜爱的,还要去观看。法国贝尔蒙多主演的《恐怖笼罩城市》,我看了七遍之多,对故事和贝尔蒙多的表演啧啧称奇。电影萧条,电影院首当其冲。再去东北电影院,发现电影院的功能有了变化,新建了录像厅,一条长长的走廊,并排摆放二十余台游戏机,在游戏机上厮杀的人,远远多于在电影院里看电影的人。电影院的外面,有一面长二十余米的电影画廊,这是张贴电影海报的地方,电影院美工精心画出即将上映的电影海报,标出摄制单位和编剧、导演、主演的名字,起到广而告之的作用。那时候很重视电影编剧,电影字幕首先推出编剧的名字,然后才是导演、演员什么的。电影少了,电影画廊的辉煌烟消云散,电影画廊被二人转演出广告替代。晚上,电影院成了二人转的演出剧场。我到录像厅看了半场录像,始有所悟。告示板标出的放映片名,名不副实,说是放映这个,其实是放映 “那个”。我还到电影院看了一场二人转,几位涂脂抹粉的演员,演完折子戏,学赵本山、潘长江,还学政治人物讲话,与台下的观众互动,表演脱口秀。显然,这不是我们愿意看、喜欢看的演出,但这是有市场、有票房的演出。电影院员工、演员,与这个行业相关的人,都和这里休戚与共,这里的灯火不能熄灭。
四
1995年,《阳光灿烂的日子》上映,东北电影院在第一时间放映,我也是在第一时间看了,觉得很好,接着,又看了一次。我觉得姜文的导演才华了得。后来看了他导演的《鬼子来了》和《让子弹飞》,我无言以对,从心里佩服,也希望他拍出更好的电影。
《阳光灿烂的日子》是我在东北电影院看的最后一部电影。此后,我到北京,找到电影导演谢飞,一同合作拍摄电视连续剧。谢飞是中国的第四代导演,他的电影《本命年》《湘女潇潇》《黑骏马》也是不同凡响的。他坦率地讲,自己不想导电视连续剧,但可以当制片人、艺术总监,于是,我们共同策划、拍摄了二十集电视连续剧《梨园生死情》。谢飞请韩刚当导演,巫刚、王海燕主演,陈宝国、斯琴高娃、牛犇、黄宗洛、张金玲等人参演。我负责制片工作,从影评人到制片人,亲历了一部影视作品的生产过程。
谢飞还是想拍电影,便买了藏族作家扎西达娃的小说《益西卓玛》的电影版权,很快改成电影剧本,投入拍摄。谢飞是艺术电影的导演,敬业精神十足,一个镜头接着一个镜头拍完《益西卓玛》,却在审片等环节让他伤心。记得他与一家媒体讲,电影不立法,电影就没法拍。《益西卓玛》的上座率不高,我想,东北电影院肯定没有放映过。此后,谢飞屈就拍电视连续剧,处女作是根据曹禺话剧剧本《日出》改编的三十集電视连续剧《日出》,主演徐帆,她演的陈白露我很喜欢。
离开吉林市二十六年了,回去看望家人时,朋友们经常陪我去东北电影院对面的一家台球厅打球,打出一个好球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站在南侧的落地窗前向外眺望。“东北电影院”五个字,就像五颗球,从不同的方向向我聚集,我像一个落球的布袋,需要把这五颗球一一接住。
东北电影院,我还有机会坐在里面看一部自己喜欢的电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