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中国翻译嬗变轨迹的历史考察
——以近代中国思想文化转型为视角①
2022-03-03胡斌
胡 斌
衢州学院
1 引言
自近代始,处于“西学东渐”下的翻译,逐渐为国人所重视,“中国欲有转机,请自鼓励翻印外书始”,“夫翻印外书之事,不特属条约应有之权,亦于国民有大利益焉”(佚名,1899:2)。近代翻译,大体经历两次鸦片战争至19世纪末的发轫期、清末民初的拓展期和“五四”后的兴盛期三个明显阶段。尤其是“五四”后,知识界围绕翻译方法、译者文化背景、译著的西化与中国化等深层次问题各抒己见,折射出国人所面临的如何才能更好地实现中西文化沟通与交流之时代难题。笔者通过梳理近代翻译嬗变轨迹,管窥其与中国近代思想文化转型有无关系、是何关系,祈教于方家先进。
2 两次鸦片战争至19世纪末:近代翻译的发轫期
两次鸦片战争至19世纪末,是近代翻译的开创期。两次鸦片战争后,朝野士绅首先接触到西方发达的器物文明,认识到中国欲自强必先学习西方,而首先就是译介西方书籍,“欲悉夷情者,必先立译馆译夷书始”(宋原放,2004:6)。身处变局之中的曾国藩、李鸿章、张之洞等官员遂于19世纪60年代甫办洋务,“欲求自强之道,总以修政事、求贤才为急务,以学作炸炮、学造船舟等具为下手工夫”(曾国藩,1995:748)。办洋务、译介西方书籍,自然离不开外语人才,“欲悉各国情形,必先谙其语言文字,方不受人欺蒙”(李书源,2008a:342)。因此部分士林学者亦主张办馆收徒,培养翻译人才,比如,冯桂芬在《采西学议》中主张,“今欲采西学,宜于广东、上海设一翻译公所,选近郡十五岁以下聪悟文童,倍其廪饩,住院肄业,聘西人课以诸国语言文字,又聘内地名师,课以经史等学,兼习算学”(2002:56)。王韬则积极主张“国家亦当于各口岸设立译馆,凡有士子及候补人员愿肄习英文者,听入馆中,以备他日之用”(1998:79-80)。
此时期翻译人才的培养,主要是通过国内办馆和海外游学两种途径来实现。国内办馆主要由政府出资延聘中外人士充当教习,学生亦源自官绅子弟,译著内容自然受官方控制,且译者十分有限。比如,京师同文馆于1862年开馆时仅有英文馆,后虽相继添设其他外文馆,但学生人数在其规模较大时的1879年和1888年,才分别“增至一百”“加至一百二十五人”(佚名,1935:16)。上海广方言馆成立于1863年,“仿照同文馆之例”,“选近郡年十四岁以下,资禀颖悟、根器端静之文童,聘西人教习。兼聘内地品学兼优之举贡生员”(李书源,2008b:611)。广州同文馆也于1864年6月开馆,选荐官绅子弟仅20人。这些相继成立的译书局或翻译馆多是作为官方附属机构面世。海外游学是另外一种培养翻译人才的途径。曾国藩于1872年上奏清政府,主张派遣士绅子弟游学海外,“今中国欲效其意,而精通其法,当此风气既开,似易亟选聪颖子弟,携往外国肄业”(李书源,2008c:3323)。同年8月,容闳、陈兰彬率上海广方言馆学生30人赴美留学,开启近代官派留学生求学海外之门。曾为京师大学堂译局总办的严复就是通过官派留学而成为翻译大家。
就翻译方法来看,外国人口译与中国人笔述相结合,是此时期采用较为普遍之法。比如,在江南制造局供职之傅兰雅于1880年回忆该局翻译西书时说道:“至于馆内译书之法,必将所欲译者,西人先熟览胸中而书理已明,则与华士同译,乃以西书之义,逐句读成华语,华士以笔述之;若有难言处,则与华士斟酌何法可明;若华士有不明处,则讲明之。译后,华士将初稿改正润色,令合于中国文法”(张静庐,2003:18)。此时期之译著内容,以影响最大之江南制造局翻译馆为例。据学者统计,江南制造局翻译馆共出西书180种,其中社会科学21种①此处根据熊月之的统计(参见《西学东渐与晚清社会》,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396页)。江南制造局翻译馆译书总数争议较大,王扬宗统计为241种(参见《中国科技史料》,1995年第2期),张增一统计为200种(参见《近代史研究》,1996年第3期),张美平认为是197种(参见《中国翻译》,2010年第6期)。,仅占总数之11.6%,译著以西方自然科学和应用科学为主,社会科学则十分匮乏。难怪康有为在1898年上奏清政府时指出,从曾国藩开设制造局“至今数十年”,“得书不满百种”(汤志钧,1981:254)。蔡元培在1901年亦指出:“近数十年,制造局、同文馆及广学会译印图书,而彼国理科法科及历史之书稍稍传布”(高平叔,1984:154)。制造局译著种类偏重于自然科学在梁启超所撰《西学书目表序例》中亦得到印证,“制造局首重工艺,而工艺必本格致,故格致诸书,虽非大备,而崖略可见。惟西政各籍,译者寥寥”(张静庐,2003:60)。为此张之洞在《上海强学会章程》中亦主张:“今此各会先办译书,首译各国书报”,“次译章程条教律例条约公法日录招牌等书,然后及地图暨各种学术之书”(中华书局编辑部,1991:10)。这一时期亦有少数士人开始尝试探索新译法。严复在《天演论序》中提出“译事三难信达雅。求其信已大难矣。顾信矣不达。虽译犹不译也”(王栻,1986a:1321)。严氏所提倡的译著方法,却遭到梁启超的反对,认为这种译法“文笔太务渊雅,刻意模仿先秦文体,非多读古书之人,一繙始难索解”(林榕,1943:125)。但严氏所创的新译法,使其成为自近代以来中国翻译界之楷模。部分不通外文或无游学经历者如林纾,则是遵循口译和笔述相结合之法,“魏君口述,余则叙致为文章”,或者“随吾友魏生易,曾生宗巩,陈生杜蘅,李生世中之后,听其朗诵西文,译为华语。畏庐则走笔书之”(郑振铎,2011:588-590)。这种陈旧译法,终致后人诟病(详见下文)。
考察此时期的翻译活动,无论是翻译机构的创立、译著内容的选取、翻译人才的培养还是翻译方法等,基本都是在官方主导下进行的,译介活动的目的亦是为官方意识形态服务,“国家欲自强,以多译西书为本”(郑振择,2011:469),带有急功近利之特性。毕竟此时期作为近代翻译事业的发轫期,多数译者是受官方掌控或是由与官方联系紧密之人充任,其文化自觉意识尚处于幽闭状态,民间翻译力量相对薄弱。同时,译著内容多囿于格致之学,即以西方自然科学和应用科学为主,因此时期亦是中西文化的初次触碰,西方以船坚炮利为表象所展现出的先进器物文明,吸引着近代先进中国人迈出向西方学习的艰难步伐。故从思想文化史角度来看,近代中国思想文化首先亦从器物层面发生转型,此时期的翻译对这种转型起到推动的作用。
3 清末民初:近代翻译的拓展期
随着前期翻译事业的艰辛起步,延宕发展至清末民初尤其是20世纪初,大批留日学生相继归国,再加上清政府覆灭、民国甫立等政局变动,官方对译著活动的掌控力相对减弱,而民间译介力量日趋壮大,成为中国翻译事业的中坚力量。这些都推动着此时中国翻译活动的进一步拓展,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总结或反思前期翻译之弊病。此时期,除很多的朝野官绅,如张之洞、王之春等人,意识到翻译的重要性并主张推广外,比如,王之春主张“于京师设一译书处,外派翰林部员数人率同翻译官专司其事,译成一书,进呈御览后,或木印,或排印,分派京外各衙门以资采用”(张静庐,1957:31),亦有部分官绅开始反思前期的翻译活动。比如,郑观应在《西学》一文中指出,“至如广方言馆、同文馆,虽罗致英才,聘师教习,要亦不过只学言语文字,若夫天文、舆地、算学、化学,直不过粗习皮毛而已”(2002:113)。时任管学大臣的张百熙在1902年上奏清政府亦指出,“惟是中国译书近三十年,如外洋地理名物之类,往往不能审为一定之音,书作一定之字,拟由京师译局定一凡例,列为定表,颁行各省,以后无论何处译出之书,即用表中所定名称,以归划一,免淆耳目”(朱寿朋,1960:5)。翻译人才匮乏、译名混乱不统一、译者随意割裂外文等,这些尚未解决的问题则再次被提上日程。前文所提及不通外文的林纾,其译法故招致后人批评或不耻,比如,黄仲苏(1932)批评林氏译著采用以耳代目之法,难免出现删削脱漏音误的弊病,署名寒光(1934)的作者亦认为林氏所做的是畸形的翻译工作。无论是晚清学部还是朝野士绅的观点,均是总结或反思前期翻译活动。马建忠在《拟设翻译书局议》中认为,“近今上海制造局、福州船政局与京师译署,虽设有同文书馆,罗致学生以读诸国语言文字,等始事之意,止求通好,不专译书,即有译成数种,或仅为一事一艺之用,未有将其政令治教之本原条贯,译为成书”(1960:90)。马建忠指出了政府主导下的前期译著内容过于偏重自然科学,而社会科学方面却相对匮乏的问题。张之洞于1901年亦提出:“今日欲采取各国之法,自宜多译外国政术学术之书”(张静庐,1957:29)。经过此时期的反思或总结,国人译著内容已由前期重点译述西方格致之学逐渐转变到广译西方和日本有关社会科学、政治法律、哲学等领域著述,“近五六年,候官严氏译述西儒赫胥黎、斯宾塞尔诸家之言,而哲学亦见端倪矣”(高平叔,1984:155)。
第二,尝试探索新译法。此时期清政府掌控下的官方翻译机构仍因循旧法,比如,1903年,京师大学堂译书局章程中规定,设总译一人全权负责翻译,“分译四人,分司迻译”,“笔述二人,以佐译员汉文之所不及。校勘二人,即以笔述之员兼之”(王栻,1986b:127)。晚清学部虽为加强翻译人才的培养,强调“教习无论是否教士出身,凡在学堂教授功课,不得借词宣讲涉及宗教之语”(佚名,1908:28),以确保学生能够完成正业,但因翻译人才的培养周期相对较长,再加上陈旧的翻译方法,造成各种漏洞百出的译著面世。因晚清政府在翻译名词统一上的努力“鲜有成果”(何思源,2015:38),致使“造译人各一字,殊难统一”,因而有学者主张“由政府审定而颁行”(张振民,1915:15)。
此时有少数学者尝试探索新译法并展开争论。比如,章士钊、张礼轩以《民立报》为中心开始讨论音译与义译之法。张礼轩在1912年所著的《论译名》一文中指出,“译欧洲人名、地名尤不可类于中人、中地”,认为那种“强西人入我国籍,改从汉姓”的译法不可取,向章氏提出商榷。章士钊(2000:230-231)答复中认为其“大论甚是”“颇于记者有益”。同年5月,张氏又致函《民立报》,认为“译音只可适用于地名人名及新发明之物名,因无意义之可求也”“其他有意义之名词,仍以译义为宜”,所以认为“译音不如译义”。章士钊回应称“翻译名义之当从音译,抑从义译”,必须根据“制语时之情状为衡”“义译之名,易生歧义”①《章士钊全集》(第2卷),上海:文汇出版社,2000年,第302—306页。1912年7月,张礼轩“详读答书,犹难释然”,再次致信章士钊提出自己的观点,而章士钊认为“张君之书,大足以开记者之茅塞”,以“暂不置辩”为由结束了两人的这场争论(参见第400—403页)。1912年9月,章士钊与张景芬、李禄骥在《独立周报》第一期又展开音译与义译问题的讨论,限于篇幅,故不再赘述(详细内容参见该书第541—545页)。,故主张音译。看得出,双方争论的焦点表面上虽是翻译时应选择音译还是义译的问题,而实质是中西文化如何才能更好地实现交流、融合的问题。
第三,民间翻译力量出现。清末民初,虽少数学者对外文仍重视不够,“英文之在吾国教育界,仅宜为一时救济之剂,不宜为恒久滋补之药”(沈步洲,1913:97),但随着新思想、新学术的灌输,从事翻译的民间力量开始出现。1897年,董康、赵元益等人在上海发起并成立译书公会,“以采译泰西东切用书籍为宗旨”(张静庐,1957:90),并办有《译书公会报》,专门刊登译著。1906年,周桂笙(1906:263-267)鉴于“译书家声气不通,不相为谋”的现实,与吴研人、汪庆祺等人在上海筹建译书交通公会,借《月月小说》为机关刊物,以“交换知识,广通声气,维持公益”为宗旨,规定凡各处译书家,各省学务处,学堂教员、学生,书局编辑所、印刷所等人员,皆可入会成为会友。
诚然,伴随着清末民初报纸杂志、学术团体等新式传播媒体如雨后春笋般涌现,从事翻译工作的民间力量亦日愈凸显,表明此时期国人文化自觉意识开始摆脱前期之幽闭状态而渐趋醒悟。另外,在译著内容方面,国人认识到仅仅译介西方之声光化电等自然科学方面的书籍难以实现中国自强,故此时期译著内容亦转向社会科学领域,表明此时的翻译变化与近代思想文化第二次转型至制度层面之步调亦相一致。
4 五四运动后:近代翻译的兴盛期
“五四”后的翻译活动,是“翻译最盛行的时期”(陈光华,1934:6-8)。随着报刊的日趋兴盛,学者们围绕翻译诸问题在各种报纸期刊上表达自己的观点或展开激烈讨论,彰显出这一时期翻译的新特点。
4.1 统一译名问题
至民国时期,因翻译外国书籍而带来的译名不统一问题,亦困扰当时知识界,“译名统一之声,颇盛倡一时”(王学川,1922:1-5)。各科学术名词的不一、乱用,甚至曲解,不仅给译者和读者带来不便,更严重制约与阻碍民国学术发展,“各种科学术语的译名久不统一”“实要算是阻扰他(科学:作者注)的发展的一个有力原因”(谌亚达,1929:1-19),“吾国所谓学者,往往有拾人牙慧、矫枉过正的毛病。他们一旦看见了一个新名词,往往不肯加一番研究的功夫,就满口应用起来。青年学生亦就盲从实行起来。哪晓得所得的结果往往同那个新名词的本意相去万里”(何炳松,1925:14-15)。为此,在官方教育机构主控下曾先后出现医学名词审查会、科学名词审查会等专门机构①有关科学名词审查会之详细内容,可参见:温昌斌,2006.科学名词审查会[J].科技术语研究,8(3):55-60.,负责审查科学名词或制定统一的翻译标准。然而学者对这些官方机构能否解决这些问题,均不同程度地表现出质疑。1920年,就有学者曾对医学名词审查会提出质疑,“今教育部不问其人中西文字之程度如何,专门科学之程度如何,而贸然委以审查一切科学名词之任,征求既未普遍,审查且未精详,而教育部又无考复臧否之能力”(朱隐青,1920:117-118)。1925年,以陈方之(1925)为首的十余位学艺同人联名发表《对于教育部审定医学名词第一卷质疑》一文,指出教育部所审定医学名词1,182个中差误就有180处,“这个审定本太不成样子”,认为这是“侮辱国家的体面,阻碍学术的进步”“不能不起而商榷”。同年9月22日,郑贞文致函教育总长章士钊,称“教部为划一名词计,应奖励个人或学会”“藉政府之力,亦不能服学者之心”。章士钊回函称:“心南于科学名词利病,持说侃侃,盖是学验交至之言”“若以政府之力,矫为一切,强令学子从之,乃学术自杀之愚计”(佚名,1925:10-12)。既然教育部难以提出令人信服的译名统一标准,学者个人开始尝试提出各自看法。其实早在1920年,郑贞文(1920)在《化学定名说略》一文中提出统一化学名词的三个标准为“严、简、有体统”。梁国常(1920)亦提出有机化学译名可以采用“习惯命名”和“系统命名”两种标准。后作为译名统一委员会委员的何炳松、程瀛章(1926)就翻译外国名词也提出过看法。二者认为当时翻译事业存在“音译义译苦无标准”“中外语音不同翻译难求适合”“西方语音国各不同”等困难,造成中国在翻译西方专有名词时“贻误读者”现象,所以他们主张“翻译专名并非刻意随便着手”,要解决这些困难,“第一须决定音译义译之区别及标准以归一律”。当然亦有学者主张依靠政府或官方力量才能实现译名统一问题,比如,王学川(1922:1-5)以统一地理名词为名提出解决方法,即由“教育部广请专家”,或由“国内高等教育机构及学术团体联合发起一译名统一会”,抑或由“书肆报馆等合聘专家”,商定统一方法与原则,颁布全国共同遵用。
后大学院又成立译名统一委员会,于1928年1月公布包括胡适、王岫庐、李煜瀛、宋春舫、曹梁厦、俞凤宾6人组成的筹备委员①参见《大学院公报》第一年第一期,1928年1月,第166页。该委员会后又增加宋梧生、张乃燕、高镜明、何炳松、郑贞文、朱经农、李四光等25人为委员(参见《大学院公报》第一年第四期,第106—108页)。,且随后制定《大学院译名统一委员会组织条例》《大学院译名统一委员会职员办事规则》等相关文件,聘请专家的目的就是“为统一各科学译名起见”(佚名,1928:28-29),彰显官方机构在统一译名方面的努力与尝试。大学院虽成立译名统一委员会作为权威的官方机构,但仍有部分学者对其公布的外国名词翻译标准提出质疑。比如,徐善祥、吴承洛于1928年7月致函大学院,对其公布的译名提出异议,而大学院则称“权度名称是否应依译名或依俗名,或另有变通之方法”“颇难决定”(徐善祥、吴承洛,1928:69)。民国初期的教育部在译名统一问题上的做法很难令学者信服。学者们追寻学术上的自由与独立,表明他们的文化自觉意识业已完全觉醒。
4.2 关于翻译方法的见解与争论
译法是“五四”后学者们争论最为激烈的问题,比如,有的学者主张沿袭“信达雅”,有的主张与其信而不顺,莫如顺而不信,还有主张直译、硬译、顺译等。因此,翻译方法完全突破前两个时期尤其是甲午战前的那种单一、被动局面,呈现出多样化特征。此时学者可以充分依据个人的兴趣爱好或学术专长自由选取翻译方法并撰文表达观点或展开争论,展现出其文化自觉意识的完全觉醒。比如,张梦麟(1934:73-75)注意到20世纪初的译著大致分成“理智的著述”和“感情的作品”两类,“前者越是翻译得明白浅显越好,越是通达流畅越可以使读者省去注意文字方面的精力,集中到内容方面去”,是故,他认为“直译与意译并无根本的区别”,因译者所处的语言环境不同故有“以中文将就西文”“以西文将就中文”两种翻译态度,无论哪一种都是可取的,但“译者要暂时和该人成为一人,这样的译品是可以读的”。方芥生(1931:125-129)以《西线归来》这本书的翻译为例发表自己的看法,“本书的译者对原文完全不理解,只是将认识的单字拼在一起,然后不管一切凑成一句”。在方芥生看来,此时的中国居然有这样的译著问世是难以理解和接受的,译著遵循一定的标准或方法势在必行。
到20世纪30年代则直接出现了关于直译法、意译法的大论战。赵景深(1931a:14-18)在《读书月刊》发表《论翻译》一文,认为翻译首先“应该注重于读者方面”“译得错不错是第二个问题,最要紧的是译得顺不顺”。此文旋即引起鲁迅、英烈、李俊民、梁实秋、茅盾等人的激烈争论。英烈(1931a:11-17)认为“译得正确而不很顺的译文,胜于译得很顺但不正确的译文”,因为正确的译文读者多少“可以得到一点益处”,否则“译文虽很顺然内容译得大错特错”,读者“反受其害”。赵景深(1931b:59-61)遂回应指出,“达而不信胜过信而不达”,翻译“最要紧的是看得懂”。署名摩顿的学者也不赞同赵景深的观点,认为翻译“既要忠实于原文(不错),亦要尽量地求其顺”①参见:摩顿,《论〈论翻译〉》,《文艺新闻》第15期,1931年6月22日,第三版。赵景深在《文艺新闻》第17期回应摩顿的观点中指出,“为了顾及读者”“只能以达为第一义”“为了顺要稍牺牲信”,严复和苏曼珠的译文之所以受欢迎,“就是因为他们译得顺”(赵景深,《与摩顿谈翻译》,《文艺新闻》第17期)。。鲁迅以长庚之笔名,连续发表《几条‘顺’的翻译》《风马牛》与《再来一条‘顺’的翻译》三篇文章②鲁迅以长庚为笔名发表第二篇文章《风马牛》(参见《北斗》第1卷第4期,1931年12月,第107—108页)、第三篇文章《再来一条‘顺’的翻译》(参见《北斗》第2卷1期,1932年1月,第257—258页)的观点因篇幅所限,不再赘述。,批评赵景深“与其信而不顺,不如顺而不信”的观点,认为“有些稀奇古怪”,译得“‘信而不顺’的至多不过看不懂”,译得“‘顺而不信’的却令人迷误”(长庚,1931:105-106)。此次论战,“谁是谁非,请明白的读者们自己判断”(英烈,1931b:12-13)。笔者认为论战的目的和意义远比输赢更重要,因为这些论战不仅表明当时中国迫切需要确立翻译准则的问题,背后更彰显出译者文化自觉意识的完全觉醒。译者普遍感受到西方外来文化与中国本土文化如何才能更好地沟通甚至融合的问题,这也是时人所面临且亟待解决的时代难题。
在上述争论的同时,亦有学者围绕译著的好与坏、译者态度及要求等问题展开讨论,比如,胡适围绕张友松和徐志摩翻译《曼殊斐尔小说集》时所犯错误,致信梁实秋并着重剖析了错误原因。胡适认为,翻译时出现错误“之因不只一种”“粗心和语言文学的程度不够是两个普通的原因”,另一个原因就是“主观的成见”。梁实秋回信认为胡适的言论“很持平”,希望时人从事翻译能“谨慎从事”“蓄意批评的人也别随便发言”(胡适,1929:1-10)。梁实秋看到鲁迅译著《艺术论》时亦致信叶公超,认为“翻译要忠于原文”,认为误译、曲译、死译、硬译“都是半斤八两”(梁实秋,1932:1-4)。叶公超回信指出,“任何翻译没有与原本绝对准确的”,因为中国文字与西方文字在单字、熟语和语气三方面都有不同程度的差异,因此译者翻译时要“不失掉原句内各部分的关系”“在可能范围内使译句的组织趋向于紧密”“维持原句各部间的轻重比例”(叶公超,1933:63-73)。此外,还有陈西滢与曾朴、曾虚白父子间关于翻译的神韵问题之争论,沈雁冰、胡愈之、郑振铎关于文学上名词译法的讨论,等等①上述讨论或争论之内容,可参见陈西滢的《论翻译》(《新月》第2卷第4号,1929年),曾虚白的《翻译中的神韵与达》(《真善美》第5卷第1号,1929年),沈雁冰的《标准译名问题》、胡愈之的《翻译名词:一个无办法的办法》、郑振铎的《文学上名辞的音译问题》(《小说月报》第14卷第2号,1923年),限于篇幅,不再赘述。,不一而足。
此种种争论,无论是从译者态度还是从其学术专长出发,均是近代国人向西方学习的历程业已转型至思想文化层面的佐证。同时,对上文所提及近代翻译背后隐匿的时代难题,民国学者亦有所探寻。比如,丁绪贤(1925:205-208)认为西方科学书籍“迁地弗良”,科学“在西洋无论是如何活泼的或津津有味的”,到了中国“就变成死性或麻木不仁的”,因此西方著述来到中国后需要“中国化”。鲁迅(1932:9-13)亦直接提出翻译“为什么不完全中国化”的命题,认为因“中国的文或话,法子太不精密了”,翻译“不但在输入新的内容,也在输入新的表现法”,只有“装进异样的句法去,古的,外省外府的,外国的,后来便可以据为己有”,译书“时常加些新的字眼,新的语法,群众的言语才能够丰富起来”。笔者认为,丁绪贤主张翻译西方科学书籍应“中国化”与鲁迅认为译书要“完全中国化”,就是时人为解决前文提及的时代难题所开具的一剂良药。二者文中虽对“什么是中国化”这一命题尚未提出明确概念,但两位学者洞察出翻译背后的异质文化融合的根本性问题,主张构建中国化的翻译体系和理论体系,其启示与警醒作用不言而喻。
综上所述,通过爬梳近代翻译嬗变历程,看得出近代翻译嬗变推动近代文化转型,而近代文化转型反过来亦促进近代翻译活动的日趋兴盛。近代翻译嬗变轨迹与近代思想文化由器物层面至制度层面再至思想文化层面的转型步调基本吻合,具有内在的一致性变动关系,二者相辅相成,相互影响,密不可分。
5 余论
近代翻译作为一种媒介,仅是架起了中西文化交流沟通的桥梁。但中西文化是两种完全不同种、不同质的文化,两者如何在共处之中实现共同繁荣,是近代国人无法回避的时代难题。近代以来无论是官方或民间学者有关翻译问题的认识甚至激烈争论,都是解决这一时代难题之展现。其实,任何一种文化必须具备开放性,在积极跻身各种文化交流的过程中既要汲取别种文化之优长以补己之短,同时又要保持自身独立性,只有这样才能不断走上繁荣兴盛之路,坚定国人文化自信,最终实现文化强国。中国文化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