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中国电影中的“小城镇”映像
2022-03-03冀艳
冀 艳
(内蒙古工业大学,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51)
“小城镇”是一个相对于城市和农村的空间概念,费孝通先生把小城镇定义为:“一种比农村社区更高一层次的社会实体,这种社会实体是以一批并不从事农业生产劳动的人口为主体组成的社区。”[1](P209)小城镇虽然介于城市和农村之间,但却少了农村特质和乡土气息,更多呈现的是城市化的生活方式和人文景观。早在20世纪上半叶,“小城文学”就在中国大地上蓬勃发展,鲁迅笔下的“鲁镇”、沈从文小说中的“边城”等等都成为了文学领域经典的“小城镇”。到20世纪90年代,“小城文学”的影响力扩展至电影领域,时至今日,小城镇题材的电影依然以独立的姿态活跃在中国影坛之上。总的来说,小城镇题材的电影主要具备以下特征:一是以小城镇为叙事背景;二是展现小城镇人的生活,影片中的主要人物形象或是生活在小城镇中,或是具有小城镇的成长经历,其接触的事物和秉持的思想理念都具有明显的“小城镇”特质;三是体现小城镇的现实生活和人文景观。通过上述特征,可以勾勒出当代中国小城镇题材电影的叙事轮廓。
身处城市和农村之间的小城镇在电影中呈现出了独特的“映像”,它远离“乡土”,但却承载着“传统”的价值;它不是都市,但却深受现代文明的影响。在大部分当代小城镇题材的影片中都会出现建设多年的工厂、嘈杂的街道、过气的娱乐场所、老旧的居民楼等景观,在这些小城镇特有的景观中展开叙事,塑造生存在城乡夹缝间的小城镇人形象,展现小城镇特有的生活图景和人文风貌,通过这些具有象征性和隐喻性的景观、人物和故事,承载深沉的历史追忆和深刻的现实思考。本文将梳理当代中国小城镇题材影片的发展历程,立足小城镇题材影片特有的景观、人物和故事,展现其“怀旧”映像和“成长”映像,并探讨当代中国小城镇题材影片的现实意义。
一、当代中国小城镇题材电影的发展历程
在费孝通提出“小城镇”之前,中国影坛上就出现了以小城镇为叙事背景的影片,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有20世纪40年代费穆导演的影片《小城之春》、60年代谢铁骊执导的《早春二月》、80年代谢晋的《芙蓉镇》等,这些影片讲述了生活在不同时代、不同地域上的小城镇人的生活。《小城之春》讲述了周玉纹与章志忱违背“礼义”和乡俗的情感;《早春二月》讲述了困于旧习俗和流言蜚语中的进步青年萧涧秋与陶岚、文嫂之间的纠葛;《芙蓉镇》则讲述了勤劳致富的胡玉音遭遇嫉妒,在“文革”中被陷害入狱,平反后奋发图强的故事。这几部影片并不是有意识的“小城镇”电影创作,但却在一定程度上为小城镇题材电影的创作奠定了基调。小城镇的变迁、个体在新旧之间的困顿与挣扎、对传统伦理和小城镇文化的反思延续到了90年代以来的小城镇题材电影创作中。影片《巫山云雨》的导演章明曾言,“小城镇兼具城市和农村的特征,这些特征更多的是负面的,这些负面的特征在小城镇这一城乡‘结合点’上被集中和放大了。”[2](P81)无论是早期无意识的“小城镇”电影创作,还是90年代以来的小城镇题材电影,都在变迁、困顿、挣扎、边缘的叙事中呈现出了“伤痕”审美特质。
1995年,影片《巫山云雨》上映,影片中对“巫山”这一地理空间反复强调和极具真实感的叙事风格,使《巫山云雨》成为了中国第一部小城镇题材的影片。90年代末期以来,贾樟柯带着对自幼成长的汾阳小城的眷恋投身到小城镇题材电影的创作中,在其执导的影片《小武》《站台》《山河故人》中,不同时代的汾阳故事带着导演对这个小城镇的复杂情感呈现在荧幕之上。此外,贾樟柯还推出了以重庆奉节县为叙事背景的影片《三峡好人》,在边缘化的叙事中展现小城镇特有的悲喜生活。章明和贾樟柯“小城镇”电影创作具有浓厚的“故乡”意味,在对故乡的追忆中,小城镇的温情与落后,对小城镇的眷恋与逃离的交织呈现在影片中。新世纪以来,顾长卫、王小帅等也投入到小城镇题材的电影创作中。顾长卫的《孔雀》《立春》将叙事背景置于虚拟的鹤阳小城,小城景观的呈现和小城青年追梦的彷徨使这两部影片拥有了更强的象征意味。王小帅所创作的《二弟》以东南地区的小城为背景,讲述小城青年偷渡美国的“出逃”故事;而《青红》《我11》这两部影片则带有明显的故土情结,以导演自幼成长的贵阳为背景,带有很强的自传性质和回忆色彩。除此之外,陆川、王超、李扬、张猛等导演也投身到小城镇题材电影的创作中,使中国影坛的现实主义创作生发出了新的现实力量。
二、“怀旧”映像:传统与现代碰撞中的故乡变迁
县级城市和建制镇作为一个区域内的农村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始终带有农村文化的特征,在社会经济和跨区域交流不断发展的当下,“小城镇又深受城市文化的影响,在传统与现代的碰撞中呈现出复杂的发展面貌和价值体系”。[3]在小城镇题材的电影中,对故乡的追忆伴随着故乡变迁的叙事呈现出了感伤的“怀旧”映像。
影片《巫山云雨》的叙事背景巫山县是一个即将消失的小城镇,巫山地处长江三峡流域,随着三峡工程的实施,三峡连同巫山县都将被淹没,在故乡即将消逝的日子里,巫山人故乡难离、居无定所的迷茫与悲凉贯穿在整部影片之中。影片伊始,一个移民搬迁时间表在特写镜头中呈现,奠定了影片的故事背景和叙事风格,同时“斑驳的墙壁、破旧的矮楼、简陋的小旅馆也在不同镜头中‘无意’呈现,暗示着这个即将消失的小城的破败”。[4](P113)即将淹没的三峡吸引了大量的游客,老莫等巫山县的居民开起了小旅馆,虽然生意火爆但却经常遭到游客的投诉,外乡人对住宿条件和巫山生活环境的不满与巫山人对故乡的眷恋之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指向了在时代发展洪流中小城镇的悲凉。
在《山河故人》中,汾阳小城二十五年间的变迁在现实与想象之间呈现。影片中的沈涛等主人公在社会变革转型发展的浪潮中拥有不同的经历,青年时沈涛与经济条件较好的张晋生结婚并生有一子,中年时的沈涛事业有成但却婚姻破裂,老年时的沈涛依然孤身一人,终日沉浸在对儿子的思念之中;青年时的张晋生如愿的与沈涛结婚,中年时的他在离婚后带着儿子移居上海,富甲一方,步入晚年的张晋生与儿子共同生活在澳洲,但却无法与儿子沟通,也无法融入澳洲的生活。除张晋生之外,影片中的梁建军也在追求沈涛失败后离开故土,多年后,人到中年的梁建军因病返乡,过着借钱治病的日子。《山河故人》的叙事背景大多是汾阳,在1999年、2014年和想象中的2025年三个时间节点对比呈现主人公们的人生故事,三人命运的转折与动荡与汾阳小城的变迁同幕共现,正如影片中多次出现的汾阳街道房屋上的“拆”字一样,小城镇和小城镇中的人都无法预知未来、把控命运,“山河”难系、“故人”已逝的“怀旧”之绪跃然眼前。
三、“成长”映像:出走与回归困境中的个体突围
纵观当代中国小城镇题材的影片,几乎都是围绕小城镇中的个体展开叙事,面对时代的发展和故乡的变迁,越来越多的小城镇人尤其是小城镇青年都面临着“出走”和“留守”的选择。在《站台》《孔雀》《立春》《二弟》《小武》《青红》等影片中,主人公们都试图走出小城镇,在更广阔的空间中追寻自我、实现理想,但现实的困境常常使这些小城镇人“突围”失败。这些小城镇题材的影片具有极强的现实感,它们从不回避“娜拉走后怎么办”,而是直面个体“出走”与“回归”的困境,展现着一幕幕从反抗现实到接受现实的“成长”映像。
在影片《站台》中,文工团的崔明亮、张军、尹瑞娟成长在文革结束、改革开放方兴未艾的汾阳小城,拥有一技之长的他们都渴望走出汾阳,到广州等大城市去实现自己的梦想。崔明亮、张军离开小城巡回演出,尹瑞娟则梦想着考进省艺校,但最终这些汾阳青年们都无奈地回归到了小城生活中。才貌出众、心高气傲的尹瑞娟成为了税管员,与曾经志不同、道不合的崔明亮结婚生子,而“关于舞蹈的梦想也被‘封印’在广播歌曲中”。[5]影片《二弟》同样讲述了一个小城镇青年“出走”的故事,二弟成功偷渡到了美国,在美国与一个华人老板的女儿相恋并生下了拥有美国国籍的儿子,虽然在几年后因为得罪了这位华人老板而被举报遣返,但二弟依然成为了小城居民羡慕的对象,因为偷渡美国几乎是这座东南沿海小城青年的共同梦想。《二弟》中的“二弟”这一人物具有明显的象征性,象征着接受了外来思想而试图逃离故乡的小城镇青年,实则卑微却备受推崇的“出走”与“回归”也反应了特定地区、特定时代中国小城镇的人文景观,面对良莠不齐的外来思想,守土重迁的传统价值被打破,同时又难以找到真正的“出走”之路。正因如此,在“出走为王”的氛围中,二弟再次踏上偷渡寻子之路。
改革开放初期的影片《孔雀》讲述了鹤阳小城高家姐弟三人的成长故事。影片中的姐姐高卫红为叙事的焦点,因为哥哥智商有问题,在家庭中总能得到偏爱,这使高卫红与父母、兄弟之间产生了疏离。这种与家庭和亲人的疏离感伴随着高卫红的成长,并逐渐形成了走出小城镇的愿望。高卫红始终梦想着成为一名翱翔天空的伞兵,但自身的局限性和父母的反对使这个“出走”的愿望破灭,最终高卫红“回归”现实,在小城工作、结婚。在影片结尾处,高卫红偶遇了曾经点燃她跳伞梦想的伞兵,这个伞兵不复往日光彩,成为一个同样在小城生活的普通男人,这一细节的着重呈现进一步指向了小城镇青年“突围”失败后的现实“回归”,而在“出走”与“回归”之间的个体成长却始终伴随着无奈、迷茫与幻灭。由顾长卫执导被认为是《孔雀》续集的影片《立春》中,女主人公王彩玲仿佛是坚持“出走”的高卫红,王彩玲拥有着曼妙的嗓音和丑陋的外表,渴望去北京实现歌唱梦想的她屡败屡战,甚至在所谓的为艺术献身的过程中备受奚落和侮辱,最终已到中年的王彩玲终于接受了现实,收养了一个孩子后与之共同过着平凡而温情的小城生活。《孔雀》中的高卫红和《立春》中的王彩玲都在“出走”与“回归”中彷徨,或是在青年时期遗憾地选择“回归”,或是在中年时期带着满身伤痛无奈“回归”,都展现了小城镇中个体“突围”的失败,但逐渐接受现实的过程也不失为一种“成长”。
无论是“怀旧”映像,还是“成长”映像,当代中国小城镇题材电影都带着直面现实的勇气诉说着带有复杂情感的乡愁。荧幕上的小城镇人也始终带着源自故乡的情感牵绊和生存印记,在传统与现代、“出走”与“回归”的纠葛中承载着对社会发展、时代变迁的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