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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塔

2022-03-03孟阳

辽河 2022年2期
关键词:水塔小雨婚礼

孟阳

王援朝已经在候机大厅的长椅上坐了很长一段时间,人不是很多,长椅稀稀落落地空着一些座位。这会儿候机大厅里正在重复广播航班晚点的通知,陈达几乘坐的那班飞机究竟是晚点了还是发生了什么事故?王援朝是一点儿都不关心。今天下午,王援朝换了两班公交车才来到机场附近,下了公交车又走了很长的一段路。王援朝的爱人李美丽对王援朝说可以打一辆出租车去机场,然后和陈达几再一起打车回来,半路上把陈达几送去那家宾馆。王援朝感觉这样很没有必要,又不是去迎接什么重要人物,是去接陈达几,该死的陈达几!真是一个大棒槌!而且打车去机场车费简直贵得离谱,好像在出租车司机眼里坐飞机的人都很有钱,根本不允许你讨价还价,也不准打表,就一口价。王援朝看了一眼那个很大的电视屏幕,上面的字幕滚动得很快,王援朝希望飞机晚点才好!中途返航更好!王援朝看到很高很高的玻璃幕墙外面,有几架白色的飞机像广场上的鸽子在一点儿一点儿地动,天空瓦蓝瓦蓝的,蓝得真是没有一点儿意思,一个皮肤黑亮黑亮的外国女孩很瘦,她戴着棒球帽,拉着行李箱到免税店里去了,她买了一小瓶矿泉水又出来了,她对王援朝笑了一下,朝这边走。王援朝正在考虑等陈达几下了飞机的时候究竟是该喊他陈达几好还是老陈好,李美丽对王援朝说过陈达几比王援朝还要大五岁,陈达几毕竟在美国待了三十多年,不知道是不是连名字也改了,干脆喊他达几陈好了!

今天下午,李美丽对王援朝说陈达几坐的那班飞机是下午一点半降落,李美丽对王援朝说下午反正你也没什么事,李美丽知道王援朝每天下午两点半都要找前边那个楼栋三单元,以前厂子里的工会主席文学雷去打会儿乒乓球,很准时,有时候王援朝刚走出单元门就看到文学雷已经在单元门口等着呢,他们两个人很喜欢在一起打打乒乓球,比年轻人谈恋爱约会还要准时。反正下午你也没什么事,李美丽又对王援朝说,你去机场接一接他好了,他一个人,李美丽本来想要说陈达几是一个人而且心脏很不好,李美丽没有说,李美丽对王援朝说你知道我不想看见他。王援朝当然不想去机场接什么陈达几,更不愿意看到李美丽去,这不是吃不吃醋的事情,两个人已经到了这个年龄,是到了风轻云淡的季节了,王援朝知道李美麗曾经那些年恨不得杀死陈达几,只不过如今李美丽都是要当姥姥的人了,现在是恨都恨不起来了,只是不想再看见他。王援朝很早就知道陈达几要坐飞机从美国回来,李美丽对王援朝说这件事情的时候王援朝简直吓了一大跳!他最担心的事情到底还是来了。陈达几从美国打电话过来,陈达几在电话里对陈小雨说他很想参加这次婚礼,陈达几说最近这几年他的心脏总是出毛病,今年夏天开始一直住在加利福尼亚州的一家医院里,陈达几说这很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回来了。陈达几对陈小雨说,王援朝听到陈达几在电话里说话的声音很没有力气,陈达几好像在电话里哭了。

最近这些天,就是陈达几坐着飞机从美国回来的这些天,王援朝是愤怒,说愤怒呢,这么说又好像不是很准确,王援朝是一个容易愤怒的人吗?还能有什么事情能让王援朝愤怒呢?一点儿都不是。王援朝这大半辈子好像就愤怒过一次,是很多很多年前王援朝的前妻怀孕的时候,王援朝和前妻都很想要个孩子,最好是女孩,王援朝很喜欢女孩,从两个人刚结婚就开始要孩子,然后一下子就很多年过去了,去了很多医院吃了很多药,最后王援朝的前妻怀孕了,但问题是,前妻肚子里的孩子居然不是王援朝的!这是怎么说的?在前妻的沉默中王援朝的泪水奔涌而出,王援朝的前妻只想要一个孩子,而且终于有了一个孩子,所以王援朝的前妻是什么都不怕了,这一次王援朝是彻底被激怒了,简直是彻底愤怒了。可是王援朝的这种愤怒呢,也只是愤怒而已,一直到王援朝的前妻和他离婚,王援朝的愤怒也没有发酵为一声响亮的巴掌或者至少是一句辱骂,什么都没有,这就是王援朝唯一的一次愤怒。这种事情放在一个女人身上可以说她是怯懦,如果是一个男人只能说他有点儿窝囊,还能说什么呢?找不到更贴切的词语了,王援朝的这种窝囊简直是骨子里的,他还在厂办小学上一年级的时候,每年塞进他后脖领儿的沙子几乎可以盖一间瓦房,塞进去就是塞进去了,王援朝拽拽后衣领让沙子朝后腰走,再松松裤腰,沙子就从裤筒落出来了。文学雷和王援朝是一个厂办小学的同学,他给王援朝脖领儿里灌的沙子最多,在新疆当兵那几年,夏天在塔里木河边洗澡的时候,王援朝的那些战友们,和王援朝一样还都是半大的孩子,那时候还是王援朝班长的文学雷说,你那个怎么这么大,结了婚媳妇会欢喜!新疆的傍晚落日沉沉,塔里木河上是一大片波光粼粼的暮红,王援朝的脸也涨红到后脑勺儿。王援朝知道文学雷当兵之前处过一个对象,还没结婚就在厂子里那个高高的水塔上面把女人肚子搞大了。后来王援朝结婚之后发现文学雷说的那句话对也不对,怎么说呢,就像王援朝前妻说的那样,骡子长得难道小吗,但问题是有什么用处呢?王援朝的前妻对王援朝说,问题是撒下去种子长不出粮食。

所以说呢,王援朝是失落,陈达几坐着飞机从美国飞回来之后,王援朝确实是有那么一点儿失落的意思,这种事情,搁在谁身上都会失落。

王援朝的女儿陈小雨马上就要结婚了,对的,王援朝的女儿叫陈小雨,已经三十岁了,女人到了这个年龄才结婚可真是够晚了。陈小雨这三十年里好像总是在上学,前些年是大学毕业,然后又去了美国留学,又过了几年研究生也毕业了,陈小雨从小学习就很好,陈小雨非常喜欢学习,这一点很像陈达几,陈达几当年就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不然也去不了美国留学。现在陈小雨在市里一家外企工作,每个月的薪水很高,比王援朝和李美丽的退休金加起来还要多。陈小雨长得很漂亮,几乎是继承了她父母所有的优点,王援朝虽然长得有些黑,但是王援朝的眼睛很好看,双眼皮大眼睛,只是这几年眼皮有些松,耷拉下来了,年轻时候眼睛确实是炯炯有神,陈小雨的眼睛也很好看但是和王援朝的眼睛不是一种样式的好看,不光是眼睛,陈小雨简直一点儿长得像王援朝的地方都没有,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当然了,因为王援朝是陈小雨的继父,这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那年,王援朝和李美丽结婚的时候陈小雨才那么小,一转眼陈小雨也到了三十岁的年龄,到了王援朝和李美丽结婚时候的年龄。怎么就这么快?王援朝想,一转眼陈小雨也要结婚了,那会儿陈小雨还是一个小姑娘,踩着板凳还不如餐桌高,手里攥着半根剥了皮的香蕉,怯生生地望着王援朝,现在是,一下子就要结婚了。怎么就这么快?王援朝对李美丽说,李美丽正在用圆珠笔把一个个人的名字写下来在一张红纸上,满满的一大张红纸,快一百个人的名字,这些名字都是要写到婚礼请柬上的,李美丽一页页地翻看以前的账本子,看这些年随出去的份子钱,这么一算李美丽真是吓了一大跳,这真是一笔不少的支出,这也难怪,像陈小雨这个年龄的人几乎早都结婚了,有的已经结过两次三次了,春天的苞谷种子撒在地里,如今是到了收获的季节了。李美丽鼻梁上的花镜是今年新配的,现在看小一点儿的字还是很费力,她刚用纸巾擦干,眼泪又很快流出来了。李美丽年轻的时候眼睛就花了,是一下子就花了,一个晚上的事儿,那年陈小雨才一岁多,陈达几在信里对李美丽说陈小雨的抚养费他会按时寄过来,李美丽抱着陈小雨和陈达几从美国寄来的一封信哭了一个晚上,一个晚上眼睛就哭坏了。这几年,李美丽的眼睛一年比一年花得厉害,李美丽真是老了。

怎么就这么快,王援朝对李美丽说,怎么就这么快,你为什么总是要说快呢!李美丽对王援朝说,末了还不是要给别人家做媳妇?我巴不得她快点儿嫁出去!电视机正开着呢,《新闻联播》已经开始了,王援朝很喜欢看《新闻联播》,最好是一边吃晚饭一边看,王援朝看着李美丽写满一张纸的名字,又开始写下一张,王援朝看着李美丽在纸上写了很多人的名字。李美丽对王援朝说,生陈小雨的时候是在夏天,那阵子总是在下雨,雨不大,一会儿下一会儿停,停一会儿又开始下,下了一整天,陈小雨的父亲陈达几对李美丽说女儿就叫陈小雨吧,然后陈小雨就叫陈小雨了,这句话是李美丽和王援朝刚结婚的时候对王援朝说的,这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三十年一下子就这么过去了,那会儿陈小雨还是那么小的小姑娘。

怎么就这么快?王援朝又对李美丽说了一遍,王援朝看到李美丽在第二张纸上也写满了名字。

怎么说呢,王援朝是伤心,他好像是很伤心。王援朝为陈小雨婚礼的事情已经做足了准备,举办结婚典礼的那家酒店,进入婚礼大厅到婚礼台的距离,王援朝一步一步量下来,总共是二十二米,刚好是从王援朝家前阳台走到后阳台,再从后阳台走到前阳台的距离,这二十二米的距离王援朝前前后后练习了一百遍都不止,陈小雨的个子要比王援朝高出一大截,四指弯曲,拇指放在食指第二关节,王援朝把胳膊端起来,要到胸口的位置,这样刚好可以挽着陈小雨的胳膊向婚礼台走去,王援朝端起胳膊从前阳台走到后阳台,又从后阳台走到前阳台,每一步都走得很认真,一步一步地认真走。王援朝想起他在新疆当兵那会儿踢正步,王援朝在他们团的警备连当了五年兵,警备连是要素质过硬的战士才能去的地方,而且王援朝的眼睛又是那么好看,炯炯有神。所以挽着陈小雨的胳膊走好这二十二米,王援朝一点儿困难都没有,问题是往婚礼台走的这二十二米两边会有很多亲朋好友,很多都是过去厂子里的老同事,这个时候王援朝需要微笑,怎样微笑才能笑得好看一点儿自然一点儿,这也需要王援朝练习,王援朝站在卫生间里对着那个大大的梳妆镜练习微笑,梳妆镜下面是洁面盆,有一个很大的砗磲贝壳,里面放着香皂,要笑的自然大方,又不能把那颗坏掉的牙露出来,其实那颗牙很多年前就已经松动了,吃东西的时候要特别小心,今年刚进夏天,那颗牙还是一下子就掉了下来。

怎么说是一个人老了呢?这就是说明人老了,身体上最坚硬的东西都不中用了。李美丽对王援朝说最好去看一看牙医,去补一颗新的牙,不然时间一长旁边的牙也会跟着出问题。王援朝对着卫生间的梳妆镜张大嘴,手指头伸进去晃了晃旁边的那两颗牙,好像是李美丽这么一说那两颗牙就真的开始松动了。王援朝收藏着一副假牙套,是王援朝的父亲留下的,那时候大家都在忙着整理父亲留下的东西,特别是父亲在建委宿舍留下的一套两居室,王援朝看着他的两个哥哥在争争吵吵,有很多旧的衣服和鞋子都需要烧掉,最后王援朝只带着父亲的几枚军功章和这副假牙套回家了,是那种叫赛璐珞的材料制作的,父亲戴上之后房间里会“哒哒哒哒”地响,晚上王援朝用牙刷蘸一點儿小苏打清理干净,早上王援朝的父亲戴上之前王援朝会把牙套放进医用酒精里泡上一小会儿。王援朝把假牙套放在他的那个木匣里,是一个包装过月饼的包装盒,那颗牙刚掉下来的时候王援朝把这副假牙套在自己的牙上,房间里又响起“哒哒哒哒”的声音,他很久都没听到这个声音了,这声音让王援朝突然很想流泪,他回头看了看身后,其实房间里还是他一个人。木匣里除了假牙套还有一块老式的海鸥牌手表,是和李美丽结婚的时候王援朝送给李美丽的,机芯已经坏掉了,他拿着去了很多钟表店都没办法修好。有一串白色的砗磲手串,非常洁白,沉甸甸的,是陈小雨送给王援朝的第一件生日礼物。陈小雨大学毕业的时候去海南旅行顺便看一个朋友,还带回来了一个很大很大的砗磲贝壳,王援朝简直不知道该用它装点儿什么才好,真是太大了,里面的肉肯定是被很多人一起吃才吃光的,王援朝想那么大的砗磲,肉应该会很鲜美,王援朝把它放在卫生间里当香皂盒用,真是再合适不过了。今年夏天刚开始的时候,陈小雨对王援朝说决定去看牙医之前,最好给她打一个电话,她可以帮王援朝预约一个好一点儿的牙医。陈小雨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回家了,她的工作很忙,是真的很忙,这一点王援朝和李美丽都是知道的,现在陈小雨已经不在这个家里住了,那边的房子已经装修好了,陈小雨搬去了那边的房子,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回来了。

因为陈小雨的工作根本脱不开身,那么大的公司那么多的人,就好像是离开陈小雨就转不动了,陈小雨总算请下两天假去海边拍完婚纱照,剩下的是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然后最近这几天王援朝和李美丽一直在筹备陈小雨婚礼的事,都是一些细细碎碎的离开人又不行的事,所以王援朝和文学雷一直没有去打乒乓球,暂时中断了。王援朝和文学雷上一次打乒乓球回来的路上,王援朝对文学雷说谁让你写的字漂亮呢,王援朝说,文学雷就咧开大嘴笑了,文学雷的牙很白很好看,现在很少有人喊文学雷文主席了。王援朝又说你写的字就是漂亮,文学雷的牙很整齐,一颗都还没有掉下来。你写的字确实漂亮,王援朝看着文学雷的牙又对文学雷说,厂子都已经拆掉多少年了,现在真是没有人喊文学雷文主席了。

王援朝拿着厚厚的一摞请柬还有李美丽写满名字的两张纸,王援朝到水塔那边的空地上去找文学雷的时候,发现刚才文学雷还穿着的一件西服马甲搭在水塔的铁梯上。文学雷养的那些花是刚刚浇过水的样子,大可乐瓶子、雪碧瓶子都空了,刚才王援朝站在他家前阳台上可以看到文学雷正在用瓶盖扎满眼儿的大可乐瓶子给他养的那些花浇水。是紧挨着水塔的一小片空地,去年之前水塔周边还都是一大片建筑垃圾,文学雷用了整整一个星期的工夫,每天清理一小块儿,第二天再清理出一小块儿,王援朝在阳台上看到文学雷把那些垃圾拢在一起,像鼓起来一个很大的坟包,现在文学雷在这一小片空地上种了一些大波斯菊还有天竺葵,这些花都很好养活,冬天很冷的时候也不需要搬进屋子里过冬。文学雷和王援朝打兵乓球的时候说爱花的人养花要像种苞米一样种在土地上这才叫好,要让花的根扎进土地里,这样才算叫爱花,把花种在花盆里就没有了根,没有了意义,简直是没有了目的。今年春天文学雷送给王援朝几株大波斯菊,花苞还没有长出来,叶子绿得很厉害,王援朝把花种在花盆里和李美丽养的一株非洲茉莉还有一盆文竹放在一起,这样李美丽给她养的花浇水的时候,就会一起给王援朝的大波斯菊浇一点儿水。陈小雨把她办公桌上的那盆文竹送过来的时候简直就快要死了,手指一碰就掉下来细细碎碎黄了的叶片,现在是被李美丽照料得非常好,已经攀援到晾衣架上去了。

王援朝把文学雷搭在水塔铁梯上的马甲拿下来,压在他带来的一厚摞请柬上压好,马甲上沾了一些铁锈,像吃点心掉在衣服上的红色碎末。现在是没有人会再爬到水塔上面去了,所以就不会像厂子还在的那时候每隔一年就要给水塔的铁梯涂一层防锈漆。那不是一个轻省的工作,要一层一层爬上去,十分危险。那时文学雷和王援朝还都很年轻,要拆掉那些喜鹊和乌鸦用树枝和杂草搭起来的巢,王援朝很担心巢里会不会有刚孵出的小鸟,会不会有大鸟突然飞回来,文学雷对下边的王援朝说,他就是在这上边把周蕙兰的肚子搞大的,文学雷看到王援朝给鸟巢里掉下的土迷了眼睛,文学雷笑起来是那么好看,牙是那么白,那時候他们还是那么的年轻。厂子已经被拆掉多少年了,水塔那边新建起来的小区好像都住满了人,除了水塔这边还住着以前厂子里的人,几乎再没有人知道过去这里还有一个厂子了。王援朝往那边看,虽然是一栋栋极高的楼房,王援朝还是能一眼认出哪栋楼下面是过去厂子的礼堂,哪栋楼是喷漆车间、女工宿舍、食堂、澡堂。那个人工喷泉比过去的池塘小了很多,往年夏天的时候池塘里会开很多荷花,有女工依偎在一起小声笑着说话,男工过来了她们就都不说了,她们偷偷地看着跳进塘子里的男工,那些男工故意大声地说话,亮出身上好看的腱子肉。那时候王援朝很期待她们能不能也聊起他一点儿什么。如今是,黝黑的、庄严的铁栅栏好像除了这个水塔和一大片建筑垃圾,把整个厂子所有好的都温柔的包裹在了里面,外面的真是一点儿用处都没有了,这真是让王援朝难过,那个水塔当年真是为厂子出了很多力气,现在真是一点儿用处都没有了,就像它身边的那片建筑垃圾,高楼已经起来了,剩下的真是一点儿用处都没有了,被严厉的铁栅栏挡在了外面。

文学雷爬上水塔的时候王援朝简直吓了一大跳。文学雷已经把那件马甲穿上了,在紧挨着王援朝的一边坐下来,文学雷问王援朝你养的怎么样?那盆大波斯菊,文学雷说,如果不出意外下个月就可以开花。劳动节前后就会开花,文学雷说如果营养充足一口气儿可以开到秋天。文学雷和王援朝都不吸烟了,他们都已经戒了很多年。文学雷说,他喜欢玫红色的大波斯菊,周蕙兰喜欢白色的和米黄色的,周蕙兰退休以后在老年大学学习过插花,现在餐厅桌子上的花瓶是周蕙兰去年春天摆上的,周蕙兰原本对文学雷说,准备今年春天再做一个这样的花瓶给儿子文海洋送去,现在花瓶里花已经干透了,文学雷说,后来他没舍得动,一直在餐桌上放着。王援朝在文学雷家餐桌上看到过那个花瓶,细颈的淡蓝色玻璃花瓶,花瓶里装着玫红色大波斯菊。文学雷对王援朝说,这样的花瓶当时周蕙兰一共买了两个。其实文学雷一上到水塔上面就看到王援朝的眼圈红红的,文学雷知道陈达几从美国回来了,他知道一些这里面的事情。文学雷对王援朝说,现在看水塔怎么就这么矮了。王援朝说,周边全都是高楼了,都长起来了。水塔真是老了,文学雷说。一点儿用处都没有了,王援朝说。文学雷说水塔里面的管子都锈断了,我走回家去接的水,劳动节的时候就能开花。水塔真是老了,一点儿用处都没有了,王援朝说。你要想开一点儿,文学雷对王援朝说。我们都要想开一点儿,王援朝说。我们都是父亲,文学雷说。他也是父亲,王援朝说。你要想开一点儿,文学雷说。水塔真是老了,王援朝说。我们都要想开一点儿,文学雷对王援朝说。他也是父亲,王援朝又说。

陈小雨婚礼的那天,天气真是非常好,好的没有办法再好了。

陈小雨婚礼的那天第一个发现王援朝失踪的人是王援朝的爱人李美丽。

文学雷正在用手机上的计算器把刚才收起来的份子钱再统计一遍,确定无误,然后交给李美丽。文学雷看到李美丽抚着镜框很快地从婚礼大厅里走出来,手里的纸巾已经湿透了,老花镜后面雾蒙蒙的,婚礼进行曲已经奏响,就是这会儿,李美丽发现王援朝的失踪了。现在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朝这边看,大家都在期待着父亲挽起女儿的胳膊一起向婚礼台走来,现在该怎么办?李美丽现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李美丽对陈小雨说,王援朝的手机已经关机了。李美丽对陈小雨说,真应该早一点儿对他说,早一点儿让他知道就好了。陈小雨一下子瘫坐在地上的时候,文学雷看到了,陈小雨还穿着婚纱,是那么洁白的婚纱,陈小雨就那么一下子哭了,陈小雨哭得是那么伤心。今天文学雷负责婚礼账桌上的事情,他还是工会主席的时候就经常负责这些事,做这件事必须认认真真一丝不苟。文学雷看到第二个追出来的人是今天的司仪,这真是一个极帅的年轻男孩,他肯定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突发状况,把他所有预先安排好的节奏都打乱了。他手上还攥着话筒就追了出来。后来,陈小雨的婚礼过去很久文学雷才知道那天的事情,还有陈小雨在婚礼台上对王援朝说出的那一番话,这真不是司仪特别策划出来的!这真是真的!是王援朝的女儿陈小雨为王援朝精心准备的!还有那个陈达几,陈达几在电话里已经知道这件事情了,不然陈小雨不会同意他从美国回来,因为这是为王援朝精心准备的。陈小雨第一次对这个年轻的司仪说这件事情的时候司仪真是惊呆了,他很感动,他也感觉这真是棒极了。这肯定会是他做司仪以来主持最好的一场婚礼,这真是最好的一场婚礼!文学雷一下子就听明白了,文学雷看到陈达几坐在酒店大厅门口沙发上呼哧呼哧地喘气,陈达几说,他真不应该回来。文学雷知道陈达几的心脏很不好,王援朝对文学雷说,陈达几也是父亲。这真是最好的一场婚礼!文学雷又说了一遍,陈小雨哭得那么伤心,文学雷已经听明白陈小雨说的是什么了,很多人都听明白了,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因为这真是最好的一场婚礼!文学雷突然大步的跑去酒店外面,文学雷的年龄已经很大了,已经跑不动了,他用力地走,文学雷知道王援朝现在一定在那上面。肯定在那上面。文学雷走得很快,路的两边是绿化带,五一劳动节很快就要到了,园林工人正在往绿化带里种紫露草和铃兰,文学雷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文学雷知道,如果周蕙兰也能参加这场婚礼,如果周慧兰还活着就好了,她也一定会流泪,因为这真是最好的一场婚礼!如果周蕙兰看到王援朝的女儿陈小雨,看到陈小雨和王援朝、陈达几,胳膊挽在一起,向婚礼台一起走去,周蕙兰肯定会流泪。文学雷越走越快,文学雷想到明年春天的时候,可以在水塔的下面种一些紫露草和铃兰,还有白色和米黄色的大波斯菊,文学雷泪流满面,天空瓦蓝瓦蓝的,蓝得怎么就这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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