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爱
2022-03-03唐启意
唐启意
一
走进望江亭666包厢时,米小玲发现,里面除了老黄,还有一个男人,心里便有点儿膈应。头回见面,还带个灯泡儿,算怎么回事呢?不过她没流露出来,还笑着跟两人点点头,才到靠墙的沙发上放下提包,脱了羽绒袄。转过身来,老黄没介绍她,也没介绍那个男人,只拿眼将她从头到脚扫视一遍,说了声“坐”,就又跟那男人说他们的事了。那个男人还算礼貌,他没接老黄的话,先给她倒了杯茶,又问她想吃点儿什么。她说随便,老黄就拿起菜单,自己作主点了。天还没完全黑下来,客人还不多,菜就上得快。那男人边开酒边问她喝点儿什么,她说她就喝茶,老黄也没劝,接过酒杯先向她示意一下,又跟那男人使劲儿一碰,脖子一仰就喝下去半杯。
老黄跟那个男人一边喝酒,一边说话,压根儿不朝她这边看,就像没她这个人似的。细听两个人的话,又全是闲话,还有临时拼凑的废话。她插不上嘴,就端个姿势傻坐着,隔会儿抿口茶,并下意识地挤出一丝僵硬的笑。这时候,她倒有些感激那个男人了,他发现了老黄对她的冷落,就时不时给她夹个菜,舀两勺汤,让她觉得还有人注意到自己的存在。米小玲心说,老黄大概是因为这人在场,不便有过多表示才这么对她的,估计这人一走,他们就能好好说话了,甚至亲昵一番也说不准。因为在微信里,这家伙不光热情爽快,还特别黏糊,黏糊得让她既难为情,又蛮喜欢。他这会儿的态度,八成是装给那个男人看的。这么想着,就仔细打量起老黄来:四十七八岁的年龄,说不上多帅,也不算寒碜;没啥文化,大面上还不太走场儿;算不上土豪,可也不差钱儿;心有点花是真的,但也不会走得太远。如果能跟他交往下去,再跟阿珠说起来,也算有面子了。至于花花肠子,本来就是从别人碗里分食的事,也不好强求太多,只要他对我好,花点儿就花点儿吧。米小玲心里认可了老黄,就盼这场面早点儿结束。不结束也行,如果那个男人有点儿眼色,立马起身走了,就更对自己的心思。她正这么想着,老黄扭脸跟她说话了:“吃好了吗?吃好了你先走,我们还要说点儿事,回头再联系吧。”米小玲起身穿羽绒袄时,刻意扫了老黄一眼,他还是没往她这边看。临出门,也没再跟她说半句话。
江边不通公交车,米小玲在路旁等出租车时,感觉就像赤条条地站在风口上。
浑身冰冷透骨。这算什么约会?分明就是奇耻大辱!几辆出租车过来又过去,到了她跟前,也没有停的意思。大概因为下雪了,坐车人要赶时间,司机也不敢停车捎她。从望江亭出门上路,这里是必经之地,如果让老黄看到她,等于再一次被他羞辱。她怕出现这种情况,便转身朝回家的方向走,在一个岔路口,有辆出租车在她面前停下,但只有副驾位子空着,她没有犹豫,不顾一切地钻了进去。等关上车门,才像一只刚逃脱被追杀的小鹿,有了稍许的安全感。车上开了空调,米小玲仍然用羽绒袄上的帽子紧捂着脸。黑暗中,她仔细回忆见到老黄后的每一个细节,想到他从头到脚扫视自己的那一眼,顿时有了被他扒光似的难堪。不光对她没半点儿意思,甚而毫不掩饰对她的轻视,这是让她最难接受的。老黄最后的几句话,已然将她推下了万丈深渊,她尴尬、她痛苦、她气急败坏,她生不如死。可思前想后,既无话可说,也无计可施。
从出租车上下来,巷道里的风,裹着雪,打得脸生疼。跨入门栋,雪打不着脸了,风却还在往楼道里灌,吹得楼梯间胡乱堆放的废塑料、乱纸片呜呜作响。进了自家门,听不见这些声音了,屋里却又跟冰窖似的,她也懶得开灯,只把手提包往茶几上一扔,顺势就歪倒在沙发里。
身子缩成了一团,脑瓜子却在膨胀。老黄的影子,一直在里面晃来晃去,轰都轰不走。老黄不在跟前,她既撕不了他也吃不了他,就只能在心里用最刻薄的话骂他,用自己能想到的最狠的手段折磨他。个把小时过去,老黄差不多被她折磨成了一条死狗。米小玲发癔症似的,一骨碌从沙发上起来,直奔卫生间开了浴霸和热水器,一头钻到淋浴下,先冲冲晦气再说!
有气无力的水柱里,米小玲把自己站成了一尊雕塑。足有顿把饭的工夫,她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只仰着脸,闭着眼,任由丝丝温水从头到脚肆意流淌。卫生间里的温度上来了,她才跟刚结束冬眠的蛇一样,身上慢慢活泛了,意识也随之清醒过来。
头发是一个月前染的。她原先染的是本色,这几年头发白了不少,染黑了,感觉好一点儿。可经不住阿珠的来回怂恿,就改成了栗红色。这种颜色有个毛病,刚染完那几天,还蛮耐看,半个月过去,栗红渐渐褪去,代之以干枯焦黄,下面的黑发白发又蹭蹭地直往外冒,就有些欲盖弥彰了。这会儿迎风一吹,活像被山火燎过的连天衰草,景色凄凉,人心也跟着凄凉。
二
这辈子,整个混了个乱七八糟。钻进被窝,米小玲给自己作了个总结。
她是五岁那年到襄阳的。1975年,汉江机械厂开建,老爸作为支援三线人员,先一年过来了。第二年,这边有了落脚的地方,老爸回了趟哈尔滨,把老妈和她跟弟弟接过来,一家人就在襄阳扎了根。读完初中,在上高中还是上技校的问题上,米小玲跟老爸产生了矛盾。考高中时,她的分数比录取线少了一百多分,老爸的意思,让她复读一年再考,过几年就算考个一般大学,也比技校毕业后当工人强。米小玲说自己一听老师讲数理化,头就要炸了,再读一年也是白搭。老爸说那是你还没开窍,等你一开窍,没准儿头就不炸了呢!她对老爸说:“那就听你的,不过丑话说在头里,明年要是再考砸了,你可别赖我。”她这么一说,老爸反而动摇了:这丫头犟得很,万一她存心要跟他较劲,怕是复读十年也难得开窍。老爸不敢跟她赌,又一想,技校是厂里办的,毕业后直接分配工作,好歹也是个“铁饭碗”,随她自愿吧。老爸一妥协,米小玲就上了技校。
在技校,米小玲学的是磨工。两年后毕业,就被分到了磨工车间。她的工作,就是将热处理过的轴承套圈磨光后,再转至下一道工序。二十二岁那年,她嫁给了销售员魏老五,翻过年就生了儿子鹏飞。都说磨工枯燥无聊,米小玲却不觉得,凭工时拿钱,干得多就拿得多,有啥枯燥的?出工不出力,拿不到钱才无聊呢!魏老五常年在成都驻点,除了工资还有补助,鹏飞有他爷爷奶奶带着,她就只管上班挣钱。在磨床边站了十几年,她没感到枯燥无聊,相反还挺知足的。
怎么就混到这个地步了呢?
还是老问题,答案是现成的:魏老五把她害了。周围人是这么看的,米小玲也是这么想的。这会儿,她的认识更坚定。
那年,厂里为催收货款,出台了一个规定,各驻点销售员每月必须回款若干,完不成任务就扣工资,本人的不够扣,就扣家属的。连续三个月挂白旗,直接回家待岗。魏老五跟米小玲商量:偷偷办个假离婚,如果回款有缺口,就扣不着她的工资了。魏老五嘴巴甜,会哄人,米小玲也没多想,就稀里糊涂地跟他把手续办了。其实,厂里规定说得厉害,末了也没那么做,也就没人知道她跟魏老五离了,随后几年,两人就那么过着,时间一长,她自己都把这事忘了。
2004年,厂里改制,让米小玲最伤心的,不是丢了工作,而是魏老五把她娘俩甩了。魏老五在成都悄悄开了个公司,专门销售各类轴承。轴承是厂里发过去的,货款却一直压着。厂里催急了,他自己象征性地拿一点儿,再找其他经销商凑一点儿,打游击似的跟厂里对付着。几年下来,他就完成了原始积累。魏老五贼得很,每次回厂,都装得可怜兮兮,跟在外面受了多大罪似的。直到改制清算时,厂里才发现被他耍了。这时候,魏老五不再是驻点销售员,而成了一个十足的“老赖”。米小玲头脑简单,魏老五的鬼把戏,她也是这时才晓得的。更让她目瞪口呆的是,魏老五跟一个成都女人生的儿子,都会满地跑了。
“我找几个人,削他个瘪犊子!”弟弟小伟觉得,最解气的办法,就是削人。
老爹扫了小伟一眼,板着脸吼他:“别动不动就来你那一套,天塌下来,也得讲理。”
“那就告他,他这可是重婚罪啊!”妹妹小敏的主意,还算靠谱。
上法院打官司,米小玲也想过,可她有难言之隐。见爸妈都赞同小敏的办法,才说了两个人假离婚的事。一家人听完,都愣住了。
米小玲这会儿还记得,老爸一反应过来,嘴巴嚅动半天却啥也没说,只长叹一声,就回屋躺着了。老妈的反应慢些,刚醒过神儿来,就照米小玲的额头狠狠地剜了一指头,接着就是号啕大哭,还边哭边骂她和魏老五。在老妈嘴里,米小玲成了傻大姐,魏老五就是个挨千刀的。
魏老五是在半年后跟米小玲摊牌的。
米小玲吃了哑巴亏,老想跟魏老五掰扯掰扯。无奈他远在成都,又换了手机号,她找不到发泄对象,一肚子的刻薄话就只能暗暗憋着。可等魏老五把电话打过来,她却说不出话了。魏老五会转着圈儿忽悠人,这回却没绕弯子,只说他走到这一步,已经没法回头了。再就是家里的房子归她,儿子她先带着,生活费他定期打过来,以后上学的费用,都算他的。米小玲刚要说话,那头却挂了。
三
凌晨一点多了,米小玲还睡不着,就掰着指头算日子。下岗回家那年,她三十岁,明年她就满四十六岁了。妈呀,这些年都干了些啥呢?她简单捋捋,就是一笔糊涂账。
工厂改制结束,虽说换了东家,但还是生产轴承。像她这个年龄的,多数又被新公司聘用了。她也去应聘过,管招聘的一开始对她也挺热情,过后却没有音信了。有知情者告诉她,管招聘的是新老板带过来的,跑腿的却是老厂的。面试完一碰情况,就说到她跟魏老五的事。新公司接手了老厂的债权债务,魏老五又在新公司挂了号。这边人上门讨债,魏老五就跟他们扯,双方越扯越远,越扯越乱,末了竟又扯成一团乱麻。有了这个过节儿,人家还会聘用她吗?
新公司不要她,米小玲就往市区跑。几趟跑下来,便后悔当初没听老爸的话了。她只会个磨工技术,像行政文秘、会计出纳、市场营销、工程监理这些岗位,她都两眼一抹黑。街道保洁、餐馆打杂之类的工作,她倒是能干,可又拉不下脸来。她虽说只是个技校毕业生,但正经是技术工人。前些年,厂里的产品不是“国优”就是“部优”,最不济也是个“省优”,这些产品咋说也从她手里过了一遍,谦虚点儿说,自己也是优质产品的制造者之一,就算把“之一”二字抹去了,也说得通。让她去打扫卫生,去给人刷盘子,心里的那道坎儿实在过不去。这时候,米小玲做了个大胆的举动,她把鹏飞送到了老妈家,自己一人奔了浙江。她听人说过,那边私营轴承厂多,过去还总在汉江厂挖人,既然新公司不要她,那就不怪自己投靠对手了。一到浙江,米小玲傻眼了,那边私营轴承厂确实不少,也确实需要技术工人,可走了好几个厂子,都是清一色的數控机床,对数控技术,她更是两眼一抹黑。就像魏老五不再稀罕她一样,人家对汉江厂的技术工人也不稀罕了。有啥办法呢?回吧。
从浙江回来,米小玲终于肯拉下脸了。那天早晨,她出门给儿子买早点,见原来的同事李青在巷子口卖鸡蛋,就问她生意咋样。李青说要是机灵点儿,比上班挣得多。米小玲心动了,就说想跟她一块儿干,李青说行啊行啊,正好每天下乡时还有个伴儿。
跟李青倒过几回鸡蛋之后,米小玲才明白她说的机灵点儿是啥意思。厂里没改制时,生活区卖菜的归劳动服务公司管,有两个戴红袖箍的专门收费,每天给人交个块儿八毛的,就算正当经营了。厂里一改制,新公司不再管社区事务,对这一片卖菜的、卖早点的管理,就归了城管。李青说的机灵点儿,就是跟城管打游击。城管划定的菜市场摊位费太高,李青觉得不划算,根本就不进菜市场。头天晚上从乡下驮鸡蛋回来,第二天一大早,就将一个纸箱放在某个巷子口,有了买主,就带人找个背静处,迅速完成了交易。一看到城管,也不管账结清没结清,先抱着纸箱跑了再说。这样卖了一阵子也没挣到什么钱,米小玲想干脆也不干了,就在家里养老了,又能咋的?
这么想,不是她多有底气。前些年,她跟魏老五攒了点儿钱,厂里搞房改,她这套一室半一厅的房子也被估了价,两口子工龄加上优惠政策,挺合算的,那点儿钱就买了这套小房。魏老五后来赚的昧心钱,她根本没见过。买断工龄后,七七八八算下来,也就拿了两万多一点儿,要不是厂里代缴医保和养老保险,她如果不找个事做,不光没有收入,每月还得往外掏大几百块。就这么点儿家底儿,还只出不进,哪有底气呢?她是死心了:人这一辈子,横竖也就几十年,走到哪儿黑,就在哪儿歇吧。
随后多年,米小玲基本上就做了两件事:伺候儿子鹏飞上学,在街坊茶馆里打麻将。上午时间紧,把鹏飞送过小区通往学校的十字路口,回头买点儿菜,再打会儿唠岔,鹏飞就该放学了。所以,她打麻将一般都在下午。阿珠给她出主意:让鹏飞到她姥姥家吃饭,你不就可以甩起手玩了?米小玲没听。自己成天待在家里,还让爸妈给管儿子,她张不开嘴。老厂区的茶馆,进出的多为下岗职工,麻将的码子不大,一场下来,也就二三十块的出入,她还玩得起。魏老五的良心,还算没被狗全吃了,他说的是管儿子的生活费,但每月打过来的,差不多也够她娘俩吃饭了。这时候,她不再为没有事做而心焦,反而觉得,就这么打着小麻将,混着小日子,也蛮不错的。
厂里的老人都劝米小玲,让她再成个家。这个事,她不是没想过。好几个人给她牵线,她也跟人见面了,对方对她本人还挺满意,可一听说她还带个半大小子,先是咂咂嘴,回头就没了下文。有两个倒是没咂嘴,可一看面相,比她爸还老,她先打了退堂鼓。阿珠说她,干吗非要找个死守后半辈子的?瞅个条件好的,人对你好,快活一时是一时,哪天烦了,一拍两散,不比你这样干脆利落?
“咯噔”一下,米小玲从迷迷糊糊中醒转过来。今晚上这事,哦,不对,应该是昨晚上的事,就怪阿珠。
四
阿珠原来在机修车间当库管员,机修车间女工少,主任就让她兼了计生员。计生员当然要跟计生办打交道,厂计生办挂靠在卫生所,她就要经常给所长老许汇报工作。时间一长,就生出些闲话,阿珠的老公听到风声,也没收拾她,只整天拉着个驴脸,时不时丢几句酸不溜丢的话。阿珠听烦了,反过来跟老公赌狠:“好你个于黑子,旁人往我身上泼脏水我不恼,你也来恶心我,那就莫怪我不客气了。既然这样,咱就散伙儿。房子儿子都归你,老娘净身出户!”阿珠说到做到,回头就搬进了单身宿舍。
这些,是阿珠事后跟米小玲说的。她俩是技校同学,虽然没分到一个车间,离得远了,话反而多了。米小玲觉得,阿珠跟老公那么说,一多半是做贼心虚,索性倒打一耙,如果能蒙过去,还可以就此降住于黑子。万一蒙不过去,知道了她的态度,于黑子也得掂量掂量,反正他没把两个人摁在床上,空口无凭的事,于黑子扯不过她。再不就是阿珠早有打算,只等找个由头踹于黑子了。因为下岗以后,她并没有去新公司应聘,而是跟老许在城里开了个诊所。只是老许的三个舅倌去砸诊所时,老许先认怂了,她才不得不怏怏地回来。
阿珠回到厂区,单身宿舍已经归了新公司,没理由再进去住,她也不可能去找于黑子,只得在她老妈家住下。阿珠的老爹走得早,妹妹阿珍也出嫁了,家里就剩老妈一个人。阿珠在家里待不住,就出来跟米小玲、条子、大炮几个泡麻将馆。条子长得麻细,技术也稀松,新公司没相中他,就一直在家里猫着。大炮原来在锻造车间当炉前工,他们自称“打铁的”。炉前工属集体作业,个人技术不好说,反正有他个岗位。新公司过来,锻工改烧重油为电加热,先前一个班八九个人的活儿,如今三个人都富裕,他就落到空里了。市区工厂少有招锻工的,他又不愿干杂活儿,就直接奔了麻将馆。阿珠不像他们三个,她对麻将没瘾,隔两天就见不着她了。有天她给米小玲打电话,让她到人民广场的伊美阁去玩。米小玲赶过去,在一条巷子里找到伊美阁,见里面有几个人在挑衣服,正犹豫间,阿珠出来把她迎了进去。
“咋样?”阿珠问她。
“啥咋样?”米小玲不知她问的什么。
“这时装店咋样?”
“时装店不就这样吗,还能咋样?”
“我的。”
“你的?”
阿珠把她引进店内的一间小屋,米小玲见里面除了地方小点儿,床铺、沙发、电视都有,床尾处凹进去一角,里面支个台子,台上放了电磁炉和几副碗筷,差不多就是过日子的样子。扭头又见正对着门的衣架上,挂的就是阿珠常拎的几个包,这才相信了她的话。
“老丁给开的。”阿珠自己挑起了话头儿。
“老丁是谁?”米小玲没听她说过。
“山里面一个开养猪场的。”阿珠实话实说。
“啊,这样的人你也不嫌?”米小玲又吃了一惊。
阿珠说:“你还别瞧不起喂猪的,喂猪的也有体面人。再说了,谁让他比咱有钱呢?谁让咱混得不如人呢?”
“那他有老婆吗?”米小玲想起了她跟老许那档子事。
“他说有,但他老婆在郑州带孙子,也就逢年过节回来几天。嗨,想那么多干吗?快活一时是一时,明天的事明天再说。”阿珠说得輕飘飘的。
那天晚上,阿珠请米小玲在上岛咖啡吃牛排。米小玲问她跟老丁是咋认识的,阿珠说:“网上啊,你不会连这都不晓得吧?”米小玲说:“网上有好多骗子,电视上老在播这些。”阿珠说:“又落伍了吧!”说着便打开手机,“你看这个同城寻爱网,进去是要注册的,你先把自己的信息输进去,由系统根据你的情况帮你配对儿,你觉着对脾气就跟人聊,不行就出来,也不掉块肉。我跟老丁就是先聊过几天,感觉这人还算靠谱儿,才跟他见面的。”米小玲说:“我就是问问,我可没你那个胆儿。”
米小玲没说假话。两人虽然走得近,但本质上却不是一类人。米小玲偏于传统,心不大主意也不大。不像阿珠,天生的敢想敢干,而且是先干了再说。耍单十几年,也挺折磨人的。可真要跟阿珠那样,她又豁不出去。每回打麻将,条子、大炮瞅空子也会在她身上摸两把,都是成年人,只要不太过分,也犯不着翻脸。在微信上,两人还给过她暗示,都被她板着脸拒绝了。这两人说坏也不算坏,却没法让人喜欢。条子除了脸白一点儿,嘴甜一点儿之外,整个就是个吝啬鬼。大炮的强项就是说大话,回头要买盒烟,还得给老婆说半天好话。真要跟这样的人发生点儿故事,就算豁得出去,闹不好还会惹一身狐臊。
但这回米小玲却动了心。阿珠有了自己的店,虽说不怎么体面,但终归是个挣钱的门道。再看她那一身打扮,那大衣、那羊绒衫,一看就不是仨瓜俩枣能买到的。
米小玲嘴上说没阿珠那个胆儿,回家却悄悄行动了。她找到阿珠说的那个寻爱网,又从手机相册里翻出几张照片。这些照片,都是用软件做过美颜处理的,不光有肖像,还有艺术照、生活照。仔细瞅瞅,身上凹凸有致,脸上腮凝新荔,眉眼顾盼生辉,又不禁为之叹息一回。她把这些照片传上去,才个把小时,就碰上了老黄。聊过几次,老黄就约她了。
现在想想,让她恨不得啪啪打脸的,很可能就是这些照片。老黄一定是发现了她本人和照片的反差,才那么对待她的。
五
混成这个鬼样子,赖谁呢?米小玲问自己。
头一个,当然是魏老五。是他从根儿上把我毁了。
第二个,肯定是阿珠。不是她明里暗里撺掇我,我也不会走出这一步。
第三个,无疑是老黄。他不光把我的脸撕了下来,还丢在地上拿脚踩碾,压根儿就没给人留活路啊!
可反过来想想,又不全是。谁也没逼你那么做,你自己的脑子呢?这时候,米小玲便开始恨自己,恨自己不长心眼儿,恨自己不识好歹……一连串恨下来,她又将其中的具体事跟这三个人挨个对应,并理一理前因后果的逻辑联系,还设想了如果没有这些前因,最终会是什么结果等等,绕来绕去,又把自己绕进去了。
窗外“咚”的一声,把米小玲彻底惊醒了。
妈呀,都快凌晨五点了啊!十几年里,米小玲最怕听到这个声音,但凡注意到这个声音,必定是失眠了。
声音是楼下的垃圾车发出的。拉车的是老王头儿,他从几条巷子转过来,停下车子,车厢尾部着地,必有这么一声。这个动静,米小玲太熟悉了。
老王头儿早年在对面的红山厂上班,后来也下岗了。略有不同的是,米小玲是买断工龄,拿现钱离岗。老王头儿是破产安置,等处置完内部资产,看能不能给发点儿安置费。清算组一算账,红山厂资不抵债,安置费就没了着落。算账是后来的事,至少在汉江厂改制的十年之前,红山厂就关门了。那会儿,老王头儿还是老王。老王的老婆是“农转非”人员,有了城市户口,却一直没有工作。红山厂关门时,他的姑娘正在上学,那年头的学费也高,先前工资少不说,还不能月月到手,突然连这点儿收入都没指望了,老王的心里就有些发毛。下岗时,老王才五十岁,出门求职嫌老,回家歇着嫌小,再说也实在没有歇着的条件,就想着怎么能找个事干,哪怕掏下水道呢?
就在老王焦头烂额之际,原来的同事老尹来找他,说自己在十堰那边开了个餐馆,想找个帮手,问他想不想去。老王当然想去,可他头天下午才走,第二天上午就回来了。他跟老婆说:“老尹开餐馆就是打这个幌子,从乡下哄来几个小丫头,赚过路司机的钱。他给我派的活儿就两样,一是看住姑娘们,不许她们跑了。二是盯紧上门的男人,防备他们赖账。你说,这么丧天良的事,咱能干吗?”老王再也不想出门找事做了,回头就买了辆板车,从郊区煤场进了蜂窝煤,拉到汉江厂家属区卖。他在前面拉,老婆在后面推,到了地方再给买主往家里搬,根据楼层高矮,从每块煤里挣两三分钱。后来老婆得脑出血先走一步,没人给他推车了,他便放弃了这营生。赶上汉江厂改制,家属区交由属地管理,他就承包了这一片的卫生。一开始钱不多,每月三百块。社区看他做事牢靠,就每年给涨点儿,如今将近能拿到一千八。岁数是跟着钱涨的,过去的老王,也成了老王头儿。
五年前,老王头儿办了退休。拿着退休金,再挣一份“外快”,他干得更欢实了。他的姑娘大学毕业后,在上海上了班也成了家,女婿就是上海本地人。两年前,小两口有了自己的房子,就要接他过去养老。老王头儿说他住不惯大城市,还是待在襄阳自在。大炮说他,莫把自己说得多热爱家乡似的,我早给你号过脉了,你就是舍不得那笔“外快”。老王头儿说不过大炮,也不跟他争辩,只随他说去。每天这个点儿,他按时在几条巷子里清扫,等小区的人该上学上班时,他已清扫完毕。回家吃过早饭,又拎上簸箕扫帚,拿把长钳子,在小区里来回转。转累了,就到麻将馆喘口气儿,顺便讨杯水喝。条子和大炮老想拉他下水,就让他上去玩,老王头儿嘿嘿一笑,说没学过这手艺,我怕你俩把我卖了。
米小玲一直认为,老王头儿这辈子,除了卖苦力,差不多就是百事不晓,太可怜了。刚才那“咚”的一声,似乎让她开窍了:老王头儿并不可怜,相反他活得十分硬气,硬气得让人不敢小看。这世上,像他这样的人多如蝼蚁,这些人看似卑微,其实活得相当高贵。他们知道,端多大的碗吃多少的饭,别人吃山珍,他们不眼馋,自个儿啃馒头就咸菜,也不觉得丢份儿。不管过得多么憋屈,凡他们认定必须坚守的东西,神仙也休想改变。
她忽然觉得,老王头儿也是一面镜子,对照这个老头儿,她发现自己欠缺的,恰恰就是这种高贵和硬气。生而为人,谁都爱面子。但女人的面子,不是别人给的,而是自己挣的。要让别人瞧得起你,你自己首先就不能轻贱了。仔细想想,自己从头到尾走过来,都是带着想法、带着目的,一步一步往前迈的。换句话说,现在的满脚水泡,都是自己走出来的。这么看来,昨晚在望江亭里,不是老黄羞辱了她,而是她自己羞辱了自己。
不能再这么活了。米小玲对自己说。
究竟该怎么活,她还没想好。不过她觉得,自己眼下就如同站在锅底,抬脚都是上坡路,既然不会再往下出溜了,那就往上奔吧,奔到哪儿算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