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塔上
2018-03-02刘馥宁
刘馥宁
家乡的空气永远是香甜的,尤其傍晚。这里是与世无争的偏远之地,当太阳收敛一天的光彩熠熠,终于铺平所有的霞光,展开金黄、紫红的色调,用中国独有的水墨画方式,晕染这一片土地和天空时,牛、马、羊都有各自的归路。成群结队的生灵,嗅着炊烟升腾的味道,往东南西北——各自家的方向走。它们传统的习惯便是低着头,从来没有语言。偶尔,可能会有一声长调般的叫声,回荡,随着风和空气,在最后一点阳光中融化,不泛起一点涟漪,不惊扰一丝安宁。那远远的,跟在每一群动物身后的黝黑色皮肤壮汉,也像绵羊一般沉默着,睁大眼睛眺望远方,抑或眯起眼睛,嘴角上扬,摇摆着往前开进的同时,琢磨着身前这一大群灵物。
每天这种时候,我都在水塔上赖着。静静的欣赏这幽静的画面,我等待日光温柔的抚摸,眷恋着她,依依不舍的,等她慵懒地收走最后一点温存。我呢,就一直躺在依傍着的水塔上,感受他的温度,从滚烫到温热,再转为冰凉,这水塔,用沉默回应着我眼中观赏到的一切。
我知道水塔是智慧的老者,他无语的守在岁月里,为这片土地上的生命,提供生命的源泉。从我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它就这么安静的守在这里了。虽然石砖砌就的身子,已经不再坚挺,偶尔有一角是酥掉的石沫,我也从没担心过它的完整,我坚信他会一直,和日月同在。
水塔最外围的一圈,是水泥抹出来的圆形边框,完完整整一大圈,宽度正好能容下我两只脚并排站立。我的脚不长,这圆周正好可以让我脚尖抵脚跟的行进108步。我数了多次,都是这个数字,无论是夏天光着脚丫子,还是冬天踩着雪穿着棉靴子。一直都想不明白,水塔是想告诉我什么。108又是怎样的一个神奇数字。
每次到水塔上冥思,都从心底里愧疚,惭愧自己的笨拙,痴痴呆呆,竟需要花这么长的时间去浸透,却依然不能开悟。
水塔不到45度的斜坡,为我提供了最舒服的躺床,我把俩手往颈子上一枕,腿,就自然耷拉在水塔的坡上,不涂防晒,不顶遮阳帽,甚至不穿遮掩严实的衣服,就那么自然而然的一躺,在日光里,在蓝天下,睁圆了眼睛往水塔指引的方向望。
天,蓝啊,云,白啊,有时候一丝丝的云彩像被猫儿缠过了的线丝,迷乱又清婉,过一阵急吼吼的风,云就被拐走了,蓝天却是永远都安稳在那里的。我会感觉到自己的身子越来越轻,仿佛水塔在托着我向上,向上,一直上升到碧蓝的天空中,翻飞。眨眼,又会觉得自己是彻底地沉入了深蓝,像是一汪碧蓝的水把我淹没,从头到脚,洗尽所有铅华,那一刻的我,是鸟儿,是大雁,是传说中的飞马,是我从不了解的另一个魂灵,在和天对话。
曾经,爷爷不止一次的劝我不要到水塔上去。他总告诫我,水塔有着比他还长的年龄,已经经不住我的折腾了,他担心某一天水塔会突然塌陷,分崩离析,更担心老爱赖着水塔的我一起和砖石摔碎。我爱开玩笑的回答爷爷,说我会机灵的飞起来,哪怕有天水塔真的塌陷了。
年老的人,总爱担心一些遥不可及的问题。比如废败和消亡,而只有我躺在水塔上,和水塔一样静默了,好像才能理解爷爷:他担心的可能不仅是水塔这位老者。
从小学开始,爷爷就顶着冬天清晨刺骨的寒风骑脚踏车送我上学,他戴一个厚重的大口罩,一边骑车一边大口哈气,等到了学校,我便会大笑爷爷奇迹般长出的“白眉毛”。爷爷总是笑嘻嘻的给我裹严实口罩帽子围巾手套,还始终不告诉我他怎么那么有能耐。随着我升学,爷爷的眉毛真的变白了。假期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呆的日子也屈指可数,爷爷就是记不住我一共呆几天,只是记挂着我会回家来。上次我前脚回家,后脚爷爷跟进来,肩膀上扛了一大袋的糖饼,足有三十多个,我和奶奶都惊呆了,帮着他把这庞大数量的饼放到桌上,分了一部分又统统塞进冰箱。爷爷却不紧不慢把拐杖立在门边,指挥奶奶说道:“孩子回来了,你做饭又那么慢,把饼备好了,孩子饿了,就吃饼。你别全冻起来了,饿了,一时没得吃。”奶奶笑着和我说爷爷有多糊涂,戏谑爷爷给我准备的全是饼。我咬了一口,那饼确实好吃,夹着分量够足的糖心,甜丝丝的像蜜。之后多少年,好像再没有那么甜的饼了。
而今我躺在这还没有崩塌却有不少裂缝的水塔上,想象着口里含着要化掉的云,怀念着爷爷,心里的声音再告诉他一遍:如果水塔塌了,我不会掉下去,我会飞起来,就在下落到深渊的同时腾空,就像飞升到蓝天中淹没一样。我会有自己的翅膀和方向。而依赖着爷爷的那柔弱肩膀,终究会由水塔老者教会我怎么磨出黝黑色的硬壳。
在水塔上,我看过每一天不一样的晚霞,感受过春秋冬夏的不同温度,我依赖着水塔的水和砖石身体,给自己物质和精神的滋补。水塔世世代代给这土地呈送着,在这草原上显得弥足珍贵的水,哪怕他的身上已经干裂出缝隙。那石砖间的裂缝在逐日加宽,没有谁能给他弥合,裂痕已经被时间碾压过,被日月風雨考验过,残留的伤疤是唯一的见证。
就像,爷爷脑梗后的生命,日渐萎缩,再多的白色药物,都连不起爷爷像往日一样优雅顺畅的谈吐。
时间,最是诱惑而又最为残酷。我安逸的躺在这水塔上,摇晃过并没有多少的岁月,更不知还能否有其他岁月供我躺在水塔上流浪。我只是每天都心怀感恩,感念太阳的温暖,月光的静谧。每天都心怀敬畏,默默仰视那成群结队的牛羊,它们闪着灵性的眸子探照世间万物,从小草的新芽到遮天的晚霞。它们慢慢悠悠,四肢踩成一条线,一排排再跟成一行道,尊重每一个生命,不随意践踏,爱惜每一寸光阴,都用心享受。瞭望着远处升起的袅袅炊烟,迈着稳重的步子悠闲回家,他们都知道家里有另外的长者在等待,那是另一盏明灯,点亮了夜的星空。
已经有好几个年头了,我没能像往昔一样守着水塔、守着家。已经下过很多场雪了,而我没去调皮的丈量水塔周圈,还用我那棉靴,是否仍是108步的长度。时间已经斑驳了石砖,凋零了花瓣,我听到在电话那边,爷爷断断续续自顾自地嘟囔“水塔塌了”,我回答什么,爷爷听不到,我内心却是清晰的明了,水塔终归还是塌了,而我终究该撑起坚挺的翅膀,要在这节日里开始飞翔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