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昌硕手札考释勘误举隅
2022-03-03张武装
张武装
[摘要] 吴昌硕存世手札多经发表,所作釋读、考证偶有粗疏、谬误。本文以全集两种、论文两篇为样本,辨误匡谬,略作讨论,以期对缶翁手札研究有所裨益。
[关键词] 吴昌硕 手札 释读 鉴别 考证
手札考释,一是释读文字、标点,一是考证札中时、事、人。其中之“时”,假如原已署明年、月、日,自然无需考证。然而所涉之“人”,却可能连写信人与收信人都需要下一番功夫才能得出结果。
吴昌硕,别号缶翁,其一生交游广阔,存世手札甚夥。在已出版的缶翁作品集中收录有不少手札,大部分没有释文或仅配释文而无考证。刘江主编的《中国书法全集·吴昌硕卷》(以下简称《吴卷》)专门设有“作品考释”部分,[1]除释文外,还涉及作品尺寸、艺术性以及收信人、写作时间等。
有的则限于编纂体例,对未明了收信人的信札,仅直接以“致某某札”提供考证的结果,如《吴昌硕全集》之文献卷(以下简称《文献》)。[2]《吴卷》时有错谬,虽说出版已久,但仍具考察和镜鉴意义。《文献》可谓后出转精,却仍于释读、鉴别等方面留下不少遗憾。
现选取上述两种全集以及署名苏浩的两篇文章——《吴昌硕与日本书家山本竟山——以未刊吴昌硕尺牍、笔谈等为中心》(以下简称《未刊》)、《吴昌硕与山本竟山交游略谈——以山本家藏吴昌硕尺牍、笔谈为中心》(以下简称《略谈》),作为样本来考察、评析。缶翁在手札中,常与人讨论自己的诗作。所以本文所涉及的手札,有明显是附于某札的诗札,还包括暂不能考明附于何札但写有上款的诗札。
《吴卷》的“作品考释”部分,按页码计占全书近五分之一,可谓相当详尽。然而误释、误点是其基本问题。考证上款人时,于缶翁《石交录》外,仅靠翻查俞剑华所编《中国美术家人名辞典》(以下简称《辞典》),却甚少虑及人物所处的时代。
兹举第53号作品《致须曼诗五札》为例,《吴卷》中的误释、误点及考证等问题俱在其中。
第一札,“拓叟翠墨征彝鼎”,“叟”当作“搜”。“豪毛茂茂写功车”,此处“豪”通“毫”,“功车”系“攻车”之误。《诗经·小雅》有《车攻》篇,若以缶翁常写石鼓文而论,也可能指“吾车”鼓。“须曼亲家星使见惠,大箸依均和成字。希指正”,宜作“须曼亲家星使见惠大箸,依均和成,幸指正”。此处“箸”通“著”,“均”通“韵”。第二札,“已颓石墙似当关”,“墙”当为“塔”,缶翁写作“墖”。“雁头拖云驻蜀山”,“头”当是“欲”。第三札,“竞凭画手夺天山”,“竞”当作“竟”。第四札,“菜果能肥挺瓮心”,“挺瓮”不成词,系“抱瓮”之误。“海藏楼,赠大夷须翁正之”,应作“海藏楼赠太夷。须翁正之”。太夷为郑孝胥之字,其居处曰海藏楼。第五札,首句“古关铃寂寂”下有双行小字:“枫桥下有钱铃关。”铁铃关又称枫桥敌楼,为苏州名胜。第39号作品释文将“钱”作“铁”,此处却将“铁”误认为“钱”。缶翁诗札之释文,除其诗集可参考外,因书写同一首诗的诗札颇多,只要花些心思搜集,是可以互为参校的。
对“须曼”其人,《吴卷》考释者倒是下了功夫考证。虽然开头说,“这是吴昌硕和答寄赠友人须曼的诗稿,须曼为何人,待考”,但却检得缶翁有“须曼”一印,可惜第四札释文又谓“须曼有大夷、诚之之别号”,真是令人啼笑皆非。与此同时,书中还将缶翁称何绍基的“何太史”误认作“何大史”,称其与“大夷”可为伯仲。在笔者看来,只要稍悉缶翁戚友者,便应知缶翁次子娶杨兆鳌长女。兆鳌行三,字信之,须曼为四弟兆鋆之号,诚之系其字。
其他如第18号梦蘅书诗札,考释者不知梦蘅馆主人为缶翁早期诗文代笔人沈石友。第123号书赠君木三首札,谓冯幵名“宗”,似仅此一见。第129号寄长公诗札,则不知其为缶翁晚年诗文代笔人诸宗元。第138号寄少墨、桓侄二札,更是不识缶翁内侄施其采,将其分为“‘少墨贤侄’与‘桓侄’二人”。
从《辞典》中考证缶翁诗信札上款人,偶有射中者,如第39号为訚如自书诗札,谓上款人系缶翁同乡闵熙。以“闵子侍侧,訚訚如也”而论,较为可信。但此考证法并非总是如此靠谱,如第131号寄子贞诗札,谓子贞可能是卒于道光元年(1821)的张镠,而不知其为海宁蒋学坚。
手札、诗札之外,也是如此手段。如第11号赠莲卿篆书联,以远早于缶翁的海宁查冬荣妻朱淑均,列为“莲卿仁兄大人”的“待考”对象,实在是不可思议,甚至将《辞典》中所有同名者一一列举。如第81号赠陶庵自书诗轴,列杭州柯怡、四川秀山恩柯一、江宁汪霭枚三人。三人中,恩柯一生平不详,汪霭枚生活的年代远早于缶翁,只有原籍德清的柯怡最有可能,因其为西泠印社早期社员。可是未必遽能定论,因尚有日人西园寺公望也号陶庵,缶翁曾为其刻“公望之印”“陶庵”“无量寿佛”等印。[3]
此作由“安吉吴昌硕纪念馆藏”,如其从未到过日本,且非回流之作,则柯怡的可能性就略大。又如第99号为文甫集石鼓文联,也是“花开三朵”:一是金山钱培益,二是四川新繁邓质,三是嘉兴冯荫奎。钱、冯两氏早于缶翁,邓氏则未见与缶翁有交往。缶翁曾为上海浦东横沔人陈文甫题“饫古醇斋”篆书额,[4]未知是否为此人。
第111号为南湖隶书联,实际作品却在第104号为子厚集杜诗联处,两副对联的内容相同,以致互换位置而不觉。考释者以缶翁81岁所作隶书联上款“南湖先生”,从《辞典》中翻得张晋福,并因其为“北京湖社画会会员”,且“会长也是湖州人,与吴昌硕同乡及有书画之缘分”。那么“吴昌硕与此南湖先生有书画交往是可能的,而此件作品又恰恰由北京荣宝斋所藏,其地点与当时北京湖社画会相同,故笔者认为南湖先生即为张晋福”。真可谓层层递进、环环相扣,只可惜此种推论如七宝楼台,一拆便碎。
若论与缶翁交深之“南湖先生”,当推张晋福同乡杨伯润,但此时杨氏已卒十余年。次年缶翁有朱文“胡鄂之印”,款云“南湖先生以为然否”[5],印主为胡鄂公。缶翁为齐白石所定润格,即“南湖所赠”[6]。故笔者认为“南湖先生”当为胡鄂公。
也有找对人却又不敢确认的时候,如第51号花果册自题跋语,以上款“夔盦主人”,于《辞典》中检得“字夔菴”的“贡桑诺尔布”。只是最终还是略有露怯:“是否如此,有待进一步查考。”
行笔至此,笔者不禁要问,考释者如此钟情于《辞典》,难道是确信缶翁所赠、所售作品之上款人,非得是美术家吗?若说夔盦比较生僻,那么对缶翁弟子诸闻韵,理应不必犹疑不决。
然而第137号为闻均录石头诗札:“款署‘闻均’,何人不详。收藏者为诸涵,不知此作是否为家传藏品。由此推断也许是吴昌硕为诸闻韵所书,有待进一步查考。”此等释义更进一步地显露出,考释者对缶翁之亲友与交往知之甚少。而其对上款人,往往引作“款署某某”,也似不妥。
虽说后出转精,但《文献》误释之处,一点儿也不比《吴卷》少。限于篇幅,本文不作举例。其主要问题,还在于对收信人等的鉴别上。
(一)误系收信者姓名
1.致陈仅札(一3)[7]为《文献》首札,其中有简介云“陈仅(一七八七—一八六八)”(二195)。札中“吴仲怿侍郎”为吴重熹,其于光绪三十二年(1906)任江西巡抚,该年闰四月,与落款的“闰月卅日”相合,缶翁不可能于此时写信给陈仅。缶翁提及的筱公为严信厚,字小舫,又作筱舫。缶翁为其作书画,上款多称筱公。严氏有族侄廷桢,字渔三,又作渔珊、渔山,缶翁曾为其题《延秋室诗稿》。[8]此札应改作致严廷桢札。
2.致沈汝瑾札(一126右),上款为“鹭公阁下”,应是致洪尔振札,洪氏字鹭汀。致沈汝瑾札(一126左)有“此复任孟”之语,应为致洪衡孙札。任孟即洪衡孙,为洪尔振之孙、洪子靖之子,此时从缶翁学书。致沈汝瑾札(一137右),有“青笠兄近佳”之语,应为致洪尔振札。青笠又作青立,即洪子靖。上述三札著录于《鹤园藏札 吴昌硕 郑孝胥卷》,[9]不知何故误入致沈汝瑾札中。
3.致顾麟士札中上款为“简翁”一札(二8左)并非致顾麟士札。一些《缶翁致顾麟士札》已结集出版,王亦旻《吴昌硕致顾麟士信札考述》云:“其中除三通信札无上款(三通的上款分别为‘简翁’‘曹大老爷’和‘金心兰’三人)外,其余七十三通信札及五个信封上款全是‘顾麟士’。”[10]其中致“曹大老爷”一札,《文献》已列为致曹君直札(二47)。而致“简翁”一札,仍列顾麟士名下。此简翁即简庐鲍源濬,缶翁有《鲍简庐约同人泛舟山塘》诗。[11]
4.致徐乃昌札三通(二58—61),上款均是“子选”,缶翁称其为“学博”。据札中所述,似为安吉或孝丰学官,其姓名暂不可考。徐乃昌似无“子选”之字号,亦无安吉一带任职经历,则三札断非致徐氏者。在未确知子选为谁的情况下,似可援“致温翁札”(二194)之例,暂题为“致子选札”。
5.致沈福庭札(二126左)应为致俞原札,由札中“即颂语霜大兄大人安”“俞大老爷”等语即可知。俞氏与缶翁等共同创立海上题襟馆金石书画会,日常事务大多为其经办。
6.致张培基札(二193),以上下款“子彝老宗兄阁下”“宗小弟吴”,可知必非致张氏者。《安吉博物馆所藏吴昌硕手稿》云“子彝应姓吴”[12],甚确,可惜又云“其人不详”(按:子彝数见于缪荃孙日记中,[13]又作子饴、子仪,即吴式晸,安徽泾县人,曾任江都知县。本札似可题为“致吴式晸札”)。
(二)可以缀合为一札者
手札之中有一札析作二札者,其寻绎、缀合之思路,一般以笺纸相同或同属一套为基础。又以整体收藏且出处相同者,缀合可能性较高。
1.致潘钟瑞札(一6)一页,其释文为:
瘦羊先生,茶村、心兰、廉父诸友均祈道念:顷闻茶磨病痢已十数日,今晨大想吃酒,必无大碍。西脊已馆积山书局,颇形得意。草此布臆,敬叩道安。如兄俊顿首,七月廿二日。髯公前祈叱名道意。
乍看便覺诧异:这么多人的上款,着实少见。而“均祈道念”,应是转托收信人之语,所“道念”者,即前列“诸友”,则此札必不是写给四人者。不过,已有专著采信而引为缶翁致潘钟瑞札。[14]
致潘志万札(一36)二页,其出处、笺纸均相同,且疑后有缺页:
硕庭老弟大人如晤:久疏音问,想秋兴勃如。俊入秋以来,连日并疟,困顿万分,幸所事不甚繁剧,得坐卧为安。唯两手略一用力,自脊骨而肘而臂辄牵掣酸痛,阴雨尤甚,未始非平日刻印所伤,只得听其自好而已。委求任君画扇,交去月余,尚未落笔。昨又函问,谓扇已寻觅不见。俊意不愿苦索,即将自用纨扇一柄转赠老弟,乞哂收。前扇如肯画成,容再寄奉。老弟日来从事笔墨否?时有京信来否?深念深念。如晤。
2.致周庆云札(一260右)一页:
鉴,弟谓其笔画欠古,必非汉物,或者魏晋间人邪。大雅为详细考之否?奉去信笺板片,下角“缶庐”二草字,拟换作篆书“缶”字,印四五百张,纸不必太好,因字太丑耳。费神费神。复请道安。弟俊卿顿首。初三。
与所谓致潘锺瑞札相似,开头只一个“鉴”字,让人摸不着头脑。此札出处为私人,信笺系任伯年为缶翁所绘之“破荷笺”。另有相同笺纸之致王大炘札(二64)一页,也是收束得极为突然:
冰铁道人如晤:日昨以舆夫不肯纡道入护龙街,所以怡园之约竟不如愿。服药后不增病即是见效。可喜可喜。尊刻牙印甚佳,然工整不及紫瑚而逸趣已胜?叔,佩甚佩甚。近友人寄到竺进奏事印拓奉。
将前札缀于此后,譬如破镜重圆。所“鉴”乃“竺进奏事”之印蜕,缶翁谓其非汉印。
以上是一札被析作二札,且分系于两人名下者。寄给同一人之札,也被析作数札而可以缀合者颇多,仅举上述致沈汝瑾札一例。
3.一157两札笺纸相同,收藏单位也相同。右札云:“顷杨君以其弟物故索诗,勉成短句,录以就正。”左札录诗一首,诗后有“挽杨亲家德六六兄兼慰谱笙五兄”之语。显系右札所附录者,应合为一札。谱笙即前文须曼之弟杨兆崟,行五。
(三)此外尚有误缀者,均为致沈汝瑾札
1.一132一通两页,两纸衔接处文字为“昨/照片收到”,文从意顺。所用笺纸相同,亦似无问题。然细审之,颇有疑点:右笺左下有似为“上海九华堂厚记制笺”字样,而左笺无之。右笺之字,如捏扁笔锋所书,特征较为明显,而左笺无此现象。检得一131左札,同藏于日本福山书道美术馆,且笺纸与一132右相同,字迹亦一致,上下连缀,其文曰“昨/为同乡钟君索制祠堂楹榜”,应无疑问。此联或即“篆书太傅吴兴十六言联”。[15]而一132左之款云“缶弟又顿首”,应系某札之附笔。
2.一163一通两页,疑将不相干两纸误缀为一札,或为一札而中间有缺页。两纸衔接处文字为:“弟今年倍见衰老,且左足作痛如裂,从事笔墨恐/无神气。如欲购此,弟可代为结头,虽贾昂,其不敢过分也。”右一纸至“恐”字结束,“恐无神气”似无不妥。然而“欲购”“贾昂”(即价昂)云云,显然与“衰老”等并非一事。紧接其后又云:“奏事印绝佳,即大收藏家亦不能恒此精品。元押之字未能识,亦不必识。”则所说乃收藏之事,“奏事印”似为前文已提及之“竺进奏事”,而彼札之“友人”或即沈石友。
(四)真伪鉴别
宽泛一点儿讲,前述三类也属鉴别。但手札真伪鉴别则最为复杂,却有“一眼假”者,因其与真迹差距太大之故,苏州博物馆藏缶翁致黄丕承札12通(二96—101)即在此列。札中之字往往笔画尖细、转折生硬,明显不是缶翁笔迹。甚至有草法乖谬者,如二97左第二行末一字、二100左第二行倒数第二字之“行”,均写作“?”。又有行间小字极不自然也极为可疑者,如二98右第三行末“约有一月耽阁”之注,与正文平分而占半行空间。
字迹最像的是二99左,但在末行尚空的情况下,将“绪翁亮之”置于倒数第二行“尚祈”之下,而末行仅在最下落“廿三日”三字,不能使人无疑。此外,十二张笺纸全为素纸,也是一大疑点。这批信札充其量只是有底本之抄本。
前文提及的《未刊》[16],系2018年西泠印社举办的“世界图纹与印记国际学术研讨会”的论文之一。《略谈》则发表于翌年的《中国书法》杂志,题为《吴昌硕与山本竟山交游略谈——以山本家藏吴昌硕尺牍、笔谈为中心》[17]。此二文的作者均署“苏浩”,且两篇文章不止在内容上,连释义之错误都大致相同,想来应是同一人所撰。后文题中并无“未刊”二字,或因已于研讨会发表之故。《未刊》与《略谈》之误释、误点多到令人吃惊,兹汇于表1,并在表后略作评议。
上表无具体内容之空格表示文中无误之处。第3项中的“笔陈”,只要稍涉书法理论,应知当为“笔阵”。缶翁所书之“敶”,也不是只通“陈”字。当然,《略谈》纠正《未刊》之误不止此一处,尚有第13项之“为”字,可惜在纠误之余,又将“至祷”误作“亟祷”。如再稍加留意,会发现《略谈》新增之误,并非仅有《未刊》下所空之19项,还有第10、13、16、21、22、24、34、41、44、47、48、51项等12项,真是触目惊心!第9、15项两处“昌硕手稿”,所谓“稿”字原草作“奉”下左右两点,或为“恳”字讹抄所致。“昌硕手恳”,缶翁致莫永贞札信封有之。[18]第10项不识“子陵”系借指前文已提及的严信厚,以致认“严”作“罗”。只要稍微通读,即可知除第26项“仍寓小舫观察处”外,其他两件信函中还分别有“弟现寓虹口三元宫后严小舫观察家”“仍住虹口严公馆内”等语,如何可能误释?《未刊》原本不误之第11、19、25项三处“笺荆”,离奇得让人不名所以。而第14、27、33項三处,“恳”误作“悉”,“敬”误作“求”,则是不谙行草又不熟悉前人书信用语所致。鉴于第26项所衍之“殊”字用圆括号括起,则补入或匡正之字宜用不同的括号。第8、44、49项,则参照《文献》使用六角括号。第28项之“问交”,系因缶翁未于信封上写明金心兰住址门牌号,需在西美巷内寻问。
这四封信函绝非缶翁手迹,其形似程度甚至远低于《文献》所收致黄丕承札。《未刊》与《略谈》中有缶翁为竟山“书写一册‘介绍函’”之语,而对信函之情形却毫无交代。细察附图,似以略小于册子的素纸粘贴其上,但有多处笔画在素纸之外,像是粘贴之后所写。假如素纸系筒子页中衬纸,更可证是后来抄于一册之上了。就算是后世曾广泛使用的“单位介绍信”,虽然装订成册,介绍信本身却是要撕下来才能使用的。那么所谓的“介绍函”应是某人(当然最大可能是山本竟山)直接抄录于“一册”之上,或过录于素纸再粘贴册中,而原札当在四位收信人手中。
“呈文小坡信函”开首一行也可证之。“五兄所患想已告愈,念念”这行字抄在页面最右,与其后郑文焯住址“马医科”等字之间空了不止一行的位置,应是另一札所附问候之语。假如册子上四封信函的实际次序与《未刊》与《略谈》所录释文次序相同,“五兄”云云或许就附于“呈顾鹤逸信函”之札尾。
“吴昌硕笔谈”中,“早晚再见”四字,单独写于笺尾,似与暖炉无关,其前宜用句号。
第42项,“求昏”即求婚,“启”指婚启。“掸考”则不知所云,“掸”字缶翁写作“撢”,此处通“探”。
释文而外随意发挥者,也有不够严谨甚至荒诞不经之处。
1.《未刊》“内容提要”中有吴昌硕“更是以提携后辈而著称”一句。在《略谈》“摘要”中,却改成“更是以提携、知遇后辈而著称”,可谓弄巧成拙。
2.《未刊》与《略谈》均将“吴昌硕山本竟山肖像题诗”中的“一亭画成,老缶涂之”,理解为“一亭作画、昌硕涂色”,真是令人瞠目结舌。
3.《未刊》所称“上海六三园”,《略谈》中增为“上海日本料亭六三园”,虽是人云亦云,[19]却纯属画蛇添足。日人白石六三郎先是在上海开设“六三庵”日式面店,后又开设高级日本料亭“六三亭”。1908年,六三郎在今西江湾路买得6000坪土地,历数年建成日式庭园六三花园,又称六三园,园中“木造的二层楼日本式建筑,是料亭‘六三亭’分店”。[20]1914年秋,六三郎等为缶翁于其中开书画会,“十月既望”,缶翁撰《六三园记》。[21]
4.《未刊》中有“最近笔者在山本家发现了题字的原本卷轴”等语,“题字”在《略谈》中作“题盖字”,未知何意。
5.谓缶翁“与潘飞声等人成立了淞社”,轻轻一笔,就把已为发起人又任社长的周庆云[22]弃置一旁。
6.“吴昌硕朱文方印‘养泉经眼’”的边款:“养泉先生法家。吴俊。又朔。”所谓“又朔”,系前人所刻款。虽附图不甚清晰,但“朔”字必非,或是“耕”字,或为“枏”字。
《未刊》接着说,“这位養泉先生是清末苏州画家吕浩(1813—1894),字养泉,别号蒙叟,以山水画著称于世,吴昌硕与吕浩在苏州有过交流”,至于有过什么交流,却只字未提。《略谈》将“这位”两字替换成“笔者推测”,显然作为其一大发明。实则此说早经张斌海 [23]、桑椹[24]提及,可惜或许是张冠李戴,但从中可知养泉“正身”。
张、桑两氏提及一方印章,由“养泉先生”原用印改制为闵泳翊所用“石尊者无垢”朱文印,其边款曰:
戊子八月,养泉先生自巴蜀来游沪上,偶以七十金购得玉虎符半具,脊文一行云:“汉与阜陵王虎符第五。”越一月,骨董家又持虎(符)半具来,与前所得,合笋处豪发无间,养老再出百金购归。闻之前代造符,当发兵时用之,半留于内,半给于外,故后世藏古家亦罕见有得全具者。养老获此,岂非金石奇缘耶!属刻是石,为识缘起如此。十月十三日,仓石吴俊卿。第四行“虎”下夺“符”字。
昌石为石尊者改作是印,属冰铁记。
由“养泉先生自巴蜀来游沪上”,可知其为巴蜀之人或曾游巴蜀,而吕浩为苏州人,是否到过彼处并无佐证。缶翁有《赠廖养泉丈纶》一首:“我思遍访摩崖刻,无奈吁嗟蜀道难。道气逼真梅树古,童颜如饱茯苓餐。偶醒乡梦吟初稳,快读奇碑拓为干。谁识眼中沧海小,几回来把钓鱼竿。”[25]廖纶为巴州(今巴中市平昌县)人,诗中访碑云云,与边款中收藏古物相类。相较之下,这枚“养泉经眼”的主人,廖纶比吕浩的可能性大多了。
另见一篇苏浩论文,题为《罗振玉、王国维与日本书法家山本竟山交游考——以新发现的信笺资料为中心》。文中说:“山本竟山嫡孙收藏的原本《和汉法书展览会纪念帖》封面为山本竟山题字,扉页的‘书苑众芳’为罗振玉的题字,意为通过和汉法书展览会‘游书苑而摘众芳’,即可‘一览众山小’。”[26]“一览众山小”之说,真是别具一格。次页第一条注释说:“本文所有信笺内容辑录与释读由笔者完成,鉴其草字众多,笔者能力有限,录入文字谬误之处,祈请读者批评指正。”以信笺称信札,另于副标题、摘要、关键词、正文中各一见。虽算是遥接古人“尺素”“锦笺”之借指,于今却极少见。看来“能力有限”云云,并非自谦。因为文中照例有不少误释,如“罗叔言”作“罗舛言”,“成亲王”作“咸亲王”,“伊秉绶”作“伊秉卿”,“吴清卿”作“吴清仰”等。
辨误似乎向来不为大家注重,甚至匡谬正讹者也会有“纠人者假以自炫”之感。[27]本文于《吴卷》《文献》之误,仅举数例,虽是篇幅所限,但多半还是担忧也给人留下如此之印象。
近日读了两篇关于信札考辨的文章稍稍坚定了笔者写作本文的信心。一是范旭仑《文学研究所在跟钱锺书开玩笑》,辨出朱曦林《钱锺书先生书札辑考》中伪札多通及误释、讹夺之处,甚至谓为“目无珠、胸无墨”[28]。另一篇即由此引发的齐伯涛《〈沈尹默往来书札〉中的五件伪作》,[29]末两段极为中肯:
对于整理一部书信集来说,确定文献真伪,只是第一步。不可或缺的还有扎实的书法功底和书信写作常识。否则即便货真价实的东西摆在面前,也难以整理得好。综观近年所出的书信类书籍,因为不认识行书、草书,不熟悉书信行款等,着实也闹了不少笑话。
山东大学杜泽逊教授在《文献学概要》中曾说,文献整理应当要有“精品意识”,“为后人留下可靠的历史资料,这是每个文化人应尽的职责”。的确,整理前人的文献,必须要存有敬畏之心。假如自己各方面的能力有所欠缺,应该好好补课,而不是草率行事。这是对自己负责,也是对读者负责,更是对历史负责。
面对缶翁手札,整理、研究者亦当怀有敬畏之心。
注释
[1]刘正成,主编,刘江,本卷主编.中国书法全集第77卷 近现代编 吴昌硕卷[M].北京:荣宝斋出版社,1998:236-294.
[2]邹涛,主编,尚佐文,解小青,分卷主编.吴昌硕全集 文献卷[M].上海书画出版社,2018.
[3]李仕宁.所见吴昌硕印谱解题[C]//中国书法家协会,编.且饮墨渖一升:吴昌硕的篆刻与当代印人的创作.上海书画出版社,2018:358.前两印见《吴昌硕全集》篆刻卷二(第345页).
[4]上海嘉禾拍卖有限公司2018春季艺术品拍卖会“《海派巨擘》——一代宗师吴昌硕作品专场”第三期,第8034号拍品,庚申年(1920)作篆书“饫古醇斋”横批,纸本。见雅昌拍卖:https://auction.artron.net/paimai-art5128758034/.2021年12月23日访问。
[5]邹涛,主编,沈乐平,分卷主编.吴昌硕全集 篆刻卷一[M].上海书画出版社,2018:264.
[6]北京画院,编.人生若寄:北京画院藏齐白石手稿·日记(下)[M].南宁:广西美术出版社,2013:270.
[7]为简便计,以所在册序号、释文所在页码标注出处。如一3,指文献卷一,第3页。一页中如有两札,以右、左缀于后以作区分。
[8]北京匡时国际拍卖有限公司2019春季拍卖会古籍善本专场,第1156号拍品,《延秋室诗稿》《江上题襟集》稿本。见雅昌拍卖:https://auction.artron.net/paimaiart0084441156/.2021年12月23日访问。
[9]褚铭,编,鹤园藏札 吴昌硕 郑孝胥卷 [M].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18:10,14,3.
[10]谢麟公,编.过云楼藏吴昌硕信札[M].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17:3.
[11]吴昌硕.吴昌硕诗集[M].童音,点校.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117.
[12]陈子凤,程亦胜.安吉博物館所藏吴昌硕手稿[J].文物天地,2007,(08):69.
[13]缪荃孙.缪荃孙全集·日记 第4册[M].张廷银,朱玉麒,主编.南京:凤凰出版社,2014:584.
[14]金翔,王青云,编著.老缶遗踪:吴昌硕艺术人生记录[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21:178.
[15]邹涛,主编,陈大中,分卷主编.吴昌硕全集 书法卷二[M].上海书画出版社,2018:26.
[16]苏浩.吴昌硕与日本书家山本竟山——以未刊吴昌硕尺牍、笔谈等为中心[C].西泠印社,编.世界图纹与印记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18:812-822.
[17]苏浩.吴昌硕与山本竟山交游略谈——以山本家藏吴昌硕尺牍、笔谈为中心[J].中国书法,2019,(12):124-127.
[18]西泠印社拍卖有限公司2021年春季拍卖会中外名人手迹暨三宁斋旧藏专场,第3415号拍品,致莫永贞信札,纸本,镜片。见雅昌拍卖:https://auction.artron.net/paimaiart5189883415/.2021年12月23日访问。
[19]称“上海日本料亭六三园”者,见[日]西岛慎一.吴昌硕·日本·青山杉雨[C].西泠印社,编.西泠印社·纪念吴昌硕诞辰一百六十周年、日本藏吴昌硕作品特辑.北京:荣宝斋出版社,2004,(3):18.又,邹涛翻译的井上研山《沈氏砚林的归趋》一文中,有“上海最有名的日本料亭‘六三园’”之语。邹氏所作注释谓:“六三园是白石六三郎在上海所开的一家日本料理店……不单纯是料理店,还是个中日政治文化交流场所。”见邹涛.《沈氏研林》狮研入手记[J].西泠印社,编.西泠印社·丝印研究专辑(总第十一辑).北京:荣宝斋出版社,2006,(3):53,55.有的则谓:“‘六三园’是日本人实业家·白石六三郎在上海开的日本料亭,是吴昌硕喜欢的地方。”见[日]松村茂树.吴昌硕书法篆刻在日本的受容[C]//上海市书法家协会,编.海派书法国际研讨会论文集.上海书画出版社,2008:472.
[20]陈祖恩.上海的日本文化地图[M].上海锦绣文章出版社,2010:63-64.
[21]吴昌硕.吴昌硕谈艺录[M].吴东迈,编.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7:225-227.
[22]吴可嘉.周庆云与《淞滨吟社集》研究[D].杭州:浙江工业大学,2014:19.
[23]张斌海.初探冰铁王大炘[C]//上海市书法家协会,编.海派书法国际研讨会论文集.上海书画出版社,2008:72-73,76,83.第72-73页为“石尊者无垢”朱文印边款释文;第76页注指出“养泉先生”为吕浩;第83页图二十三为“石尊者无垢”印面及边款。
[24]桑椹.吴昌硕与闵泳翊篆刻艺术交游考[C]//浙江省博物馆,编.昌古硕今:纪念吴昌硕先生诞辰一百七十周年特展图录.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4:236.又见桑椹.吴昌硕与闵泳翊篆刻艺术交游考[C]//澳门艺术博物馆,编.与古为徒:吴昌硕书画篆刻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北京:故宫出版社,2015:275.
[25]同注[11],85页。
[26]苏浩.罗振玉、王国维与日本书法家山本竟山交游考——以新发现的信笺资料为中心[J].国际汉学,2020,(3):140.
[27]李蓬勃在致易中天的电子邮件中写道:“近年我也关注到学术纠错流弊甚多,纠人者假以自炫,被纠者百般狡辩,均背离了学术正途。”易中天.易中天中华史写完了,要特别感谢一位批评我的人.见易中天个人微信公众号https://mp.weixin.qq.com/s/Vi3ejthDOTdaX_ aRE2vy0g.2021年12月23日访问。
[28]范旭仑.文学研究所在跟钱锺书开玩笑[E/OL].澎湃新闻·上海书评.https://www. 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5440341.2021年12月23日访问。
[29]齐伯涛.《沈尹默往来书札》中的五件伪作[E/OL].微信公众号“程门问学”.https:// mp.weixin.qq.com/s/6nuMVLb11twlXjqTfdzH7Q.2021年12月23日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