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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处不在的孤独

2022-03-02紫箫太原

娘子关 2022年1期
关键词:弗洛伊德小镇小说

◇紫箫(太原)

“走在瓦恩堡镇上总有谁的灵魂与你相契。”这是美国作家舍伍德·安德森在他的《小城畸人》中的话。这座小城瓦恩堡是作者在小说中杜撰出来的,但是处处显示他自己家乡的影子。

作者是孤独的,他总希望能有一个和他灵魂相契的人或物出现,与他的灵魂交流。但是小城像一个闷罐车在缓慢地行驶着,里面所有的人都沉默着,他们都愿意在这黑漆漆的空间彼此窥视,只要稍有一个人站起来到窗口透气或者有了想下车的企图,这个人,必成了众人眼里的畸形人。而这些畸形人确实想冲出去,想跳下去,想寻找一种自由,想呼吸新鲜空气,但是这些人内心却挣扎着、犹豫着、彷徨着,几乎都没有决绝的勇气。只有可数的几个有勇气者,却被当成异类被逼疯狂。这里所有的人都压抑着自己的情与欲,不轻易示人。对情欲的渴望,让他们伸出微小的触角去试探。结果当触角缩回来的时候,他们发现自己已经从肉体到灵魂都残缺不全了。

这部小说是由25个独立成篇,又相互牵连的短篇小说组成。故事发生在1890年的俄亥俄州瓦恩堡镇。这座小镇,表面上是安静的,周围环绕着果木与浆果种植园,油灯与蜡烛、马匹与马车正是作者熟悉又厌恶的生长环境。

作者以非常冷静的口吻,借一位报社记者乔治·威拉德的走访见闻,给我们展示了十九世纪八、九十年代小镇出现的畸人众像。从全书看得出,作者把自己的压抑推给了书中的小人物,在他们追求、破灭、不甘、突破、梦碎一般的生存游荡中,看似轻描淡写,但主体上的抒情让读者总感觉自己就是那个无处安放情愫的孤独者,越咀嚼越如鲠在喉,想坏笑,想抓狂,想呐喊,也想找到一团火或一块冰,让意识清醒,或者击穿一面厚实的墙,或者冒险做一件大快人心的事儿。总之那些男人和女人构成小镇畸形人。

在这部作品中,我们明显感觉到作者的被误解与孤独,不安与不满,幻想萌发又遭破坏的徬徨。小镇各类居民,你方唱罢我登场,但是在作者的眼里,他们与社会又那么的格格不入。

让我们回到当时的社会去看看,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美国取代英国成为世界第一经济强国,德国取代英国成为欧洲第一经济强国,各国国力的变化与倾斜,导致第一次世界大爆发。在这个世界形势日益明朗的时候,小镇似乎没有受到多大的影响,大城市依旧繁华,公园的孩子们依旧幸福地坐着山羊马拉车,泊船码头依旧喧嚣的人声鼎沸。

正处于第二次工业革命时期的1896年,美国人亨利·福特制造出第一辆四轮汽车,新旧文明的冲击,使人们的意识形态在不停的变化。

而这时,弗洛伊德的理论横空出世。弗洛伊德所信奉的基本原则是精神决定论,即认为人的行为都是由愿望、动机、意图的精神因素决定的。他认为人的心理领域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巨大世界,他的最深层次,有着神奇的不能被人意识到的东西而充满魅力。他把人的心理结构分为本我、自我、超我。他认为三者平衡时,人的心理状态正常,而当本我的欲望冲动受到过分的压抑时,平衡就会遭到破坏,就会导致精神病。弗洛伊德迷信人的性本能是人的一切活动的源动力,当性爱受到压抑无法满足的时候就会转化为科学艺术等方面的创造性活动。

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欲望可以被消化的时候是正常的压抑,一旦到不可遏制的局面,这个人的精神就出了问题,而压抑到不可遏制,又能找到转嫁的通道,这些人可能就是艺术家、音乐家、画家等等之类。

按照这种解释,首先可以看到,大师们都是孤独的。其次,他们又都是善于自救与自赎的。所以梵高是孤独的,他的作品也是不可理喻的;莫奈是孤独的,忧伤在画布上来回游荡;贝多芬是孤独的,他把自己变成一头内心咆哮的狮子。但他们是敏感而神经质的,梵高用鲜艳的黄色一朵又一朵不同光线下的向日葵点亮眼睛的兴奋点,莫奈用紫色覆盖灰色显示心灵天空的高远,贝多芬则用疯狂的手指燃烧苦闷与不甘。

奥地利心理学家阿德勒认为,每一个体验既是一幅画作,又是画作的作者个体,是他自己人格的画作者。所以本书作家舍伍德·安德森也陷于自己的孤独中,他无法控制也无法突破。看似安静的小镇,却容不下他的孤独、不安、幻想、忐忑。于是他把自己的故乡,这个被果子和浆果包围的小镇搬进自己的梦里,一切都那么的沉闷肮脏,充满了忧郁的色彩。这不是诗人笔下安静与祥和的美好寄托,而是他自己的一种自暴自弃的爆发。

作品中,人物很多时候游离于似真似幻的梦境,众多的失语或孤立,或喃喃自语,或冥想之后一个邪恶的念头,其实这就是现实给予的刺激体本能的报复和反抗。

所以读完小说之后,总觉得作者的思想其实也是综合了小镇那些畸人所有的思想。他安抚着、嘲笑着他笔下的人物,又充满怜悯的去给他们找一些疗伤的安身之处。而这疗伤的安身之处,无疑都是有所指的,似乎都是为奔着弗洛伊德的理论而去的。

毕竟,弗洛伊德主义在那个时代刚刚启蒙,是一种新的思想,而大时代的背景,又是城市与乡村,人们的思想意识形态不断的在膨胀变化,作者自己当时的郁闷与欲望,也无法找到一个合理的发泄渠道,这时弗洛伊德似乎给他的情绪找到了一个合情合理的归宿。所以从某种意义上,作者的这些小说似乎都是在印证弗洛伊德主义的合理性。

具体表现出来就是压抑性欲与情欲。这似乎与“存天理灭人欲”的朱熹理学思想相近,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爱与被爱的畸形较量。作者在文章中多次运用象征的手法写到“手”,而且作者沉溺于自己的感情独白,借以表达自己内心对性欲压抑的挫败感和孤独感。

在《手》这篇小说中。主人公比德尔鲍姆,他的两只不停歇的手,就像关在笼子里的小鸟,噼噼啪啪拍打着翅膀。而这双手就让它的主人感到害怕。这双手不听命于主人的安排,显得太活泼了,而这给主人带来了非常大的苦恼。之前他是一个眼里闪着光芒,充满爱心的老师。就因为爱抚学生,由一个弱智学生躺在床上幻想一些难以启齿的事情,把这个梦当成老师的真事讲给小镇上的人,所有的人就都相信了。于是老师的眼里不再有光芒,而是常常闪着泪花。他的手也成了影响他名誉的微微摆动的小旗帜。孩子们不让他教了,他无处可去,孩子们看到他,尤其女孩子吓坏了,尖声叫着像被惊扰的昆虫四处逃窜。教师从心底滋生的因爱而产生的温柔的力量,终究在孩子们迈向社会之前的美好的梦中戛然而止,可惜一个弱智就改变了一个镇子的主体力量。人们宁愿相信弱智,却不愿接受真正的智慧。可怜的比德尔鲍姆一个人自此在瓦恩堡生活了20年,他虽然只有40岁,看上去足足有65岁。他行动畏畏缩缩,心里担惊受怕,他的手一直在抖动着,只有在黑暗中他的手才能安静。

智者稀少的时候最好也装傻,而“飞翅”其实也代表比德尔鲍姆那灵魂深处被压抑的,未曾消逝的理想追求。他两只不停歇的手,总是富有表现力,一闪一闪的,这虽是一种表象的灵魂深处外观的抗争,但他终究没有勇气也没有力量挣脱个人的囚锢,这难道不是时代给予小城的悲哀吗?

作者在这篇小说中无数次的写到黑暗。小镇的空气令人窒息,个人的善良友好充满感性的智慧与仁爱之光,被小镇无情的熄灭了,看似毁了一个人的生命释放,其实更深层次是暴露了那些“正常人”的心态。

在《哲学家》中也提到了手,老板的手,一边和客人说话,一边不停地搓着,好像手指蘸过血,血干了之后褪色似的。《鹰报》主编威尔亨德森就是一边看着那双红色的手,一边跟人谈论女人。他似乎认为只有这样,这些故事中才能包含着真理的精髓,这是多么荒唐的。而帕西瓦尔医生,在小说中他应该是一个医德比较高尚的医生。他虽然抽着廉价的黑色细长雪茄,脏兮兮的白色西服背心儿,牙齿又黑又乱。虽然他的病人很少,但来看病的人都是付不起诊费的穷人。这个医生似乎有的是钱来满足自己行医的所需。他在脏脏的,难以形容的寝室里睡觉,在人们都认为他是个好医生的时候,一件事儿彻底把他打到了地狱。一天,中心大街出了一起车祸,一群马被火车惊跑,一个农民的女儿,从马车上摔下来摔死了,当时小镇的三个医生都赶来了。人群中有一个人去找帕西瓦尔医生。来的人上楼梯喊了一声就匆匆离去了,不知道医生听见没有。总之,这件事在小镇中就成了议论的话题。他因此被绑上了道德的枷锁。日复一日的议论,使他吓得浑身直哆嗦,他的神经开始出现问题,他会担心有一天在中兴大街的一根灯柱上被绞死。小说的结尾,医生恳请一位记者,把它的故事原原本本的写出来,给世人一个交代。

在世态未变化之前,或精神混乱之前交代一件事,本身就显得荒谬,这里也彰显医生内心的恐惧由来已久。谨慎的终极是压抑的释放,最终以基督的形式殉道,死也是需要克服恐惧去准备的。这个畸形人的经历是多么令人愤懑与怜悯。

第二,小人物卑微的爱,既压抑又憋屈。在这部小说中,所有的人物都是这个镇上的平凡小人物。他们居住的环境恶劣,他们的情感,善良又卑微。在《纸团》中,里菲医生爱上了一个富有的女孩,但是在这不被祝福的爱情里,他深深的却又那么安静地爱着她。可惜他的爱情是短暂的,结婚一年,他的妻子就死了。别人谁也不知道他一个人在散发霉味的诊所不停的忙碌什么,但是有一个动作却使别人印象深刻。十年来,他只穿一套衣裳,他在诊室里穿一件带大口袋的亚麻防尘罩衫,他不断地往口袋里放碎纸片,过几个星期,纸片变成坚硬的小纸球,口袋满了,他就又把纸球倒在了地板上,重新开始。再往里面放碎纸片,然后他把写在纸片上的零零碎碎的想法读出来,仿佛他的妻子在听,读完之后就大笑,然后把纸片放在口袋里,让它们变成坚硬的纸团。作者在平静的抒情,但是看的人心酸,里菲一生医得别人,却医不了自己,他是爱的殉道者,只是他太不善于表达了,却以这种独特的方式蹂躏着读者心脏,看似波澜不惊,却感人至深。但是这样的人也被淹没在小镇中,被别人看成一个畸形人。

第三,情欲的畸形与面目狰狞。除了爱情是一种压抑,那么在亲情,父子、母子体现上也同样表现出来,在《母亲》这一篇中,伊丽莎白和他唯一的儿子乔治之间存在着一种很深,但并未表达出来的相互同情的纽带。儿子与母亲在一起,总是沉默不语,甚至都有点尴尬。这种外表冷冰冰的关系,其实来源于伊丽莎白的丈夫汤姆对儿子的期望值太高,而对妻子却异常冷漠。这个虚伪自大的男人,总是喜欢自吹自擂,在现实中,他改变不了自身际遇,常常拿妻儿出气,甚至在精神上冷暴力,折磨着妻子,让伊丽莎白这朵白莲花开着开着就找不到阳光了,凋败的心灵与丑陋邋遢、赖以生存的环境,还有自己的心灵较劲。同时又与邻居矛盾重重,这些令伊丽莎白喘不过气来。所以她一直以病态的心理,爱着自己的儿子,又从内心期望着儿子以一种不露痕迹的方式反抗,反抗他的父亲,权当作为自己复仇。她常常默默地观察着儿子,并对自己说,“我要行动了,我的孩子正受着威胁,我要保护他!”这时侯,伊丽莎白的精神是否错乱了?母爱让她假想了敌人,仿佛是她实施的目标,这也是她多年得不到爱与关注的复仇。小说结尾儿子离开了这个家,避免了和母亲的尴尬相处,但是母亲欣喜的想大喊一声,她儿子终于没有听从丈夫的安排,这也是她借儿子来表达报复丈夫之后得来的快感。但是伊丽莎白一生又得到了什么呢?也许没有了儿子更加快了她的自我毁灭。

第四,传统观念与新思想的矛盾交替,使人物在患得患失中拼命压抑欲望。在《虔诚》中分四个部分讲述了三代人在种植园的奋斗发家故事。老耶西是从种植园开始起家的。他们来自纽约州,和别的中西部人们一样,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生活非常贫困。可是他们吃苦耐劳,坚持老传统,干起活来像牲口似的,吃粗糙多脂肪的食物,夜里像累坏的牲口躺在麦秸上睡觉。经过多年打拼,在美国内战结束20年的时候,他已经度过了拓荒生活,已经有了收割机,建了现代化的谷仓。他们在长期的开垦时,在英勇的劳动中被压抑的天生的强烈欲望释放出来,一种粗野的动物似的诗兴控制了他们。他们站在马车座位上,冲着天上的星星大喊,酗酒的时候,几个儿子会用鞭子打他们的父亲老汤姆本利特。

不久内战改变了本利特一家的命运。老汤姆的大儿子二儿子都在战争中战死了,小儿子耶西回来,他身体单薄,但内心却有一种难以泯灭的东西。他对妻子刻薄,对周围人也同样。他能掌控别人,却不能掌控自己。他想让这块土地上居住的人都是由他衍生出来的新的种族。可是工业革命的到来,伴随着各种事物的喧嚣。往来的火车,不断扩展的城市,进出城镇穿过农舍的城际铁路线的铺设,让他孩子般的天真消失了,甚至有些惶恐不安。当他用自己的力量创造出自己的王国的时候,他的内心最大的痛苦就是没有儿子。当他的女儿给他生下外孙的时候,他渴望把外甥打造成他理想中的接班人。现实中,他格格不入的幻想屡屡受挫,但是他仍然执迷不悟,直至最后做出极端的,让人不可理喻的动作,终于吓跑了他的外孙大卫。这种传统观念根深蒂固,矛盾不能缓和,在两代人之间交织着。当他想不通,解释不了的时候,他就把一切归之于上帝。所以尽管他拥有很大的庄园,但是他一直是痛苦的,绝望的,挣扎的。

小说还有很多比如《教师》《裸奔》《值得尊敬的人》都凸现出若即若离,又渴望又压抑的欲望。他们都无望地等待着一些事发生,希望能把最隐秘的欲望爆发出来。但是又带着无力的孤独,孤独紧紧地裹紧了欲望,从而使人物精神上更加孤立,更加孤独。这个小镇看似平静的,但是每个人都是孤立的、孤独的、又互相厮咬着的。这也是作者在整部书中提炼出的一句话:走在这个镇子上,总有一个灵魂与你相契。但是这个灵魂在哪?谁也不知道。

小说中大部分人物都不断地被突如其来的不可理解的愿望驱使并征服。在口语化的轻描淡写的抒情中,让我们看到了那个时代的沉闷。

作者舍伍德·安德森是敏感的,也是敏锐的。他用自己的眼睛,去审视生活,却终究不能给出一个突破的方法。而最后只好归结病症,去印证弗洛伊德的观点,以彰显对其理论的追随与认可。我以为正是这部小说,展示给读者一个了解美国前工业时期乡镇风貌的窗口,窥斑见豹,以小见大。所以,小说自然也被视作美国现代主义文学的奠基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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