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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脑袋里的怪声音

2022-03-02卓娅

文学港 2022年1期
关键词:电钻蛋糕妻子

卓娅

1

周六早上,周仁被一道尖厉的声音惊醒。从床头摸到手机,一看,不到七点。嗞嗞—咕咕咕—,这声音像是锋利的钢刀在岩石上切开一道缝,又高又尖,一路拖着长音,震得他耳根发麻,脑袋嗡嗡直响。周仁赤脚跑出卧室,问正在厨房忙碌的妻子,“什么声音?”

“什么声音?”妻子跟他学了一句。她背对着周仁,正往一只玻璃碗里打鸡蛋。这段时间,她热衷于烤制蛋糕,家里总是弥漫着蛋奶的香气,垃圾桶里全是破碎的蛋壳。

周仁竖着耳朵,表情凝重地站在客厅与餐厅的过道里。照直觉,这应该是电钻的声音,确切地说,是电钻钻墙的声音。它们先由高声部入声,持续一段时间后降至中音,最后以抽筋一样的间歇性尖叫收尾。听了几遍,周仁基本肯定,这就是电钻的声音。那么,是谁家发出的呢,这幢楼住的都是十几年的老住户,谁会在大清早装修呢,而且是休息日。周仁凝神息气再次细听,想判断出它的位置。它很狡猾,时轻时重,重时,感觉就在头顶,并且正在穿过天花板。轻下来时,又觉得它在脚下,位置起码比周仁家低三个楼层。

周仁烦躁地在家里走来走去,隔一会就将耳朵贴到墙上去听,还变换着方向听。现在,它变得规律了些,响一会歇一会。它停的时候,周仁更觉难受,因为担心它会再次响起。开始时,周仁感觉它们只在耳边,听久了,感觉响在脑袋,最难受时,耳朵和脑袋一起呐喊,让周仁感觉头都大了数倍。

“是谁家在装修?”周仁大声问妻子。

“谁家在装修?”妻子又跟着学了一遍。她依旧在做她的蛋糕,依旧拿她肥硕的背对着周仁。她将早一晚泡好的黄豆放进豆浆机,机器立刻发出破电锯般撕扯的声音。这时电钻突然停了,他听到烤箱发出嗡嗡嗡苍蝇那样的声音,厨房里传出叮铃当啷的操作声。妻子仍在忙碌,雄阔的背影在厨房里挪来挪去。每天清晨,她都要弄出烦人的声音将他吵醒,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

烤好的蛋糕从烤箱里拿了出来,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周仁厌恶地扭过头去,他感到疲倦,只想快点躺回床上去,对睡眠不好的人来说,哪怕眯会儿也是好的。卧室里黑着,窗帘还没拉开,他摸上床,头刚挨着枕头,突然一声尖叫从天而降,惊得他从床上跳起。

“喂喂,你听到了吗?”周仁大声问妻子。她终于回过脸看了他一眼,“听到什么?”她的语气很平静,像是敷衍,又像是质问。她将一杯磨好的豆浆端上餐桌,装出关心地说:“昨夜还是没睡好吧。”

“我哪夜睡好了?”周仁没好气地说。

“吃早餐了。”她又端来一杯豆浆,这杯是她自己的,周仁看到她往里面加了糖。她开始坐下来喝豆浆吃蛋糕,吧唧着两片欢快的嘴唇,很快将一个蛋糕消灭。周仁看到她又拿起了第二个蛋糕,又是一口气吃完,最后还贪婪地吸吮着手指,发出满足的叹息。

丈夫都快被失眠逼疯了,她还能坐在那里吃得这么欢,她是怎么做到的?周仁盯着那两片贪婪而无耻的嘴唇,跟自己打了个赌,她要是有一半的心在这个家,就不会去吃第三个蛋糕。这个念头刚闪过,他赫然看到她拿起了第三个蛋糕。很快,这个蛋糕也被她瓜分过半。

“嗯,不甜不腻,松软可口,这次很成功。”她对自己的烤制水平感到很满意。

“你的这些垃圾早餐,我不想说了。”周仁尽量抑制着厌恶的口气说,“现在,我只想问你一句,你在享受这些垃圾时,真的一点都没去想你的血糖血脂吗?”

她显得有点心虚,不再大口吞嚼,而是用手撕下蛋糕的一角,小心地送进嘴里。“你看看你的体检报告,哪个箭头不是朝上的,你这样吃,不是害你自己,是在害我,害这个辛辛苦苦建起来的家。”

她将剩下的半个蛋糕留在饭桌上,起身出了餐厅,找出购物袋、钥匙、手机,准备去菜场买菜。每回都是这样,在他发脾气的时候,她选择回避。她在玄关换鞋时,弯不下肥硕的腰,累得直喘气。周仁真想照着她的屁股,一脚将她踢出门去,但她似乎根本无需借助他这临门一脚,直起身后,喘了一大口气,反倒以一种轻盈的姿态闪出了家门。

2

門“咣”的一声重重磕上,电钻声随之响起,好像直插心脏。周仁捂着耳朵,从餐厅奔到阳台,又从阳台奔进卧室,关掉家里的门窗,躲进卫生间,都没用,这声音就像一只养熟的狗,怎么也甩不掉。他认了输,顶着满脑袋的声音,坐在妻子吃剩的蛋糕前,准备给自己疲惫的身体补充能量。那杯属于他的不加糖的豆浆,还在稳稳地往外冒着热气,空气中飘荡着甜丝丝新鲜蛋糕的气味。他突然很生气,将妻子留给他的蛋糕一把扫到地上。他又心疼又难受,过了一会,从地上捡回那块大的,吹掉上面的灰,胡乱咬了几口,才将它扔进垃圾桶。

没加糖的豆浆味道寡淡,他一口气喝完,吃了个土鸡蛋,加了只苹果,最后吞下一颗复合维生素。他觉得这顿早餐营养很均衡,蛋白质、维生素、矿物质都齐了,最后他用温水吞下一勺三七粉,据说这能软化血管。

他拧紧家里的煤气阀门,拔掉厨房里的电器插头,想出去找噪声。出门前,他扫了一眼门口的柜镜,被自己吓了一跳。就这半年时间,他发现两鬓的头发越来越白,顶上的头发越来越少,脸颊薄得像刀削面,眼窝深陷进去,幸好有眼镜挡住一点。他朝自己龇了下嘴,想将耷拉的嘴角扯起来一点,但不管咋整,看起来还是眉头紧锁,一脸憔悴的,没个人样。

楼道里没人,电梯按键亮在1层,周仁家在7层。他没坐电梯,推开边上的安全门,沿着楼梯台阶往上爬。爬了十几层这样,在10层楼道,明显感觉到,耳边的声音变轻了。他试着再往上爬,它又再次变轻。这说明,声音不是从高处发出的。周仁歇了口气,返身往下,经过8层时,想叫几个邻居一起。801的阿丽跟妻子很要好,经常一起跳广场舞,为人很热情。周仁敲了敲门,很快,门后闪出阿丽乱蓬蓬的半个脑袋。阿丽看到周仁,有点吃惊,但还是客气地说:“周主任,进来坐会吧。”

“你居然会坐得住啊。”周仁的口气忍不住带了讥讽。

“坐不住又怎样,晚上还能去广场跳个舞,大白天只能窝在家里了。”

“你不觉得吵吗?”

“吵,啊,是的。住套房就是这样,总归免不了吵。”

“你就这样忍着啊。”

“不忍又能怎样?”

“我们应该维权,应该提出来,休息天严禁高分贝噪声操作,这声音已经算得上扰民了。”周仁亢奋地说。

阿丽将脑袋往后缩了缩,迟迟疑疑地说:“这声音——很吵吗,超出规定的分贝了吗?”

“绝对超了。规定是40分贝,我看180分贝也有了。我们应当前去阻拦,或者举报,你跟我一起去吧。”

“你看,我这一身睡衣的。今天休息嘛,本来也没打算出去的。”她笑嘻嘻地说。

在5层楼梯口,他碰上了18楼的张荣。张荣是一家物流公司的副经理,经常在休息日加班。他将爬楼梯当成锻炼,爬得气喘吁吁。

“哎,别上去。”周仁拉住了他。

“有事?”张荣立住脚。

“你听——”

“听什么?”

“你听到没有?”

“听到什么?”

张荣手里提着菜和早餐,竖起耳朵认真听了一会。楼里有孩子弹着不着调的钢琴,传来她妈妈的呵斥声。头顶传来有规律而节奏的脚步弹跳声,应该是有人在跳舞毯上学跳舞。还有一个地方传来嘭嘭嘭的敲击声,应该是往墙上敲钉吧。张荣听了一会,总结说:“对,是有声音。”

“你不觉得吵吗?”

“吵?”他交换了下左右手里的东西,“是有点吵,可这有啥办法。套房嘛,听听也就习惯了。”

“房价这么贵,开发商还偷工减料。要不是房子隔音差,这噪声也不会这么响。”

“那没办法,到处都一样嘛,你要住就得认宰。”

“我们应该维护自己的正当权利。”

张荣摇了摇头:“什么权利,能有个地方住有口饭吃,已经很好了。现在这社会,混口饭吃不容易哦。”

周仁摆摆手,让张荣接着锻炼,自己沿着楼道继续往下。他没在4层停留,直接来到3层,301是住了十几年的老赵,老赵是学哲学的,在学校里教书,跟周仁还算讲得来,俩人经常在楼下的行步道上散步聊天。老赵家的门铃响了一会,没反应。周仁看了看对面的302,也没什么动静,他家门上还贴着过年时的春联,右边的那幅快要掉了,像枯叶那样在门上微微颤动。

3

电钻声停了,整幢楼又安静下来。张荣大概已经进了家门,弹钢琴的孩子也已弹够了时间,只有跳舞的人还在那里“嘭嚓嚓”地踩着点。周仁回到家,打开阳台的窗,审视着住了多年的小区。他家的前面和左边,是29号和31号楼,它们安静地矗立在九月的天空下,楼顶上缓缓舒卷着大片的云朵。站在阳台上,能看到邻居们在家里活动,做家务,女人们在后阳台上晾晒衣服,颜色鲜艳的衣服像是飘摇的旗帜。周仁开始深呼吸,做扩胸运动,今天他打算加做深蹲和开合跳两个循环,他坚信这能改善那该死的睡眠。要是时间能倒退,一年前的他,还吃得香睡得着,工作努力,闲时跟朋友出去吃个饭,生活也不算太糟糕。尽管家中总是飘荡着蛋糕的香味,当早晨的阳光从阳台跃进客厅,将家里照得敞亮无比,光线慢慢爬上沙发,落地窗帘以优美的弧度垂卧在地板,听到墙上的挂钟发出清晰的滴答声,他还是感觉岁月静好。可是谁又能掌控得了自己的人生呢,公司的订单不断下降,人员一天天在减,他不能保证自己一直不失业,也无法保证自己的身体一直健康,即使失了业还能东山再起。

这半年,他的睡眠日夜颠倒,生活乱了套。失眠后,他坚持没吃药。吃过食疗,试过偏方,听过网上下载的催眠音乐。家里的床上用品换了好几茬,光枕头就换了十多个,先是导购人员推荐的安睡枕,后来听人说荞麦好,就换了荞麦,之后薰衣草、泰国橡胶、磁石都试了一遍,就是电视购物里的舒眠枕,他也打热线电话买了一次。现在睡的这个,是他要求妻子买的。有一回,他去外地出差,入住一家星级酒店,意外的是,那晚他睡得非常好,这家酒店的枕头和被胎超級绵软舒服。第二天一早,他用手机拍下床上用品的标牌,还偷偷将枕芯戳了个孔,掏了把白鹅绒,用纸巾包了带回家,让妻子照着买。

“必须买到这样的白鹅绒枕头。”他给妻子下了死命令,还要她特别注意“五星级酒店专用”字样。他在说这话时,妻子靠着床背,眼睛盯着电视,没吭声。周仁一把抢过遥控器关掉电视,她这才翻着眼白,没好气地说:“你这怪枕头吗,你这是心理毛病,你自己说说,都换多少枕头了,还像傻子那样指着枕头当药吃。”

周仁摔掉了遥控器,“砰”的一声后,卧室陷入了寂静。妻子涨红了脸,周仁却气得脸发青。我睡不好,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你吃的喝的穿的往脸上涂的,哪个不是我挣的。整天买些乱七八糟的按摩仪、燃腰带、除湿贴,骗人的减肥茶、胶原蛋白、沙漠黄金,从不好好计划用钱。你以为这房子车子票子,都是天上掉下来,是你天天跳广场舞,跳完倒头就睡,睡了还直打呼噜打出来的吗。

周仁还想摔枕头,枕头太轻了,摔不远,不解恨。那天晚上,周仁在卧室里拍手跳脚,给愚蠢的妻子上了一堂生动的生命课。他讲了健康是“1”,事业、财富、荣誉都是后面的“0”,要是失去这个“1”,一切都归零。他说失眠不仅造成情绪失衡,还会直接导致身体疾病甚至癌症。在中国,每分钟就有7人得癌,这里面有多少是失眠熬夜造成的。一场重病意味着一场浩劫,对一个家庭来说,辛辛苦苦奋斗一辈子,全完了。对个人来说,就是插队拐弯抄近路,直奔火葬场,最后变成一缕青烟,或许现在火化技术先进了,连个青烟也冒不出。

在他苦口婆心的教育下,妻子终于幡然醒悟,当场向周仁保证,以最快速度买一个正宗的白鹅绒枕。就在刚才,在他做完运动想冲澡时,突然对睡了许久的枕头多看了一眼。这一眼,一定是神的旨意或是命运的安排。就像那次在宾馆,他急切地从枕芯里掏出白鹅绒那样,他迅速而急迫地扒掉枕套,将枕芯翻了面,又翻了个面,很快看到了夹在枕缝里的成份标签。果然,这只是一只很普通的聚脂纤维枕。

100%聚脂纤维充填字样,震撼了周仁。他记得下单之前,妻子曾一边划着手机里的网站,一边跟他说,“这真的白鹅绒,还挺贵哎。”他马上教育她,“是人的健康值钱,还是枕头值钱?”后来她告诉他,说买好了,替他换上了。周仁试了下,果真柔软无比,弹力超好,远强于之前睡的那个,尽管没找到酒店那夜的感觉,但也可以凑合了。

铁证如山,她买的居然不是白鹅绒,她显然是嫌贵了,舍不得。周仁心里打着哆嗦,那消失不久的电钻声,此时应景般地在他耳际响起,像是唱给他的一首哀歌。周仁举起剪刀,对着那个号称白鹅绒的枕芯一刀下去,洁白的聚脂纤维一下子吐了出来。周仁挥舞着剪刀,朝那些填充物一通乱剪。纤维丝纷纷扬扬,它们白得像雪,先在空中飞舞一会,接着慢慢落在床上、地上,真的像雪,厚厚积了一层,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4

电钻声持续不断。周仁感觉脑袋像开着轰炸机,太阳穴的血管“卟卟”在跳,人像在发烧。该死的,这回他肯定了,声音就在11至12层之间。他像是快要抓住小偷了,飞身出门,坐电梯直上12层。果然,在12层这里,声音到了顶峰,它们听起来像在用力嘶吼,又像飞机在空中不停盘旋,还变着节奏。周仁按下1201的门铃,又按下1202,静等里面的人出来。但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四面包抄周仁的声音在轰响,像是要卡住脖子将他摁在地下。这两家住的邻居他都认识,只是平常少有交集,今天休息,他们不可能不在家,他们或许早从里面看到他了。好,不开门是吧,我有办法让你们开。

他飞快问度娘,《中华人民共和国环境噪声污染防治法》第六十一条规定:受到环境噪声污染危害的单位和个人,有权要求加害人排除危害;造成损失的,依法赔偿损失。对,他要求“加害人排除危害”,维护自己的正当权利。他决定先找物业,收那么高的物业费,也到该出手的时候了。

物业管理处设在北大门,底樓一层分隔出几个功能区,靠墙设了几个卡座。一个值班的姑娘,坐在一台电脑前,低头玩着手机,边上放着半只吃剩的苹果。周仁辨认着墙上的上岗证牌,那上面有两男两女,都穿着统一制服,他看了许久,也没认出眼前的姑娘是谁。姑娘看到周仁,嫣然一笑。

“我要找你们领导。”周仁直接说。

“我们是一周五天工作制哎,”她的声音听起来跟她的脸一样嫩,“没特殊情况,周末一般都由值班人员处理啦。”

“我这情况很特殊。”

“怎样特殊,您能稍微说说么。”

“我们这幢楼在搞装修,电钻声搞得人没法活了。”

“您是30幢对吧。”

“对。”

“可是,我们小区都是老住户哎,很少有人装修。再说了,即使有人装修,也要到我们物业报备的。我们会告诉他,除了工作日的上班时间,其余时间一律不准噪声作业,我们是有规定的哦。”姑娘认真地说。

“这么说,你是不信我了。我的耳朵快被吵聋,脑子都要炸了。”

看得出,姑娘立即对周仁采取了信任的态度,她的表情认真了,大约是周仁布满血丝的眼睛博得了她的同情。她用异常温柔的口气说:“好的,我们会调查的,您先回去好好休息。”

“什么时候调查?”

“那,我们先按规定走个程序。”他看到姑娘找出一支黑笔,在一张白纸上写着什么。

“现在是几点?”她问周仁。

“八点。”

“您听到声音是几点?”

“六点五十分。”

“哦,那就算工作日,也是不允许装修的时间。”

“你们打算怎么处理?”

“这个——您说的这事要是事实,我们会直接采取措施制止的,这个您放心,我们物业会全力保障业主的正常权利哦。”

“我要求你们立即制止。”

“这个——我们要先向上级汇报。”

“请问什么时候汇报?”

“这个——我现在就可以汇报的。不过,声音扰不扰民,个人口说无凭,最好有相关单位的检测证据,比如——”

“比如什么——”

“比如环境保护局的声音分贝检测。”

“你们可以请环保局的人来检测。”

“对,我们可以请环保局的人来检测。”

“那请问什么时候请环保局检测?”

“这个——我们还是要按正常程序走的。我现在先将您的情况记录在案,然后向上面汇报,之后一般会派人实地调查,如果情况属实,并且觉得有必要做声音检测的话,我们再向环保局提出声音检测申请。当然,这些得在工作日才行,像今天这样的休息天,没特殊情况我们基本上不作处理的哦。”

周仁明白了,这是没戏了。他在这里住了十多年,文明居住礼貌待人,按时上缴物业费,碰到各种检查积极配合,可谓是尽职尽责,可是该享受的权利呢。他大声问姑娘:“我的权利呢,权利呢?”

姑娘莞尔一笑。大约她觉得,周仁这焦躁的样子需要她用笑容来抚慰。噪声可怕吗?天上飞过飞机,天空轰隆隆像开过推土机,小孩子还在底下拍着手叫:飞机!飞机!大飞机!过年似地高兴呢。但很快收起了笑容,显出她收放自如的职业素养,“您放心吧,这件事,我们会认真处理的。”她沉吟了一下,又笑了,将今天的对话划上了句号。

5

他回到楼下,进了电梯,按下面板上所有的按键,红色的数字从1跳起,一路亮到18。电梯轰轰响着往上蹿,像垂暮老人那样,在每层都停下来喘口气。周仁侧着耳朵,仔细辨认每一层的声音。电梯从1层升到18层,又从18层回到1层。在13层,上来一个邻居,“我要去收拾他们。”他对邻居说,他看到邻居脸上露出惊讶的微笑。

“就由他们这样吵下去吗?”他追问邻居。“就这样随意剥夺我们的权利吗?”他大声说。邻居向他摆着手走出电梯,门快合上时还回头看了他一眼,表情满是迷惑和担忧。

麻木不仁地活着,是多么的可悲。上天用这么响的声音,居然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周仁为他们感到可怜。电梯上下往返了好几回,都没能确定声音的来源,周仁改变了主意,决定从顶楼开始逐楼往下排查。

他在最高的18层出了电梯。印象中,屋顶是个平台,四周建有栏杆,天晴的时候,张荣和楼下的人家,经常将鱼肉和棉被什么的放在上面晾晒。通往屋顶的门虚掩着,铁皮门看起来很旧,好像很久没人光顾了。他拧开门把,跨过门槛时,他崴了下脚,差点摔倒。他平静了下心气,庆幸自己早买了意外险。未雨绸缪,这是对的,就像朋友在朋友圈发的广告词,你永远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个先到。

原来屋顶不是空的,上面建了不规则的凸起建筑,中间和周边留了些空地,四周建着水泥栏杆。踏上平台,他顿觉眼前一亮。天空辽阔,青山在远处延绵,他深深呼吸,感觉胸内浊气一点点出去,身体变得轻盈,心里也畅快起来。那些高高低低的住宅、写字楼、单位、公司,像积木似地堆砌在脚下。他的目光掠过街道,街两边的商店,转角的吃食摊子,摊子后面忙碌的男人,推着摊车卖水果的女人。这些年,为了一口食一张床,他也跟他们那样,常年奔波在这车龙马水中。这一切,在站得更高的人的眼里,也许根本不值一提,但对他们来说,就是生活的全部了。

他还来不及感慨,就看到了奇怪一幕。不知什么时候,楼下花坛里聚集了一大群人。有几个穿警服的人,动作迅速地在地上铺着什么。不一会,地面上鼓起一层,原来是一个充气软垫。这时他发现邻居也都聚在那里,还有一些他不太认识的人,也过来了,冲着他站的地方指指点点。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场面十分混乱,声音很吵,大家都仰头向他这边张望。他听到好几个人冲着自己喊:“别跳啊,千万别跳啊!”18楼的张荣,用他从没听过的大嗓门嘶吼:“大兄弟,你可千万别跳啊!”他靠近水泥栏杆,想听得更清楚一些,引得底下人又一阵惊呼,“别跳啊,别跳!”

他发现妻子手里提著一袋菜,也在人群中,不断用手去擦眼睛,大概在呜呜地哭。她哭什么,难道她也认为他要跳了吗。他觉得真好笑,忍不住笑了起来,走到栏杆边上,又引起底下一阵惊呼。很快,楼道里响起杂沓的脚步声,他感觉有人上来了,乱哄哄的响成一片,说话声,叫喊声,夹杂着妻子的哭泣声。这些人没有立即进到楼顶,他们像在商量什么,顾忌着什么。他们在楼道里停留了片刻,接着平台的门被小心地推开了,有两个警察猫在门口,紧张地观察着他。他们似乎很怕他,不敢向他靠近,离他远远地冲他说话。一个警察举着手里的电喇叭冲他喊:“你别冲动,听我说,有什么事可以慢慢商量,一定不能冲动。”

周仁慢慢止住了笑,正好同这个讲话的警察打了个照面。

“你就是周仁吗?

“是的,他叫周仁,我丈夫。”他听到妻子颤巍巍地代他回答。

“你是金荷花园30幢702住户对吗?”

“是的。”他妻子又抽抽噎噎地替他抢答了。

警察对他妻子说:“没问你,你别说话。”妻子就噤了声。他挺了挺腰,想站得直些,但膝盖不由自主地弯了下去。

“我不明白你们找我有什么事——”他迟迟疑疑地说,“这么兴师动众的,我犯法了吗?”

“十分钟前,你报警,说被装修噪声严重干扰,若不立刻停止,你就跳楼,有没有这回事?”

“我——”他感到口干舌燥,“我,我只是——我只是想找这噪声——”

“什么噪声?”

“是,是电钻声——”他哭笑不得地说,“我被这声音折磨得快疯了!”

“我们调查过了,这幢楼根本没人装修,也没有你听到的电钻声。楼下的几户人家,只有一户在家。也就是说,你所说的那个声音,根本不存在。”

周仁懵了,这声音是幻觉?怎么可能,他宁可相信眼前的一切是幻觉,警察,安全气垫,电喇叭,伸着脖子看他热闹的人。他从没经历过这个,他怎么可能会经历这个,太可笑了,他忍不住又笑出声来。开始时还是吃吃地笑,笑着笑着就变成了哈哈大笑,仰天长笑。他妈的,这世界也太可笑了。

一个警察趁机猫腰踅了过来,被他觉察到了。“别过来!”他立即厉声阻止,“别过来,再过来我真要跳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这话。这好像不是出自他口,而是他要背的一句台词。这台词太熟悉了,他经常在电视,手机里听到。他们有的是讨薪,有的是讨债,有的是为情所困,走投无路。他们就是这么吼的,他不知道他们吼时的心情,当他吼出这句台词时,发现自己的眼睛湿润了。他觉得心口酸,痛,像是硌满了细碎的石子,眼泪就不争气地流了出来。这个人世,他已经活了四五十年了,今天的生活,不算好,也不算坏,但步步走来太不容易。为了今天,他拼尽了全力,但是明天呢,谁又知道。有时候,他真希望自己一夜醒来就已退休,这样,他就不用为失业发愁,为房价的涨跌发愁,为第二套房的按揭发愁,为自己的身体健康发愁。他至少不用担心在退休前丢掉工作,不用担心房贷会降低他的生活品质,更不用担心在退休前突然来一场大病,让一切努力化为乌有。

他发现自己浑身发抖,他在流泪,他在哭。警察猫着腰又向他靠近了一步,“别过来——”,他几乎声嘶力竭地吼叫,“再过来,我就跳了!”

两个警察对了下眼神,很快分开,其中一个说:“别动,你千万别冲动,有事好好说,什么都可以商量,你就站在那里——”

他看到一个警察跟妻子低声交谈着什么,他们想找一个重要人物跟他对话。他不知道他们会找谁,但不管是谁,都无法解决他的问题。他想,要是真有人跟他对话,他该怎么说。他该说得轻描淡写一点,还是破釜沉舟一点。就在他激烈思考的时候,那个警察的手机通了。他看到他打开免提,像举着枪那样举着手机向他走来。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但紧紧地抓住了背后的栏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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