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观与昙莹
2022-03-02周裕锴
周裕锴
南宋时期,虽然禅宗成为佛教的主流,风靡天下,但是天台宗在两浙一带仍然相当流行,杭州、明州、台州尤为天台宗渊薮。宋理宗嘉熙元年(1237),释宗鉴继居士吴克己(铠庵)编成《释门正统》八卷,宋度宗咸淳五年(1269),释志磐撰《佛祖统纪》五十四卷,皆以天台宗为正统,述其法门世系,足见其在南宋代有传人。天台宗僧人有作诗传统,北宋九僧与西湖可久、清顺,皆为一时著名诗僧。降及南宋,天台宗僧人于讲经疏论、念佛坐禅之余,也常以吟诗为副业,诚如李龏所说《送信座主过天竺寺》:“梵筵多有吟僧在,须认诗中第一流。”(《江湖后集》卷二十)天竺寺吟僧可看作天台宗诗僧的代表,其诗风部分延续了宋初晚唐体九僧的传统,但更不拘一格,不仅爱用七言绝句,清苦中多了几分婉约的风致,或类似禅宗诗偈的泼辣豪放,而且有不少学“选体”的五古以及歌行体的七古,完全脱掉诗僧的“蔬笋气”。
南宋初,车溪择卿法师门下出了两位大师,一为有朋,一为可观。有朋,自号牧庵,善讲天台《止观》,士人畏服,然而不重文字,所以几乎没有著述诗文留存。而可观则相反,一生著述甚多,诗偈亦颇有流传。可观(1092—1182),字宜翁,号解空,又号竹庵,华亭戚氏子。平生著有《楞严说题集解补注》四卷、《兰盆补注》二卷、《金刚通论》《事说》各一卷、《圆觉手鉴》一卷、《山家义苑》二卷、《竹庵草录》一卷,另有《菊坡百草录》十卷及法语、书疏、偈颂若干,多已散失。乾道七年(1171),丞相魏杞出镇平江,请主北禅,入门正值重阳九日,可观指法座吟诗一首:
胸中一寸灰已冷,头上千茎雪未消。老步只宜平地去,不知何事又登高。
魏杞为之击节称赏。这时可观已有八十岁高龄,出口成章,毫无苦吟之态。前两句写百念已灰冷的心境和满头白发的衰老,暗用杜甫《郑驸马池台喜遇郑广文同饮》“白发千茎雪,丹心一寸灰”之句;而后两句暗示自己应当泯迹众中,不合再高登讲席,自谦中透出几分老当益壮的情怀。“登高”二字既指入门而逢重阳,因为登高是重阳之俗,又双关住持北禅而登法座。此诗更像禅僧的做派,信手拈来,头头是道,化用杜诗,不见痕迹。《宋高僧诗选》收此诗,“千茎”作“千岩”,当为抄录之误。《释门正统》卷七还收录了可观的几首诗偈,大抵更接近禅宗的风格。例如以下两首无题偈颂:
平生方寸要分明,沙土深沉水便清。为己为他只如此,出生入死一时轻。
万缘消落一丝头,万里无云一片秋。直到个中无事处,潇湘夜雨正添愁。
第一首用“沙土深沉水便清”形象地比喻天台宗“止观”学说。天台宗祖师智《摩诃止观》卷一曰:“不复流动,故名为止;朗然大净,呼之为观。”沙沉即是“止”,水清即是“观”。第二首更像是禅宗的颂古,颂的是法眼文益禅师的公案:“尽十方世界皎皎地,无一丝头。若有一丝头,即是一丝头。”(《金陵清凉院文益禅师语录》)“一丝头”比喻心有一丝系累。当真正做到完全消除向外攀缘之心,整个世界便像万里无云的长空一般透明。然而反过来说,“个中无事”并非完全解脱,正如万里秋空还不免有“潇湘夜雨”,引起烦恼。这是典型的禅宗式的活句,正说反说,不拘一端。“潇湘夜雨”本来是北宋宋迪“潇湘八景图”之一,因惠洪作“潇湘八景诗”,禅僧多有仿效者,后来竟然成为新增的“禅林方语”(见《人天眼目》卷六)
可观还有一首《礼船子》之诗偈:“夹山不在一揖上,明月芦华夜夜寒。船子固应无可做,偶来此地弄钓竿。”船子和尚即德诚禅师,是唐代著名的禅门大德,宋人黄庭坚、惠洪等人都有礼赞船子的诗词。这首偈收入《禅宗颂古联珠通集》卷十七,文字有较大差异,“一揖”作“一桡”,后两句作“谁谓华亭消息断,俨然秋色在江山”。无论如何,作为天台宗的僧人而崇拜禅宗大师,由此可见可观秉持禅教合一的观念,并无多少门户之见。大慧宗杲禅师敬称可观为“教海老龙”,足见他在禅师心中的良好印象。可观的《自赞》写得更朴拙生动:
反着袜多王梵志,得人憎是孔方兄。灰头垢面只如此,也好一枚村里僧。
黃庭坚《书梵志翻着袜诗》曰:“‘梵志翻着袜,人皆道是错。乍可刺你眼,不可隐我脚’,一切众生颠倒,类皆如此,乃知梵志是大修行人也。”(《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三十)又有《次韵孔毅父》诗曰:“孔方兄有绝交书。”可观诗的前两句的用典和句法,都来自黄庭坚。“灰头垢面”即“灰头土面”,禅宗语录常用语。在这里,我们看到的是活脱脱一个乡野禅僧的形象,而非博通经论的义学讲师。《自赞》透露出一个信息,在南宋前期诗坛,黄庭坚与江西诗派的影响,不仅渗入禅门诗偈,而且旁及天台宗僧人的书写。
昙莹,号萝月,嘉兴人。善言《易》,洪迈称其为“易僧”(《容斋续笔》卷二)有《珞琭子赋注》二卷,建炎元年自为序。昙莹的宗派世系诸书不载,考《四明尊者行教录》卷五载昙莹为知礼书信所作跋云:“法智与其侄书前云:‘二子粗着工夫,后期二利之行。’于人念念不忘于道,盖戒誓之绪余耳,百世之师也。乾道二年四月八日萝月昙莹谨书。”知礼法师,号法智,人称四明尊者,是北宋初天台宗义学大师。昙莹称知礼为“百世之师”,大致可见其宗派立场。《杭州上天竺讲寺志》卷五:“宋昙莹法师,善《易》,金主亮入寇,莹卜,当自毙于江北。已而果然,时甚神之。”上天竺寺是天台宗大本营之一,此寺志将昙莹列入别传,也可见他与天台宗的瓜葛。《佛祖统纪》卷四十七称“中竺寺沙门昙莹学禅悟《易》”,中竺寺为天台讲寺,所谓“学禅”,应当指天台止观的“四禅八定”。物初大观禅师《跋草庵萝月诗》曰:“草庵台宗巨擘,著书发明性具以淑学者,诗固余事耳。萝月不唐不宋,自成一家,然见知于妙喜、宏智,又非关于诗也。”(《物初剩语》卷十五)此处“草庵”当为“竹庵”之误。以昙莹和可观并论,应是法系相近的缘故。总之,就现有文献所载来看,昙莹的身份更接近天台宗,在此姑且将他视为天台宗诗僧来讨论。
昙莹既善言《易》,也颇工诗,为同时代士大夫所称赏。郑清之有《頔上人持莹萝月五诗见示因走笔和韵聊御睡魔》五首,其五曰:“病着心华须佛治,老僧眼缬要经遮。忽逢萝月五禅偈,绝胜卢仝七碗茶。”(《安晚堂集补编》卷二)极言读昙莹诗的兴奋感觉,如饮茶提神。楼钥《题萝月上人送鸿小楼》怀念昙莹曰:“薜萝清夜月依旧,无复新诗泣鬼神。”(《攻媿集》卷十)用杜甫评李白诗之语称赞其“新诗”,充满欣赏之情。可惜昙莹的诗多已亡佚,今从《宋高僧诗选》《乐邦文类》《禅宗颂古联珠通集》《法华经显应录》《禅宗杂毒海》等书中,共得其诗10首,其中七言绝句8首,五七言律各1首,皆为近体诗。
昙莹的诗富有情韵,即使是宗教题材的作品,他也尽量避免说理。比如《西归轩》诗:
君言乐国是吾家,自笑飘零客路赊。一点归心悬落日,百年幻事寄空华。脐轮不鼓经帘卷,鼻观常清篆缕斜。正念相成无外物,小窗行树绿交加。(《乐邦文类》卷五)
西归轩是为向往西方净土而建,诗的首联自嘲飘零在客路之上,距离回净土乐国之家的道途还很遥远。颔联上句比喻甚妙,丹心与落日形象相似,皆为一点红团;丹心与落日运行的轨迹相似,皆归向西方。下句的“寄空华”虽是老僧常谈,却能做到对仗工整。颈联写此轩中的日常修行生活,重在放旷清闲的情味,“脐轮”句类似袒腹读经,“鼻观”句则是闻香思修。尾联在“正念相成”的说理后面,以“小窗行树”的风景结尾,留下回味的空间。这首诗中的“自笑飘零客路赊”是昙莹心路历程的写照,在其他诗里面,也可看到“客”字的再三出现。如以下三首诗:
沙尾鳞鳞水退潮,柳行出没见渔樵。客船自载钟声去,落日残僧立寺桥。(《姚江》)
蕙帐烟凝昼掩关,落花时节雨阑珊。客来惊起还乡梦,绕屋春风绿树寒。(《睡起》)
往事明明是梦中,发霜那有旧形容。客床对卧秋深雨,听得邻僧半夜钟。(《示超然上人》)
第一首写姚江的风土人情,生动传神。后两句极有意味,客船载着钟声远去,僧人沐浴在金色的余晖中,站在寺旁的桥上,深情眺望。那客船、钟声和落日,都向着西方归去,于是这一幅落日残僧立桥图,便具有了几分神圣的庄严。第二首写午睡醒来的所见所想,善于刻画春末的景物,语言清丽而典雅,如“蕙帐”一词,出自南朝孔稚珪《北山移文》“蕙帐空而夜鹤怨”,无僧诗特有的“酸馅气”。客中的还乡梦,就僧人而言,象征心灵寻求归宿之梦,即归向西方乐国,但若把它当作客子思家之梦来看,似乎更富有诗意。第三首是赠僧诗,在两位僧人朋友“对床夜雨”的情境中,引入半夜钟的意象,不仅烘托出静夜的气氛,而且营造出一种发人深省的境界。以上三首诗中的“客船”“客梦”和“客床”,正是昙莹“自笑飘零客路赊”在不同场景中的表现。
与此相联系,昙莹现存的诗中还爱写行路的场景。比如以下不同题材的诗歌,都写到“道中”和“行路”:
北山松粉落轻黄,濯雨虾须麦吐芒。槐火石泉寒食后,十分春事属农桑。(《南张道中》)
拂榻香凝夜,清眠拥衲衣。五更闻唤起,一路听催归。山雨寒仍重,溪云湿不飞。幽花短临水,蜂蝶冷相依。(《宿香积寺》)
溪山尽处夕阳斜,溪上冬风雪满沙。便是江南旧行路,和烟隔水见梅华。(《禅宗颂古联珠通集》卷四)
第一首写南张道中所见景象,视角有新意,首句写松粉之落,次句将雨后的麦芒比作新濯洗过的虾须,想象奇特。“槐火”句化用苏轼梦参寥所作“清明寒食都过了,石泉槐火一時新”之句,结尾带着欣喜的心情赞赏春末夏初的农桑之事。第二首虽然题为“宿香积寺”,但除了前三句扣题写“宿”以外,下面五句都写“一路”所见。“唤起”和“催归”借用韩愈诗“唤起窗全曙,催归日未西”之语,惠洪《冷斋夜话》引黄山谷语称是两种鸟名。“山雨”“溪云”一联如化工之笔,准确描摹出湿冷的溪山景色。第三首是颂天台智者大师在南岳诵《法华经》的公案,但看起来全无佛教痕迹,结句“和烟隔水看梅花”,写其在“江南旧行路”上之所见,传神地渲染出烟雨江南特有的冬景。
《禅宗杂毒海》卷四录昙莹《妙高台》诗曰:“鸳鹭池塘芳草雨,绮罗帘幕杏花风。何如月在栏杆夜,长啸一声千嶂中。”清丽婉约,饶有情致,与《宋高僧诗选》中所选相比,其诗性诗味毫不逊色。总而言之,昙莹的诗情韵优雅,不像可观那般朴拙粗豪。
(作者单位:四川大学中国俗文化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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