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小说中谶、纬现象考辨

2022-03-01郝振澳杨萍

文学教育 2022年2期

郝振澳杨萍

内容摘要：明清小说受谶、纬影响而产生的谶、纬现象众多，多数学者将二者统称为“谶纬”现象进行研究。但回溯历史本义，谶与纬是有所联系而其内容又不同的两种存在。本文從谶、纬二者的原义出发，继而审视明清小说中的谶、纬现象，并对其进行分类归纳，以期对明清小说中谶、纬现象的功用、价值的研究有所裨益。

关键词：谶纬明清小说

谶与纬二者是否有区别是历来就有争议的问题，清代学者俞正燮在《癸巳类稿》中指出“纬固在谶，谶旧名也。”王鸣盛在《蛾术编》中说“纬者经之纬也，亦称谶”，现代学者顾颉刚则直言二者“其实内容并没有什么大分别。”[1]而明人胡应麟在《四部正讹》中则提出了相反的意见，“虽相表里而实不同”，清人迮鹤寿认为“谶与纬不同，纬但依附六经而已，谶则尤为诞妄。”

作为文化现象，谶与纬也被小说家带入到了明清小说中，目前多数学者对于明清小说中谶、纬现象进行了简单的含混处理，将它们统称为“谶纬”现象。但根据谶、纬二者的历史本义来看，明清小说中的谶现象具备着预言后事的作用，纬现象则贡献了诸多奇异现象，二者有着明显的区别。故本文试图从谶与纬的历史原义说起，继而分析谶与纬在明清小说中的区别，以期对此问题的解决做些有益的尝试。

一.谶、纬的意义界定

《说文解字》：“谶，验也。有徵验之书。河洛所出之书曰谶。”[2]说谶为应验之意，谶书为神之预言而应验的书籍。贾谊《鵩鸟赋》有云“发书占之兮，谶言其度”，指出谶说明吉凶，预言未来事的作用。早在秦始皇时期，便有“亡秦者胡”的谶语、谶言，误认为是胡人亡秦的秦始皇修筑长城，最终还是无法抵御胡亥亡国的宿命。据此可知，谶或者说是谶语、谶言即指以含糊而不可知的隐语方式，去实现某些应验的预言。《释名·释典艺》：“纬，围也。反覆围绕以成经也。”[3]“纬”是相对于“经”而言的，经是指儒家经典，纬则是由经典所衍生出的意义。故苏舆言：“纬之为书，比傅于经。”纬的产生则要比谶晚，西汉时期，汉武帝独尊儒术，使得儒家经典地位超然。但经书为古时所作，难与西汉实际状况匹配，故自秦时就有的方士化了的儒生改造儒学，将阴阳术数糅入其中，神化孔子，使“儒家经典神秘化，儒家思想宗教化”[4]。方士化的儒生们用神学思想解释“经”的著作则称作“纬”，即纬书。在编造的过程中，他们借用或是创作了大量谶语，以谶的形式解读经典。所以，在后世流传过程中，人们便逐渐将纬书称之为“谶纬”，甚至直接简称为谶。

但能够看到，谶与纬在历史上出现的原因和形式都不同。谶的作用集中在语言的预示层面，是“以语言文字或其他形式对社会人事的未来进程所作的先兆式预示”，[5]纬的内容则更为复杂，“举凡天官星历、灾异符命、典章制度、神仙方术……无所不包”。[6]再者，“从叙事的角度看，‘谶’是重在将不同时间所发生的事件联系起来叙述，使过去发生的事件与正在发生的事件、将要发生的事件之间形成一种神秘的逻辑联系;‘纬’则是侧重从叙事空间上铺陈展开，使得预测性言辞系统化、结构化。”[7]当它们进入到明清小说后，谶延续着其预言后事的作用，而纬所包含的诸多神奇内容则变成了小说中的奇特现象。

二.明清小说中的谶、纬现象辨析

多数当代学者在论述明清小说中的谶与纬现象时，还是遵循着前辈学者如清人俞正燮、近人陈磐等人将谶、纬并提并举并论的思路。如周长艳的《明清小说中的谶纬现象研究》，张婷芳的《明代白话小说与谶纬文化》等诸多研究。但从前文对于谶与纬的意义剖析来看，二者有着明显的不同。只有明确明清小说中的谶、纬现象在形式和内容上的区别，方可对明清小说中谶、纬现象的作用、意义及价值有准确的认识。下面就明清小说中的多种谶、纬现象进行归纳。

1.受谶影响具有预示意义的谶现象

《后汉书·张衡传》有言“立言于前，有徴于后”，即说前面说过的话后面便会应验，点明了谶的特点。受谶影响，明清小说中有多种语言形式的谶现象，大致可以分为语谶、诗谶、碑谶、图谶、童谣五种。

（1）语谶

语谶一般指的是小说中由人物之口说出的预言后事的话语。如《说唐三传》第十一回罗通发誓说如果负了誓言，“后来死在七八十岁一个枪尖上”[8]。而后果然死在了九十八岁的王不超枪下。《西游记》第九回，袁守诚判定泾河龙王“明日午时三刻，该赴人曹官魏征处听斩”[9]。除小说主要人物说出的语谶外，小说中僧道人物的语谶数量众多。如《水浒传》中智真长老和罗真人二人分别给宋江的语谶，二人一僧一道，因为其身份的特殊，故而从此类人物口中说出的谶语更能够使人信服，明清小说家也常用此法安排语谶的出现，使语谶的作用更加显著。

（2）诗谶

诗谶，即以诗歌形式展现的谶语。由于是以诗歌的形式表达，故诗谶预示的内容比之于语谶更为模糊而难以捉摸。如《红楼梦》中“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10]即以含蓄委婉的隐喻暗示了林黛玉和薛宝钗的结局。《红楼梦》中诗谶颇多，《葬花吟》、《海棠诗》等诗都兆示了女子们的命运。

（3）碑谶

碑谶，即碑碣上出现的具备谶语性质的话语。如《水浒传》第一回“遇洪而开”的碑谶，预示并影响了洪太尉打开石碑，放出一百零八魔君。《喻世明言·临安里钱婆留发迹》中的“天目山垂两乳长，龙飞凤舞到钱塘。海门一点巽峰起，五百年间出帝王。”[11]即预示了钱镠王发迹之事。

（4）图谶

图谶，即以图示意表达谶语内涵的图画。虽为以图指意，但图画内容亦以文字、语言形式表达出来。如《红楼梦》第五回在太虚幻境中贾宝玉看到的画册，《三国演义》第八十回隐士李意为卜测刘备兴兵吉凶所画之图。

（5）童谣

所谓童谣，即假托儿童之口说出的具有预言性质的儿童歌谣。《水浒传》第三十九回记录街市小儿谣言四句：“耗国因家木，刀兵点水工。纵横三十六，拨乱在山东。”[12]家头还有个“木”字，即为“宋”字，水边有个“工”字，即为“江”字。此童谣前两句用拆字法点出宋江之名，后两句则预言了宋江日后会在山东起义造反。再如《三国演义》第九回“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13]亦是与前者相同，利用拆字法预示董卓必死的结果。《醒世恒言·隋炀帝逸游召谴》中，“天子先栽，然后百姓栽”[14]的童谣则用谐音法预示后事，“栽”和“灾”谐音，预示着隋朝灭亡，百姓跟着受灾之事。

总之，无论明清小说以何种形式来表现谶，其特征总是不脱以语言形式表达谶预示后事的作用。由于其预知后文的特点，谶现象在明清小说中也间接发挥了推动故事情节演进，完善人物形象塑造，串连小说结构等的作用。

2.受纬影响展现奇异事件的纬现象

纬所包含的内容众多，而当其与明清小说相结合时，其多种多样的神秘内容便化为了小说中诸多奇特的现象。区别于谶的预示功能，纬主要为明清小说提供了诸多神异之事，使小说内容更为丰富多彩，明清小说中的纬现象主要有感生、异貌、星象、异象、梦境、方术六种。

（1）感生

“感生就是认为帝王和圣人都是自天而降，从天生来到人间进行统治和教化。”[15]明清小说作者在描写一些主要人物时常用此法，为人物营造一个神秘的出身背景。如《三国演义》第三十八回，孙权的母亲说“长子策生时，吾梦月入怀;后生次子权，又梦日入怀。”[16]甘夫人梦见吞下北斗星而怀孕生下刘禅亦是同理。

（2）异貌

所谓异貌，即不同于常人的相貌。《新列国志》中说孔子“牛唇虎掌，鸳龟脊……身长九尺六寸。”[17]的说法延续了纬书神化孔子后的描述。再如《三国演义》中刘备、关羽、吕布等重要人物，都有着不同于常人之貌。明清的历史演义小说和英雄传奇小说常用此法来塑造重要人物，表现人物的奇特之处。

（3）星象

在中国古代，人们依靠对星体所处位置和其明暗变化的观察，来预测国家大事、人生祸福。如《隋唐演义》第二十九回，由于隋炀帝荒淫玩乐使得帝星动摇，太原李渊所在之地有一道赤气，为天子之象，象征李渊即将称帝。《三国演义》、《新列国志》中也多有此类描写。

（4）异象

《礼记·中庸》有言：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祯祥即为祥瑞之意，妖孽即为灾异。“中国传统所谓祥瑞、灾异，其实质可归纳为‘异象’。”[18]而根据吉凶的不同，明清小说中的异象可分为灾异和祥瑞两类。

①灾异

灾异多指一些怪异的现象和自然灾害类的事件。如《梼杌闲评》第四十回写因为魏忠贤当权乱政，致使大量灾异现象出现。其中地震等的灾异现象还兆示着魏忠贤篡权夺政之事。《西湖二集》第一卷《吴越王再世索江山》中由于外戚夺权，所以出现了“妇人生须，男人孕子”[19]的异象。

②祥瑞

祥瑞即指小说中预示着吉祥的征兆事件。如《封神演义》第二回说因为尧舜时代天下稳定，所以“景星耀天，甘露下降，凤凰止于庭，芝草生于野。”[20]再如《隋唐演义》第五十一回，程咬金追秦王时有五爪金龙出现保护秦王，与此相似的情节在《说唐前传》中也多有出现，都用五爪金龙之事来表现李世民的真命天子身份。

（5）梦境

梦境是人们在睡眠中出现的一种生理现象。但在明清小说中，梦境的出现往往都都充满了神异色彩。受谶与纬的影响，若非现实生活的反映，即是对未来事的预知与提示。如在《金瓶梅》中，迎春、应伯爵和西门庆都做了梦，尽管三人梦境不同，可都是反映了李瓶儿之死。再如《红楼梦》第五回所写正是贾宝玉在梦中的所见所闻，这一梦已经预示了后文众女的命运。

（6）方术

所谓方术，指方技和术数，包含天文、历法、地理、宗教和建筑等多学科的内容。方术表现形式多样，包括奇门遁甲、风水术和占卜术等。此类异术在明清小说中出现固然有时代、宗教及传统迷信等原因，但根据前文对纬内容的表述，众多方术形式在明清小说的出现也受到了纬学及其思想的影响。

①奇门遁甲

奇门遁甲包含了天文、历法、战争、谋略、哲学等的内容。《三国演义》中左慈学得《遁甲天书》，纵使曹操用尽酷刑，左慈依旧安然无恙;《水浒传》中神行太保戴宗有神行法，能日行八百里，都可见奇门遁甲之出现与影响。

②风水占卜

风水术也就是堪舆术，主要是帮助人们选择风水之地。占卜形式多样，有着帮助人们预测吉凶祸福的作用。二者在古代时常连用或与其他术数综合使用。明代笔记小说《墓水祸福》载“墓傍前后，遍生髯松”[21]，即说葬地改变致使子孙命运变化的风水奇事。《菽园杂记》载“戏为骰子为卜……使吾二人一掷而六子皆红，必一男一女……一掷并如其卜。”[22]连人们的日常聚会都可随手用骰子进行占卜，可见占卜的世俗化。

纬的内容复杂多样，其以多种神秘而又诡异的现象出现在明清小说中，吸引读者兴趣，推动了明清小说的传播。其多种形式的结合又使得明清小说艺术价值多样化，同时对突出、深化小说主旨亦具有辅助意义。虽然六种纬现象都为奇异之事，但其中星象、异象、梦境和方术中的某些事件却也具有了一定的预知效果。根据这些事件的效力和功用来看，除了本身蕴含的奇异内容，实际上也具备了谶的预示意义，只是因其并无语言形式的表露，故而这些奇特事件还应归属纬现象。何况纬书本就是以谶附会而成，故以谶编织内容的方式被明清小說继承亦是自然。再者，这些同时包含谶与纬内容的现象、事件亦是谶与纬共同发挥作用的体现，严格来说，应当只有此类现象方可称之为多数学者论述中的“谶纬”现象，即包含谶的预示内容与纬的奇特事件的现象。

明清小说中之所以会出现大量的谶、纬现象，在导致谶、纬出现的天人感应思想的主导作用外，佛道思想与谶、纬现象表现形式的结合，文学的叙事传统，人们对神秘、迷信的固有迷恋等多种因素也对谶、纬融入小说产生了影响。况且历史上的谶与纬本就有所联系，故而明清小说中部分谶、纬现象彼此之间相互交融，单一事件中同时存在着谶与纬两种现象。但从谶、纬的本义出发，理清小说中某一现象究竟是受谶与纬何者的影响而形成，继而将其与小说叙事、人物刻画、故事主旨等的分析相结合，对于我们讨论谶、纬现象在小说中的功效与贡献，追寻谶、纬的文化意义与小说思想的传输等多方面的研究都有着正本溯源的意义。

注释

[1]顾颉刚.秦汉的方士与儒生[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92.

[2][汉]许慎，[宋]徐铉（校注）.说文解字[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61.

[3][清]王先谦（撰集）.释名疏证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111.

[4][5][6]丁鼎，杨洪权.神秘的预言：中国古代谶言研究[M].山西：山西人民出版社，1993：4，8，8.

[7]张泽兵.谶纬与中国叙事传统[J].中国比较文学，2014（4）.

[8][清]中都逸叟.说唐三传[M].湖南：岳麓书社，2002：441.

[9][明]吴承恩.西游记[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80.

[10][清]曹雪芹.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76.

[11][明]冯梦龙.喻世明言[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195.

[12][明]施耐庵.水浒传[M].吉林：长春出版社，2006：328.

[13][16][明]罗贯中.三国演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3：74，3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