萝卜佛陀
2022-02-28余康妮
余康妮
听母亲说,我们家和林老师当了二十余年邻居。
住我家楼下的林老师,在我们这里顶有名气的戏剧学院上班,她给学戏剧的学生们讲课。我清早起床的时候,林老师已经在唱戏了。声音不是很大,但清清亮亮的,和早晨的空气一样。
早晨的空气里还飘着鸡蛋捞面的鲜香,她家似乎总是比我家要醒得早。很多个六七点钟,我还躺在床上,楼下的烟火气已蹿到我鼻子跟前。老一辈总说冬吃萝卜,她家吃萝卜最认真。冬天的早上,萝卜味很积极地加入了进来。我吸了吸鼻子,母亲说,这是林老师在煮面。
一年冬天,学校放假,父母连着加好几天班。林老师怕我一个人害怕,就对我母亲说:“让姑娘上我家去,晚上我带她去看学生演话剧。”听说有话剧看,我马上来了兴致,便示意母亲赶快答应。
事实上,彼时我还是和人打招呼都要做足充分心理准备的内向孩子。“这孩子,怎么年年没个长进,不叫人!”母亲总是抱怨。说得简单!她哪里知道“叫人”是一件多么令我难受的事呢?不过平时见到林老师,她总是轻轻地对我点头,绽放一朵小雨花一样的笑。“放学啦?”“今天辫子很美呀!”她清水一样的笑容和声音让我觉得她似乎明白我不乐意先开口。比起其他大人,同林老师打照面让我放松。
这是我第一次到林老师家做客,一进门,我就被地上躺着的一排白萝卜吸引了。“这是我娘在乡下种的,隔三岔五就送来。快进来,穿门口那双小拖鞋!” “林老师一定很爱吃萝卜吧!”“萝卜是好东西,吃了好处多。不过我家萝卜可不光用来吃哦!”林老師神秘地一笑。客厅中央的置物架上萝卜花顾自绽放着,神态各异的仙鹤似在交流……林老师笑道:“这是我弟弟雕的,生病后不便走动,净研究这些了,走的时候你挑一个带回家去。”
那天吃过饭,林老师就带我到学校看学生们排练话剧。
这天学生们排的剧改编自真山美保的《泥萝卜》。舞台上有个扮相很丑的姑娘,同村的孩子都喊她“泥萝卜”。在灰头土脸的日子里,小姑娘遇见了旅人爷爷。温和的旅人爷爷说要给她唱段戏。
林老师告诉我,戏里马上要唱的是旅人爷爷教给她的三件事。这三件事非常重要,会改变小姑娘一生的命运。我全神贯注盯着舞台。
灯光亮起,旅人爷爷出场,他唱道:“路有风雨,可以避让,何不任他作响;路有风雨,无处可藏,何不化作能量。”剧场里响起了风声雨声“呼——哗”“呼——哗”,树叶颤抖的悲鸣夹在滴滴答答的雨声里。小姑娘似懂非懂地看着旅人爷爷。旅人爷爷继续唱道:“路有行人,来自八方,何不将他体谅。”小姑娘的眼睛泛着泪光。风停了下来,舞台变得更亮。旅人爷爷张开双臂,忘情歌唱:“天降我兮必有其道,日光陪月光照,金乌明明玉轮高。相由心生无需烦恼,日不嫌月不嘲,暖意融融清光皎。”
唱罢,旅人爷爷帮小姑娘拭去双颊的泪水,四周慢慢暗下来。我眼睛盯着台上,背挺得笔直,一动也不动地接着看。最后的最后,这位泥萝卜小姑娘挺拔地站在舞台中央,周遭柔和的光打在她的身上。她看起来健壮而圣洁。她微笑着,美得灿烂又坦然。用旁白的话说,“从前的泥萝卜小姑娘,如今已长成了像佛陀那样美丽的孩子。”
回去的路上,林老师给我解释旅人爷爷说的三件事。她告诉我。旅人爷爷唱的,一是说要时常面带喜色,总是微笑着;二是站在他人角度想问题;三是不因自己的面孔感到羞耻。“他想告诉小姑娘的是,我们要接纳不一样的他人和不那么完满的自己,还有不那么圆满的生活。”
第二天清晨,我带了一只萝卜雕成的白鸽回家。晨光下,那个素未谋面的创作者的形象恍惚间浮现在我眼前。他的身影看起来光明美好,像一个平静安详的佛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