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素材到作品,有时只一步之遥
2022-02-28杨静龙
杨静龙,浙江宁波人,中国作协会员,在《当代》《钟山》《花城》《中国作家》《江南》《诗刊》《星星》等刊发表作品数百万字,小说多次由《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转载并选入国内多种年选本,多次获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短篇小说《遍地青菜》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提名。
去年夏天,江南特别燠热,我的一个乡下奶奶没能熬过去,走了。
奶奶已经八十多岁了,是生病死的。
出殡前夜,叫了一帮人来哭灵。那是一个四人团队,一个哭灵师,一个敲锣的,一个唢呐手,吹唢呐的兼放音响,敲锣的兼打杂,另有一个汉子是头头,全面负责,兼做现场总指挥。哭灵师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徐娘半老,颇有风韵。
吃晚饭时,我和这四个人坐在同一桌。起先我并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还以为是从远方赶来奔丧的亲戚。乡下办丧席,也是要喝酒的,菜也很丰盛。我敬他们酒,三个男人很豪爽地喝了两杯,那女人也喝了一点儿,喝的是白酒,一看就像是会喝酒的。可她只喝了几小口,就不再喝了。我正觉得奇怪,有人提醒道,她是哭灵师,晚上正是英雄用武之时,要大显身手的,酒喝多了喝坏嗓子,就哭不好灵了。
我“噢”了一声。我当然听说过哭灵师这个职业,但生平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哭灵师,心中好奇,不由多看了那个女人几眼。
夜色降临,哭灵师粉墨登场。死者生前的亲朋好友百把人,在灵堂前坐了七八排,听那个女哭灵师哭灵。
虽然已是夜晚,天依然热得要命。女哭灵师哭得声泪俱下,热汗滚滚,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
我们坐在灵堂前,也是唏嘘不已。
哭了一大通,女哭灵师开始分角色。先是逝者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身份,然后是孙子孙女一辈,再是其他各种各类关系的亲戚,七七八八的,替代许许多多角色身份来哭。看上去就像写一篇文章,先是总写,接着是分写。又好像是一台戏,从序幕到一场场戏,不断地唱下去。女哭灵师每哭一个场景,就让相关身份的人排排地跪在死者的灵柩前。哭完一批,跪着的亲人就要往一只箱子里放红包。
开始时,我不懂红包的意思。后来有人告诉我,那是给哭灵师的感谢费。
我听后,心里突然有点不是味道。
但对那个女哭灵师,到底还是有点感激,抑或也有点钦佩,因为看上去,她是那么动情,那么“入戏”,那泪流满面的样子让死者的亲人悲伤有加。
只可惜,我不是本地人,对浙江北部的“吴方言”只能听得半懂,女哭灵师用当地方言哭唱,我听懂的就更少了。
但不管怎么说,这个女哭灵师在语言上肯定有着天赋。说她是一个民间的行吟诗人,也不为过……
这便是小小说《前夫》的素材来源,相比作品,其中的一些元素,比如场景、人物、事件等已基本具备。由此可见,从素材到作品,有时只有一步之遥。
然而,也正是这一步,成为作品优劣的关键。这当中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要思考,包括小说的人物形象、矛盾冲突、细节描写、作品立意,以及江南吴方言地区的地域特色等等,都是需要认真构思设计的。
比如,现实生活(素材)中,乡下的奶奶是因年迈和生病去世的,照搬照抄,就构不成小说的情节,形成不了冲突,自然是不行的。因此,小小说《前夫》中,潘小娥的丈夫是在农田里意外触电而亡,恰恰女哭灵师阿奇嫂的前夫早年也是在稻田里收割水稻时触电死的,虽然出于虚构,但这类意外事故在当年的水乡农村,屡见不鲜。这样,构成小说的基本情节就有了。
再如,现实生活(素材)中,确实发生了哭灵时不断送红包的事,但这件事情本身并无意义。小小说《前夫》中,阿奇嫂和阿奇两人不约而同,都没有拿这些红包,就体现了一种人情的温暖。更主要的,现在盛行于江南乡村的哭灵风俗,其本身也是没有什么积极的社会意义的。如果纯粹写哭灵的故事,作品也没有什么重要价值。小小说《前夫》把它写成人与人之间的温情,夫妻之间的理解、包容和温暖,这就是提炼和提升,是素材与作品之间需要跨越的天堑之路。
另外,哭灵的题材有特殊性,要写活一个女哭灵师,写活哭灵场景,如何写好灵曲灵词是一个难题。它既是诗歌,又是词曲,还是江南吴方言地区的歌谣,而且必须符合死者的身份和死亡原因。现实生活(素材)中,虽然女哭靈师扮演了好几个角色,但其灵曲灵词是套用的,千篇一律。小小说《前夫》则不同,用作品中的话说:“阿奇嫂要为每一位亡者送上属于他们自己的灵曲,而不是千篇一律,就好像每个人都应该穿上他自己最贴身的衣裳一样。”所以,从素材到作品,虽然只有一步之遥,但往往需要跨越一道天堑,跨过去了,你的作品就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