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夫
2022-02-28杨静龙
“呼啦啦一片地响,你的黑眼睛变成蓝色,变成一片秧田……你用黑色的眼睛瞅我,蓝眼睛面对那边的黑暗……”
阿奇嫂的哭诉声,在空旷的秋夜里飘荡。八月的乡村,一丝微风,几片落叶。女人们的抽泣声仿佛男人们劣质烟的烟雾,散去了,又聚拢来。
阿奇嫂是一个哭灵师,东乡柳堡人,四十出头,长得瘦削,嗓门却亮堂,姑娘时喜欢唱几句越剧,后来嫁了人,又改嫁了。后面的男人叫阿奇,夫妻俩开了一个送葬哭灵的公司,叫“送送你”。公司除了夫妻俩,还有两个员工,一个敲锣,一个吹唢呐,吹唢呐的兼放音响,敲锣的兼打杂。阿奇开一辆面包车,公司的一应家什全装在了车上。到了现场,阿奇就是总指挥,阿奇嫂只管一个字:“哭”。
头天晌午,一辆小车来到柳堡,车上下来婆媳两人,请公司“送”一个男人。婆婆谈妥了价,儿媳掏出手机扫码付定金时,手一抖,手机摔在地上,捡起一看,屏幕碎了。儿媳愣了愣,捂住脸,哇一声哭起来,泪水从她的指缝间漏出来,沿着两颊往下淌。儿媳三十多岁,长得俊俏,伤心的模样让人心疼。阿奇嫂问她名字。
“潘小娥……”漂亮儿媳嘤嘤道。
“你男人……得的什么病?”阿奇嫂真不想问这个问题,但不问不行,她要为每一位亡者送上属于他们自己的灵曲,而不是千篇一律,就好像每个人都应该穿上他自己最贴身的衣裳一样。阿奇嫂上高中时读过很多文学作品,作文写得好,现在就像一个行吟诗人,现编现唱,走遍十里八乡。这也是“送送你”公司受人欢迎的最主要原因。
漂亮儿媳慢慢松开手掌,满脸泪痕,泣道:“打稻机漏电,他碰到了电线……”
夏收时节,收割机脱粒机都泡在水稻田里,电死人的事时有发生,但这几年土地转移、农田大户承包,这种事已经很少发生了……可事情还是发生了。
婆媳俩办完事,开车走了。阿奇嫂目送着车子开出柳堡,转个弯不见了,才扭过头来说:“阿奇,这个单,优惠。”
阿奇的目光碰到了妻子的目光,說:“噢。”
……夜色渐浓,阿奇嫂的哭诉声时高时低,像门外的秋风,一会儿闯入灵堂,一会儿又退了出去。阿奇递过来一杯泡了菊花的半凉的茶,她接过茶杯,没喝,随手放到灵桌上。
哭诉声持续不息。
“呼啦啦一片地响,你的身体化成千万道光芒,刺伤了我的眼,刺伤了自己的眼……你来到那一边,看到一片黑暗,星星没有在夜空闪光,月亮也没弯成一枚鱼钩……”
眼泪在阿奇嫂眼眶里打转,终于滴落下来,她扭过脸,抹了一把。不一会儿,又有眼泪滚落下来,她不再管,任它在瘦削的脸颊上流。
“你的身子化成千万道光芒,黑眼睛变成蓝色,你看不见我了吗?我是你的妻子潘小娥,是你的白发老父母黄发小儿子……”
阿奇嫂的声音轻了下去。她的双手搂住自己的胳膊,又垂下来,撕扯着衣服,仿佛一道火焰在她身子里燃烧起来,要穿透她的胸膛,要从她喉咙里蹿出来。
阿奇嫂的嗓音变得嘶哑了,缥缈起来,像秋风中的树叶,微微颤抖着。
灵堂里人挨着人,一些人坐着,一些人蹲在地上,或者倚墙而立。一直嘤嘤而泣的潘小娥,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起来,哭声像风一样掠过灵堂,像水一样淹没了人们。所有的女人都开始回应,她们热泪满面,放声大哭,哭声一个比一个响亮。
男人们不停地抽着烟,时而发出几声短促的感慨叹息。
“早听说‘送送你’公司哭灵哭得好,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那个阿奇嫂,就像她自己碰了电线一样……”
“这是动了真情了……”
阿奇又拿起那只茶杯,递给阿奇嫂。阿奇嫂接过来,半凉的菊花茶水在杯子里晃荡了一下,又放回到灵桌上,她还是没有喝。
潘小娥的婆婆走过来,拿起那只茶杯,再放下。茶杯底下就多了一只厚厚的红包。
有人开始焚烧冥钱。
“我把眼泪和钱烧在一起,送给你。等到你的眼睛重新睁开,无常就会变成神仙,蓝色变回黑色,星星闪耀,弯月如钩,你看见我了吗?我是你的妻子潘小娥……”
哭诉声嘶哑,缥缈,在劣质香烟的烟雾里战栗着。
灵堂里突然起了骚动,有人惊叫起来:“小娥昏过去了,小娥昏过去了……”
唢呐手适时地放起了音响,是一曲《心经》。在曼妙的吟唱声中,潘小娥缓缓醒过来,哭灵仪式也在循环播放的《心经》乐音中结束了。
在返回东乡柳堡的路上,阿奇嫂再一次从丈夫手中接过茶杯,菊花茶已经完全凉透了,她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
“茶杯下面的红包,我没有拿……”阿奇轻声说。
阿奇嫂瞅了丈夫一眼,说:“我看到了……”
阿奇又说:“打到我手机里的款子,我也没收,一天后会自动退回去的……”
这一次,阿奇嫂没有吱声,她的目光注视着车前方。夜色深沉,车灯在前面几米远的地方跳跃,一对野兔从路边的草丛里跳出来,在路当中愣怔着,眼睛在车灯下发出蓝幽幽的光芒……
那一年夏收,阿奇的邻居在水稻田里碰了电线,他看到了蓝色的目光,看到了浑身着火一般的战栗。后来,他娶了这位邻居男人的女人……
阿奇熄了车灯,把乡道让给野兔。
“送送你”公司员工们坐在黑黝黝的面包车里,谁都没有吱声。秋风抚摸着夜树,弯月像一只鱼钩吊在半空里。
突然,面包车里响起嘹亮的唢呐声。
(原刊于《小说月刊》)
【 谢志强点评 】
细节:生命的黑暗放出的光亮
我多次见识过哭丧婆。杨静龙《前夫》中,阿奇嫂是一个哭灵师,而且,够档次。一是,夫妻俩办了个“送送你”公司;二是送亡灵,还唱灵曲。灵曲、菊花、红包、野兔的细节和哭灵师的形象配套,使人物形象饱满,又使《前夫》得到升华,还构成了难得的意象。
死亡,是生命的黑暗。但是,小小说写了黑暗的同时,又放出光亮。此为小小说的高贵品质,暗中见亮,丑中有美,恶里示善。小小说要有亮、善、美之光。杨静龙做得相当妥帖。
关键是,细节放出了独特的光亮。一是灵曲,穿插了五段。阿奇嫂的能耐是,能够根据特定的情境、特定的对象,有针对性地现编现唱,像吟唱诗歌。小说是将别人的故事讲成自己的故事,将自己的故事讲成别人的故事。哭灵渐入情境,哭别人转入哭自己,同时又带动或感染在场的人一起哭。似乎混淆了角色,结尾含蓄地点出了相同的遭遇,其实哭的是“前夫”。
二是红包。钱与情,前边点了“优惠”,哭后又拒收,其中,触景生情,“前夫”的情结起了作用。三是菊花。菊花茶由热到凉,而情感隐隐地由凉到热,传递出阿奇嫂的心灵的温度。四是野兔。熄了车灯,给惊慌的野兔让道。
四个细节,前后呼应,延伸,像群星环绕月亮——细节的闪烁,使得阿奇嫂形象有了光,又蕴含着对生命的敬畏和悲悯。这就是小小说,以小示大——写出大情怀。由此,细节还使《前夫》有了独特性和丰富性。作者并不刻意那个意外结局。妙在,前夫“不在场”,却通过阿奇嫂写出了前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