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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西互置与古今交叠:近代小说书名的编撰策略

2022-02-28陈大康张泽如

编辑之友 2022年2期
关键词:书名

陈大康 张泽如

【摘要】近代小说书名的编撰较为复杂,呈现有翻译小说拟传统中式书名、本土自著小说反趋向拟西式书名的中西互置特征。古代小说书名的体字与广告性词语也被近代小说书名所摄取,“古”與“今”交叠,其具体应用情况较古代又有所不同。传播载体的变化、标示的出现、篇幅的缩减以及白话写作的推进等都是编撰策略生成的重要因素。近代小说书名编撰策略显示出的继承性、过渡性与开创性,反映了时代转型期文学的复杂面貌,具有鲜明的近代风格,是独属于近代小说的时代文学印记。

【关键词】近代小说 书名 编撰策略 翻译小说

【中图分类号】G23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6687(2022)2-091-08

【DOI】 10.13786/j.cnki.cn14-1066/g2.2022.2.014

近代①社会的激荡与创作体系的变革共筑了近代小说的独特面貌。印刷技术的飞跃带来了小说传播形式的新变,除却传统的单行本,还有大量作品依托报刊行世。作者身份多样,不仅有传统知识分子及新式知识分子,还常见报人、自由投稿人、传教士等。受时代风雨召唤,近代小说还肩负着改良社会、开启民智之重任。翻译小说亦较早地参与进来。以1872年《申报》刊载《谈瀛小录》为标志,西方小说正式进入读者视野,②最终经历了约三十年的“盘整”与“冲折”,[1]在1908年真正为中国读者接受,于数量上形成了与本土自创小说几乎平分秋色的局面。这一过程中,中西小说在创作方式、理论等方面进行了碰撞、对话与调和,推动了中国小说的现代化进程,同时也呈现出纷乱驳杂的特征。

目前,已有不少学者关注到近代小说种种特质与品格,但多为文本研究。于文本之外诸问题,譬如书名等,则鲜有关注。本文所谓书名,指小说的标题,包括刊载于报刊的短篇小说之篇名。一般来说,书名起到了提示小说讲述内容或突出故事某方面特点的作用,以博取读者关注,引发读者好奇。而书名是否新奇贴切,往往关联着小说的销量,因此编著者对小说命名一般都会颇费心思。而某一时期小说命名的风潮及模态,从一个侧面折射出这一时期创作、传播与接受的独特面貌。本文试图透过书名这一小窗口,对近代小说的面貌进行挖掘与再认识,还原编著者心理及时代创作观念,实现书名的批评价值。对其归纳与分析,有助于厘清近代小说的发展进程及影响要素,或可为系统研究提供些许参照。

编撰策略,指编著者出于推介与传播的目的,在小说创作出版过程中对书名进行谋划与选择。由于近代小说传播载体的特殊性,除小说的著译者,报刊编者也参与了小说书名的拟定,使这种策略既含有撰的成分,又含有编的成分。纵观近代小说书名之编撰策略,大体呈现出中西互置与古今交叠两种模态。

一、编撰策略之一:中西互置

近代小说书名呈现翻译小说拟传统中式书名、本土自著小说反趋向拟西式书名的中西互置特征。

1. 西方小说拟中式名

在近代,西方小说的译名往往经过了中式化处理。译者自觉模仿中国传统小说的命名方式与特点,试图消弭中西语言及小说创作的差异,拉近与读者的距离。此种现象,在西方小说刚进入中国市场时尤为明显。

登载外国小说是申报馆的创举,为消除读者的陌生感,《申报》煞费苦心地为几篇小说做了改造与包装。节选的情节类似古代传奇小说与志怪小说,以中国地名替换了原文中的外国地名,更在编者按中称小说源自“一旧族书籍”。而书名作为重要的外包装,自然也被抹去了外来痕迹。英国作家乔纳森·斯威夫特的《格列佛游记》的节译作品被题为《谈瀛小录》,以“谈瀛”来对应原著主人公格列佛周游外国这一主要故事内容,而“小录”作为中国古代小说书名的常见体字①,为中国读者所熟悉。其后的《乃苏国奇闻》因惯称“奇闻”而减少了隔膜。长篇连载小说《昕夕闲谈》也是一个具有中式典雅与浪漫的名字,它实际上对应英国小说《夜与晨》。

翻译小说书名的中式化编撰有一路径,便是朝着含蓄、韵致、哀切的方向发展,接近明清传奇小说与艳情小说,烟粉气息较浓。这类作品有的本身就是言情小说,如1908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青藜影》(见图1)、1909年广智书局出版的《红泪影》,都是冠着中式名的舶来品。报刊小说也不乏类似者,如《时报》上先后连载的翻译小说《新蝶梦》与《妾命薄》。两篇作品于写情中积极输送女界新思想,“夫妇女者,非今世新人所谓神圣不可侵犯者乎”,[2]以致其标题的互置感甚至是错置感尤强。特别是后者,带着封建社会女性自我轻贱的悲戚口吻,而小说讲述的却是“美洲落基山之下”一女子马利亚的婚恋故事,并书写着“我尤敬爱我中国新学界开明之女子”[3]的文明观念,文题冲突十分明显。

这类小说有的也非言情之作。以林纾部分小说译作为例,书名与作品信息见表1。

表1节选了林纾译作中书名烟粉气息较浓的十部,可以看到,一方面,译者在命名时做了较大发挥,译著书名与原著书名差距较大,甚至毫无关联;另一方面,这些脂粉化书名所“包藏”的故事大多并非爱情故事,严格来讲,多数仅含有一定言情成分。

翻译小说书名中式化编撰的另一路径是与中国传统小说题材对接。侦探小说因案情曲折、出人意料,“妙在侦探而兼科学,科学而赅魔术”,[4]成为外来小说中最受本土刊物青睐与读者欢迎的一种。其在近代的部分译名反映了与中国古代侠义小说的联系。《伯爵与美人》是《时报》创刊时连载的翻译小说,讲述了日本侦探小林一步步拆解伯爵与警察长的阴谋,救出孤女瓦多娘并与之相恋的故事。1904年年底,《时报》宣布这部已连载了大半年的侦探小说将易名为《侠恋记》(见图2)单行印行。新书名似乎对应了原标示“多情之侦探”,同时也显示出《时报》将侦探与侠关联的意图。1905年7月31日,《时报》在侠义小说《侠女奴》的出版广告中称“以波斯一女奴,歼三十八雄盗……亟从英文译出,可作侠义小说观,可作侦探小说观”,并特别指出侠女奴沉勇机警、舍己助人的精神品质。此外,上海广智书局也先后出版了名为《侠男儿》与《侠勇儿》的侦探小说。

这种对接不局限于单一题材,如《侠恋记》就将侠义与言情两种题材交叉杂糅在一起。中国小说的此类代表即为文康的《儿女英雄传》,这部作品在19世纪末深受读者欢迎,产生了广泛影响,儿女英雄一度成為言情融合侠义的标志。当西方同类小说引进时,其名往往也被儿女英雄化。1901年,广智书局出版了《日本维新英雄儿女奇遇记》,译自日本长田偶得的《维新豪杰の情事》,译者在自序中云,该书记叙了日本维新之情形,同时也含有儿女情事,整体风格雄奇哀艳。无独有偶,几年后长田偶得的另一部同类型小说在《中外日报》上连载时被译为《英雄儿女传略》(见图3)。《中外日报》似乎对儿女英雄题材格外青睐,向读者介绍时,常常强调作品“熔英雄气儿女情①于一治”。[5]由是,“善言儿女英雄情状,别具一种慷慨愤郁之气”[6]的大仲马小说常见于报端,②在《英雄美人头》的篇首语中,译者称译介大仲马的儿女英雄小说,是为“饷吾中国喜读小说者”而作。

为侦探小说冠侠义之名,或为言情侠义小说冠儿女英雄之名,皆显示了近代小说译作家积极寻求中西小说共通性,在跨文化语境下自觉为读者搭建沟通桥梁的可贵实践。

2. 中国小说拟西式名

西方小说涌入中国市场,其译名部分得到了中式化处理,也有部分较为原汁原味地呈现。同为游记题材,《格列佛游记》被改装为《谈瀛小录》,《鲁滨逊漂流记》则基本采用了直译的方式。未经历多少中式化改造,保留了一些西式书名的特征。随着翻译小说影响扩大,本土自创小说的命名也自觉或不自觉地向之趋近。

(1)编撰能够概括与指明小说主要故事内容的写实型书名。以游历题材为例,中国传统小说可举《西游记》《镜花缘》《绿野仙踪》《野叟曝言》,书名皆为抽象简洁型,以三、四字为主。而近代传入的西方小说,译名则与之大不相同,如《陆治斯南极探险事》《北冰洋冒险得新地记》《尼罗河同舟记事》等,题名较长,也较为具象。在它们的带动下,本土自创小说命名也渐染上趋实之风。如天津《大公报》1904年5月28日起连载的《游历旧世界记》、《中西日报》1909年9月17日起连载的《食人国探险记》、《神州日报》1909年10月2日刊载的《卧游军港记》《汉文台湾日日新报》、1911年6月12日起连载的《沪妓苏宝宝返璧记》等。游历题材实为其中一支,概括而言,这些采用写实型书名的作品多以描写社会性题材为主,就像吴趼人《上海游骖录》标示“社会小说”那样(见图4),即便是游历题材,作者也意在为读者展现社会风貌,进而起到更新社会风俗的作用。为突出纪事,个别小说名还带有浓厚的新闻色彩,如《神州日报》1908年6月16日刊载的《江西瓷业公司大开幕》。

(2)在书名的编撰中,插入与使用新名词。西方小说进入中国,带来大量新鲜事物与思想,体现在小说题材上,有政治小说、侦探小说、理想小说、爱国小说、冒险小说、科学小说等,投射于书名,即为一些新名词的嵌入。当其逐渐为国人所熟悉、喜爱与主张,自著小说书名也开始多见这些新名词。近代引入的不少游历、冒险、科学题材小说往往冠有“旅行”“飞行”等词,如《海底旅行》《环球旅行记》《滑稽旅行》《奇怪之旅行》《飞行记》等。一些本土自创小说也使用这些词汇,如《黑夜旅行》《飞行界之拿破仑》《飞行船》等,显然是外来小说熏染的结果。包天笑在其创作的短篇小说《鸭之飞行机》的篇首这样说:“看官啊,如今的世界,一天进步一天了,我瞧那各国的报上,有什么飞行车、飞行船……我想,咱们中国难道也不造出个飞行机?光瞧着人家海阔天空的海外奇谈……”随着西方民主思想的渗入,“选举”等词汇频现于书名,如《申报》在1909年3月至4月间共刊载小说11篇,其中4篇都题有“选举”①,且均为自创小说。此外,“理想”“独立”“文明”“秘密”“虚无党”等词汇也带着鲜明的时代印记,为近代小说书名所常见。

(3)模仿西式书名的特殊句式。由于中西方语法结构的差异,部分西方小说书名在直译后与汉语表达习惯不同,如《外交家之狼狈》《律师态度之华盛顿》。像《二十六点钟之大飞行》《动物之同盟罢工》等,读来令人茫然。即便如此,在本土自创小说命名中也还是催生了如“X之X”(或“某X之X”)的编撰模式。以《华字汇报》为例,有“某随员之外交手段”“某志士之急泪”“某某学堂之风潮”“某地保之尊荣”“诳骗猪仔头之奇智”……随意翻阅报纸,便可发现此类书名比比皆是。甚至就连本土自创小说书名也出现了语意不明的现象,如1909年《十日小说》第四册刊载的《我生之流行品》,但总体数量较少。

二、编撰策略之二:古今交叠

近代小说书名还呈现出与古代小说书名相交叠的情况,简单说来,其采用了摄取古代小说书名部分元素的编撰策略,包括体字及“奇”“异”“怪”“艳”等广告性词语,但具体情况较古代又有所不同。

1. 与古代小说书名体字的交叠

“中国小说的命名有一鲜明特征,就是会在书名之末加上合于此书文体特点的文体标识用字,可将其简称为体字”,[7]古代小说书名体字亦多见于近代小说书名,包括翻译小说。

表2举若干缀“史”“记”“志”“传”之名的近代小说,借以管窥近代小说书名对古代小说书名体字的沿用情况。这些体字仍为近代小说所重视,部分体字的摄用还十分可观。譬如“记”,不仅出现频率高,还有报刊为它们开设了系列小说——《汉口中西报》1910年连载“记海”系列小说十余篇,书名均以“记”为后缀。但个别体字也出现了明显衰退的势头,如“志”。此外,“录”“语”“事(遗事/轶事/事略)”等也较为常见。

部分体字因特指一种中国传统小说体裁而绝少被译者采用,譬如“演义”,虽仍大量存在于近代小说书名中,如《美国独立记演义》《南渡录演义》《泰西历史演义》等,但基本均为章回体自著小说。也有体字因符合近代小说发展的新需求而受到格外青睐。“谈”在古代多见于笔记小说书名,如宋代《南窗纪谈》、明代王同轨的《耳谈》、清代王士禛的《池北偶谈》等。到了近代,报刊短篇小说与新型论说小说的勃兴带动了“谈”的兴盛,那些短小轻松、诙谐幽默、散文化与议论化倾向明显的小说不自觉以“谈”为名。鸡可“谈”,新年可“谈”,禁烟可“谈”,臭虫可“谈”,动物做官可“谈”……以“时评”为一大特色并十分重视短篇的《时报》刊载了大量“XX谈”小说。此外,陈景韩在《新新小说》精心设计了“侠客谈”系列,还有《申报》,逡巡近四十载后开辟了“自由谈”栏目,大力刊载短篇小说。

2. 与古代小说书名广告性词语的交叠

标奇炫异的编撰策略在近代小说中也得以延续。古代小说书名中,“奇”“异”“怪”“艳”等字眼屡见不鲜,主要是为满足读者的好奇心理,具有广告效用。[8]近代小说书名依然可见到这些字(见下页表3)。

近代小说时时在篇尾强调故事之“奇”,《申报》连载《女骗》时有言:“奇哉!骗也。天下事真无奇不有。”[9]其后连载的《新嫁娘》篇尾亦有言:“此新嫁娘,真奇绝。”[10]各报刊登载的新书推介广告也常常以“奇”“怪”“艳”为卖点:《神州日报》称《最近社会龌龊史》“所记多近十年社会上怪怪奇奇意外情状”;[11]《南方报》刊载的《新茶花》广告题为“奇绝艳绝,爱情小说《新茶花》出版”;[12]点石斋有“新出各种新奇小说”[13]广告;改良小说社的新出小说广告题为“消闲妙品最新最奇最有趣味之小说”[14]……就连各报馆在征求小说时也着意强调这些特点,《申报》的“搜书”告白称所搜求乃“新奇、艳异、幽僻、瑰玮”之书。[15]透过以上列举,还能看到“新”在近代小说中也格外受重视。据笔者初步统计,以“新XX”为名的近代小说逾两百种,确为近代小说的一支大军。这些小说基本由两类构成:一类是与“旧”对立,着意于近代新事物与新思想,如《新谈判》《新发辫》《新衙门》《新飞艇》,或可视为新小说的一个产物;另一类为古代小说名著的翻新之作,如《新水浒》《新聊斋》《新情史》《新黄粱》《新西游记》《新石头记》《新儒林之一斑》。

显然,以“奇”为名的小说在近代尤多,约是以“异”“怪”“艳”为名的小说的总和的四倍左右。难道是近代小说独重“奇”?实则不然。浏览这些以“奇”为名的小说便会发现,其在题材上存有共性,即多为侦探小说。侦探小说是近代自西方引入的一个新门类,起点可追溯至1896年8月9日《时务报》登载的《英国包探访喀迭医生奇案》(见图5),即《福尔摩斯侦探案》。离奇的情节是侦探小说的一个主要特征,这篇最早引入的侦探小说在译名中使用“奇”字,是恰如其分的宣表,也成为侦探小说以“奇”为名的滥觞。以《申报》在1907年至1911年刊载的小说为例,其中以“奇”为名者7篇,有4篇为侦探小说,而此时段内《申报》所刊侦探小说的总数也不过10篇。可以说,近代侦探小说的大热与十之三四以“奇”为名的现象,共促了“奇”在近代小说书名中的频现。

三、编撰策略成因分析

1. 近代小说的过渡性使书名总体采用中西互置、古今交叠的编撰策略

历经七十余年,古代小说完成了其向现代小说的过渡转换。翻译小说深度参与了这一过程,与本土自创小说进行了碰撞、对话与调和,使整体创作面貌出现了新的变化与走向。

在过渡状态前期特别是初始点,刚刚着陆的翻译小说面临着读者适应的强大压力。编译者与出版者采取了一系列中式化改造策略,包括抽取部分情节、改换体裁写法、替换外国地名等方式,以消除本土读者的陌生感。中式书名自然也属其中重要一环。书名作为文章的窗口,不仅文字要简短凝练,还要尽可能地以读者熟知的方式展示文章的信息要点,所谓读者熟知的方式,便是为外来小说寻得一个与传统故事的连接点。这种拟名方式似乎一直都很受用,如《民呼日报》在1909年连载的法国侦探小说《马嵬新恨》,译者曾在篇前“识语”中云,此篇中妇人事迹如玉环马嵬殉国一般。中式书名的泛滥也是翻译方式限制的结果。近代翻译小说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以意译为主,即非严格按照原文翻译,带有一定的译者主观创作。一方面,外语人才稀缺,特别是愿意投身小说翻译并能精准翻译原文的高水平外语人才十分匮乏;另一方面,许多西方小说是日文本转译而成的,有的甚至经过了多次转译,自然与原著相去甚远。此外,外语人才的扩充一定程度上可视作新式知识分子队伍的扩大,在此之前,对于文学作品应以何种面貌呈现,几乎尽执于传统知识分子之手。他们受到传统文学的浸润已久,受传统思想的禁锢亦深,在接受外来作品时便不自觉地将其转换为自己熟知的形态。拿诗歌翻译来说,五言、七言仍是常态,格律也依然受到重视,这源于编译者对诗歌这一古老文体的固有認知。小说的翻译则可举林纾,作为传统知识分子的代表,他坚持以文言译著且极重情韵,这一点,透过前文所列其译作书名便可窥知。而他的译笔不衰与译速惊人则说明,作家秉持的固有创作思维易使之获得对相应固有形态作品的持续且迅捷的自然输出。概言之,过渡状态前期的中式化编撰,不仅源于作家对读者欣赏习惯及审美喜好的倾斜,同样也受限于自身创作思维及时代客观因素。

随着侦探与言情等题材逐步打开阅读市场,报刊上的翻译小说日新,人们感受到了中西小说创作上的差异:

译本小说,如上文所谓政治、宗教、探险,种种门类,日新月异,如游山阴道上,百花群卉,目不暇给……是岂唯崇拜诸小说家叙事之新奇,推理之精微,言情之恳挚,结构跌宕之灵妙而已耶?……以视昔之详怪异者,则假神仙之幻说;证因果者,则引狐鬼之机缘。其足为人群智慧之阻力者,固不啻霄壤矣。[16]

近代社会的内忧外患,使有识之士纷纷寻求救亡图存之路。小说被认为有关“民智之进步”,“影响于社会者巨矣”,[17]西方小说在现实性与逻辑性方面的长处得到了肯定,翻译小说的地位大为提升。对于其外来品身份,编译者与出版者不再遮掩,反会特意强调。在征求小说时,有时还加上了“专译外国”字眼。[18]当本土作家也开始尝试这些外来题材的创作时,整个审美风尚遂发生了变化。书名的变化亦囊括其中,以悲为美、以情为核的蕴藉典雅型书名逐渐退出主流,趋近西式特征的简明写实型书名蔚然成风。

古典小说并非没有可取之处,况且其深厚的根基还拥有庞大的读者积累。由是,近代小说书名中仍留有古典小说书名的影迹。经典名著的部分情节或可被改写与重塑,这便是书名标新小说的主体;传统的章回体写法与报刊连载的新形式不谋而合,是演义等词并没有从书名中剥离的主要原因;小说创作的商业诉求较之古代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书名的标奇炫异仍是必要手段……前后衔接古代、现代的近代小说,书名的过渡性特征尤为明显。

2. 标示的出现使书名向着小说内容靠拢

标示是近代小说的独特存在,最初出现在翻译小说标题之下,起到介绍作用,后来也蔓延至自著小说。它的出现及广泛使用,使书名发生了一系列变化。

标示的出现无疑分割了书名的部分功能,主要有二:一是书名的题材指示功能,二是标奇炫异的广告功能。当然,这二者有时会被同时分割。《申报》在1907年至1911年刊载的10篇侦探小说,除4篇书名带有“奇”字,还有一篇小说《白梅花》,标示为“侦探奇案”,“侦探”与“奇”均被平移到了标示中。《时报》曾刊载的标示为“侦探奇谈”的《火里罪人》等小说也属此类。

书名中“怪”“艳”等词的低落也与此有关。拿“怪”来说,除含有奇异、奇怪的意思,也常常寓以神怪妖魔之意,具有题材上的指向性,如《新小说》第二号刊载的《俄皇宫中之人鬼》即标为“语怪小说”。实际上,在近代,特别是小说界革命以后,此类作品多被称为神怪小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吟边燕语》《埃及金塔剖尸记》《鬼山狼侠传》《希腊神话》《红星佚史》等小说均标“神怪小说”。一些新书广告也以此作为宣传,如《神州日报》等刊载的小说林社“神怪小说第一种《海屋筹》出版”广告,以及《时报》等刊载的《三千年艳尸记》的“诚神怪小说中之奇观也”广告语。“艳”自对应了艳情(言情)题材。侦探、言情、神怪,在近代常被视为小说的基本名目。如多家报刊曾刊载的商务印书馆“唯一无二之消夏品”广告,就把所售小说分为“侦探”“言情”“社会”“神怪”“冒险”“历史”“绣像”七类(见图6)。《申报》登载的“说部丛书全部出售广告”也提到所印小说有侦探、言情、滑稽、冒险、伦理、义侠、神怪、科学诸种。

标示的出现使书名部分功能流失,却为指示小说内容留出了更大空间。譬如上文所举《白梅花》,书名剔除了题材性词语与广告性词语,单纯点明故事线索,聚焦性更强。再列《申报》几篇小说可见一斑:《美人虹》  标“奇情小说”、《佛国立宪》  标“短篇滑稽”、《十九日》  标“短篇纪念”、《周利亚》  标“爱情小说”、《棘宫花》  标“短篇神怪”、《刘家庙双杰传》  标“短篇军事”、《女骗》  标“奇事小说”。

“小说与报纸的销路大有关系”,[19]标示即为新型传播媒介催生下“为扩大报刊销路的商业操作”。[20]无论是指示题材,还是标奇炫异,居于书名之下的标示都起到了辅助提示信息的作用。在标题处尽可能多地展示小说信息,使小说在第一时间抓住读者,于众多的版面与栏目中脱颖而出,报刊刊载小说的新形式就这样间接地影响了书名的编撰,使书名向着小说内容靠拢。

3. 篇幅的缩减对简明型书名的归束

报载小说的新形式还带来了短篇小说的勃兴。长篇小说虽可通过连载的形式吊足读者的胃口,可连载中断又不免使读者懊恼。不稳定因素尚多,稿件遗失、刊物停运、作家离职……任何一个环节脱轨,小说便无法按期出稿。如若登载短篇小说,这些压力与烦恼便会大大减轻。于作家而言,短篇小说创作周期短、耗费心力小;于报刊而言,其短小灵活,利于排版,稿源稳定。当短篇小说逐渐获得报刊青睐,甚至成为固定栏目时,书名的编撰也发生了新变化。

短篇不仅意味着篇幅短,还意味着故事容量小、情节单元少。而近代短篇小说,特别是1904年后流行起来的通俗短篇小说,受西方小说的影响,在写法及结构上逐渐跳出了娓娓道来的纵向推进式,片段化倾向十分明显。而片段化基本意味着单一情节及突出要点,这就使之更容易匹配简明型书名。近代短篇小说多以着力刻画的特征式人物或所叙事件为名,如《马贼》《呆太守》《三勇士》《破产》《地方自治》《诸神大会议》。微小说的泛滥与对话体、新闻体的流行,加速了这种拟名方式的成型。当情节性与故事性一再被削弱,短篇小说遂堕入“短平快”的洪流中,书名的编撰也在这种散漫与粗制中渐成模式。

即便是报刊上连载的长篇小说,比之古代,篇幅也明显缩减,严格来看,有相当一部分只能称为中篇。连载鸿篇巨著是需要极大信心的,先不论刊物版面是否充足,能否提供稳定的连载,只要内容不够精彩,读者将可能在任何时间弃之而去。对于篇幅与容量的缩减,书名亦做了小小的提示——“史”“传”“录”前都加上了“小”字,“小史”“小传”“小录”盛行一时,还有“外史”“佚史”“别传”等的频现,皆是作家于急遽动荡的近代社会希冀捕捉的一点历史缩影。

4. 白话写作的推进使书名通俗晓畅

近代语体的变革发端于晚清“我手写我口”的言文合一运动,再经梁启超等人对白话小说的提倡与各地白话报纷涌的热情,最终由胡适、陈独秀等人掀起巨大的浪潮。近代小说书名伴随着近代语体的变革也出现了一个明显通俗化的过程,并与白话运动一样具有自发性。《绣像小说》创刊号连载的《俗耳针砭弹词》自第二回续载时便更名为《醒世缘弹词》,对此,商务印书馆在出版广告中称:“原名《俗耳针砭弹词》,题名太雅,此编为便俗起见,故易之。”[21]由雅变俗,甚至日趋口语化,是近代小说书名通俗化的一大特征。

小说界革命前的作品,书名较为工整,多含体字。这里列《游戏报》在1897年刊载的11篇自著小说,即《兰陵生遗事》《二情女傳》《记客言道士事》《沈娥传》《泰西列女雅密里传》《某歌姬小传》《假多情书呆玩月》《江南放榜日梦游大罗天记》《谢天香小传》《记粤东某校书事》《纪梦》,可以看到,这些书名中不乏文言词汇,结构也较为紧凑,大多可称为笔记小说式或传奇小说式。同步于曲折的白话文运动,近代小说书名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都或多或少以这样的面貌出现,甚至更为滞后。因书名不同于正文,需更为凝练与庄重的表达,文言语体则显得更为合适。即使白话写作已占领了大片天地,那些标题中的文言虚词也迟迟不肯脱落,上文所述近代小说书名极为常见的“X之X”编撰模式便是如此,几乎整个近代,这一模式一直存在。尽管如此,书名通俗化的轨迹仍清晰可见——结构渐趋松弛也渐趋多变,文字浅显晓畅,明显区别于以《金瓶梅》《红楼梦》等为代表的重蕴藉与意象的古代小说书名。特别是在需要避免庄重沉闷的滑稽小说书名中,轻松的口语化表达更为突出,如《时报》附赠之《滑稽时报》曾刊载的《你来了》《小贼也要想做绅董了》等。

语体变革还使书名中部分体字脱落。白话写作的推进,使志怪小说等文言体小说逐渐隐没于报刊,与之紧密联结的“志”“异”等体字随之消失不见。

无论是标示的出现及广泛使用,还是篇幅的整体缩减,都与报刊这一新型传播载体密不可分。除却传播环节,作家创作、读者接受以及外部的创作环境等小说运行系统的其他因素都发生了深刻变化,而那条合力作用的变化轨迹并非一条平滑的直线,曲折、迂回、杂乱、模糊才是近代小说发展脉络的真实面貌。复杂烦琐的书名编撰也只不过是其众多的表征之一。在新旧交替、中西交汇的时代转型的特殊时期,其既显示出了对中国传统小说天然的继承性,也展现出了对外来新思潮新文化的接纳与自觉借鉴。近代小说书名编撰策略显示出的过渡性与开创性,预示着一个新的文学时代的到来。

参考文献:

[1] 陈大康. 打破旧平衡的初始环节——论申报馆在近代小说史上的地位[J]. 文学遗产,2009(2):117.

[2] 陈景韩. 新蝶梦[N]. 时报,1905-11-10(002).

[3] 包天笑. 妾命薄[N]. 时报,1906-03-07(002).

[4] 棋盘街新世界小说社告白[N]. 神州日报,1908-05-10(002).

[5] 日本新小说之王《三十三年落花梦》广告[N]. 中外日报,1902-12-14(003).

[6] 英雄美人头[N]. 中外日报,1907-05-23(002).

[7] 李小龙. 从汉化到欧化——西方小说书名中译策略演化例考[J]. 北京社会科学,2018(12):42.

[8] 程国赋. 论明清小说书名的广告意义[J]. 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10):1-4.

[9] 朗. 女骗[N]. 申报,1909-07-20(012).

[10] 朗. 新嫁娘[N]. 申报,1909-08-18(012).

[11] 社会小说绘图《最新龌龊史》出版[N]. 神州日报,1910-11-16(001).

[12] 奇绝艳绝爱情小说《新茶花》出版[N]. 上海报,1907-05-17(001).

[13] 新出各种新奇小说[N]. 申报,1911-02-02(002).

[14] 改良小说社消闲妙品最新最奇最有趣味之小说[N]. 神州日报,1909-03-23(001).

[15] 搜书告白[N]. 申报,1874-11-13(001).

[16] 棠. 中国小说家向多托言鬼神,最阻人群慧力之进步[J]. 中外小说林,1907(9):432-433.

[17] 世. 小说风尚之进步以翻译说部为风气之先[J]. 中外小说林,1908(4):1229.

[18] 新小说丛报社征求小说[N]. 时报,1906-09-09(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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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陈大康. 关于“晚清”小说的标示[J] 明清小说研究,2004(2):129.

[21] 上海商务印书馆《绣像小说》第二期已出[N]. 中外日报,1903-06-20(004).

① 本文所称近代,指1840年鸦片战争至1919年“五四”运动时期。

② 此前虽有大量传教士翻译的汉文小说,但多译自西人,宣教色彩較浓,且部分非严格意义上的小说。

① 在《三十三年落花梦》《十字军英雄记》《玉楼花劫》《儿女浓情传》等小说兜售广告中,《中外日报》均以“儿女”“英雄”向读者介绍小说题材及主要情节。

② 《中外日报》上刊登的大仲马的小说如《英雄美人头》《大风雪》,刊登的大仲马小说包括《侠隐记》《续侠隐记》《玉楼花劫》《几道山恩仇记》等。

① 四篇小说为《初选举之丑历史》《三才者演习见官礼,四金刚巡梭选举区》《选举鉴》《天上选举议员资格》。

The Interplay Between China and the West and the Overlap of Ancient and Modern: The Compilation Strategy of  Book Titles of Modern Novels

CHEN Da-kang, ZHANG Ze-ru(Department of Chinese,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41,China)

Abstract: The compilation of the titles of modern novels is relatively complex, showing the characteristics of Chinese and Western interplay when translated novels imitating traditional Chinese titles and local self-written novels tending to use Western titles. The style words and advertising words of the titles of ancient novels are also absorbed by the titles of modern novels. "Ancient" and "present" overlap, and their specific application are different from that of ancient novels. The change of communication carrier, the emergence of signs, the reduction of length and the promotion of vernacular writing are all important factors in the generation of compilation strategies. The strategy of compiling the titles of modern novels shows the inheritance, transition and creativity, reflects the complex face of literature in the period of transformation, has a distinctive "modern style", and is the literary mark of the times that belongs to modern novels.

Keywords: modern novel; title; compilation strategy; translation novel

作者信息:陈大康(1948— ),男,上海人,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中国古近代小说;张泽如(1992— ),女,宁夏吴忠人,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中国古近代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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