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家风
——曹靖华先生一家三代的家国情怀
2022-02-27塬上草
■ 塬上草
一个人什么都不要怕,所怕的就是没有坚韧不拔、耐劳任苦的志气和魄力。环境的一切艰难都是赶我们向上的一把鞭子……
——曹靖华
引子
让时光倒回到100多年前的1913年。群山环抱着晨雾朦胧的卢氏县五里川镇路沟口村。一个16岁少年,身穿土布长衫,背着玉米面窝窝头,涉过流水潺潺的老灌河,径直走进深邃狭长的鱼塘沟。鱼塘沟是五里川通向山城卢氏的唯一通道,长45里,沟内林木茂密,涧溪交错迂回,常有狼虫虎豹及土匪出没。少年只身一人,沿着羊肠小路,披荆斩棘,逆水而上,艰难跋涉。短暂的歇息,他啃一口窝窝头,掬一捧山泉水,以补充体力。当攀上高耸入云的老界岭时,已是夕阳西下的黄昏时分。他站在高高的岭脊上,一往无前的坚毅与执着写在眉宇间,朝着家乡的方向回头南望,一股思乡之情油然而生,家中父母兄弟姐妹一一浮现眼前。为了学业,为了理想,他毅然向山外走去。是夜,少年投宿到只有三户人家的横涧店,翌日清晨,他再次踏上通往县城近40里的旱路,走出横涧川道,蹚过湍急的洛河,进入卢氏县城,去参加一年一度的高等小学考试。这个少年不是别人,就是后来被誉为“一代宗师”的曹靖华。
1981年6月,曹靖华在家乡河南卢氏五里川 ▲
一
走进卢氏山城参加高小考试的曹靖华,遇到了许多跟他一样前来应试的同学,其中还有几个五里川河南村的同乡,其中一个比他大许多的同乡看到曹靖华穿着土里土气,就问他:“进城考洋学堂,也该换一件像样的衣服,怎么就穿这一身来了?”“我是来考学问的,又不是考衣服的!”曹靖华回答得很冲,很干脆。被怼的同乡觉得曹靖华言之有理,连声说:“了不起,了不起,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备考期间,参加应试的学生们结伴游览五里长街,城隍庙,或者县城周边卢氏古八大景,什么南寺晓钟、柳林烟雾、高村古渡等,只有曹靖华在宿舍里苦学苦读。考试结束,很快到了张榜的日子,魁星楼卢氏高小的小红榜前人山人海,一个叫曹联亚的学生高居榜首。
曹靖华,乳名彩娃,原名曹联亚,1897年8月11日出生于河南省卢氏县五里川镇河南村路沟口。父亲曹植甫是一个山村教师。
大,又是一圈儿了,再教我一个字!
在路沟口曹家大院大门外的土场上,一盘石磨在一大一小两个人的推动下,发出嗡嗡的响声。刚刚够到推磨杠的小彩娃,仰起小脸对父亲说。
好嘞,再教你一个。做父亲的就蹲下身子,拿起一根小木棍儿,在地上写写画画。
教书回来就去推磨的父亲,在磨道里做起了儿子的家庭老师。每推一圈儿,就这样教儿子学习一个字,就在这个“磨道学校”,曹植甫教会了小彩娃很多汉字。在学习写“人”字的时候,父亲一笔一画写得端端正正,一边写,一边给彩娃说,写人字不能歪歪斜斜,要端端正正,做人也一样,要立得端,踩得正,顶天立地,堂堂正正,不能走邪门歪道。
一次,彩娃和弟弟跟着父亲曹植甫走亲戚,在亲戚家里吃饭时,因为蒸的馍比较黑,哥哥彩娃吃完了,而弟弟葆华吃了一半,却将另一半悄悄扔掉了,哥哥看见后,又把那块黑馍拾了起来。
“弟弟,你还记得‘锄禾日当午’那首诗吗?”晚上回到家里,哥哥彩娃故意问弟弟。
“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弟弟背得很熟练。
父亲听了哈哈大笑,说:“诗背得不错,既然粮食来得这么不容易,你咋还把馍给扔了?”葆华一听就低下了头,知道自己错了。
“粮食是农民一粒一粒用汗水换来的,不能随便浪费,更不能随手扔掉,一个人,要从小懂得爱惜粮食,爱惜粮食就是爱惜农民的劳动,记住了吗?”
父亲的话,语重心长,掷地有声,葆华不住地点头,爱惜粮食这个朴素的道理,从此就在他小小的心里扎下了根。
1947年曹靖华(右一)与家人摄于南京 ▲
在村子通往村头小溪的小路上,母亲端着洗衣盆,彩娃扯着母亲的衣襟蹦蹦跳跳地走着。在溪畔,母亲忙着洗衣服,彩娃跳进小溪里捉鱼儿,脑子里却有许多问题要问母亲。
“咱们村边的山为啥叫鸭子坡?”
“房后的山为啥叫大鸡冠、小鸡冠?”
“鸭子坡上的金鸭子为啥叫洋人给盗走了?”
“千佛窑的老道为啥坐地成仙了呢?”
“桦栎树上的猴头,真的是瓦窑沟的小伙跑到琉璃庙老道士那儿借来宝剑,把花果山跑来祸害老百姓的猴子杀了挂上去的吗?”
……
“鱼塘沟怎么每逢谷雨就会从泉眼里往外出鱼呢?”
一个四五岁的少年,对眼前的世界充满了好奇,似乎有问不完的问题。母亲边洗衣服,边听着儿子一连串的问题,却回答不上来,就抿嘴笑着说,村里人都是这么说的。站在后边的曹植甫听了,呵呵笑着喊:“彩娃,彩娃,你过来!”小彩娃的小脚丫子打起朵朵水花,朝父亲跑过去。父亲用赞赏的目光看着彩娃。
“彩娃呀,你问得好。学问,学问,学而知不足,就要问,问也是学。一个人的知识、能力、才干,就是在这学学问问中增长起来的。”父亲轻轻拍拍彩娃的肩膀,以示鼓励。
“原来,问,也是学呀!”
“对,读书写字是学,问,也是学。”
“大,我知道了!”父亲的一句话,让小彩娃拨云见日,懵懂的心里照进一丝阳光。
鸟儿在树梢上叫着“快黄快熟”,地里的麦子一片金黄,山风徐徐吹来,麦浪滚滚。曹植甫所在的朱阳关“义学”农忙放假,回到家中,他招呼两个儿子来到跟前,想考考私塾先生教给他们的学问。父亲指着彩娃说:“你是哥哥,你先来,给我背背《三字经》。”
“人之初,性本善……”
小彩娃毫无怯意,倒背如流,一字不落。父亲满意地点点头,又让弟弟背。弟弟虽然不如哥哥熟练,但也能在他的提示下背诵下来。父亲就对彩娃说:“你背得很好,那你给我说说,人之初,性本善里的‘人’字是啥意思?”这一问,竟然把彩娃给问住了,他的小脸憋得通红,支支吾吾回答不上来。父亲又指着弟弟问,你知道“人”字是啥意思?弟弟拿眼睛瞅着哥哥,也是一脸茫然。
原来,距离五里川30多里的朱阳关,是当时河南陕州直隶州的分州,那里设有官办的书院,当时称作“义学”。到了彩娃该上学的年龄,父亲曹植甫却应聘到朱阳关“义学”教书。义学没有伙房,如果带个孩子在亲戚家搭伙也不方便,为了不耽搁彩娃兄弟俩的学习,曹植甫就让两个孩子,跟着村里一位教私塾的亲戚学习《三字经》《百家姓》等。这次农忙放假,一回到家里,他就考起了两个孩子。
看着俩孩子迷茫的样子,曹植甫轻轻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韩愈《师说》有云,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这是为师者的三大职责,为师不知解惑,让学生把书本倒背如流,到头来却连一个一撇一捺的“人”字都不知何意,这样不求甚解的死记硬背,又有啥意义?于是,他对私塾先生说:“这段时间农忙,你先回家里忙活去吧,我正好在家,俩孩子就交给我吧。”每天,曹植甫都要教两个孩子读书习字,小溪边,磨道里,饭桌旁,随处都是课堂。
磨道里,彩娃帮着父亲在推磨。父亲边推磨,边对彩娃讲“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的意思,并从这两句中,摘出“善”和“恶”两个字,让他讲讲两个字的具体意思。彩娃听后,仰起小脸略加思考,就一一举例说明了两个字的含义,接着又说,善虽小,以善名;恶虽小,以恶名。曹植甫听罢,满意地笑了,拍拍彩娃的小脑瓜说:“嗯,很好,小小年纪,就能明白是非了,以后还要好好学习,力争做一个善恶分明的人!”
二
父亲曹植甫农忙在家的那段日子,也是彩娃跟着父亲学习劳动的开始。他不但学会了推磨,还学会了很多“本领”。
五里川的大山里,充满着神奇与诱惑,父亲每次进山,彩娃都要像一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他的身后。
“这是啥?”
“你看它毛茸茸的像啥?”
“猴头?它就是猴头?”
“对,它就是猴头,你看它像不像猴子的头?”
“像,真像!”
“这是啥?”
“你再看它像个啥?”
“像一朵花。”
“不对,再猜猜。”
“像耳朵?”
“对,它像不像树的耳朵?”
“嗯,像,真像,那它就是木耳了?”
“哈哈,木耳就是它!”
父子二人笑得前仰后合。
父亲“义学”农忙回家的那段日子,也是彩娃学习和劳动收获最多的时候。不管是灌河边,还是“石垄”旁,抑或是磨道里,彩娃在父亲那里仿佛有学不完的知识,听不完的故事,也有做不完的活。
有一天,彩娃再跟着父亲干活歇息的时候,突然问父亲:“不是说五里川,四面云山嘛,怎么就由‘四面云山’变成了‘四面童山’了呢?在山的那边,又是什么?”彩娃痴痴地望着远处,陷入深深的思索。
山里人要靠山吃山,还得养山,如果光吃不养,乱砍滥伐,那么最终就会坐吃山空。父亲看看彩娃十分认真的样子,就给他讲起了道理。
“至于山那边都有些啥,等你长大了,书读得多了,自然会知道的。”父亲继续说,“世界绝不止是你头顶的那一片天,俗话说,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天下大着呢!好男儿要从小立志,走向更广阔的天地,为民造福。否则,只守着头顶的那一片天,无异于井底之蛙,坐井观天!”
听着父亲的话,彩娃的心里豁然开朗,他的思想也像长出了翅膀,飞呀飞,一直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在距离彩娃家不远的小河边上,有一片砂石地,村里给这片地叫“石垄”,各处散落着许多牛一样大大小小的石头,石头之间,是一些连不成片的沙土地,十分瘠薄,种不得其他庄稼,只能种谷子。谷苗长到四五寸高的时候,间谷苗这种轻省活就落到了彩娃身上。他每间隔四五寸,就把矮的弱的小的谷苗薅去,留下高的壮的,多少年以后,这项小时候在家乡的劳动,他还记忆犹新。入秋,谷子成熟了,收获了,母亲将小米煮成稀饭,吃着自己曾经付出过劳动的小米,感觉十分的香甜,那种味道,令他终生难忘。
有一次,彩娃随父亲上山采葛条。葛条是极柔韧的藤状植物,可以用来编制篮筐,以均匀无节为上品。葛条常常长在山坡上,藤蔓交错,互相纠结,采的时候,若不加甄别,只顾把眼前的一段切断,往往得不到完整的好葛条。在父亲的指导下,彩娃学会了“顺藤摸瓜”和“追根溯源”,要想找到一根好葛条,就要认真寻找,直至其根部,然后割断,再一点点收回,这样得到的葛条又好又长。这个过程是艰难的,要经过曲曲折折的摸索和追寻,有时候甚至要穿越荆棘丛生的杂草灌木,有时候还要经过认真细致的辨别确认。当地有一句俗语叫,拽一根葛条满坡动弹,说的就是葛条茎蔓的庞杂细长。在这项劳动中,彩娃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对他之后的学习、教学,都起到了启发和引导的作用。在学习或钻研一个问题时,他运用采葛条得到的启示,学会了由此及彼、由表及里、由近及远的思维方式和行事原理,最终达到了由浅及深、终未止境的效果。由此可见,家乡的生活和劳动,父亲的言传身教,对彩娃的一生产生了多么深远的影响。
那年“义学”假期结束,曹植甫临走时,决定带上彩娃,让他跟着自己学习。在跟随父亲进入朱阳关“义学”之后,彩娃就成了一名“专业”的学生,同时,他也接受了父亲“专业”的教育。
课堂上,彩娃手捧《四书》《五经》,一句一句读,一句一句背,一字一句消化吸收,遇到不理解的地方,他就主动找到父亲或者是其他老师,向他们请教,直至彻底弄明白为止,这样扎实认真的学习,也为他的古文功底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课余时间,他拿来父亲订阅的《白话报》,以及父亲案头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等人的书籍,如饥似渴地阅读,通过阅读这些书籍,在他幼小的心田里仿佛吹过一阵阵清新的风,流过一股股清澈的泉水,洒下一片片明媚的阳光……
多少个早晨,在熹微的朝霞里,他默默地背诵着: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强则国强……
多少个黄昏,在夕阳西下的余晖里,他的耳畔回响着父亲掷地有声的话语:好男儿,要从小立志,走出大山,走向更广阔的天地!
朱阳关“义学”读书,是彩娃人生启蒙的开始,也是他走出五里川迈出的第一步,为他日后走出大山奠定了基础。
1916年,曹联亚以优异的成绩,从卢氏高小毕业,考入开封省立第二中学,此时正值“五四”运动前夕,革命的浪潮风起云涌,新的思想正在中华大地迅速传播,地下的烈火正在进步青年们心中熊熊燃烧,一场革命的暴风骤雨正在酝酿之中……曹联亚,这个从伏牛山深处走出的年轻人,怀揣父亲的谆谆教诲和远大的人生梦想,由此开启了他人生新的征程。
三
1934年12月,红二十五军北上,从湖北进入卢氏,蒋介石调集国民党陆军第六十师在卢氏县朱阳关一带设卡堵截,扬言要在此消灭这支红军部队。六十师师长陈沛认为他的防线固若金汤,红军插翅难逃,只等红军钻入铁桶阵一网打尽后,就在当地举行庆功会和军民联欢会。陈沛为了炫耀自己,收揽人心,就在朱阳关“义学”搭了个戏台,并在戏台边设了一场宴会,特地请来了当地的主要官员、豪绅及名流。开演前,宴席上,觥筹交错,大家高谈阔论,唯有一位老者低头不语,闷闷不乐,他就是镇上“义学”的教书先生曹植甫。
曹植甫虽身居深山教书,却是个学识渊博,主张正义,有家国情怀和民族情结的人。他曾援助过贺龙领导的红三军,反对过地主恶霸的横行,救济过不少穷苦学生,也十分赞成共产党的抗日主张。他清楚地知道,眼前的这支军队,曾是在上海“一·二八”战役中浴血奋战的抗日队伍。怎样设法说服陈师长,帮助红军渡过难关呢?他沉思良久,终于想出了一条妙计。
“贵军的英勇善战早有耳闻,但今日舞台的装点,却略失体面。”曹植甫用略带挑剔的口吻对陈师长说。
“这舞台的布置难道有什么不周之处?请先生指点!”陈师长显得很真诚地问道。
曹植甫当即命人取来了文房四宝,挥毫在红纸上写了一副对联:
舞台即是世界,世界便是舞台;演员在演大家,大家都是演员。
陈沛看后连连点头赞赏。当他得知曹老先生就是大翻译家曹靖华的父亲,鲁迅最近还为他写了教泽碑文时,陈沛更是大吃一惊,竖起大拇指说:“幸会幸会,没想到这豫西深山里竟有此等高人!”会后,陈沛就迫不及待地到曹先生家拜访。
曹先生认为陈沛此次造访是个机会,应该提醒他们,认清形势。
老先生短短两行字,确是发人深省,入木三分。光从这副对联也可看出,老先生虽身居深山,对世间事却是洞若观火,振聋发聩。“我陈沛一介武夫,特来向老人家请教!”陈沛对曹先生作揖打躬,显得十分恭敬。
“不敢,不敢。我僻处穷乡,区区一山野村夫,所见有限,谈不出什么见解。”曹植甫不卑不亢,谦虚中透着睿智。
接着,曹先生把话锋一转,严肃而认真地说:“但是,恕我直言,军人的天职是保国保民。贵军在上海参加淞沪抗战,保卫神圣领土不被侵略,举国拥护。而今,东北已沦丧数年,日寇得寸进尺,大片国土改变颜色,而后方却在同室操戈,鹬蚌相争。将军不在国防线上,而来到深山,不知有何感想?”
“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上级的命令,只有绝对服从,不能违抗。”
“目前日寇侵华,全国同胞应举国团结,同仇敌忾。若能体察民意,改弦易辙,勿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何患不能转危为安,转弱为强?四万万人一条心,定能众志成城,使极弱的中华跻身于强国之林,演出举世瞩目的戏剧。那么举国上下,军民人等,不都是这出戏的演员么?”
老先生忧国忧民,对世情有卓越见解,令晚辈敬佩不已。陈沛连连点头,钦佩之情油然而生。
经曹植甫先生友善劝导,国民党第六十师没有真正按照蒋介石的旨意而办,没有正面交锋进攻,只是佯装围追堵截,使红军免于遭受大的损失。这与曹老神奇的会面、义正词严的诤谏是分不开的。此后,六十师虽仍驻扎在豫陕边一带,但从未和红军发生过大的冲突。
1934年,身在豫西深山里的父亲曹植甫帮助红军渡过难关的当儿,远在苏联的儿子,当年的小彩娃,如今的曹靖华,以他出色的俄语才能和坚实的中文功底,将前苏联著名作家绥拉菲摩维奇的长篇小说《铁流》译成中文,由瞿秋白代译序言、鲁迅编校并自费印刷出版。在二万五千里长征途中,《铁流》是人人争看的书,鼓舞着千千万万的红军战士去完成艰苦的长征,影响了无数青年走向革命。
出席中国人民政协第一届大会文艺界代表,前排左起:艾青、巴金、史东山、马思聪;后排左起:曹靖华、胡风、徐悲鸿、郑振铎、田汉、茅盾 ▲
1946年6月,中原军区司令员李先念奉毛主席命令,向豫西一带突围,部队进入豫西山区后,筹集粮食成为当务之急。这天,时任卢嵩县长黄涛若带着一个班战士沿着河道来到五里川东南方的朱阳关开群众大会。这里距离五里川大约30里,算是一个人口比较集中的镇子,所有人都想着在这里召开群众大会效果会好些。然而当大会开始后,却发现来的群众都是老年人,青年人几乎没有。这说明当地青年人都听信了敌人的谣言,躲藏起来了。正当黄涛若急于寻找当地有声望的绅士帮助他们开展工作的当儿,一位自称姓贺的教书先生向他推荐了当地一位知名人士曹六先生,此人正是曹植甫。曹老先生当时住在距离五里川不太远的一个叫路沟口的小村庄里。庄上除了他一家大户外,还有其他10多户人家。这一天,黄涛若带着一份礼物前来拜访。只见曹先生早早便在客厅等候,刚看到黄涛若等人,拄着拐棍的他便起身缓缓地向前迎来。
曹老先生的热情让黄涛若等人十分意外。此时曹先生已经77岁了。由于年事已高,耳朵有些背,黄涛若出于礼貌声音小了点,曹植甫再三询问说的什么,当黄涛若表明来意后,老人点了点头,笑着说:“共产党,我晓得,是为广大劳动人民谋利益的。”这次拜访一直在非常和谐的氛围中进行着,当快要结束的时候,黄涛若表示,希望曹老先生能出面帮忙为部队筹集些粮食物资。曹老先生说:“这个忙我是一定要帮的,只是不知道我说话他们听不听。”同来的贺先生接着说:“只要您老说句话,人们一定会听的,谁不知您老在五里川的名望。”过了不久,曹植甫老人便开始动员群众,尽管已经年近八十,但依然坚持扶着拐杖,多次召开群众会,会上,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共产党是为人民的!”在曹老先生的号召下,很快,五里川、双槐树、朱阳关一带受敌军谣言欺骗的群众,都回到了家乡。被敌人蛊惑外逃的群众回来以后,却招来了敌军保安团的注意。保安团来到曹老先生家中,质问他究竟是在为谁工作,曹老先生义正词严:“我在为正义工作!”保安团虽再三追问,终究什么也没有问出来,便决定要将他抓起来。然而,保安团团长考虑到曹老先生的威望,最终打消了抓捕他的念头。在他的动员下,筹粮筹款工作进行得十分顺利,很快便筹集到粮食300万斤,解决了突围部队的燃眉之急。
四
1942年,“国统区”重庆歌乐山下,沙坪坝,立园,一处15平方米的简陋房子里,居住着曹靖华一家四口人,生活十分艰难。而远在豫西卢氏老家的弟弟曹葆华的日子过得也非常苦,然而,依曹葆华的推断,哥哥曹靖华这样一个大文化人,跟他的太太尚佩秋在重庆一定过着非常优雅舒适的生活,就给哥哥写信,闹着也要去重庆“享福”。曹靖华接到弟弟的信后,真的是哭笑不得,他们一家艰难拮据的生活,弟弟是怎样也想象不到的。当时,女儿曹苏玲14岁,正在读中学,而儿子曹彭龄只有5岁,也到了该上小学的年龄。曹靖华每个月微薄的收入除了补贴家用之外,还要拿出一部分寄给老家的父亲。在给弟弟曹葆华的回信中,曹靖华说:“苦,现在每个正直人、好人,谁不苦?只有汉奸、国难大奸商、贪官污吏不苦。我们要保持清高人格,为先人争光,所以,苦是当然的。此地米,今日价格五百五六十元一市斗(14斤),一般物价均以此为例。有产业的人尚觉苦,无房屋,无田地,无生意,无工厂等一无所有之人,一家数口,孩子们还要上学,一切生活全仗一支秃笔来应酬维持,那大概是不会不苦的。”曹靖华在信中还告诉弟弟曹葆华,如果他从重庆回一趟老家,往返得两个月,路费需要3万元,家中妻儿生活费用少不了2万元,若在老家住一个月,就需要离职三个月。依他目前的微薄收入,就是天天工作,一家四口的生活尚显得捉襟见肘,如果离职,往后三个月的生活就失去了来源。有谁能想到,一个小有名气的文化人,竟然混到了家无隔日粮的地步!而在当时的重庆,所有正直的大小官员、名流学者、大学教授,每个人的日子都不好过,真的是“天下老鸦一般黑”。当时,曹靖华连去成都都困难,哪里还敢想回河南老家。
在重庆的日子里,曹靖华拒绝了国民党的高官厚禄,一家人蜗居陋室,生活的艰难是不言而喻的。妻子尚佩秋从来都没有睡过天明觉,从早到晚,她有做不完的活:为四个人做鞋子、缝衣服,喂鸡,种菜,做饭,洗锅,打扫卫生,赶集购物,辅导孩子。除此之外,还要挤出时间,帮着丈夫曹靖华抄写文章,校阅译著,她像牛像马一样,默默地工作。尚佩秋出身罗山县名门世家,家中数辈翰林,标准的大家闺秀,跟着曹靖华四处奔波不说,在这乱世烽火中,只能挽起袖子,不停地劳动工作,扛起了这个家庭的一切难事,让丈夫曹靖华能够一心一意做他的翻译事业。曹靖华在给弟弟曹葆华的信中最后说:“我们选择了这样的生活,不怨天,不怨地,要怨只怨我们不肯做贪官污吏,不愿做汉奸和国难中奸商!”
曹葆华收到哥哥的回信,得知他在重庆生活如此艰难,内心充满了懊悔和自责,也就打消了要去重庆找哥哥的念头。
1950年6月,在北京亲眼见证了新中国成立盛况的曹靖华,给他的父亲,也是他人生的启蒙导师曹植甫写了一封长信,信中,曹靖华说:
“土地改革具体说来是为全人类打算,将来人人都要同样劳动,衣食日用同样没有差别,一律平等,实际上是扫除贫富阶级,没有富翁之威严尊荣与穷人之奴隶牛马苦痛,这是真正的人道,是天之经,地之义。可是,要知道,过去享惯自在福的,不劳动,将来不但得不到安乐,而且无衣无食,饥寒交迫,这原是已往饥食饱游,不事劳动,猪一般的生活所造下的罪孽。至于站在神圣席上,关于劳动的,得到一点田产,越做越起劲,那么不久将来,前者的富家郎,都变成穷猴混鬼,而穷措大都成了富家翁,像这样天翻地覆似的,并不关乎天命,不关乎运气,而完全系乎人事与人力,我们为革命苦斗数十年,任何牺牲在所不计,儿自幼不但不作法外要求,而且从不曾有半分法外想。主义是自己的生活,自己生办法,苦心苦力,惨淡经营,所以曾向家人说过,中央政府要人指令颁发救济,儿一并辞却谢绝,不接受。故乡解放后,儿屡次致函吾弟,令其千万勿作特殊要求,身为人民表率,拥护新政策,帮助推行宣传,大人一生受尽清苦,60余年,笔耕舌佃,省吃俭用。阿母在家负担家务,内外兼营,费尽心血,以至身体善病,中年物故。所置星星点点田地,那全是大人及我先母滴滴血液汗液化身变成的。大人一生怀抱,完全只在大我,不计小我,既为全国四万万七千五百万男女同胞为人生观,当然睹此均产,以为莫大之慰快……父亲,我对于您老人家的生活是常常萦注,时时在念的。每逢寄点东西,都是想尽方法,用最简便最稳当、最可靠的方法办去。打算结果不能回回如愿以偿,心殊难安。这就是年来坚请二位大人外出的主因。一出来任何问题均解决,而且也可不至于叫吾弟负担二大人的日用。还是请大人出来。你们两位老人家出来,不但不是我们的烦难,且是我们的幸福。因为可以安心,不致分心,从此集中心力于学问、事业,为人民多服些务。年来因学校及各方面事务过忙,所以译作很少。关于吾弟,望努力咬紧牙关,改造,切实改造旧我,作一个新人。糊涂半生,一旦幡然痛改,并不迟。今天(不但今天,自古如是)不能依赖任何人,要靠自己。脾气、性情都要从头尽行改造。对人和气,不得开罪,与好人并革命分子接近,向他们学习。只关门过光景不够,更重要的要得合群(合革命之群,合好人之群,即与进步人来往),要得入社会,要得与新政权靠拢、联系,打成一片,千万不可独立。这是日下为人必要的原则。在人民政权下作隐士,是反人民的,是走入绝路。是千万不行的。勤俭刻苦,还要和进步社会来往,这样才不致跳到坑里。望教育他,帮助他改造。”
五
在随后的日子里,曹靖华在繁忙的工作之余,还时刻不忘关心远在河南老家亲人的成长,虽然远隔千山万水,却时时保持着与他们的书信来往。在信中,他不但经常鼓励和勉励侄子、侄女们勤奋学习,积极参加劳动,永远跟党走,多为社会做有益的事,还经常告诫他们,要自立自强,树立远大理想,要厉行节约,反对铺张浪费……字字语重心长,句句掷地有声。
1975年6月1日,曹靖华在写给侄女曹秀玲的信中这样说:
山中不是不帮忙,奈扶不起来。只好罢手。越扶越坏:一、环境起极恶影响,对被接济者怀恨,这是历来如此;二、助长家人依赖心,不自力更生,不求上进……但遇水、火灾等则例外。接济一文钱,要使其用到生产上,不能用到消费上,这是无底洞。例如:助其入学,使其有本事能力,来日自立,如你然,则是应该的,必要的。否则,无益有害,即自己不走,靠人背着走。其后果是,背者,被背者,均有过,均垮下去。这是历代老例,应明此是非。人贵有志气、自立。山人不足语此。此理应三思、力行。并助家人如此,并望家人也能明此理,即明辨是非,站起来,刻苦奋进。否则,无任何出路。今后,应铲除“糊涂好心肠”。那是害人的。
你大妈是好人,政治强,方向对,一生好强,勤俭刻苦一生,没有她,就难在旧时代度过乞丐生活,跟党走。这是极不容易的大事。
你母由给丰(曹丰龄)办婚事,讲铺张,这苗头十分错得可怕。她忘了万万不能铺张,即使自己血汗换来的钱也不能如此铺张,何况向京要钱铺张?!这是挨打不记地方的糊涂人。首先要政治第一!要争取劳模等等,即得到劳模也不能自满,得意忘形,而更要谦虚谨慎,勤俭刻苦,奋力前进。工作比人好,政治比人好,生活比人苦,有钱(自己血汗得的钱)也更要过比别人差一等的生活。家人糊涂的可怕。望千万将此理千百次地向她们仔细说明,切实照办!
1978年4月6日, 在写给侄女曹修玲的信中,曹靖华说:“读鲁著(即鲁迅著作),不但要注意他文章的思想性,同时要学他文章的形式,即表达能力。这一点,我在《鲁迅谈写作》(去年末刊《光明日报》,似曾寄你)中也述及。不论看什么书,都要如此。否则,别人优点是别人的,永远得不到。要把别人的长处据为己有,这才不算白读。要据为己有,在于运用。不动手,永远不会。我有个学生的女儿,在编《天津文艺》,才30多岁,自己动手,写得不错。对听众讲东西,要先了解听者需要。不搞烦琐哲学。要从大堆资料中善于选择、提炼。所谓沙里淘金,把淘出的金子给他们,不要把一堆沙堆在人面前。这首先鉴别沙与金。”
对待侄子侄女,曹靖华诲人不倦,苦口婆心,用心良苦。而对待他的子女,曹靖华则总是以国家和民族利益为最高利益。
那是1962年夏末的一天,刚刚走出校门不久的曹彭龄,面对着去新华社工作还是去当兵的两难选择,犹豫之中,他去征求父亲曹靖华的意见。
“你有啥想法,说说看。”父亲看着儿子问。
“我……我不想去当兵。”曹彭龄说。
“为啥?”
“我个性比较强,而部队又要求特别严格,我……我担心适应不了。”
听到这里,曹靖华皱了皱眉头。
“你年纪轻轻,就应该到部队,在艰苦的环境里,在严格纪律的约束下,去磨砺,去锻炼。这对人一生的成长,比在一个四平八稳的单位里好得多。能有这样一个机会,不应当轻易放过。你考虑考虑,同章谊商量商量,去或不去,快些给人答复!”
原来,曹彭龄走出校门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北外外国留学生办公室,任务是为教授留学生汉语的老师进行课堂翻译。最初,曹彭龄与北师大中文系毕业的胡炳忠老师合作,担任他的课堂翻译。一段时间后,又有新的留学生到来,由于懂外语的教员不够,领导决定让曹彭龄独自用外语教他们汉语,曹彭龄在北大学过《现代汉语》,中文基础又比较好,虽然两副担子一肩挑,倒也没感到多吃力。当时正值三年困难时期,加之中苏关系恶化,许多国家的留学生先后离开中国。曹彭龄所在的留学生办公室,原计划按照莫斯科鲁蒙巴国际大学模式,筹建北京国际友谊大学,暂时挂靠在北外名下,在遭遇大部分留学生退学变故后,建校计划下马,部分“扩编”来的干部精简,当时,人事部门提出,精简人员的去向问题,一是单位帮忙联系,二是个人提供线索。当时曹彭龄的妻子卢章谊已分配到新华社,曹彭龄希望夫妻二人能够在一个单位工作,便提出希望联系新华社。
然而,出人意外的是,一位军人忽然找到曹彭龄。那位军人说:“你的档案我们已经看过,希望你能到解放军总参谋部工作。不过,你是独子,参军入伍,需要征求你本人及家属的意见。你懂阿拉伯语,我们那里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呢!”随之就发生了开头的一幕。1962年9月,曹彭龄听取了父亲的建议,成为一名军人。
1981年至1985年间,曹靖华身体一直不好,当时,组织正准备将曹彭龄派往中国驻黎巴嫩大使馆任武官,而他一直有一个担心,就是自己虽然在部队工作过,但是没有接受过系统的军事知识和实际军事生活锻炼,担心自己能否做好武官工作,为此,他特意打报告,要求到国防大学进修。进修结束后,在新的任命下达之前,有一段闲暇时间,曹彭龄替下了长期照顾父亲的姐姐曹苏玲,一直陪护在父亲身边。在曹彭龄的记忆里,那段日子,是他跟父亲接触时间最长,交谈最多,感触最深,也是收获最大的一次。
一天,曹靖华在病房里为曹彭龄题了一幅字,内容是鲁迅先生早年写给他弟弟的惜别诗:
从来一别又经年,
万里长风送客船。
我有一言应记取,
文章得失不由天。
当天,父子二人围绕着出国工作一事,一直谈到很晚。第二天,父子二人一见面,就又聊上了。
昨天太晚了,没能继续谈下去。病榻上的曹靖华对坐在他面前的儿子说:“你说黎巴嫩情况复杂,怕做不好工作。我送你那幅字,其中‘文章得失’,不要狭隘地理解是写文章。做任何事情都一样,得失不由天,事在人为啊!”顿了顿,他又说:“中东历来是火药桶,近年来尤为美苏争夺焦点,黎巴嫩内忧外患,情况复杂,是客观事实。然而,工作的好坏,主要在人,在怎样去做。同样一件事,不同的人去做,结果千差万别……”
很快,到了曹彭龄要动身赴任的日子,他前往医院跟父亲道别。
“好好工作,不要辜负党对你的信任!”父亲再三叮嘱曹彭龄,看着儿子很不放心的样子,又说,“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谁也避免不了。记住,万一我发生什么,你也不要急急忙忙往回赶。你不是医生,帮不上忙,反而耽误工作。你这是上火线,你的岗位在火线上!”
曹彭龄不住地点着头,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转。他深知,自古忠孝难两全。就在转身离开父亲的那一刻,他的心中陡然涌起一股战士“上火线”的悲壮……
如今,已经85岁高龄的曹彭龄,虽然身为将军,但在他的心中,爷爷曹植甫、父亲曹靖华所传承给他的家风家教,以及在家风家教中所蕴含的家国情怀,一直在影响和感染着他,且始终在身体力行地将这些宝贵的精神财富,传递给他的子孙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