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勒羞感理论下的中国古代女性羞感解读
2022-02-27俞杭
俞 杭
(南京师范大学, 江苏 南京 210097)
对于“羞”,人们不会感到陌生。绘画、文学、影视作品中常有一类特殊的女性形象,执扇掩面、作害羞状:《洛神赋图》的宓妃凌波曼舞,手执麈尾扇稍稍掩面,以示羞态;温庭筠“扇薄露红铅,罗轻压金缕”说的是女子含羞遮面,奈何团扇薄纱,虽遮掩女子面目,但隐约露出脸上红妆。古代女子出嫁以扇遮脸,称“却扇礼”,婿先诵却扇诗,才可见新妇面容。这种含情脉脉、娇羞楚楚的羞感状态能够带来一种别样的审美体验。
中国古代言及“羞”大多指“羞耻”“羞辱”“羞愧”等复杂情感。孔子称从政者应实行德礼教化,使民免而无耻,有耻且格。这将羞耻心提升到与个体尊严同等的地位,认为羞耻心是人的道德基线。孟子称“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是为义之端,把羞恶之心当做德行之端、道德之源。中国古代女性的羞感也源于此种强烈的羞耻感文化,然而中国古代女性的羞态、羞感却颇具审美价值,呈现出一种呵护女性主体价值的德性之美。
现象学哲学家舍勒的羞感理论区别了人的灵魂价值追求与肉体价值需求,只有在人的灵魂追求觉醒之后,精神需求与肉体需求相互抵触,触发个体先验的自我保护感,羞感才可能产生。精神与肉体是羞感的两大必要构成要素,故羞感有身体羞感(生命羞感)和灵魂羞感(精神羞感)两种形式,两者既有联系又相互独立。舍勒认为,人在世界生物的宏伟的梯形建构中有着得天独厚的位置,其原因鲜明地体现在羞感之中。不仅因为神没有身体,动物没有精神,缺乏构成羞感的要素,而恰好人先天地具备这些元素,从而具有独特的感觉;更因为羞感具有积极的指向性,它排斥甚至遏制性本能,意指个体自身价值,激荡人的审美观照以及遵循灵魂之爱的取舍。
一、羞感的生成
舍勒的羞感理论,对羞感进行了外科手术式的解读,但对羞感的即时发生机制并未言明,这使得理论面对实际问题时总有距离。譬若在分析绘画时,很难运用“羞感的本质是精神与肉体的矛盾冲突”这一套来分析顾盼生姿的宓妃,也不能以“羞是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情感”来直指观者对羞感的欣赏。那么,女性害羞时,羞感是如何发挥作用的,人的脸哪里不同寻常,凭何用扇遮掩,羞感与美感又是怎样的互通逻辑,笔者将先阐释羞感的生成。
(一)“羞”需要注视
羞感具有“居间”发生的本性,它内嵌着一个“自我—他人”的发生结构。故而羞感发生的过程中的一个重要环节便是“注视”。这并非舍勒的独创,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中切入“他人之维”对羞感发生可能性进行探索,“羞耻按其原始结构是在某人面前的羞耻”[1]283。在他人的目光下,意识到自己被物化了,作为一个对象向他人显现,而感到不适和羞耻,故而“羞耻是在他人面前对自我的羞耻”[1]284。如果说仅仅他人的目光便能让人感到羞耻的话,那么就人际间的正常交往似乎就失去了保障。并且,如果“羞”的发生必须建立在他人存在于“目之前”的基础上,唯有面对他人才会害羞,这一论断未免过于武断。
舍勒对“注视”有更独到的解释,不囿于在他人面前的害羞。他认为羞感是人们对自身感觉的一种形式,是独属于自身的情感体验:“就像在他人面前的害羞一样,在害羞一词的每个方面都存在同样本源的‘面对自己的羞涩’,和‘面对自己感到害羞’。”[2]179所以不管是面对他人害羞、还是面对自己害羞同属于一个源出,羞感的产生与他人的在场并无直接关系,而是“注视”形成了压力,施加于被观看的对象身上。
扇的功用在于遮挡,隔开注视者与观看对象的距离,阻隔注视的路线,具有同样功用的还有衣衫、手帕、门帘、屏风等。在古代,女子喝酒总会用一角衣袖来遮掩口颈,避免喝酒时扬起头被他人看到。《桃花扇》中,“楼台花颤,帘栊风抖,倚着雄姿英秀。春情无限,金钗肯与梳头。闲花添艳,野草生香,消得夫人做。今宵灯影纱红透,见惯司空也应羞”,[3]25说的是李香君梳栊当日的妆容羞态,便用楼台窗帘、对镜窗纱间隔叙述目光。扇的持用则使得女子羞态更为灵动。可见古代女性用扇,不仅脱离了扇子日常招风纳凉、驱赶虫蚊的原初功用,更成了维持女性矜持必不可少的饰品。而“注视”这种行为,不管是他人注视,还是本体瞧见了他人在场,其作用并非将“羞感”的强度增添或减少,而是捕获“羞感”,点明“羞感”,使“羞”从无数的情绪中脱颖而出。
(二)美需要“转回”
人具有生命和精神双重本质,而正是“精神”这种本质才使人区别于动物。这种精神不仅是意向性的行为,同时包容了传统西方哲学中的“理性”概念。正是在这种“精神之光”的照耀下,人拥有了感觉自身的能力。羞感也正是伴随着对自我的感觉而出现,即是“羞是一种情感,这种情感包含着以我们的自我为对象的一种感受,或者以此为前提”[2]274。人如何在羞感体验中觉察到“自我”并产生自我意识?这便涉及“转回自我”的事件发生。
“转回自我”是“一种指向外部的强烈兴趣先前排除了对自己的自我意识和感觉,随后羞感油然而生”[2]180。譬若发生火灾,人的第一意识便是逃生,不会在意自己是穿着内衣或是光着身子冲出大火的。脱离危险后,注意力就会从对外界的兴趣中醒觉过来,转回自身,感到害羞。羞感与自我意识紧密联系,唯有自我意识成熟到一定程度,才会有羞感的发生。这种自我意识指向的是较深程度的自我观照,进而形成的是一种关于自我的个体感。这种个体化的意义在:“生命个体化程度越高,生命个体的价值差异就越明显,与此相应的价值差异意识就越强。”[4]而一切“羞感”现象的存在都是以生命个体的价值差异意识为前提的,羞感也反过来保护个体及个体价值。舍勒说羞感具有两种形式,其一是身体羞感,其二是灵魂羞感。当病人露出身体,当妓女搔首弄姿,他们也都受人注视,但此处没有羞感的发生,原因是他们并未“转回自我”,没有觉察到自己的自我价值与所想不同,反而安心地把自己交给注视者。但寻常女性只要裸露身体的某一部分,譬若面目、双脚都会害羞,这正是“转回自我”的机制在发挥着作用,个体意识到要保护自我价值,羞就是主体呵护自身价值的表现。
在美的加持下,女性的羞涩通常比男性更有魅力。“美属于女人害羞的特性。因为一般而论,真正的羞始终建立在对肯定的自我价值的感受之上。”[2]210女性的“转回”是对自我价值的肯定。《西厢记》中莺莺与张生初见,少年涎颜,一时间惊为天人,说莺莺是“宜嗔宜喜春风面”[5]10,然而意识到被“注视”的莺莺马上侧身遮掩,只见其“宫样眉儿新月偃,侵入鬓云边”[5]10。未行嫁娶姑娘的娇容月貌哪能被男子看了去,侧身转头,非礼勿视也。洛川旁的神女见一男子睹己容,心生羞感,用扇稍稍遮掩,隔开注视,使之免遭侵袭或亵渎,起到对自我个体的保护。而在这种过程中,生命朦胧地意识到:自己越高贵,羞感也就越强烈。
二、面容与羞感
“身体”是舍勒哲学的重要主题,也是其情感现象学的起点。在其《伦理学中的形式主义与质料的价值伦理学》一书中[6],对传统身心二元论进行了清理,划分了“身体”与“躯体”的界限。舍勒认为,“身体”不是可见或可触的对象,而是内在感觉的对象,是躯体与心灵、生理与心理的统一。故而舍勒尤其重视对身体功能的探究,身体的羞感便是其中一大要务。羞感有两大形式,即身体羞感与精神羞感。舍勒将羞感的研究限定为“性羞感”,认为“在身体的羞感的范围之内,性羞感总之扮演着最重要的角色,它集中表现了身体的羞感”[2]218。
与舍勒不同的是,在东方人这里,一个人的“面容”“头脸”与其身体有着同等重要的地位。鲁迅先生在《“面子”和“门钱”》一文说道:“这并不仅仅限于中产阶级以上的人们,就是西崽、车夫和目不识丁的一帮子人们,一论到‘面子’,就会用几近于迷信的强大力量加以维护。”[7]林语堂在《吾国与吾民》[8]中将“面子”“命运”和“恩典”视为统治中国的三大女神,足见“脸面”在中国人心目中的“威望”。中国人对“脸面”有着天然的敏感度,对其的极度重视形成了一套中国人特有的心理性格与社会行为,究其本质,重脸面的内部心理是知羞知耻。也就是说,“脸面”有着与“私处”同样的意涵,若曝露在外,俗言曰“不要脸”“面子都不要了”,也会产生羞感。
正因为面容的重要性,人们会因为如同暴露身体一样而心生羞赧,因此古代女性好随身执扇或配带手帕,用以遮掩面容。扇子一度在女子出嫁时起着重要作用,即女子出嫁须以扇遮面,等到夫君诵“却扇诗”才可移去障面,得见真容,称作“却扇礼”。却扇礼始于东晋温峤,“既婚,交礼,女以手披纱扇”[9],直至唐朝仍然流行。后世假托伏羲女娲的故事为扇子与女性羞感搭梁建桥,“兄乃结草为扇,以障其面”[10]154。娶妇同样也要“内外方巾花髻为扇,象其事也”[10]154。未出阁的姑娘面容则更金贵娇羞,须好好保藏,《桃花扇》中侯方域与李香君初面,被一旁人拱火说:“你们一对儿,吃个交心酒何如?”[3]23李香君羞而遮羞下,又说“香君面嫩,当面不好讲得”[3]23。而后也便有以扇子喻香君:“怕遇着狂风吹荡,须紧紧袖中藏。”[3]29随着扇面的不断丰富,山川风貌、世貌风情皆可绘于其上,扇子遂成为集使用与美观于一体,适合女性遮羞的装饰用具。扇面亦是人面,《桃花扇》中,香君之扇贯穿始末,香君剺面以誓志,借血点染花。美人之血痕,犹如扇面之桃花。其虽处妓身,却是一位“具有高度自我意识、坚强独立的女子”[11]。
旧社会“三纲五常”“男尊女卑”,使得女子抛头露面被认为是一种很不得体的行为。《礼记·内则》便规定:“女子出门必拥蔽其面。”[12]故而女性执扇掩面,通常会被当作道德层面的礼的约束。然而更应看到的是,女性天然就有含蓄内敛、柔情似水的基因,这是羞感的根源。正如康德在《论优美感和崇高感》中所说:“她们很早就对自己有着一种端庄得体的作风,懂得赋予自己以一种美好的风度并且自矜。”[13]230舍勒也说,比起漂亮却不知羞的女子,丑陋但充满羞涩的女子能绽放出美的光芒,甚至比前者更美,原因就在于:前者让人觉得浅薄,而后者却让人感到深沉。而扇子的遮掩与巧妙运用,是女性生命与灵魂的高贵表达,能够肯定女性的自我价值,并让人感受到“美的承诺”。
三、遮羞为美
羞感同样也反映在男人身上,女性偏向纯贞且温柔的身体羞感,而男性则偏向纯真的灵魂羞感。女性的身体羞感具有较高的审美价值,因为它限制性本能而指向精神性的爱情。
(一)“羞”是美的桥梁
康德说:“性爱则在自身包含着美的特征。”[13]212美学上说人的美感是从动物性的官能快感进化而来的。这些说法都含有合理的成分,但他们并没有准确地发现性、羞与美三者之间丝丝缕缕的联系。性本能是一种趋向繁殖的本能冲动,是一种较低级和无价值差异的意识,得到满足便会产生快感。而当自我意识觉醒之后,人的较高等级的灵魂价值追求与低级的肉体价值追寻产生矛盾,羞感得以产生,并且在爱的调节下对性本能加以规制。值得注意的是,“羞限制着羞本能的冲动,尤其限制着性本能的表达。……一方面,羞的强度完全取决于性本能的表达,另一方面,羞不过是爱的最深邃的助手之一和最自然的助手”[2]205。羞感是人的整个的性的“天然的灵魂罩衣”,是“身体的遮蔽物”,它引导着性本能并加以限制。而更可贵的则是“爱”,现代的解释很少考虑到爱,只是将爱视作性本能的一种更高雅的形式,而不是一种观察的、富有意义的价值选择的功能,而舍勒为之正名:“爱不是被羞限制的性本能的结果,而是性羞感的前提和基础——性羞感只是以抵制性本能的盲目性来呵护爱。”[2]205
美的起源是以羞感的产生作为基础的,羞感是快感通向美感的桥梁。人的美感由动物性的快感进化而来,这个进化的过程是一个升华的过程,这意味着将从官能上的满足质变成人的理性上的、心理上的深层次的满足,这需要羞感在爱的调节中对性本能进行规制与降服。
女性的羞感更多体现在对身体的纯贞上。古代女子拿扇遮脸,尤其是在场的对方是自己心仪的男子。身体的性本能会情不自禁地流露,但又在一种冲突中,羞感发挥作用,它用遮面这一动作遏止了这种萌动,限制了感官的冲动,摆脱了性的束缚,最终达成的是对“爱”与“美”的认可与呵护。可以说,这种身体羞感渗透着精神之羞和对自我的爱。
(二)“羞”是道德的泉源
“羞固然是性生活的一种审判性‘良知’,一般而言,它同时也是良知起源的一个最重要的泉源。”[2]265舍勒用《圣经》故事对羞感即是善恶的起源加以谱系学的证明,亚当夏娃吃了智慧树上的果子眼睛就变得明亮,知道自己是赤身裸体,就拿无花果的叶子给自己遮挡。这种羞感反应,就是良知与机体相关的基础。性羞感是一切道德的根基,是组成一切道德价值观念的独立的变种。但它本身不是羞感的原因,它的本性也不是羞感本性的原因。性道德只是事后的抽象化,而这种抽象化是通过接触当时在那种群体内引起羞感的对象的内容完成的。故而“羞感及其正当性之中,存在着一切道德的‘自然’根源和‘自然’认可之完全独立于一切实际的法令”[2]266。
中国哲人也将羞与道德联系在一起,孟子以先天的“羞”等“四端”提升至美德的根据,将“羞恶之心”作为“义”的源泉与起点,即言人的羞耻感应当是普遍道德规范的前提。而女性羞感也往往与道德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古代社会,女性充分地实现着社会为其量身打造的道德与行为准则,女子们努力地将自己的行为举止框定在淑女贤媛的圈子内。扇子的原本功能并不拿来遮羞,但在使用过程中发现,时不时用扇子掩面可以显示自己的矜持典雅,知书达理。久而久之,扇子便成女子的青睐之物。同时“女性的德性是一种美的德性”[13]232,她们要避免恶,并不是因为那是不对的,而是因为那是丑陋的,而有德性的行为在她们那里就意味着美的行为。因此,羞感是构成一切道德的最原初、最根基的材料,这种含有道德因子的羞,能够导向美的道路。
另外,也有学人对“羞”及“羞感”做出道德意义上的批评则是因为“羞”的衍生意义,或者说是羞感丧失之后导致的道德乱象。孟子曰:“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14]便是将“人无羞耻之心”视作人最大的无耻。若无羞耻之心,便意味着道德丧失殆尽。舍勒将羞感视作高贵的“妆奁”,认为“羞感的明显衰减绝不像人们肤浅断言的那样,是更高级和上升的文化发展的结果,而是种族退化的一种确凿的心灵标志”[2]253。羞感的丧失会带来人性的退化,人类的德性也会因其失去自然本性之依托而无从谈起。
四、结语
羞感作为一种独特的精神意向与人的超动物性的爱、道德、美感等精神体验联系在一起,它将人与神和动物区分开,界定了人在宇宙中的位置。其中女性羞感尤为独特,它具有“居间”的本性,有着“注视”与“转回”两大发生环节,在他人的注视中捕获“羞感”,点明“羞感”,使“羞”从各种感觉中脱颖而出。而在“转回”中,羞感维护女性个体价值,促使美的诞生。同时羞感在爱的调节下对性本能进行规制与降服,架构起了从快感通向美感的桥梁,并与“美的德性”连结,引导生命趋向高贵。女性的羞涩远比男性富有魅力,因其对性的含蓄、对爱的坚定。羞感是伴随着个人意识和个人价值意识而发展起来的,本身就是高贵生命的特殊表达,它使得生命挣脱纯粹的本能束缚而趋向美,趋向爱。它指向的是人的肯定价值,带给人的是正向的青春与温暖,因此,应当有保持与维护羞及羞感的自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