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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洪迈《夷坚志》小说的科举批判*

2022-02-26邱昌员张艺苑

赣南师范大学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士子科举制度科举

邱昌员,张艺苑

(赣南师范大学 a.新闻与传播学院;b.文学院,江西 赣州 341000)

科举制度自隋唐创立、实行以来,为统治者培养、遴选了大量人才,形成了一个人数众多、来自社会各阶层的新型读书士人群体,这个群体表现得朝气蓬勃、生机盎然,有力地冲击着魏晋以来的士族门阀制度,造成了社会各阶层力量对比的变化和统治集团内部新的结构格局,这样的制度无疑表现出较大的创新性、进步性。

进入宋代,科举制度得到更大力度的推行。宋代统治者在总结唐代经验教训的基础上对科举制度进行了改革与完善,使其更具活力,更符合时代需要和社会发展。但仍因为表现出某些缺陷和负面效应而为人们诟病,许多的文学作品都对其进行批判,如《夷坚志》中就有大量对宋代科举制度进行批判的故事。

据粗略统计,《夷坚志》中的科考故事数量在500则以上,这些故事详细记载了宋代科举制度的实行情况,记录了宋代文人士子参与科考的人生经历,而批判科举,也是这些故事的重要内容之一。

一、科举制度异化文人士子的人生观和价值观

科举制度的实行使科名成为文人士子为之奋斗终生的人生目标,广大士子为得一第可谓是终身求之,至死不悔。而一旦及第,也确实荣耀异常,正所谓 “十年勤苦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支庚》卷六《汪八解元》)。[1]1184可以说,科考左右着广大士子的人生、命运,异化了他们的人生观、价值观。这是《夷坚志》乃至历代小说进行科举批判最常见、最重要、最沉痛也是最深入的主题。如《支乙》卷二《杨证知命》就描述了一个宋代士子为科举羁累的一生,是无数宋代科举士子命运的典型缩影。杨证为了科举成名、进入仕途,幼年时便发奋攻读,参加了童子科的考试,结果失败。他没有放弃,弱冠之后再赴秋试,中得乡贡。第二年春天,进京城临安参加尚书省礼部官员主持的省试,终于及第。紧接着又参加了由皇帝亲自主持的殿试。一场难于一场,一场接一场的考试让士子们疲于奔命。刚刚考完乡贡,还没有喘口气,又被催促着进京,只得匆匆整装,离家东去,再赴征程,连士子自己也忍受不了,不禁愤怒地喊出:“吾跋涉千里,息肩未几,而又行役,其何以堪!”士子们不仅要忍受求学、赴试的艰辛,还常常要面对疾病等种种困境。如本篇故事的主人公杨证也算富有才华,文思敏捷,每天能作万言,本来殿试可以取得好成绩,没想到殿试前却忽然生病,眼睛红肿,疼痛不已,大大影响了考试,只草草成文,得了个倒数第二名。为了考试,他还要煞费苦心地改名字。历经艰辛地科考成功以后,却只得一任小官。而更加令人感叹惋惜的是,这一任小官杨证也没能做得顺利,竟到官“数月而卒”。实际上,杨证在考试的过程中自己也知道,如此艰苦地备考,必然对身体有极大的损害,自谓“吾必登第,正恐死不久;脱或下第,庶可少延。”登第会影响寿命,但被功名之心驱使,他还是执意赴考。为了科考成功,士子们已是不计后果,不计代价,宋人面对科举的心态在这里生动地展现出来了,科考对士子生活观、生命观、价值观的改变可见一斑。[1]807

《乙志》卷十二《章惠仲告虎》写到一个更加悲惨的士子章惠仲。章惠仲在绍兴二十六年四川类省试合格后,与妹夫丘生一同赴临安参加殿试,不料还没有出三峡,就遇舟覆事故,妹夫溺水身亡,死在了求取功名的路上。章惠仲大难不死,殿试登第,授任官职。却又在归途中得到弟弟的死讯。出川、回川,先后有亲人夭逝,章生心中有不尽的哀伤。后来,章生又因为急于回到家中,连夜赶路,不幸跌入深崖,遍体鳞伤。幸而不死,又遇猛虎,差点被吃。侥幸逃过此劫,行李却被侍从兵卒卷逃而去。仅为官一任,母亲又去世。求取功名的种种曲折艰辛,章生可谓是亲历殆尽,连续不断的灾祸、一次又一次的打击使他根本不能体会到及第为官的快乐和荣耀,最终,身心的疲累使他早卒。[1]283

实际上,科考路上种种令人难以想象的曲折艰辛极大地戕害、透支着士子们的身体,疲累着他们的心理,因此不仅有许多象杨证、章惠仲、黄裳(《支戊》卷八《黄戴二士》)[1]1116、刘策(《支乙》卷十《一明主簿》)[1]871这样在及第后仅“数月”“到官”“一任”或“未及官”即卒的士子,而且还有更多士子连“及第”的幸运也没有,他们等不到期望了一生的荣耀到来的那一刻,就倒在了无情的科举之路上,如章惠仲的妹夫丘生,又如《乙志》卷五《梓潼梦》中的犀浦人邵允蹈,他参加类省试得了第一名,于是放弃眉州幕官职位赴临安参加殿试,没想到舟行至闸口镇突然病死。[1]223再如《甲志》卷十五《方典薄命》写方典如前例中的杨证一样,在明知科考必然短寿的情况下仍然坚持走进一个又一个考场,最终落得个“暴卒于院”的结局。[1]135虽然从这些故事中我们似乎可以看到士子们与命运抗争的精神,但他们“科举未捷身先死”的命运结局和生命价值却令人惋惜。

求学的士子漂泊在外,远离家乡和亲人,突然死亡,不免出现无人安葬、暴尸于野的情况,或虽有人同情欲草草安葬却无葬身之地,如《甲志》卷十七《徐国华》:

建安人徐国华,宣和中入太学,……靖康丙午,胡骑攻城,庠序诸生多被脚气死,徐亦以是疾终。乡人董纵矩欲葬之东城墓园,而垣中列兆已无余地,乃与后死者皆瘗于垣外。[1]151

无数士子为科举虚耗了生命,也有士子屡次科考却及第无望后,精神崩溃。如《支甲》卷六《吴渗二龙》写营道士人吴沂淳熙丙午通过了乡试,次年省试下第,遭受了一次打击。此后他改名,作美梦,又恰逢赵光宗继位,且再次通过乡试。一系列在他看来的吉兆都预示着他必定科考成功,没想到仍以“不偶”告终。这一次打击终于使他精神心理丧失了支持,他想象着人世间的科考无法如愿,阴间却可以实现金榜高中、仕途畅达的理想,于是跳井而死。在这里,吴沂视科考为生命的唯一意义,科举成名、仕途得志已经使他理智尽失、行为变态、走火入魔,[1]759从这一点来说,本篇故事对《儒林外史》“范进中举”的创作有直接影响。[2]16

二、科举制度扭曲了士风与世风

科举的梦想不仅异化了士子的生命观,虚耗了一代又一代士子的人生,而且还异化了他们的人性、品行,扭曲了士风。如《支癸》卷三《张显祖治狱》记信州吏人张显祖的儿子“少而俊慧”“才十岁,能作举子三场文,称为神童,十八登科甲,父母视如掌上珠。”但是,这个极富才华、年少成名的士子却变成了品行不端、纵酒好色之徒。他及第为官后,不仅毫无作为,而且浪荡成性,只“在都城留恋声色,又饱酒无算,极其花柳博塞之娱。荡析家资,十亡七八”,最终“得赢疾,困卧半载,医疗祷祝,囊橐一空。迓兵及门而卒”。[1]1241这则故事虽然包含了因果报应的色彩,其旨意是指出宋代一些科举士子虽然科考成功,品行修养却扭曲堕落,不仅对家、国没有贡献,甚至可能是社会的害虫毒瘤。又如《甲志》卷十八《杨公全梦父》写资州士子杨全痴迷于贡士考试,父亲去世一年多,仍停柩在家,未予安葬。梦见父亲亡魂,首先问的是自己的功名前程。父亲暗示他应将自己早日入土为安,他也不理会。直到朝廷颁布了《五礼新仪》,规定父母亡而不葬者不得入学,杨全才匆匆将父亲的灵柩下葬,当时的士风可见一斑。[1]157无独有偶,《甲志》卷七《罗巩阴谴》写神灵托梦告诉南剑沙县士子罗巩前程没有希望,罗巩还自以为操守很好,没有什么过错,不应如此。当神灵说明是因为父死不葬,阴谴落第时,罗巩不仅不惭愧反思,还鲜廉寡耻地问:“家有弟兄,罪独归巩,何也? ”[1]58从罗巩的身上我们看到科举导致了对孝行、亲情的异化扭曲,一代士风丑陋不堪。罗巩的行为表明很多士子只把自己的品行道德水平停留在极低的层面,他们可以毫无羞耻地用常人甚至低于常人的标准来衡量要求自己,不守孝道,漠视亲情,科考高于一切。而神人的回答则表明社会要求士子做道德的楷模,知书识礼、科举高中、官场为官的士子更要孝悌忠信,严格遵守伦理纲常。

科举既扭曲了士风,也扭曲了世风。士子以科考为人生的唯一目标,世人同样以科考成功与否作为衡量士子优劣的唯一标准。成功者,世人趋之若鹜;失败者,凄凉落寞,世人厌弃。每一个士子都在这丑陋的世风前尝尽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的复杂况味。如《甲志》卷四《侯元功词》写密州士子侯元功因为年已老大,科考不顺,加以长相较丑,于是被世人轻薄嘲笑。幸而侯元功既有宽广的心怀,又确有过人的才华,对此不以为意,没有为世风击倒,反而作词表达自己的高远理想。[1]33又如《甲志》卷十一《何丞相》写何执中科考及第前,穷得连赴京赶考的路费都没有,只得去大富人家借贷,然而看门人也看不起他,阻拦他并不为他通报。而在估计他极有可能中第后,富贵的财主竟然“举万钱赠之”,并一再嘱他“大贵”后“毋相忘”,世人的势利之相在这里跃然纸上。[1]98又如《支景》卷五《董参政》:

庐陵董体仁参政,累举不第,用特恩得州助教。贫甚,无以自养,乃从富人家书馆。绍兴丁卯秋试,诸生有赴漕台请举者,欲使偕入贡场,董年事已高,无复有功名奋飞志,不肯往,强挽以东。道过临江,郡守彭子从,乡人也,视其刺字曰:“老榜官耳,何足道。”略不加恤。是岁预荐选,次年南省奏名,廷试居第一,以有官之故,诏升王宣子居上,而董次之,恩例与大魁等,得左承事郎,佥书镇南军判官。归次临江,彭守遣介持公状迎候,董批绝句于纸尾曰:“黄牒初开墨未干,君恩重许拜金銮。故乡知己来相迓,便是从前老榜官。”彭闻之惭悔。[1]922

董体仁虽好学有才,但因年纪较大,屡试不第,生活贫困。他的乡人、郡守彭子从来也看不起他,区别对待于与其一同赴考的士子。对他不仅不予帮助,反而大加嘲讽,无比轻贱,没想到董体仁竟一举考取第一名。虽然因为有官不能得状元之名,却有状元的荣耀,这不能不让势利者感到惭愧,而科考给广大文人士子带来的命运变幻尽显其中。

世风为科举左右还表现在婚姻观念上。《支庚》卷九《余吏部》写德兴余生聘约了妻子王氏,对方却要求他登科后才能迎娶。他虽然乡试通过了,省试却失败。王氏嫌贫爱富,严守门第观念,撕毁婚约,嫁于他人,导致余生怏怏失志,抑郁早逝。[1]1205《丁志》卷四《孙五哥》的批斗矛头具有同样的指向:士子孙五哥重情重义,为情而离魂,为情而死。然而世风追求科第、门第不重真情,孙五哥科举难于成功,他深爱的表妹也许嫁他人。[1]564

《夷坚志》不仅批判科举制度下扭曲的士风、世风,还批判才俊失路、英雄不遇的世道,引发人们对于科举制度是否能真正遴选出贤士、不埋没人才的思考。五代王定保《唐摭言》卷十五《杂记》曾记载:“贞观初放榜日,上私幸端门,见进士于榜下缀行而出,喜谓侍臣曰:‘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3]然而,科举制度有没有真正使“天下英雄尽入彀中”呢?对此,《夷坚志》提出了自己的质疑,《三志辛》卷八《杜默谒项王》写了这样一个故事:

和州士人杜默,累举不成名,性英傥不羁。因过乌江,入谒项王庙。时正被酒霑醉,才炷香拜讫,径升偶坐,据神颈拊其首而恸,大声语曰:“大王,有相亏者!英雄如大王,而不能得天下;文章如杜默,而进取不得官,好亏我。”语毕,又大恸,泪如迸泉。庙祝畏其必获罪,强扶以下,掖之而出,犹回首长叹,不能自释。祝秉烛检视,神像垂泪亦未已。[1]1446

作品以项王庙为典型场景,描写了落魄书生与失败英雄项羽惺惺相惜的心理流程。杜默对自己的才华充分自信,但他越不过科考,也不可能在官场上有所进取和作为。他的锦绣文章和“英傥不羁”的个性被科考完全粉碎。故事宣泄了广大失意士子心中的极端不平,同时也是作者对科考埋没人才的无奈直面。又如《支丁志》卷四《黄状元》写鄱阳士子黄瀛为人耿介,才华横溢,深为世人赞赏。他的作品《飞来峰赋》《含笑花赋》曾广泛流传。他自己也非常自信,以为功名唾手可得,高中“状元”也不在话下,甚至潜意识中以“状元”自居。没想到科考连连不顺,竟20年也难求一第,最后只因为年龄大了、科考多次,符合宋代科考制度的新规定“特奏名”而为皇帝恩准,作了一任小官,抑郁而终。他的科考经历正如其自己所言:“二十年梦黄状元,今仍为它(他)人所夺。”其曲折的人生深为作者同情,如此才俊之人通不过科考也让人们视科考如魔咒般费解。[1]1000

三、科举催生了种种舞弊和投机取巧现象

科考的激烈竞争也使许多举子为了胜出而不择手段,产生了形形色色的舞弊现象。《夷坚志》有不少作品就记录反映了士子的舞弊行为或渴望舞弊的心态并对之加以批判,如《甲志》卷十九《沈持要登科》:

沈持要枢,湖州安吉人。绍兴十四年,妇兄范彦辉监登闻鼓院,邀赴国子监秋试。既至,则有旨:唯同族亲乃得试,异姓无预也。范氏亲戚有欲借助于沈者,欲令冒临安户籍为流寓,当召保官,其费二万五千。沈不可,范氏挽留之,为共出钱以集事。[1]172

南宋科考制度规定,国子监秋试只能在京官员的直系子弟才可参加,流寓试只能从北方流寓到江南的士子才有资格,且要有官员担保。沈枢是范彦辉的妹夫,是“异姓”,不是直系亲属,不能凭此参加国子监秋试。沈枢是湖州安吉人,也没有资格参加临安的流寓试。但范氏族群中有人要参加国子监秋试,却又可能通不过,想要借助沈枢当枪手,于是央求沈枢冒充临安户籍参加流寓试,为了做到这一点,范氏族人还集资为沈枢请官员作保。这里面就存在着三种舞弊行为,一是考试资格作伪,二是考场串通、枪手替考,三是保官作假、贪图巨利。可见,范氏族人为科考舞弊颇费心机,只是由于沈枢的拒绝才没有得逞,而沈枢也因此得到上天的“褒奖”,后来如愿高中及第。无独有偶,《支戊》卷二《胡仲徽两荐》写一富家翁物色胡仲徽当自己儿子的枪手作弊,胡仲徽一开始为重金诱惑有所动心,受到神人的警告才断然拒绝,富家翁的舞弊经营没有成功。[1]1062

《支丁》卷二《吴庚登科》故事虽然继续着因果报应的俗套,但记载科场串通舞弊的情况却更为真实详细。合州赤水士子吴庚虽然通过了乡试,但实际并无多少才华,他自己及家人都知道他很难在接下来的省试中有所作为,于是先用钱买通了同场考生勾龙涣施以援手,但没想到当年的考场监督非常严,舞弊难以成功,吴庚落得个“才短思涩,窘迫无计”,几乎要交白卷的境地。考完以后也不知道在试卷中写了些什么,因此别人问他有关考试情况时,他竟“略不能言”,家人也忍不住责备他:即使是全由别人代考,自己也要知道答卷的大概,以方便在同窗、友人中交流呀。可见吴庚的科举及第完全是枪手替考作弊而来。[1]977

科考中不仅有士子舞弊,还有考官舞弊,《丁志》卷三《江致平》记载江致平为考官时将自己的一亲旧置为高等,所谓“以一己好恶而私天爵以授人”,结果短寿而死。[1]557不仅有士子、考官舞弊,更有甚者是考官与士子串通舞弊。如果说士子舞弊还有可能防控的话,士子与考官串通舞弊就只有神鬼能挡了。《支庚》卷一《林子安赴举》写鄱阳士子林子安参加科考,某教授图谋到饶州担任考官。两人恰好在旅店中相逢,于是一桩肮脏的交易开始了。林子安从其姻亲、户部重要官员魏彦成那里求得推荐教授出任饶州主考官的荐书,教授则将准备出的考题透露给了林子安,且考试时在考场中到处寻找林生,以便给予帮助,在没有找到林生时还觉得非常遗憾。两人狼狈为奸的舞弊勾当非常形象地展示了宋代科场、官场腐败的一面。[1]1142当然,士子舞弊,事先获得考题并不意味着他们就能科考成功。因为在世人看来,人的命运是上天注定的,神灵会主宰一切,林子安就在考前突然生病以致无法参加考试,科考高中不过是他的一场水月梦。又《三志辛》卷一《李彦胜梦赋》同样写士子李彦胜考前获得了考题,他事先写好文章,早晚诵读精熟,以为稳操胜券。没想到意外的巧合使他的准备毫无用处,舞弊没有得逞。原来宋代科举有避亲嫌的规定,即士子若与考官有亲戚或师生关系等,须避嫌,不能参加常规的贡院考试,只能参加单独考试,称别院试、别头试。吏部尚书赵子直预料自己可能要担任主考官,李彦胜是他的同乡和门客,必须避嫌参加别院试。赵子直深知别院试录取的名额少,机会非常渺茫,就写信劝说李彦胜暂缓参加考试。而李彦胜自恃梦兆和事先的准备,不听劝告,至别院试落败,只得无奈地感叹是“造物小儿相戏,可谓恶剧。”本篇作品饶有意趣,情节曲折,颇有跌宕之妙,是对舞弊者的绝妙讽刺。[1]1390

《夷坚志》还对宋代科考时士子的投机取巧行为有所批判。投机取巧主要表现在改名等方面。有些士子在科考前通过占卜或梦兆认为冥冥之中上天安排了某个姓名可以高登金榜,于是煞费苦心地改成这个名字,以符天意。如前文所举《杨证知命》杨汉卿改名杨证、《吴渗二龙》吴沂改名吴渗等。又如《支戊》卷十《金谷户部符》写湖州安吉士子金堪,初名谷,先是参加了转运司的考试没有考中,于是去参加乡试。报名前,梦见四位报榜人喊了一句“金堪得”,于是沉思半天:“我自名谷。既以堪名,汉有张堪,吾当改字为张仲矣。”结果榜出却再度落第。第三次赴考,金对改不改名犹豫不决,后往祠庙求签,才最终决定改名金堪。其改名过程可谓一波三折,一考一改名。[1]1128实际上,改不改名对科考并没有决定性的影响,其影响的只是士子的心理而已,这也说明士子对自己的才华和能力全无自信,只好采用这种投机取巧的办法来安慰和暗示自己,结果却并无大用。

《夷坚志》还对科场的管理不善提出批判,如《支乙》卷二《邵武试院》写誊录院失火、试卷被焚:“淳熙十三年秋八月,邵武解试。十五夜誊录院遗火,举子文卷亦多被焚爇。明日,入试者相率共治群胥,帘内亦令捕捉,皆奔迹隐处。或跧伏梁上,至夜不敢喘。”[1]809

四、《夷坚志》科举批判故事的艺术特色

概括而言,《夷坚志》对宋代科举所作出的批判表现出以下几个特点:

其一,对科考制度设计本身批判较少。这方面大体上只涉及解额太少等问题,如《三志壬》卷六《汪会之登科》:“歙士赴举者二(两)千人,而解额才十二,制胜为难。”[1]1515而其他朝代的科举制度设计却遭到很多的批判,如明清文人认为明清科考以“四书五经”和朱子注为内容与标准,严重束缚了文人士子的思想,因而变得极端腐朽,吴敬梓在《儒林外史》中慨叹“八股取士制度”为“一代文人有厄”。[2]40即使在之前的唐代,也有不少文学作品针对科举制度设计进行批判,如李玫《纂异记·韦鲍生妓》就批判唐代科考不考察士子对王霸之道的认识,也不看重兴亡理乱的才能,只考较诗赋是否合于声律这样的雕虫小技,以至广大士子皓首穷经,国家也不可能得到真正的人才。[4]《夷坚志》基本没有质疑宋代科举制度设计的作品,这说明宋代科举制度缺陷较少,相对完善,制度本身还没有表现出太多的落后性,能够适应时代需要和社会发展。确实,宋代科举制度的一些改革从历史的角度来看比较合理,如糊名、誊录、避嫌、锁院使科考比较规范、严密,流寓试、类省试、特奏恩等规定也照顾到了特定时代背景下众多士子的利益,因而较能得到社会各阶层及历史的认同和肯定。

其二,《夷坚志》是一部志怪小说集,其对科举的批判既有写实的故事,又有超现实的志怪作品。写实故事如上文所举《支乙》卷二《杨证知命》以及《乙志》卷十二《章惠仲告虎》等,它们如实地叙述科考士子的命运变幻,直接展示了他们的命运悲剧,对科举制度采用切中肯綮的直接批判法。超现实的志怪故事则不同,运用众多虚幻手法来展示宋代科举制度的问题与弊端,采用的批判方法为影射法、讽刺法等。如《丁志》卷四《孙五哥》构筑一个离魂故事,《三志辛》卷一《李彦胜梦赋》描述梦境,又如《丙志》卷七《蔡十九郎》假托鬼神索贿、盗卷、为士子涂改错误:

绍兴二十一年,秀州当湖人鲁瑮赴省试。第一场出,忆赋中第七韵忘押官韵,顾无术可取。次日,彷徨于案间,惘然如失。皂衣吏问知其故,言曰:“我能为君盗此卷。然吾家甚贫,当有以报我。”丁宁至三四,瑮许谢钱二百千,乃去。犹疑其不然。未几,果取至,即涂乙以付之。询其姓氏,曰:“某为蔡十九郎,居于暗门里某巷第几家。差在贡院,未能出。”且以批字倩瑮达其家。瑮试罢,持所许钱及书访其家。妻见之,泣曰:“吾夫亡于院中,今两举矣,尚能念家贫邪?”是年瑮登第,复厚恤之,仍携其子以为奴。[1]424

本篇作品中写士子鲁瑮考试失误、考后非常懊悔、希望能改正试卷错误的心态非常逼真,而蔡十九郎贡院当差、索贿、盗卷、鲁瑮涂改错误、送钱蔡妻的过程也描绘得非常细致,因此虽然假托鬼物,却无疑是当时科场舞弊的真实写照。

其三,宋代小说崇尚简约冲淡之风,多有史笔之趣,正如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批评宋代文言小说所言:“然其文平实简率,既失六朝志怪之古质,复无唐人传奇之缠绵,当宋之初,志怪又欲以可信见长。”[5]作者往往抑制自己的情感而不外露,更多的是作出客观的记录和描写,将批判的意味蕴藏其中,因此有时需要读者细细地寻绎和体味。

总之,《夷坚志》小说中科举批判的内容非常广泛,从士风、世风到科举的舞弊、科场的管理等都涉及了,这对于反映宋代的科举文化、历史是非常有价值的,非常值得我们深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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