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主静”到“动”中用功
——宋明理学工夫趋向及内在逻辑探析
2022-02-26方玲琴
马 寄,方玲琴
(闽南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福建 漳州 360000)
宋明理学是儒学的成熟形态,其旨归无外乎发明本然“心体”。言及发明本然“心体”,必然涉及发明本然“心体”的工夫。这就是说,宋明理学基本内涵无外乎“心体”及发明“心体”的工夫论。发明本然“心体”的工夫,固然涉及具体工夫法门,时下学界关注宋明理学工夫论者多就此而论。随着宋明理学思想体系展开,本然“心体”逐渐浮出思想地平线。浮现思想地平线的本然“心体”逐渐由平面性的“静”转向立体性的“动”,由体达用,宋明理学工夫论亦随之由“动”趋于“静”。令人惋惜的是,迄今为止,尚未有学人系统地对此进行梳理。基于此,本文以周敦颐、朱熹、王阳明、刘宗周四位学人为关节点,勾勒宋明理学工夫论与“动”“静”之间纠葛的脉络,以呈现宋明理学工夫论总体基调如何由“静”趋于“动”“静”一体。
一、“主静”:周敦颐奠定了宋明理学工夫论的历史和逻辑起点
宋明理学工夫论的历史和逻辑起点是“主静”。这由宋明理学宗主周敦颐奠定。
周敦颐“主静”的工夫论与其本然“心体”定位为以“静”态主导息息相关。周敦颐之所以能处于“道学”宗主的地位,其原委除了自我摹画“太极图”奠定宋明理学的宇宙论的基础外,还在于他试图沟通天人,以为人的出场奠定基础。周敦颐特意拈出《中庸》之“诚”,以“诚”贯穿了“天道”和“人道”。“诚者,圣人之本。‘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诚之源也。‘乾道变化,各正性命’,诚斯立焉,纯粹至善者也。”[1]13-14如《中庸》般,周敦颐将“诚”定位为“天道”,而其定位的方式则不如《中庸》直白——“诚者,天之道”,而是在《周易》“乾”卦语境下加以言说。周敦颐对《中庸》“诚”的超越不仅表现于此,在“诚者,圣人之本”话语下,还表现于将“诚”从“天道”拉向“人道”。圣之为圣,在于是否与本然“心体”相契合;周敦颐进而将“人道”归之于“心”。本然“心体”有何特征?周敦颐这样形容:“寂然不动者,诚也;感而遂通者,神也。”[1]17周敦颐将本然“心体”分为本然、发用两个层面。承“天道”之“诚”而来的本然之“心体”的本然状态是“寂然不动”;本然“心体”发用则展现为“感而遂通”的“神”的状态。由此可见,周敦颐将本然“心体”定位为“静”态主导。既然本然“心体”居“静”,那么为学的工夫便只能是“主静”:“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立人极焉。”[1]6作为儒者,周敦颐将人道之准则——“人极”归结为“中正仁义”。如何臻于“中正仁义”?周敦颐所构想的具体路径是“主静”。“居静”浸染有佛、老枯寂之色彩,为了避免他人佛、老之訾议,周敦颐将“主静”诠释为“无欲故静”,力图以“无欲”替代“居静”。
“无欲”,在儒门内自有渊源。亚圣孟子就曾云:“养心莫善于寡欲。”(《孟子·尽心下》)周敦颐发挥孟子“寡欲”思想:“予谓养心不止于寡焉而存耳,盖寡焉以至于无。无则诚立、明通。诚立,贤也;明通,圣也。是圣贤非性生,必养心而至之。”[1]52在周敦颐看来,圣贤非先天而生,而待于后天之工夫。后天之工夫即是“寡欲”。“寡欲”,在周敦颐看来,只是工夫的起点;“寡欲”需要发展到“无欲”。臻于“无欲”,“诚”由是而立“明”由是而通。“诚”立,则为“贤”;“明”通,则为“圣”。
值得留意的是,周敦颐视域下的“无欲”之“静”非“动”“静”对待之“静”,而是毫无物欲熏染的心境。为了进一步表彰“无欲”之“静”的心境,周敦颐虚拟了下面一段对话:“‘圣可学乎?’曰:‘可。’曰:‘有要乎?’曰:‘有。’‘请问焉。’曰:‘一为要。一者无欲也。无欲则静虚、动直,静虚则明,明则通;动直则公,公则溥。明通公溥,庶矣乎!’”[1]31周敦颐坚持“圣可学”,将成圣的大门向所有的学人开放,而非将其视为少数学人的专利。虽然承认圣可学,但学依赖于特定路径,即成圣的具体工夫法门。周敦颐将这一具体工夫法门归结于“一”。所谓“一”,就是前所言的“无欲”。“无欲”,佛教多由是用功;为了避免佛教之嫌之讥,周敦颐没有纠缠于“无欲”本身的诠释,而是将“无欲”引向两种状态:一是无事之“静”,一是有事之“动”。在“无欲”的引领下,“静”趋于“虚”,“动”趋于“直”。由此,“静”“虚”趋于“明”“通”,“动”“直”趋于“公”“溥”。在“静”“动”双向用功下,心体臻于“明”“通”“公”“溥”的境界。达此境界,为学便臻于终极点。
周敦颐尽管以“无欲”置换“居静”,但仍无法掩饰其思想“主静”之底色。周敦颐思想“主静”之底色奠定了整个宋明理学工夫论的历史和逻辑起点。
二、“动”“静”相贯用功:朱熹之创见
由于“虚静”带有佛、老色彩,后来的宋明理学家一方面多主张“静中用功”,另一方面又多对“虚静”有所忌惮。周敦颐弟子二程,特别是程颐为此将“虚静”修正为“敬”。“敬则自虚静,不可把虚静唤做敬。”[2]157朱熹承程颐之脉,发扬了程颐“主敬”的工夫法门,并进而在“敬”之工夫法门中实现“动”“静”的相贯用功。
如前所言,周敦颐将本然“心体”分为本然、发用两个层面。然而周敦颐工夫的着力点还是在于本然层面,发用层面的工夫则完全建基于本然层面,自身则在工夫视域之外。随着《中庸》浮出历史的地平线,程颐则承《中庸》之脉,将“心体”的状态分为“未发”“已发”。于是在程颐工夫论的视域下,“未发”固然是工夫的着力点,“已发”亦不可不谓之为工夫着力点。程颐这样表述“未发”“已发”时的各自工夫:“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2]188在“未发”时以“敬”的方式涵养,在“已发”时以“格物”方式察识。这在宋明理学工夫演绎史具有重要的意义。首先,“动”首次进入宋明理学工夫论的视域。如前所述,理学宗主周敦颐力倡于“静”中用功,“动”则在其视野之外。程颐则首次将“动”与“静”并置,认为两者同是工夫的着力点。其次,“动”时工夫法门定之为“敬”。在先秦,“敬”是儒门普通伦理规范之一,而忌于佛、老之“虚静”,程颐特意拈出“敬”,以取代“静”。于是“敬”从普通伦理规范一跃至“动”时专门性工夫法门。
不论“理”“气”关系,还是工夫论,朱熹均承袭程颐。就工夫论而言,朱熹不是简单地承袭程颐,而是在承袭的基础上进行超越。朱熹所承袭的是“动”“静”分而用功,并以“敬”作为“静”时涵养工夫;超越的是以“敬”贯通“动”“静”。
朱熹转向程颐之学,还是有着曲折的过程。朱熹曾这样表述其早年对本然“心体”探索的心路历程:“余蚤从延平李先生学,受《中庸》之书,求喜怒哀乐未发之旨,未达而先生没。余窃自悼其不敏,若穷人之无归。闻张钦夫得衡山胡氏学,则往从而问焉。钦夫告余以所闻,余亦未之省也,退而沉思,殆忘寝食。一日,喟然叹曰:‘人自婴儿以至老死,虽语默动静之不同,然其大体莫非已发,特其未发者为未尝发尔。’自此不复有疑,以为《中庸》之旨果不外乎此矣。”[3]朱熹早年业师乃李延平,李延平从“喜怒哀乐”之“未发”指点朱熹,然而朱熹未能契于李延平的教诲。经过多方探索和经年苦思,朱熹意识到:日用间“语默动静”莫非“已发”,所谓“未发”,只是思虑未萌而已。
相对于业师李延平工夫着力点在于“未发”,此说已将工夫着力点从“未发”转向“已发”。此“已发”时的工夫便是湖湘学派的“先察识,后涵养”之日用间的察识。然而朱熹旋即觉察到湖湘学派“先察识,后涵养”工夫法门仍存在着罅漏:“《中庸》未发、已发之义,前此认得此心流行之体,又因‘程子凡言心者,皆指已发而言’,遂目心为已发,性为未发。然观程子之书,多所不合,因复思之,乃知前日之说,非惟心、性之名命之不当,而日用功夫全无本领,盖所失者不但文义之间而已。”[4]3130经日用间的察识朱熹已体察到天地间莫非心体之流行。这一对“心”的认知体现了湖湘学派的“性体心用”的“心”“性”观。对照于程颐凡言“心”皆属“已发”,朱熹认为其间存在着扞格。问题的机枢尚不在于此,更在于若认可这一“心”“性”观,则日用间临事可体察端倪,未临事则于何处用功?朱熹认为这便是湖湘学派“先察识,后涵养”工夫法门的罅漏。
为了弥补这一罅漏,朱熹进而提出:“然未发之前不可寻觅,已觉之后不容安排,但平日庄敬涵养之功至,而无人欲之私以乱之,则其未发也,镜明水止,而其发也,无不中节矣。此是日用本领工夫。至于随事省察,即物推明,亦必以是为本。而于已发之际观之,则其具于未发之前者,固可默识。故程子之答苏季明,反复论辩,极于详密,而卒之不过以敬为言。又曰:‘敬而无失,即所以中。’又曰:‘人道莫如敬,未有致知而不在敬者。’又曰:‘涵养须是敬,进学则在致知。’盖为此也。向来讲论思索,直以心为已发,而日用工夫,亦止以察识端倪为最初下手处,以故阙却平日涵养一段工夫,使人胸中扰扰,无深潜纯一之味,而其发之言语事为之间,亦常急迫浮露,无复雍容深厚之风。盖所见一差,其害乃至于此,不可以不审也。”[4]3131既然“未发”之前不可寻觅,“已发”之后不容安排,那么工夫只能落实于平日(“未临事”)时涵养。这就是说,弥补湖湘学派工夫罅漏的方式是“未临事”时进行涵养。通过这一涵养,“未发”之心体则如明镜、止水般如如不动;“未发”如是,“已发”则无不中节。从此出发,朱熹认为湖湘学派“先察识,后涵养”工夫必依此为本。至于如何涵养?朱熹还是回到程颐“敬”之工夫法门。从“敬”之工夫法门,朱熹进而认为湖湘学派日用间工夫仅止于察识“端倪”,平日则由于缺乏一段涵养工夫,胸中亦无醇厚纯一之感。及其发之于语默事为之间,言行亦常就于急迫浮躁之中,没有了从容不迫的风度。
未临事时进行涵养,临事时“格物”以“穷理”。这就是说,经过不断探索与调整,朱熹工夫论还是归于程颐“涵养须用敬,进学在致知”工夫一路。不过朱熹不是完全承袭程颐这一工夫法门,而是在承袭的基础上进行了超越。超越的层面主要表现于以“敬”贯通“动”“静”,从而实现“动”“静”的相贯用功。
首先,相对于程颐,朱熹提升了“敬”在整个工夫体系中的地位。程颐言“敬”,还是在“涵养须用敬”的语境下加以倡导,而朱熹则将其提升到在整个工夫体系中处于首要地位:“敬之一字,真圣门之纲领,存养之要法。”[5]210“敬字工夫,乃圣门第一义,彻头彻尾,不可顷刻间断。”[5]210朱熹将“敬”定位为“圣门之纲领”“圣门第一义”,由此可见,对于“敬”字工夫,朱熹对之表彰,可谓不遗余力。其次,相对于程颐涵养(“静”)“格物”(“动”)分而用功,朱熹则力图贯通“动”“静”,以实现“动”“静”的交互用功。虽然如程颐般主张“动”“静”分别用功,未临事之“静”时以“敬”加以涵养、临事之“动”时以“进学”之“格物”加以体察,然而朱熹亦清醒地意识到未临事之“静”、临事之“动”不可间断,两者统之于一“心”,不可绝对地分而隔之。由是朱熹认为涵养、“进学”当相贯用功:“主敬者存心之要,而致知者进学之功。二者交相发焉,则知日益明、守日益固。”[6]如何在现实的为学中实现相贯用功?朱熹这样回答:“‘敬’字通贯动静,但未发时则浑然是敬之体,非是知其未发,方下敬底工夫也。既发则随事省察,而敬之用行焉,然非其体素立,则省察之功亦无自而施也,故敬义非两截事。‘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则此心卓然,贯通动静,敬立义行,无适而非天理之正矣。”[7]在此段话语中,朱熹以“未发”为“敬”之体,以“已发”为“敬”之用,于是在“敬”的提挈下,朱熹实现了“动”“静”的贯通,即“动”“静”的相贯用功。
三、王阳明:由“静”转“动”
朱熹虽极力贯通“静”时涵养、“动”时进学,然而不可否认两点:一是“动”“静”二时依旧分别用功;二是相对于“动”时“进学”,朱熹更偏重于“静”时涵养,“静”时涵养不无在导引着“动”时“进学”。如何打破“动”“静”的二分,以至将工夫从“静”导向“动”,尚待明代“心学”的引领者王阳明的努力。阳明如何实现这一目标?这须历时性地审视阳明为学历程,考察其如何于“静”中用功,进而对“静”中用功有所疑虑,转而于“动”中用功,从而确立其独特的工夫论:“静”“动”合一,以“动”为主。
“龙场悟道”是阳明为学生涯的分水岭,经由“龙场悟道”,阳明方优入圣域。阳明如是于龙场悟“道”:“日夜端居澄默,以求静一;久之,胸中洒洒。……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8]1354阳明龙场所悟之“道”乃“道”并不在外在事物中,而就在于一己之“心”中。悟“道”之路径乃“静坐”。“静坐”乃典型“静”之工夫法门,这表明就工夫论而言,阳明“龙场悟道”仍承其时儒家主流工夫法门——“静”中用功。不过相对于其时其他儒者,阳明从事“静”中用功时,逐渐意识到这一工夫法门可能存在着流弊,于是在致得“良知”后,转而主张“动”中用功。而这一工夫着力点的转变与他对“心体”新的认识有关。
正德八年(1513 年),阳明至滁州督马政。其时就有不少学人游学于阳明身旁。第二年(1514年)阳明升任南京鸿胪寺卿。有学人从滁州追随阳明至南京,并言于阳明:“自滁游学之士多放言高论,亦有渐背师教者。”听闻此语,阳明不禁感喟:“吾年来欲惩末俗之卑污,引接学者多就高明一路,以救时弊。今见学者渐有流入空虚,为脱落新奇之论,吾已悔之矣。”[8]1364“高明一路”,显然是就“静”中用功而言。在滁时,为了对治学人之“心”走作于外,阳明姑就“静坐”相教,不想受教者由此而就于释教“空虚”之中,甚至发出惊世骇俗之论。通过这一感喟可见,阳明并不反对“静”中用功,然对“静”中用功可能的流弊——流于“空虚”——不能不持警惕。
阳明不仅体察到“静”中用功可能存在着“空虚”流弊,而且还觉察到若缺乏“动”中一段功夫,为学便会有所缺陷。弟子陆澄亦曾于“静”中用功,并就“静”中用功所带来的困惑就教于阳明:“静时亦觉意思好,才遇事便不同。”陆澄的困惑在于:“静”中用功时,“心体”澄然,身心愉悦,然而在日用酬酢周旋时,意念纷飞,“心体”不免又扰扰。针对陆澄这一为学困惑,阳明如是教诲:“是徒知静养而不用克己工夫也。如此,临事便要倾倒。人须在事上磨,方立得住。”[8]14阳明一针见血地指出陆澄为学所以有此困惑,在于只知于“静”中用功,却忽略“动”中用功。职是之故,阳明在“静”中工夫——“静养”之外,加了段“动”中工夫——“克己”。正是由于缺乏“动”中“克己”,日用间酬酢周旋,“心体”未免为事所牵引。进而阳明指出学人为学应于事上磨炼,方能立身于世。
阳明一生思想有两次飞跃:“龙场悟道”是阳明思想的第一次飞跃,“致良知”是阳明思想的第二次飞跃。“龙场悟道”的意义在于打破“内”“外”的间隔,从而将万物置于一“心”之中。“致良知”意义何在?迄今为止,学界仍旧语焉不详。在笔者看来,假若“龙场悟道”谓之为“静”之悟,那么不论就其致得“良知”之机缘——“宸濠、忠、泰之变”,还是其底色①“‘行’是致良知的一个内在的要求和规定。”(陈来:《有无之境——王阳明哲学的精神》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第168 页。),“致良知”可谓之为“动”之悟。正是在这一“动”之悟中,阳明彻底将工夫着力点从“静”引向“动”。
宋明理学工夫论与“心体”观是关联在一起的。阳明工夫的着力点逐渐从“静”转向“动”,这与阳明对“心体”的理解有着密切关联。朱熹是理学集大成者,在“理学”体系的支配下,朱熹思维模式展现为“体”“用”二分式,其“心”“性”模式亦不外乎此,即“心统性(‘未发’)情(‘已发’)”。欲走出朱子学思想体系,必须打破“体”“用”二分思维模式,于是阳明选择“心”“性”作为突破口。在“心”“性”领域中,阳明如何消解“体”“用”二分“心”“性”模式?首先,阳明强调本然“心体”本为一体,“体”“用”之划分乃画蛇添足。朱熹的“心”“性”观可表述为“心统性(‘未发’)情(‘已发’)”,“性”(“未发”)“情”(“已发”)无不在对应着“体”“用”,即在朱子的“心”“性”观中,“体”(“未发”)和“用”(“已发”)严格区分,不容混淆。阳明则对将“心体”划分为“未发”“已发”不以为然。有弟子叩问何为“未发”“已发”,阳明这样回答:“只缘后儒将未发已发分说了,只得劈头说个无未发已发,使人自思得之。若说有个已发未发,听者依旧落在后儒见解。若真见得无未发已发,说个有未发已发,原不妨,原有个未发已发在。”[8]130在阳明看来,体悟本然“心体”方是为学的机枢,至于所谓“未发”“已发”,若体悟到本然“心体”,则不妨说“未发”“已发”;若未体悟到本然“心体”,“未发”“已发”则只是个话头而已。这就是说,阳明更为关心的是“心体”的发明与否,至于将“心体”划分为“未发”“已发”,并无益于发明本然“心体”,反而可能是画蛇添足。其次,利用“体用一源”来消解“体”“用”二分。“体”“用”是宋明理学常用的一对范畴,阳明还试图在“体”“用”范畴体系内消解“体”“用”二分。在“体”“用”二分的视域下,“体”主“用”辅是“体”“用”关系的主要模式。“体用一源”是儒家“体”“用”体系中的重要话语之一,其打破了“体”主“用”辅的模式,通过“体”“用”同出于一源,而强调“体”“用”之间的平等并立。阳明敏锐地觉察到“体用一源”的特殊蕴意,于是不禁就此加以发挥:“不可谓‘未发之中’常人俱有。盖‘体用一源’,有是体即有是用,有‘未发之中’,即有‘发而皆中节之和’。今人未能有‘发而皆中节之和’,须知是他‘未发之中’亦未能全得。”[8]20阳明从正反两个层面来说明“体用一源”。正面是“未发”趋于“中”则“已发”必处于“中”,反面是“已发”未趋于“中”则说明“未发”未处于“中”。
“体”(“未发”)和“用”(“已发”)关涉着“心体”“动”“静”,走出“体”“用”二分的“心体”后,阳明又是如何处理“心体”“动”“静”的呢?弟子陆侃就此而问:“先儒以心之静为体,心之动为用,如何?”阳明这样回答:“心不可以动静为体用。动静,时也。即体而言,用在体,即用而言,体在用:是谓‘体用一源’。若说静可以见其体,动可以见用,却不妨。”[8]36阳明断然拒绝依据“动”“静”将本然“心体”划分为“体”“用”,“动”“静”乃时间之境遇,而本然“心体”则在“体用一源”——即“体”而见“用”、即“用”而见“体”的语境下超越了时间之境遇。至于由“静”体验到“心”之“体”、由“动”体验到“心”之“用”却不妨。
超越时间之境遇的本然“心体”,意味着超越“动”“静”之间隔,实现了“动”“静”之贯通。如何实现“动”“静”之贯通?阳明回到《周易·系辞上》:“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与于此?”“易”,乃“于穆不已”之天道之表征。于此《系辞上》作者指出“于穆不已”之天道所以神妙不已,天道的本然状态是“寂然不动”,然其发用后却“感而遂通”。到了北宋,程颐则将原本天道之“易”的“寂然不动”“感而遂通”特质用到对“心”的形容上:“心一也,有指体而言者,寂然不动是也。有指用而言者,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是也。”[2]609“心体”有“体”有“用”,“体”即“寂然不动”,“用”即“感而遂通”。阳明承程颐之语脉,同样以“寂然不动”“感而遂通”来勾勒“心”:“人之本体常常是寂然不动的,常常是感而遂通的。未应不是先,已应不是后。”[8]139同样是以“寂然不动”“感而遂通”来勾勒“心”,然而程颐与阳明在不同的向度下进行论述。程颐是在“体”“用”二分的向度下论述,阳明则在本然“心体”的向度下论述。前者论述,“体”“用”二分,意味着“心”被划分为“动”“静”两橛;后者论述,本然“心体”浑然一体,“体”“用”不二,意味着“动”“静”相互贯通、互为一体。
为了进一步阐明“动”“静”相互贯通、互为一体这一特质,阳明还不忘加一句:“未应不是先,已应不是后。”“未应”相应于“未发”,“已应”相应于“已发”。通常语境“未发”在先,“已发”在后,阳明则打破这一通常语境,指出“未发”并不在先,“已发”并不在后。如何把握阳明这一对“未发(‘动’)”“已发(‘静’)的独特理解”?在另一处阳明作出了回应。有一弟子对阳明“未发”“已发”无前后之分有所领悟,故叩问于阳明:“未发未尝不和,已发未尝不中,譬如钟声,未扣不可谓无,既扣不可谓有。毕竟有个扣与未扣,何如?”该生回到《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认为“未发未尝不和”,“已发未尝不中”。为了能形象地表述上述的观点,该生举了钟声的例子。未扣钟时,不可谓钟声就无;扣过钟,不可谓钟声就有。毕竟钟声的有无取决于扣与未扣。弟子钟声之喻将钟声之有无,归之于扣与未扣,阳明并不认同,从而就着钟声之喻,进而教诲该弟子:“未扣时原是惊天动地,既扣时也只是寂天寞地。”[8]130阳明跳出弟子的扣与未扣,回到钟声本身,指出未扣时钟声本就响彻天地,已扣时钟声本就寞然于天地间。显然相对于弟子的钟声之喻,阳明的钟声之喻,更恰当地呈现了“未发(“静”)”“已发(“动”)”之间的相互贯通、互为一体的关系。
阳明不仅在为学实践中体察到“静”中用功可能存在着流弊,由是转向“动”中用功,从而扭转了宋明以来工夫“静”之底色,而且还试图在“心体”“体”“用”层面上实现“动”“静”的相互贯通。这一相互贯通意味着三点:一是相对于既往理学家,阳明这里所言之“动”“静”,已超越工夫视域,已进入“心体”视域。这在无形中改变了“心体”“静”之底色。二是“心体”虽分于“动”“静”,然阳明以“体”“用”贯通之。三是“动”“静”不再是相对的,而是相关贯通的,“动”中涵“静”,“静”中涵“动”。
四、刘宗周:以“动”贯“静”
如前所云,在宋明理学工夫体系中,“静”是工夫的基调。基于“静”中用功可能伴随着流弊,阳明主动将工夫着力点从“静”调向“动”,由是整个宋明理学工夫的基调亦得以改变,即逐渐从“静”的底色转向“动”的底色。然而就工夫论背后的“心体”而言,“静”仍然是其主色调,工夫论欲彻底从“静”转向“动”,还有待于“心体”本身由“静”转向“动”。这一步的迈出,还待明儒殿军刘宗周。
在《太极图说》中,周敦颐开宗明义:“无极而太极”。周敦颐在“太极”前冠之以“无极”,这就给后世学人无限的诠释空间。刘宗周则在“生”的场域下诠释“太极”:“太极之妙,生生不息而已矣。”[9]230在对“太极”全新的诠释下,刘宗周奠定了其整个思想的基调——“生”。“生”,于儒门内,乃老生常谈,儒者常以“鸢飞鱼跃”形容“生”的无限生机和蓬勃活力。刘宗周则跳出这一樊篱,转而在“动”“静”的语境下重新诠释“生”。
为了彰显这一崭新“生”的范式,刘宗周引入原属于天象范畴的“天枢”。孔子曾这样表述其为政以“德”思想:“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刘宗周就此而发挥:“天一气周流,无时不运旋,独有北辰处一点不动,如磨心车毂然,乃万化皆从此而出,故曰‘天枢’。”[10]277刘宗周没有接着孔子为政以“德”的话语而言,而是就着“天枢”而转入“动”“静”的工夫论语境。刘宗周承认天空间万象一“气”运化,周流不已,然而在运化不已的天象中,有一处却凝然不动,天象运化由是而出。这恰如有了止于所止的车毂,车轮方运转不已。这一凝然不动处便是“天枢”。刘宗周之所以煞费苦心地假借孔子话语,其所欲表达的便是其心目中的“静”并非绝对静止之“静”,而是蕴含着无限生机,此“静”可谓即“静”即“动”,与“动”互为一体。
当然刘宗周用意非在于天象本身的“动”抑或“静”,而是就着天象之“动”“静”言“心体”之“动”“静”。“一敛一发,自是造化流行不息之气机,而必有所以枢纽乎是,运旋乎是,则所谓天枢也,即所谓独体也。今若以独为至静之体,又将以何者为动用乎?”[11]一“气”流行于天地间,而“气机”一敛一发之枢纽在于“天枢”。刘宗周别出心裁地将这一“气机”置于人之一己“心体”之中。正如“天枢”之“静”与“动”互为一体,“心体”亦不可言之为寂然之“静”。对于误以为“心体”为“静”,刘宗周不禁反诘:若以“心体”为“静”,何者为“动”?基于“心体”的“静”中涵“动”,刘宗周认为“心体”不可直接言之为“动”抑或“静”:“心体本无动静,动静者,所乘之机也。”[9]454可见,“动”“静”与其说是对“心体”本身的描述,毋宁说是对“心体”运动状态的勾勒。
在刘宗周的思想体系中,“心”“理”本一,在外言之为“理”,在内言之为“心”。在“天理”与“心体”相互映衬中,刘宗周表达“心体”“动”“静”间的微妙关系:“动中有静,静中有动者,天理之所以妙合而无间也。静以宰动,动复归静者,人心之所以有主而常一也。故天理无动无静,而人心惟以静为主。以静为主,则时静而静,时动而动,即静即动,无静无动,君子尽性至命之极则也。”[9]377由于“动”“静”相互渗透,所以就“天理”而言,“动”“静”妙合无间。“天理”只是话头,言及“天理”后,刘宗周话语一转,又回到“心体”。在刘宗周看来,“心体”的特质在于“静”主导着“动”,“动”复归于“静”。在“动”“静”相互回复中,“心体”常主于一处。基于“动”“静”妙合无间,“天理”不可言之为“动”抑或“静”。“心体”虽以“静”为主导,然而其乃徇时而“动”、而“静”。这一视域下的“动”“静”关系,可谓之“动”“静”相即,亦即“动”“静”无间。为了表彰“动”“静”相即这一“心体”观,语末刘宗周还不忘强调君子尽“性”至“命”不外乎对“心体”这一“动”“静”微妙关系的把握。
在儒门内,“心体”与工夫是关联在一起的。刘宗周在“心体”的“动”“静”相即的引领下,将发明“心体”的工夫法门定位为“动”。“先生(刘宗周)宗旨为‘慎独’。”[12]39“始致力于主敬,中操功于慎独,而晚归本于诚意。”[12]173可见“慎独”是刘宗周的工夫
“慎独”之“慎”、“诚意”之“诚”,均指涉涵养;“慎独”之“独”、“诚意”之“意”指涉的均是“生”。“慎独”抑或“诚意”,皆是涵养工夫法门,涵养着本然“心体”所蕴之“生”。涵养本然“心体”所蕴之“生”无间于“动”“静”。
刘宗周无间于“动”“静”涵养“心体”的工夫法门,真正实现了《周易·复卦》,初九阳爻,一阳来复,其余五爻皆阴爻。《周易·复卦·彖辞》云:“复,其见天地之心乎!”宋初程颐就曾对时人将“复,其见天地之心乎!”理解为“至静能见天地之心”明确表示不认同,并进而具体给出不认同的原委:“‘复’之卦下面一画,便是动也,安得谓之静?自古儒者皆言静见天地之心,唯某言动而见天地之心。”[2]201相对于时人主张“静”以见“天地之心”,程颐借着《复卦》大胆地倡导“动”以见“天地之心”。令人惋惜的是,程颐《复卦》这一创见只是空谷足音,知音者待于明末刘宗周。刘宗周这样诠释《复卦》“动”以见“天地之心”:“盖动可以见天地之心,而静可以体天地之心也。动见天地之心,动而非动也;静体天地之心,静而非静也。非动非静,亦动亦静,即动即静,其三才之至奥乎?”[10]105在承认“静”中固然可以体察到“心体”后,刘宗周亦指出“动”中亦不可谓不能体察到“心体”。在点出“动”中如“静”中亦可体察到“心体”后,刘宗周继续点出“天地之心”的特质。程颐是在弟子与其对话题中展开“动”以见“天地之心”。当程颐表述完上述话语后,弟子继续追问:“莫是于动上求静否?”程颐如是回应:“固是,然最难。释氏多言定,圣人便言止。”[2]201尽管程颐并不认同弟子“心体”是绝对枯寂之“静”,而是“止”于一处之“静”。然而不可否认的是,“止”于一处之“静”仍染有“静”之色彩。相对于程颐“动”以见“天地之心”之“心”乃“静体”之“心”,刘宗周则强调“动”以见“天地之心”之“心”不可谓“动体”之“心”,“静”以见“天地之心”不可谓“静体”之“心”。这表明不论“动”,抑或“静”,所体之“心”超越“动”“静”本身,可谓之为即“动”即“静”、非“动”非“静”。这一即“动”即“静”、非“动”非“静”者,无乃不就是天、地、人的奥义——“生”。其实“天地”本无“心”,以“生”为“心”。
尽管阳明激烈倡导“动”中用功,然而由于无法掩饰其“心体”本身“静”的底色,阳明“动”之工夫法门仍羁绊于“心体”之“静”。在“动”“静”相互贯通下,刘宗周思想体系中“心体”则趋于“动”。在“动”的“心体”引领下,刘宗周工夫亦摆脱“静”之羁绊,“动”亦成为其工夫视域的主要色彩。当然,刘宗周这一“动”之工夫法门不再与“静”之工夫法门相对,而是“动”“静”相互贯通、互为一体之“动”之工夫法门。
如前所云,宋明理学要义无外乎本然“心体”的探析及发明本然“心体”的工夫法门。宋明理学家“心体”观各具风采,工夫论各呈其风姿。本然“心体”的发明逐渐由朦胧趋于清晰,由简练趋于缜密。而对应的工夫由周敦颐的主“静”演化为朱熹的“动”“静”相贯用功、王阳明的“静”“动”合一,最后是刘宗周的以“动”贯“静”。宋明理学工夫完成了由主“静”到主“动”的历史进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