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马克思哲学与谢林哲学的思想异同──以黑格尔哲学批判为例
2022-02-26廖兴兴
廖兴兴
(中南财经政法大学 哲学院,武汉 430073)
众所周知,在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中,马克思与德国古典哲学具有“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正因如此,无论是以往的卢卡奇、马尔库塞、伊波利特与施密特等人,还是当今的诺曼·莱文、肖恩·塞耶斯、多米尼克·洛苏尔多、特雷尔·卡弗、戴维·麦克莱伦等享誉世界的马克思主义研究专家,都非常重视马克思与德国古典哲学关系的研究。然而在大多数情况下,德国古典哲学只是被看作少数几位哲学家——康德、费希特与黑格尔——的代名词,相关的研究也仅仅是围绕这几位哲学家展开。譬如,在20世纪早期兴起的康德与马克思关系的探究;从1923年卢卡奇的《历史与阶级意识》出版以来对关于马克思与黑格尔之间关系的探讨;以及近年来,洛克莫尔的《费希特、马克思与德国哲学的传统》的出版使马克思与费希特的关系开始受到关注。
而对于马克思与德国古典哲学中的“另一架马车”——谢林之间关系的研究,尽管国外的谢林研究专家曼弗雷德·弗兰克(Manfred Frank)与瓦尔特·舒尔茨(Walter Schulz)两人指出马克思与谢林的思想之间存在某种关联,(1)按照德国著名的谢林研究专家弗兰克的说法,晚期谢林的思想对费尔巴哈和恩格斯产生了直接的影响,对马克思则产生了间接的影响,甚至认为马克思对谢林的批判源自谢林。参见Manfred Frank, Der unendliche Mangel an Sein. Schellings Hegelhritih und die Anf nge der Maraschen Dialehtih, München: Wilhelm Fink Verlag, 1992;转引自谢林.近代哲学史[M].先刚,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译者序言。但是在国内学术界却鲜有人问津,直到今天还未被真正地触及。原因在于:第一,马克思本人在其著述中并没有对谢林有过正面的阐述,根据诺曼·莱文的说法,谢林的任何思想从未进入过马克思的思想内部;[1]第二,恩格斯在提及德国社会主义继承的优良传统时,只字未提谢林;第三,在形式主义(非此即彼)思维方式的影响下,人们一般认为马克思与谢林的哲学是绝对对立的。事实上,当我们由形式逻辑上升到辩证逻辑,超越非此即彼的知性思维的同时深入比较马克思与谢林的文本,能在两人看似绝对对立的关系中发现思想共性,或者说愈来愈会发觉两人思想异中有同。对比研究的路径一般而言具有两种:一种方式是将要讨论的方面都排列出来,但实际上在一篇文章中不可能讨论清楚所涉及的全部思想议题,因而本文退而求其次,采取另一种方式,即选择最能表征他们对相同思想议题作不同表述的一个文本进行比较性分析,这种比较方式将有助于限定讨论的范围与比较的深入。遵循后一种方式,本文通过《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与《近代哲学史》这两个文本的对比研究,尤其是以马克思与谢林对黑格尔的批判这一重要枢纽,试图管窥马克思与谢林哲学思想的一般差异与同一性。
一、马克思与谢林思想差异的具体表现
一般地说,寻找两人的思想差异比较容易,因为每个人面临的时代环境、个人经历、性格特质的不同都决定其思想理论的差异,这种差异可以被我们一眼直观到,因此当我们谈起马克思与谢林的关系时往往首先想到的是差异。毋庸置疑,马克思在《手稿》中的思想与谢林在《近代哲学史》中的思想存在诸多差异,这不仅表现在两人面临不同的理论背景,而且体现在两人具有不同的哲学立场与价值指向,同时还体现在两人在对黑格尔批判时针对的核心文本不同并由此得出了截然相反的结论。
第一,马克思与晚期谢林面临的理论背景不同。晚期谢林一方面批判继承了费希特提出的体系范畴的推演,即自我设定自我与自我设定非我的双重面向;另一方面则是在与黑格尔的直接交锋中形成其整个理论建构,他不仅在黑格尔哲学的影响下将哲学区分成否定哲学和肯定哲学,而且其整个的创世理论都是在与黑格尔的争论中形成的。[2]143-144而马克思在《手稿》中的理论背景则与谢林完全不同。首先,在《手稿》中,费尔巴哈人本学唯物主义与运用“主谓颠倒”的方法揭露人在神圣形象中的异化,对马克思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其次,马克思承继了从洛克一直到李嘉图所提倡的劳动价值论,批判资产阶级将私有制看作永恒的自然状态;最后,马克思批判继承了黑格尔辩证法历史生成(运动)的原则。在神学家波墨的影响下,黑格尔认为在物质里面已经隐含着一种能动的东西。在黑格尔的影响下,马克思进一步认为运动不光是机械运动,而且是生命运动,正如波墨所说,生命是一种内在的痛苦,一种内在的自相矛盾、自我折磨,或者自我否定。[3]在这三重理论背景的作用下,马克思对哲学问题的探索逐渐转移到“物质的生活关系”上,不仅同古典经济学的批判,而且同工业资本主义现实的分析联系在一起。缘此,我们不难理解马克思为何在《手稿》中提出“异化劳动”“对象性活动”等概念。
第二,马克思与谢林在对黑格尔哲学批判时所基于的哲学立场不同。马克思在《手稿》中业已从德国观念论的体系中超拔出来,即基于唯物主义立场对黑格尔进行批判,而谢林对黑格尔的批判仍局限于德国观念论的范围之内。谢林在《近代哲学史》中不仅指责黑格尔将概念当作一切,而且认为黑格尔的逻辑学对现实世界一无所知,没有任何能够触动现实的东西,同时指出黑格尔所谓的绝对精神的外化不是一个现实的世界。谢林对黑格尔逻辑体系的批评似乎会让我们觉得谢林不是一个观念论者,而更像是从“现实出发”批判黑格尔哲学从“纯粹存在”(抽象物)开始。但事实是,“谢林并不是一个从现实的、具体的东西,即一个应当存在于思想之外的——现实的具体的东西始终会被进一步具体地规定成这个样子的——东西出发的,而是从‘存在者’、从理性出发的。所以说,谢林还始终停留在哲学中,或者更进一步说,停留在观念论的哲学中”[2]136。而马克思则不同,他在《手稿》中业已转向唯物主义立场。马克思在1837年致父亲的信中开始转向现实寻求观念,在《博士论文》中更进一步,认为哲学应该积极地对待现实,认真回应来自现实的挑战。1842年,马克思针对社会现实问题,追溯背后的政治原因和社会原因并基于利益原则分析社会的矛盾与斗争。马克思尽管此时的思想依然带有黑格尔思辨的唯心主义的印记,但已然表露出向唯物主义转变的迹象。在《论犹太人问题》中,马克思提出犹太人的解放要回归到现实社会的政治解放,即是说,解决宗教问题要从产生宗教问题背后的社会现实着手,而不是简单地归结为宗教本身。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物质利益难题”促使马克思寻求新的理论出发点——市民社会。后来受费尔巴哈人本学唯物主义的影响,马克思逐渐从黑格尔唯心主义的国家理性观转向唯物主义的立场,并由此对市民社会展开了深入的剖析。如果说谢林对黑格尔的批判仅限于理性范围之内的话,那么,马克思哲学已经将讨论的对象引向了理性存在的社会基础,即对社会存在本身进行批判和探讨,这是一种深刻的哲学前提批判。即是说,马克思哲学不是停留于理解世界发生的事情,仅仅将人类经验把握为一系列的概念与语词,而是以坚实的经济学理论为依托,从主体与客体相互作用的实践活动出发诉诸改变世界。
第三,马克思与谢林的理论旨趣的不同。普鲁士官方将晚期谢林邀请回柏林大学的目的,就是要求其肃清黑格尔哲学中蕴含的革命浪漫主义精神,从而维护普鲁士官方的利益。借用阿尔都塞的说法,晚期谢林哲学充当了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作用。马克思猛烈地抨击谢林在政治上展现的保守与反动,认为“谢林的哲学就是哲学掩盖下的普鲁士政治”[4]。与此相对,马克思在《手稿》中的立场业已从此前的民主主义转变为共产主义,诉诸无产阶级的利益,提出无产阶级代表全人类的利益。因此,我们可以看到马克思在《手稿》中对工人阶级极端悲惨处境的揭示。
第四,马克思与谢林由于理论背景与哲学立场的不同,以及两人在对黑格尔哲学进行批判时围绕的文本不同,他们得出了截然相反的结论。黑格尔的逻辑学阐述的是概念通过一系列的运动、发展与转化,从空无内容的最初规定(“纯粹存在”)过渡到另一个更高的抽象概念,最终显现为绝对精神的过程。黑格尔的逻辑学以“纯粹存在”为开端,并将这一开端规定为与主体无关的、纯粹客观意义上的开端,然后赋予“纯粹存在”一种内在的运动(有—无—变),并认为这是一个必然推进的过程。谢林在《近代哲学史》中以黑格尔的《逻辑学》为批判的靶心,不仅抨击《逻辑学》以“纯粹存在”作为哲学的开端,而且认为黑格尔的逻辑体系缺乏内在的发展动力。
具体来看,关于黑格尔以“纯粹存在”作为哲学的开端,谢林从三个方面进行了批判:首先,并非存在发现自己是“无”,而是我们发现它是“无”;其次,黑格尔未深入考察这一命题中“是”与“无”,而是把二者当作是自明性的前提;最后,“纯粹存在”和无也只不过是同一东西的不同表达,这一命题只不过是一种同语反复。至于黑格尔提出的“‘纯粹存在’尚且是无”在谢林看来也是同样不成立的,因为“‘纯粹存在’尚且是无”意味着“纯粹存在”自身就获得了规定,不再是一般意义上的存在,而是一种特定的存在,亦即一种潜在的定在,[5]162而这显然又和“纯粹存在”是无,即无任何规定性相矛盾。在谢林的学说体系里,作为运动着的东西仅仅是一个有可能成为客体的主体,并不完全是客体或主体,而是主客体之间的一种平衡,即主观与客观的纯粹自在的无差别。[5]155谢林认为在他自己的哲学中,主体立足的出发点是一个现实的对立,以此才能理解所谓的“提升”,而黑格尔的哲学所谓的出发点是一个纯粹的负能量、欠缺与空虚,不存在任何斗争,推进运动也是单调的与昏昏欲睡的。简言之,谢林认为自己的逻辑体系具有内在的发展动力,而黑格尔的逻辑体系是一种“对立的调和”,缺乏内在发展的动力。
与之不同的是,马克思在《手稿》中对黑格尔的批判主要围绕的文本是《精神现象学》,认为黑格尔的体系中具有内在发展的动力,强调辩证法是《精神现象学》的伟大成果,并继承了黑格尔将事物的产生当作一个过程的做法,且在此基础上提出了《手稿》中的核心概念——对象性活动。《精神现象学》论述的是具有内在生命的意识,经由感性确定性、自我意识、理性、与宗教等环节的一步步的发展,最终达到绝对知识的辩证发展过程。黑格尔所说的“绝对知识”并不是指关于世间万物的知识,也不是关于纯粹现象的知识,而是关于世界本身的知识。
马克思在《手稿》中对黑格尔哲学批判的大致思路是:首先,交代对黑格尔辩证法批判的必要性,在汲取费尔巴哈哲学和国民经济学的基础上,对黑格尔哲学体系展开了具体的批判,并且在继承——而不是改造颠倒——黑格尔辩证法积极因素的基础上,提出对象性活动。在马克思看来,《精神现象学》整个意识的进展运动完全是由意识的内在生命所推动,而不是通过外部力量强加的,“也就是那种已经不是向外部而是仅仅在自身内部进行的抽象思维运动,这就是说,纯思想的辩证法是结果”[6]205。我们知道,黑格尔在继承古希腊赫拉克利特的遗产与结合波墨思想的基础之上,强调大千世界的形成是一个过程,并由此提出了其辩证法思想,但其“阿喀琉斯之踵”在于仅仅将世界的形成过程理解为抽象的绝对知识的形成过程,而并没有真正地触及现实本身,这一点恰恰为马克思所发掘。马克思在《手稿》中明确地认为黑格尔辩证法最伟大的成果在于把人的产生当作他们的劳动过程的结果,同时也指明黑格尔仅仅看到了劳动的积极意义,所理解的劳动只是抽象的精神劳作。正是基于此以及结合费尔巴哈人本学唯物主义的基础上,马克思提出了对象性活动。向后展望马克思的相关文本,我们会发现黑格尔历史生成的过程性思想深深地影响了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建构。恩格斯指出,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不同于旧唯物主义的一个重要特点就在于其将世界理解为一个过程,理解为一个处在不断的历史发展中的物质。[7]在此意义上,马克思承认黑格尔哲学中具有内在发展的动力,这显然不同于谢林所认为的黑格尔逻辑体系缺乏内在的发展动力。
总的来说,马克思与谢林理论背景的不同决定了他们在对黑格尔批判时所依据的哲学立场、围绕的核心文本不同,进而使他们得出了截然相反的结论。
二、马克思与谢林思想同一性的具体体现
马克思与谢林的思想尽管在诸多方面存在着差异,但是不约而同地存在一些相同之处,即两人都辩证地看待黑格尔的概念,一致非难黑格尔的逻辑学向自然哲学的过渡,彰显了两人追求整体大全的思想;都面临着近代哲学向现代西方哲学转型的背景,同样对主体性问题进行了思考。
第一,两人既肯定了黑格尔概念的意义,又批评黑格尔仅仅停留于概念。由柏拉图奠定的西方文化有一个很重要的特征是强调概念的绝对重要性,即世界是由概念规定,人们以概念为中介把握现实,没有概念就没有一切。同样,黑格尔宣称自己的哲学是关于纯粹逻辑的哲学,哲学唯一且直接的对象是纯粹概念,他在《小逻辑》中明确提出把握对象即是意识着这个对象的概念。在《近代哲学史》中,谢林在德国观念论的范围内一方面褒扬黑格尔洞察到了哲学的纯粹逻辑的本性,即“他把那些被我的自然哲学隐藏在实在领域之内的逻辑关系原原本本地揭示出来”[5]154;另一方面则认为黑格尔退回到纯粹思维和纯粹概念的做法,将不可避免地导致其主张概念就是一切,真正的造物主也无非就是概念。
作为德国观念论一员的谢林理解黑格尔所谓的概念就是一切的观点,但是他不满黑格尔的地方在于黑格尔将概念看作是绝对圆满的东西。因为在谢林看来,概念作为理性的建构,其背后还蕴含前提(纯粹主体),即是说,概念不是绝对完满的东西,而是具有条件与前提。谢林进一步认为黑格尔先于一切现实性、自然界和时间的逻辑学,实际与现实世界相脱离。与谢林一样,马克思在《手稿》中立足唯物主义立场辩证地看待黑格尔的逻辑学:一方面肯定黑格尔用概念自身内部的运动代替僵化的抽象概念,认为如此一来整个世界被黑格尔描述为富有生机与活力的运动过程;另一方面强调自然界才是第一性的原因,反对黑格尔颠倒第一性的原因与第二性的原因,批判黑格尔将概念当作哲学唯一且直接的对象的做法,指责黑格尔将概念等同于扬弃了的现实,认为黑格尔的做法将使整个自然界重复抽象的逻辑概念,自然界的目的也无非是对抽象概念的确证而已,而实际上由“自我意识通过自己的外化所能设定的只是物性,即只是抽象物、抽象的物,而不是现实的物”[6]208。马克思在《手稿》中对黑格尔思想的评价与谢林对黑格尔概念的批评几乎如出一辙。
第二,马克思和谢林都非难黑格尔的逻辑学向自然哲学的过渡。正如施密特所指出的:“黑格尔的整个哲学中最离奇的、也最成问题的转化之一,是从《逻辑学》——它把纯粹理念作为终极之物——向《自然哲学》的转化,即从思想向感性的物质存在的转化。”[8]谢林把黑格尔上升到绝对精神的这样一个纯粹逻辑的过程,称作否定哲学或者叫作第一哲学,认为这种哲学不可能实现向自然哲学的过渡,自然界也处于存在单纯的可能性里面。首先,谢林认为黑格尔的逻辑学对现实世界一无所知,无法过渡到自然哲学,因为黑格尔的逻辑学并没有将自然包含在内。其次,在黑格尔的逻辑学中,绝对者是作为最终论证的结果,但在谢林看来,用绝对者这个词来表示终点是一个值得反省的做法,因为终点只是一种目的因,不会有任何未来,不能造成任何的开端,因而这样一来,它就无论如何不能又是自然哲学的本原。最后,黑格尔所谓的绝对者只是一个实体性的精神,因为那最终的东西,把所有之前的全部环节包揽进自身之内的东西只能是一般名义上的精神,它必然是一个无限的、绝对的精神,而不可能是一个现实的精神。因此,谢林一方面认为黑格尔哲学达到绝对精神后不能简单地颠倒,把绝对精神又当作创造万物的动力因,因为绝对精神的外化,意味着要纠缠于自然界之中;另一方面则强调绝对精神的外化不是一个现实的世界,单纯逻辑的关系在转化为现实关系之后将丧失自己的全部必然性。同样地,马克思在《手稿》中指出:“从逻辑学到自然哲学的这整个过渡,无非是对抽象思维者来说如此难以实现、因而由他作了如此离奇的描述从抽象到直观的过渡。”[6]219-220以纯思辨开始而以绝对知识结束的《哲学全书》,试图从具体的人与现实自然界中抽象出一种普遍的、适合于任何内容又超越于任何内容的一般思维形式与逻辑范畴,马克思认为这种做法完全颠倒与混淆了具体的现实与从中抽象出的思维的关系。“因此,全部逻辑学都证明,抽象思维本身是无,绝对观念本身是无,只有自然界才是某物。”[6]219对马克思来说,黑格尔的逻辑学与自然哲学存在一条不可跨越的鸿沟,黑格尔所谓的从逻辑学向自然哲学的过渡是一种从纯粹抽象概念直接过渡到具体物质世界,是一种从概念推出现实的做法,这无非是一种从无到有的过渡,抑或是无中生有的做法。
马克思与谢林非难黑格尔逻辑学向自然哲学的过渡也彰显了两人的德国哲学的传统,即整体性思维。黑格尔强调大全整体,追求主体与客体、质料与形式的统一,在《精神现象学》的序言中认为真理就是大全;谢林则重申:命题纳入体系之中理解才是正确的做法,只有在体系中,只有在活生生的整体的有机联系中才有真理;而马克思在《手稿》中的整体性思维体现他从对黑格尔哲学局部(法哲学)的批判转向了对黑格尔整个哲学体系的批判。
第三,马克思与谢林都对主体性问题进行了思考。如果说,谢林首先提出了纯粹主体性的自我建构问题并在德国观念论的范围内进行了解答,那么马克思则延续了谢林的思考并提出现实的人才是真正的主体。与其说概念是黑格尔哲学的中枢,贯穿黑格尔的整个体系,毋宁说,概念是黑格尔哲学中真正的主体。黑格尔的逻辑学以“纯粹存在”作为哲学的开端,将其规定为与主体无关的、纯粹客观的意义上的开端。谢林则基于反思理性的视野认为根本没有一般意义上的存在,没有什么与主体无关的存在。与黑格尔哲学从“纯粹存在”出发不同,谢林在对理性进行反思的基础上提出哲学的出发点是完全客观的主观的东西,而不是纯粹客观的东西。主体向着客体演进过程的第一个环节是主体开始关注自己,“当主体在它的每一个形式里面一再地把自己推向客体、接近客体,它就在这种关系里把自己提升为那种内在性或精神性”[5]156。主体性问题也推动着马克思的思考。马克思不仅在逻辑上延续谢林对纯粹主体性问题的思考,而且在费尔巴哈的影响下明确地将主体规定为现实的人。马克思写道:“如果没有人,那么人的本质表现也不可能是人的,因此思维也不能被看作是人的本质表现,即在社会、世界和自然界生活的有眼睛、耳朵等等的人的和自然的主体的本质表现。”[6]219于马克思而言,黑格尔只是以抽象的逻辑思辨表征了历史的运动,如此理解的历史还不是属于人的现实的历史,而只是停留于思辨概念层面的人形成的历史,事实上被当作主体的只是设定的自我意识,而不是现实的人本身。换句话说,马克思在费尔巴哈人本学唯物主义的影响下批评黑格尔将观念变成主体,认为被黑格尔当成主体的概念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主体,而只是一种虚幻的主体。马克思对主体的追问与建构也进一步从根本上回答了黑格尔一系列纯粹思维、纯粹概念的演绎与逻辑的建构何以可能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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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主体性问题的追问也从侧面佐证了马克思和谢林面临的时代背景是相似的,即哲学处于从近代哲学向现代西方哲学的转型之中。我们知道,黑格尔在穷尽形而上学的各种形态的同时使整个西方传统的形而上学陷入困境。时代精神在19世纪迎来了一个转折点,这一世纪兴起的人本主义思潮(柏格森、克尔凯郭尔与尼采)、科学主义与实证主义(孔德、斯宾塞)思潮试图解构与重建传统的形而上学。受人本主义思潮的影响,谢林在反思以黑格尔哲学为代表的西方理性传统时,提出理性的背后具有一个前提,即纯粹主体性问题。因而对理性背后的纯粹主体性问题的追问就构成了谢林晚期哲学的一个重要的任务。而马克思则在费尔巴哈人本学唯物主义的立场与“主谓颠倒”方法的影响下,在《手稿》中揭示了黑格尔哲学将自我意识冒充为感性现实生命的思辨幻想,认为现实的人是产生自我意识的条件。
马克思与谢林对主体性问题的追问呈现出的思想共性表明,虽然马克思并没有在文本中对谢林思想进行正面阐述,马克思与谢林的思想关系也并不像与黑格尔的思想关系那般存在“师承关系”,但毕竟马克思与谢林都具有德国哲学的一些传统,都处于相似的哲学转型背景之下,这使他们在思想上存在一定的共性。缘此,那种立足形式主义思维,认为两人的思想是绝对对立的说法是站不住脚的。
三、理解马克思和谢林哲学思想互通性的意义
以上揭示的马克思与谢林的思想共性表明,两人的思想之间具有内在的隐秘联系,不能被简单地描述成是彼此对立的样子。实际上,如果我们将晚期谢林哲学嵌入到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形成史中,那么,我们会发现晚期谢林哲学不仅和费尔巴哈哲学一样充当了马克思与黑格尔(德国古典哲学)之间的重要中介,而且晚期谢林在对黑格尔哲学的批判中开启的对纯粹主体性问题的反思间接地影响了马克思主体性哲学的建构。
首先,晚期谢林哲学与费尔巴哈哲学共同充当了马克思与黑格尔之间的中介。通常的理解是,费尔巴哈基于唯物主义立场对黑格尔哲学的批判打破了黑格尔哲学的封闭体系,开启了一个新的研究范式。但其实谢林早在费尔巴哈之前就已经对黑格尔哲学进行过深入的批判且对费尔巴哈产生了重要影响,但相关的研究却并未将晚期谢林哲学纳入到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形成史中。无论是国内外一些西方哲学史的著作,还是德国古典哲学的研究专著都只是以“康德—费希特—谢林—黑格尔”单线式路径诠释谢林哲学,认为“圆满完成这种丰富多彩的整个发展的是黑格尔的逻辑唯心主义”[9]。这种理解使我们按“黑格尔—费尔巴哈—马克思恩格斯”,抑或是“黑格尔—马克思恩格斯”(2)在阿多诺看来,马克思和恩格斯不需要经过费尔巴哈这一中介就能实现哲学革命,因为黑格尔哲学既是绝对的唯心主义,同时又具有唯物主义的维度。参见谢永康:《经验的客观内涵——阿多诺对黑格尔唯心主义的阐释》,载《哲学研究》2021年第7期。的路径诠释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形成。殊不知,“康德—费希特—谢林—黑格尔”单线式理解路径极大地贬低了谢林在德国古典哲学中的地位,因为谢林的哲学思考不仅先于黑格尔,而且在黑格尔去世后的二十多年间仍持续发展且提出了一系列重要的思想理论。马克思在1843年致信费尔巴哈时也从多方面对谢林进行了批判。这使得在马克思主义的研究中对谢林的态度一贯是贬低的。但将马克思信中的内容与费尔巴哈的《谢林先生》作比较,可以发现马克思对谢林的评价完全参照费尔巴哈,而费尔巴哈在《谢林先生》中对谢林的批评带有极强的个人情绪化因素,违背了批判的“就事论事”“内在批判”“同情解读”等原则。
晚期谢林始终对理性保持着警惕,否认理性至高无上的地位,认为理性是有限的,反对黑格尔将概念绝对化,非难黑格尔的一系列理性建构,强调黑格尔无法证明概念自身的正当性。但谢林对黑格尔的批评是“交换彼此的意见/一个出自另一个的设定”,因为这种批评正是谢林在与黑格尔的一种直接的、本源性的亲近的立场中形成的。[2]143因此,谢林与黑格尔的争辩仍然只是局限于德国观念论内部的争辩。“德国观念论则在拓展学院派概念的同时把这个世界整体都扬弃到了思想之中,这使得对于生命来说只剩下了单纯的直接表象。然而现在,人们不仅仅只是想承认生命的同等的重要性,而且更想把它当作哲学的本源。哲学应该在非哲学(Nichtphilosophie)中得到论证,费尔巴哈就以相应的话语指述了这一状况。”[2]14
大致来看,费尔巴哈对黑格尔哲学展开了多方面的批评,其主要论点是:第一,黑格尔哲学的非批判性;第二,黑格尔贬低理智;第三,黑格尔以“纯粹存在”作为哲学的开端并不成立;第四,黑格尔的感性对象与感性意识的绝对分离;第五,黑格尔的根本问题在于颠倒第一性的原因与第二性的原因。费尔巴哈基于黑格尔哲学的批判建构了自己的哲学,提出自然界和人才是第一性的原因,这对马克思转向唯物主义产生了重要影响。比照谢林对黑格尔哲学的批评与费尔巴哈的《黑格尔哲学批判》可以发现,费尔巴哈与谢林一致批判黑格尔的“纯粹存在”等同于“无”,都认为黑格尔没有研究“无”的来源,即把“无”当作真的来接受。但费尔巴哈的不足在于近代唯物主义的底色突出,没有上升到感性对象性活动,对人的现实性的理解没有上升到现实根据的维度,而只是停留于无根据的感性直观。这恰恰是马克思在《手稿》中需努力克服的。由此,虽说费尔巴哈哲学是马克思发动哲学革命的重要中介,但也不应忽视谢林在马克思哲学革命中的作用。正如上文所揭示的,谢林在德国观念论的范围内比费尔巴哈更早开启了对黑格尔哲学的批判且在一些方面启发了后者。从这个意义上来看,费尔巴哈对黑格尔哲学的批判并不是横空出世的,而是在一些方面继承了谢林的理论资源。因此,我们认为将晚期谢林哲学嵌入到马克思与黑格尔(德国古典哲学)的关系研究中,不仅有助于我们将传统的研究路径转变为“黑格尔—谢林—费尔巴哈—马克思恩格斯”,而且将推动我们重新审视马克思与费尔巴哈之间的关系。
沿着晚期谢林哲学对纯粹主体性问题的思考,费尔巴哈在德国观念论的体系之外与结合近代唯物主义哲学的遗产上将主体看作为自然(人),这一主张尽管带有机械的形而上学色彩,但却给马克思以重要启发。马克思在结合费尔巴哈、黑格尔与古典经济学的思想基础上将主体看作是社会的人(自身劳动的产物),以现实具体的人的实践活动作为建构其主体性原则的出发点,这一主体性理论不仅超越了费尔巴哈机械的形而上学的主体性理论,而且超越了谢林之前(包含谢林)的主体性形而上学的建构,同时还克服了同时代现代西方哲学的转型中的人本主义思潮中(柏格森、克尔凯郭尔与尼采)可能蕴含的相对主义与虚无主义思想,彰显出马克思主体性理论的超越意义与卓越性。
综上所述,不同于以往的从黑格尔直接到费尔巴哈的“硬着陆”,我们认为,在黑格尔关于主体的学说与费尔巴哈关于主体的学说之间横亘着的谢林的主体学说充当了从黑格尔到费尔巴哈的“缓冲地带”。深入对比研究谢林提出的主体性理论与马克思的主体性理论,不仅有助于我们厘清谢林的主体性思想对马克思主体性理论的间接影响,而且有助于我们把握马克思主体性思想的超越意义与卓越性。在这个意义上,将晚期谢林哲学纳入到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形成史中,不仅不会显得生搬硬套,而且在逻辑上补充完善了从黑格尔到费尔巴哈的发展线索。
余论
以上,我们从辩证逻辑出发,基于《近代哲学史》与《手稿》两个重要文本,对比研究马克思与谢林在对黑格尔哲学批判时所呈现的思想。总的来说,马克思与谢林在批判黑格尔时所展现的哲学思想既有差异性又有同一性。那种认为谢林的思想从未进入到马克思思想之中,进而单纯把两人看作是唯心主义与唯物主义的绝对对立的做法是不合理的。事实上,简单地将两人的思想归结为唯物主义立场与唯心主义立场的对立的做法只是一种外在反思的知性思维方式,只是停留于忽此忽彼的表面现象,只是简单地用人们以往所理解的哲学名称(标签)去掩饰两人的真实联系,而并没有深入到事情本质性的维度,即深入到马克思与谢林的具体的思想文本中,以这样一种名称化、标签化的方式理解马克思与谢林的关系是一种抽象的主观主义、教条主义。这种做法试图用一般的准则将马克思与谢林关系的研究看作是一个大功告成的、业已一劳永益地完成了的研究领域,而实际对自己所论述问题的状况一知半解,殊不知,这只是一种抽象的阐述,把有待说明的东西当作事实本身加以说明。这就提醒我们:对比研究马克思和谢林的思想不能被外表的差异所蒙蔽,否则将看不到隐蔽的相似之处以及不能洞察内在必然的、被遮蔽起来的隐性关联。但与此同时需强调的是,马克思与谢林的哲学思想在根本上仍是存在差异的,我们不能因为二者在思想理论上表现出一定的同质性,而忽视两人在原则立场上存在的本质差别。
晚期谢林不仅在德国观念论的范围内批评了黑格尔,而且对理性的反思与对纯粹主体性问题的思考对于现代西方哲学具有重要的意义。在这个意义上,对比研究马克思与谢林的关系,不仅有助于促进马克思与黑格尔(德国古典哲学)的关系研究,而且还有助于厘清马克思在西方思想史中的重要地位。因而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晚期谢林哲学如同海德格尔哲学一样,是我们通达马克思思想的重要“拐杖”。另外,本文受限于对比所选取的参照,只是以两个文本管窥马克思与谢林的同一与差异,更加全面细致的对比既要对马克思哲学本身有较为深入准确的把握,又要克服以往那种将谢林哲学简单归结为“神秘主义”“天才的理智直观”的片面认识,尽最大可能做到对其实际所是有较为准确的理解,然后从局部与整体上分别将马克思与谢林的思想作一番比较。因此,晚期谢林哲学对于马克思哲学的重要意义仍待学界进一步挖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