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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付秀莹小说的叙事艺术

2022-02-26倩,杨飞,2

贵州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小说情感

陈 倩,杨 飞,2

(1.贵州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2.贵州大学学报编辑部,贵州 贵阳 550025)

“70后”河北女作家付秀莹以学院派身份出道,自2008年发表《我是女硕士》以来,创作成果颇丰,十余年里,共发表长篇、中短篇小说70余篇。其中,长篇小说《陌上》《他乡》,中短篇小说集《爱情到处流传》《六月半》《旧院》等很受读者欢迎。这些小说整体清秀俊逸,温润醇厚,有着独特的审美价值,表现出比较稳定的叙事特点。付秀莹善于在诗意化的语言中展现人物的命运遭际,用“回忆”和“独白”的心理呈现推动情节发展,在多意象的隐喻交织中探究现代女性的生存境遇。

一、 诗化的语言表达

诗化的语言表达是付秀莹小说的突出特色。其小说语言含蓄、节制、内敛,流淌出浓浓的诗意与韵调,犹如一曲琵琶,散发着古典诗意的魅力。付秀莹的书写有一种自觉的传统审美追求,她说:“我想从中国传统文化的海洋中汲取养分,以中国人独特的思想、情感和审美,创作出属于这个时代的中国故事,表达我们这个时代新的中国经验。”[1]

付秀莹小说的诗化语言特色首先表现为字词句段间的音韵美。付秀莹讲究字词的平仄韵律和句子的长短搭配,在增强读者的艺术感受和审美体验的同时,营造出人物情感状态的氛围,使读者体会到人物的困顿与挣扎。《那雪》里女主人公陷入已婚男人的温柔乡时:“夜,是整幅的丝绸,柔软、绚烂,有着芬芳的气息和微凉的触感,让人情不自禁地想沦陷其间。”[2]246“软”“烂”“感”“间”等词的押韵使这个句子充满音韵美,让人不免感叹女主人公陷于婚外情时那种无法自拔的纠结与愁闷。《红了樱桃》中描写樱桃身处异乡的独居状态:“枯寂的房间,即便是夏天,也有一种浸入骨髓的冷。一日三餐,一个人看碗。”[2]93句中“间”与“天”、“餐”与“碗”押韵,读起来朗朗上口的同时,语句间由押韵带来的疏离感,使人更能体会樱桃身处他乡的闲淡与冷清,孤独寂寥。另外比起繁琐的长句,付秀莹更喜爱用匀称的短语和短句,使句子在节奏上错落有致,此起彼伏,有着宋词的韵味。《红了樱桃》中描写樱桃生活状态的句子:“邻家的笑声传过来,偶尔,一阵一阵的,越发衬托出这边的凄清和索然。红尘的繁华,人间的烟火,都在邻家,都在外面,再近些,同她也是不相干的。”[2]93参差错落的结构,长短相宜的句式营造出轻缓得当、收放自如的节奏感,与樱桃清冷孤寂的生活状态相得益彰,让读者对这个独在他乡烟火气中黯然神伤的异乡女孩心生怜悯,同时也让像樱桃一样独在异乡为异客的读者感同身受,激发奋斗的激情。

其次,付秀莹小说的诗化语言中融入方言词汇,增强了女性的情感厚度。阅读付秀莹的小说,我们不难发现其小说带有古代文人笔记的风格,文人气较浓,与汪曾祺有着相似的恬淡之雅。然而,付秀莹以典雅化的语言塑造女性形象,让其自带美感的同时,也采用乡村哩俗语和民间方言来增强小说中女性人物的真实性和丰富性。如《陌上》中翠台从喜针嘴里听到厂子里的流言蜚语时骂道:“个长舌头老婆们!捉贼见脏,抓奸拿双,还没怎么着,就红口白牙地,给人家编排这些个没味儿的闲话扯淡话!”[3]55这里的“个长舌头老婆婆们”“编排”“扯淡话”等方言既能让读者理解其寓意,又凸显出翠台正直刚硬、直言不讳的性格。还有小说中出现的“小蜜果”“望日莲”“臭菊”等带有本地方言寓意的外号,在彰显人物性格之外,更多地暗含着对男权文化给女性的贬低和不尊重的批叛。

另外,付秀莹积极地从古典诗词曲中汲取养分,常常直接借用或者化用诗词曲典故给小说命名。如《琴瑟》取自《诗·小雅·棠棣》:“妻子好合,如鼓琴瑟。”《无衣令》取自《诗·秦风·无衣令》中“岂曰无衣,与子同袍。”《醉太平》《鹧鸪天》《好事近》等短篇小说的篇名直接取自宋词词牌;《荆钗记》取自元曲《荆钗记》,《韶光贱》取自明代汤显祖《牡丹亭》中“看得这韶光贱!”单从小说篇名所借用名篇名句的跨度之大来看,足见付秀莹古典文学造诣的深厚,她在诗意中书写女性生存困境,将女性命运蕴于其中。《琴瑟》描写了一对离家进城打工的夫妇,平日,丈夫在外拉三轮收废铁,妻子在家洗衣做饭,丈夫回家辛苦检查废品,妻子贴心为他擦汗,两人的生活正可谓琴瑟和鸣。但实际上,面对飘零困顿的异乡生活,妻子产生了强烈的无归属感和漂泊感,她对小区陌生的本地男人产生好感甚至与其在梦中发生性关系。此时,丈夫用细腻的关怀填补了她的内心。作者以此暗喻夫妻之间唯有互相扶持才能在艰难困顿的生活中共同弹奏美好的乐章。小说《秋风引》取自刘禹锡的五言绝句《秋风引》,此诗表达了刘禹锡在被贬时身处他乡的思归之心。付秀莹的《秋风引》讲述了一个乡村女孩小桃想方设法扎根城市,如愿嫁给城市干部丈夫后,发现城市生活并不尽如人意,小桃难免产生一种“孤客最先闻”的悲凉之感。

另一方面,付秀莹的小说时常采取古诗词的表现手法。由于篇幅的限制,古诗词往往以较少的文字表达较多的内涵,通常采用省略、跳跃、留白等表现手法。这些方法被付秀莹用于小说中。意象的跳跃,文字的省略,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是生动可人的大自然图景,同时人物的喜或愁也流淌于“语不接而意接”的诗化语言中。《翠缺》的结尾,那句“翠缺,甜秫秸,想吃不”不断在翠缺脑海中回响,她竟然还留意到了窗外黑透的天色和慢慢爬起来的月亮,那弯不圆的月亮,如她残缺的身体。或许正是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倍增其哀乐,在这段看似轻盈的描写中,我们的心情却变得沉重,深刻感到了女性奋起的不平凡之路。

总之,付秀莹充分吸收了中国古典文学资源,注重节奏韵律,将古典与民间融合,诗意沛然地书写女性的生命交迭、悲喜轮替,使得小说整体弥漫着诗情画意和幽深静雅的情调。付秀莹小说将传统中国美学和现代生活相融,汇成一首书写女性生存命运的“诗”,值得我们去欣赏、品味。

二、 “回忆”与“独白”的叙事方法

付秀莹小说呈现出明显的散文化和碎片化倾向,这除与小说语言营造的诗意氛围有关之外,重点还在于小说运用了“回忆”与“独白”的心理叙事方法。以人物的回忆和独白为线索淡化故事情节,从内心世界着手揭示人物真实的情感状态和精神世界,突显出人物的独特个性,这不仅体现了付秀莹对小说文体的自觉探索与追求,还表现了付秀莹对现代人在时代变迁中面临的生存困境的强烈关注。

回忆是文学创作中频繁出现的叙事手段。海德格尔认为回忆是文学创作的根源:“戏剧、音乐、舞蹈、诗歌,都出自回忆女神的孕育——回忆,回过头来思已思过的东西。”[4]1213汪曾祺更是秉持 “小说是回忆”的叙事立场。[5]苏童也曾说:“在小说文本之中,回忆作为一种常见的姿态,可以产生无比的写作张力,并且跨越日记那样的真实记录,指向细节、人物、语言、情节。”[6]付秀莹同样感慨:“多年之后,当我提笔写作的时候,写芳村,几乎就是我的一种本能,是下意识。那些情感经验一直在时间深处沉睡着,等待有一天,被我们的想象唤醒并且擦亮。”[1]在付秀莹的小说中,回忆主要由“童年视角”和插叙两种叙事模式带入。

付秀莹小说中“童年视角”的回忆叙事主要出现在《旧院》《爱情到处流传》《笑忘书》《九菊》《大青媳妇》《锦绣年代》等“旧院”系列小说中。其中,成年回忆者几乎处于隐身状态,仅以“那时”“当时”之类的状语表明在场,叙述尽可能采纳当年那个孩子的视角和声音,以儿童视角在感知细微敏锐,将记忆中的生活细节化、诗化。有时,成年视角和儿童视角是相互转换的,相同的经验在不同的时间间距中描述出来,使时间呈现出一种多维性,由此引发读者对人物命运的思考。《爱情到处流传》开篇就以“那时候,我们住在乡下”的回忆带入,接着叙述人对记忆中旧院树上“小虫子”的书写表明了“我”的儿童身份。“我”作为回忆的叙述者,将父亲、母亲、四婶子三个人之间的故事碎片拼凑在一起,试图以儿童的视角去真实呈现往日的所见所闻,再以成年视角对人物的生活进行情感和伦理判断。当父亲与四婶子的私情被母亲发现以后,“我”的童年记忆是这样的:“总之,后来记忆里,我的母亲总是独自垂泪。有时候,从外面疯回来,一进屋子,看见母亲满脸泪水,小小的心里,既吃惊,又困惑。”[2]5随后叙述人马上转回到成年视角:“后来,我常常想,当年的母亲,一定知道了很多。她一直隐忍、沉默,她希望用自己的包容,换回父亲的心。”[2]5正是在与天真、无知的童年视角的对比下,成年视角对母亲遭遇的回顾给读者带来更为强烈的撕裂感,一位默默忍受婚姻痛苦、委曲求全以保得家庭完整的妻子与母亲的形象跃然纸上,令人为之凄然。

同样是童年视角,《旧院》的情节、人物与意蕴相较于《爱情到处流传》明显要宽泛许多,它以散点透视的方式讲述“旧院”中的每一个人物及其遭际,让读者看到一个大家族在时代更迭中的繁华与衰败,女儿们的成长、婚恋及命运,人物彼此之间的关系和纠葛,其中寄寓了作者深沉的感喟、忧伤。“我”在试图呈现昨日那个世界的完整面貌的同时,尽力贴近每一个人物,尤其是女性的心灵,写出她们幽微深致的内心世界。比如撑起整个“旧院”的姥姥是如何刚强独立、勤劳坚韧,又是如何传统迂腐、霸道无理,她为了撇去“绝户”的耻辱不断努力、挣扎,为此与女儿女婿矛盾不断,遭其厌恶。她一生的艰难、困顿,最终都随着旧院里的醉枣树枯萎而散去,不禁让读者为其孤寂命运感慨。还有为了学唱戏哭闹撒泼、闹绝食,甚至以死相逼的四姨,最后却向流言碎语低头,嫁给了姥姥挑选的老实人。有着相似命运的还有小姨,这个早就心有所属的妙龄少女,也不得不接受封建大家长姥姥的强硬安排,嫁给本村人,守着旧院,叹惋一生。

另外,付秀莹擅长在现在的叙事中插叙过去的回忆:随着人物情绪的波动自然而然进入回忆,插叙的内容大部分是女主人公的昔日恋情,偶尔穿插对故乡的追忆。回忆往往是美好而留有期待和遗憾的,付秀莹在描述人物当下的情感与精神困境的时候穿插过去的回忆,不仅仅是对过去事实的简单叙述,更是突出人物的情感空缺和认同危机。《刺》中有着美好婚姻生活的燕小秋,收到十年前无故消失的恋人周止正的短信后,辗转难安。在现实婚姻生活和往日恋情不断的交叉叙事中,燕小秋因曾经所受的伤害而产生的焦虑与孤独完全展露了出来,初恋仿佛长在她血肉里的一根刺,拔不出来,一碰即痛。一个是自己深爱却不辞而别的往日恋人,一个是由父母挑选,对自己百般顺从、悉心照顾的丈夫,陷入情感困境的燕小秋要如何抉择?叙述者在此戛然而止,有意将这一问题抛给读者,让读者感悟人物情感世界的复杂与流离。《那边》中的小裳不断回忆大学恋人章同学结实的腱子肉、光滑平坦的小腹、蛮横霸道的长腿,与此同时,她身边躺着的是皮肤松弛、满脸风霜的老边。小裳在现实与回忆之间反复徘徊,实际上是在物质与精神之间的纠结,是她对自我迷失的忏悔与懊恼,以及陷入精神危机后试图进行自我救赎的无奈之举。《那雪》中叙述人在那雪空窗多年的现实生活中不断穿插入前两段恋情,以此解释那雪现下情感空缺的缘由,同时表明女性在爱情中处于弱势的事实,结尾以那雪梦回故乡的情节来表现她在情感困境中的精神逃逸。

除回忆以外,独白也是付秀莹擅长使用的一种叙事方式。独白作为带有技巧性的叙事方式,明显增强了说话者情感输出的强度,一方面深入呈现女性在现实生活中面临的情感和精神困境,另一方面更能让读者感受到人物内心无法言说的孤独感和无奈感。付秀莹以女性的内心独白来结构小说,表现为女性自我心思和情绪的倾诉,讲述自己的故事和述说自己的心里话,充满了苦痛和辛酸,传达出女性真正觉醒的意义:摆脱附属地位、摆脱被轻视的处境,负责任地自主选择自己的生活。

《他乡》以第一人称“我”——女主角翟小梨的内心独白为主、他人的独白为辅,讲述了“我”从芳村到省城,再到北京的成长故事。小说中,“我”讲述十五年来经历的艰难、窘迫、迷惘与痛苦,与付秀莹其他乡村题材中的女性所表现的从容不迫、客观冷峻不同,《他乡》的叙事带有强烈的情感与精神的撕扯和挣扎,这除与作家自身的情感倾注相关之外,独白的叙事方式有着直接影响。比如作者在写到翟小梨由少女变为人妻、女儿变为母亲时,真实细致地讲述了在这一过程中女性所需要面对的生理问题,比如孕期所经历的先兆性流产危机、胎儿在母体发育不良、奶水回流等女性独有的个体经验,在旁人看来习以为常的生活现象,身处其中的女性却需要经历艰难的过度。小说中“我”的这一独白显得格外有力,表现出女性对自身天然属性的反抗与无奈,有效地将女性从“沉默”中打捞出来,将女性“隐形”的情绪抒发出来。小说最后两个部分分别是“我”从最初少女时光到为人妻为人母整整十五年的日记摘要和一封写给“亲爱的某”的信。日记是叙述人“我”的独白,而信是作者与主人公的对话,这两部分的独白完成了作者对于一整部女性成长故事的终结。

总的来说,付秀莹在小说中运用“回忆”和“独白”的叙事方式,主要以倒叙、插叙、童年视角等技巧讲述故事,在人物对往事的追忆和对情感的袒露中,展现出人物面临的物质窘迫、情感漂泊、精神异化而又不向生活低头的生存境遇。

三、隐喻的叙事策略

付秀莹认为:“所有的技术理性在小说中都显得笨拙僵硬,因而无效。”[7]正如常言:无技之技,方为大技。但是出于一名优秀作家的自觉,付秀莹的小说中明显存在多种叙事策略,其中隐喻的叙事策略最引人注意。付秀莹小说的隐喻集中体现在“梦”“眼泪”和“风景”三种意象上,三者互相支撑,几乎建构起付秀莹小说整体的隐喻叙事,不仅彰显出付秀莹小说中人物的生存困境,同时还为读者理解小说的内在意义提供了形象化的暗示和引导。

首先是梦境的隐喻。文学史中不乏“写梦者”和“说梦者”,《红楼梦》可谓典型。付秀莹自小十分喜爱《红楼梦》,其中梦境的隐喻策略被付秀莹运用到了自己的小说中。付秀莹的小说,无论是长篇还是中短篇,几乎都包裹着一个女性斑驳陆离的梦境。付秀莹小说中的梦境书写,与她所着力表现的女性生存困境密切相关。梦境为现实生活中部分处于失语状态的女性提供了一个表达自我的空间,生活现实的平淡收敛,梦境世界的张狂虚幻,二者的强烈对比凸显出人物内心的浮躁与不安。

《尖叫》中今丽酒后的梦宣告了她对丈夫积压已久的猜忌和怨恨。丈夫老车与今丽在床第之欢时叫出了一个奇怪的名字——笑贞,这让今丽难以释怀。她立马结束两人异地分居的状态,搬到北京与丈夫同居,并且酒后今丽接连做了两场与笑贞有关的梦。接着叙事者花费两页纸的笔墨描写今丽父母的夫妻关系。这两场梦隐喻着今丽在婚姻关系中无处可遁的焦虑与担忧。《传奇》中的大龄单身知识女性蒲小月梦到与他人发生关系,隐喻着蒲小月因多年情感空缺而导致的内心空虚。《幸福的闪电》和《琴瑟》中身处他乡的女主人公都做过与陌生的本地男人交欢的梦,这种梦境暗示了身处他乡的女性对城市生活的渴望和身份认同的焦虑,她们在梦中与身处的城市建立起精神纽扣,以此慰藉和安抚自己无依的灵魂。

《陌上》中书写了大量的女性梦境。小梨回乡听见果子的乳房被切掉后,梦到果子健康活泼地朝她跑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看见果子朝着她跑过来。蛋黄的小衫,红通通的一张圆脸,肉嘟嘟的,鼻尖上有星星点点的细汗珠,胸前有两个小兔子一样的东西,跳啊跳。”[3]441这些梦隐喻着人物内心难以言说、甚至她们自身都没有意识到的欲望、缺失、痛楚、恐惧,它们如同放大镜一样加倍强化、扩大了乡村女性在时代巨变下所遭受的挣扎与迷茫。付秀莹以细致的笔触将梦境与现实的碎片缀连,使小说中梦境的书写常态化,在推动情节发展的同时深入人物的内心世界,深刻地揭示了现代人所面临的情感和精神困境。

其次是眼泪的隐喻。除梦境以外,女性的眼泪几乎也是付秀莹每篇小说中的重要意象。“哭泣这种共通的经验作为自然、原始性的体验,往往标志着情感的强度和力量,它表明了感觉的真实性和切身性。”[8]付秀莹小说中眼泪作为女性的一种共通经验,标志着女性化气质的同时,还形象地暗示出女性不同的情感状态和“精神的冲刷、内心的动荡,灵魂的颠沛流离和辗转难安”[9]。另外,付秀莹小说中的眼泪往往还具有一种向上的力量,是女性成长的精神表征。《陌上》第一章从“翠台打了个寒噤”开始就讲了翠台因儿子娶媳妇,家中经济紧张不得不低头向自己打心里瞧不起的妯娌香罗借钱,第三章“翠台的饺子撒了一地”中再次提及香罗与翠台之间的由好到淡的关系,从“寒噤”到“饺子撒了一地”,翠台的情绪一直处于内收紧绷状态,原本十分要强而不得不为了家庭低眉顺眼的她心中满是委屈,最后终于在与儿媳妇的矛盾中爆发,“翠台的泪顿时流下来”,“她一面咬着牙,一面拿手背去擦。却是越擦越多,越擦越流,怎么也擦不清。”[3]64翠台的情绪在眼泪的流淌中终于得以缓解,原本可能激化的矛盾也随翠台的眼泪而散去。《他乡》中翟小梨的成长道路充满了泪水。小说第一次写到翟小梨的眼泪,是她在大学面对所谓的“四大天王”追求时向幼通求助时无助的眼泪,“幼通很愤怒。我不知道,是我的诉说让他愤怒,还是我的眼泪。记忆中,我好像流泪了。”[10]24此时翟小梨的眼泪是女性软弱特质的表现。婚后举步维艰的生活更是让翟小梨经常流泪,面对不思进取的丈夫,她恳求他读书、考试、找工作,从“我流着泪,说的动情”到“我哭了,我给他跪下”“我大哭”,她试图用眼泪感化丈夫,却始终无果。最后翟小梨在痛哭中化解内心的绝望,将对生活的希望寄予自我,考上北京一所高校的研究生。在北京,她陷入情感纠葛与精神漂泊中,与幼通吵架在街上痛哭,随后与老管发生关系,谈到离婚,在北京的街头大哭,“第一次,我倒在另一个男人怀里。我一直流泪,流泪。”[11]246这里翟小梨的眼泪一方面是与丈夫在生活上的纠葛而致,另外一方面是一直以来生活在传统道德秩序中的翟小梨在出轨后自我的谴责和沉重的负罪感,是翟小梨在成长道路上面临的欲望与道德之间的抉择。

在付秀莹的小说中,还经常出现故事结尾时人物突然流泪的情节。《小米开花》中最后一句:“小米的眼泪终于扑簌扑簌落下来,怎么也收不住。”[2]35《秋风引》中最后一部分:“小桃不说话,把樊大勇的手拉过来,放在自己的肚子上,眼泪就下来了。”[2]274《谁此刻在这世上的某处哭泣》中最后一句:“晓敏的眼泪终于无声地流了下来。”[11]这些女性的眼泪是长期处于情感和精神的冲突和压迫下的情感爆发,蕴含着沉重而紧张的内心挣扎。情窦初开的小米因对性与身体的困惑而产生的惆怅与烦闷,无计可消,少女的心事积压在心中,最终在小侄子拉扯自己辫子的疼痛中得以宣泄。怀孕的小桃发现丈夫的不轨并没有揭穿,而是选择以温情感化。从农村到北京上学的宋晓敏给北京高中女孩文文做家教,她深刻感受到城市女孩与农村女孩生活的差别,在城乡的巨大沟壑间陷入极大的落差中,她不停地问自己想要什么,漂泊异乡的焦虑感使她的精神面临着极大的压迫,最后在地铁里被人群裹挟着的宋晓敏流下压抑的眼泪。付秀莹小说中的眼泪记录了现实生活的女性们丰富而复杂的情感体验,揭示出她们在面对痛苦与分裂的生活时内心的冲突与不甘。

最后是风景的隐喻。阅读付秀莹的小说会发现,风景书写无疑是付秀莹小说的重要部分。“最好的文学作品应该是将‘风景’和主题表达结合得天衣无缝、水乳交融的佳构, 这样的作品才有可能成为最好的审美选择。”[12]付秀莹小说中的风景,除了作为现代化进程中乡土与都市巨变的“认识性装置”[13]34,更成为人物内心情感的外在对应物,暗示了女性内心细腻的情感流动和精神状态。

《灯笼草》讲述了小灯与二桩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关系,作者描写两人在麦田烧纸的场景:“垄沟边长着灯笼草,细细的叶子,春天的时候,开着一种粉色的小花,像灯笼。灯笼草在乡野极常见,田间、地头、垄上,满眼都是。小灯见了,总想把那小灯笼打开——它细碎的花瓣深处,藏着什么?有风从麦田深处吹过来,带着泥土和植物的气息,湿润、温凉,有些许青涩的腥气。”[2]16这满坡细细散散的灯笼草,像极了小灯对二桩暗流涌动的爱意。《陌上》中香罗与情人大全发暧昧短信时的情景:“五月的阳光,是浅浅的琥珀色,闪闪烁烁,铺了一院子,让人美得心情明亮。晨风吹过来,把丝绸睡袍渐渐涨满,涨满,忽然又哗啦一下,凋谢了。”[3]42随后是一片姹紫嫣红的鲜花盛开,在这春末夏初,万物繁衍的时节,与之相对应的是香罗喷之欲出、张扬活跃的情感欲望。《他乡》中写到翟小梨与老管第一次发生关系时:“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星星坠落了。月亮坠落了。彩云追逐着月亮。夜晚的露水坠落了,变成沉甸甸的眼泪。”[11]24显然,与星星、月亮、露水一同坠落的是翟小梨,她坠入了由情欲编织的网,难以自拔。付秀莹小说中那些蓬勃生长、饱满多汁的自然景物,往往隐喻着女性人物鲜活的生命力和旺盛的欲望。

付秀莹还常常将梦境、眼泪、风景三者协调地糅和在一起,浑然一体,将女性内心种种复杂纠结的情感,密而不乱、从容不迫地细致描摹出来。《那雪》最后一节:

国庆放假,那雪回老家。从京城到省城再到小镇,一路辗转,却也不算顺利。一进门却发现走错了。怎么回事,分明是那条街,却找不到那个爬满丝瓜架的院子。问人家,都摇摇头,那雪慌了,我是那雪,那雪啊,那家的老……

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大亮。那雪感觉脸上湿漉漉的,浑身是汗,却原来是一场梦。

外面的天阴沉沉的,看样子,想必还有雨。一场秋雨一场寒,或许,就真的这样凉下来了。[2]252

那雪在梦与现实的错乱中醒来,脸上湿漉漉的,外面天气阴沉沉的好像要下雨。作者将梦境、眼泪、风景自然而然地交织在一起,真实细致地传达出那雪情感空虚与精神流离的生活状态,让读者不由与人物的命运波折、乡愁情怨一同波动。

总之,付秀莹以诗化的语言表达营构出小说整体的诗意韵味,以回望、倾诉的方式讲述时代变革中动荡的生活,巧妙地用“梦”“眼泪”和“风景”三种意象建构起小说整体的隐喻叙事,细腻地描摹出一代女性的精神和情感图景,观望她们在欲望的梦境中匍匐仰跌、在命运的歧路或者坦途中的奋然前行。付秀莹在创作中诉说的不仅仅是一代女性的生存困境,更是一代人的精神困境,是个人经验和时代经验的隐喻,具有不可置疑的当代价值,“这正是我们这个时代独特的存在,翟小梨不是爱玛,不是嘉莉妹妹,也不是大观园里的林黛玉,不是于连,也不是高加林,她独特的个体经验,也映照出当代存在的精神图景,隐藏着我们这个时代奋斗不止的精神秘密”[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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