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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理身份·伦理选择·道德教诲
——文学伦理学批评视域下的《离骚》研究

2022-02-26

广西科技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离骚楚国屈原

刘 芹 利

(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贵州贵阳 550025)

屈原是我国历史上第一位伟大的浪漫主义爱国诗人。他创作了中国古代最长的抒情诗《离骚》,该诗具有浓厚的浪漫主义色彩与极高的文学价值。刘勰对《离骚》给予高度赞赏:“不有屈原,岂见《离骚》?惊才风逸,壮志烟高。山川无极,情理实劳。金相玉式,艳溢锱毫。”[1]没有屈原,就没有《离骚》。屈原被世人称为浪漫主义诗人,但这种浪漫具有悲剧色彩。我们要了解屈原及其作品,不可不知其出身与事迹。屈原,楚国秭归人,芈姓,名平,字原,楚武王熊通之子屈瑕的后代,是楚国贵族血脉,政治上倡导“美政”,主张选贤举能、革新法度、联齐抗秦;文学上独创骚体,有《离骚》《九歌》等经典之作流传于世,文采斐然。集政治、文学才能于一身的屈原,也难免有遭遇生不逢时、官场失意之悲。

《离骚》历时久远,内涵丰富而富有时代性,一直是学术界研究的热点。目前,学界对《离骚》的研究成果颇丰,主要集中在以下几个方面:一是内涵研究,何新文、彭安湘详考“离”及“离骚”,探求终极意义上的“离骚”[2]。二是意象研究,尚永亮《〈离骚〉的象喻范式与文化内蕴》对香草之喻、美人之喻、男女君臣之喻和求女之喻的深层含义进行阐释[3]。三是人物分析,如萧晓阳分析屈原人格精神,探析屈原爱国情怀背后隐藏着无法消弭的抑郁心理及其相关原因[4]。四是精神态度与价值观探讨,如赵沛霖《两种人生观的抉择——关于〈离骚〉的中心主题和屈原精神》,其指出“理性精神与道德精神的完美结合,构成了屈原精神和品格的基石”[5]。这一研究有助于继承与传播屈原精神。五是研究《离骚》教育价值,张树弘《〈离骚〉主题思想对高校思想政治教育的价值研究》,其阐释了《离骚》对高校思想政治教育的价值和意义[6]。《离骚》与思政的融合,充分发挥了《离骚》的教诲功能。

《离骚》的相关研究是对其内涵的丰富,但对其教诲价值的认识有待深入挖掘,我们将援引文学伦理学批评相关理论对《离骚》传达的教诲价值进行研究阐释。自聂珍钊提出文学伦理学批评这一理论以来,该理论的学术影响力日益扩大,当前已经极具国际影响力。文学伦理学批评从理论的立场解读、分析和阐释文学作品,研究作家以及文学作品相关问题,对文学作品描写的伦理问题进行批评和阐释,同时对作品中各类人物伦理选择的途径、过程和结果进行伦理分析,对人物和事件中所蕴含的伦理价值、道德取向进行挖掘,进而揭示作品向社会和读者传达的道德警示与道德教诲。自文学伦理学批评兴起以来,部分学者用其相关理论阐释我国经典作品,如《牡丹亭》《雷雨》《红楼梦》等。纵览相关研究,学者运用文学伦理学理论对《离骚》进行阐释并未有之。就体裁而言,《离骚》是诗歌;而从文学作品的功用方面来看,《离骚》有其独特的教诲价值,是一部传播道德教诲的作品。《离骚》传达的道德教诲与屈原的伦理身份、伦理选择交织在一起,解读屈原的伦理身份以及屈原做出的伦理选择是理解诗歌道德教诲的基础。因此,文学伦理学批评是解读《离骚》的新视角,以下我们将对屈原的伦理身份、伦理选择以及传达的道德教诲进行探讨。

一、伦理身份:帝高阳之苗裔,膺忠贞之大臣

伦理身份是解读屈原言行准则的切入口,屈原具有楚国贵族和楚国大臣双重伦理身份,对屈原伦理身份进行阐释,是探析其伦理选择与道德教诲的基础。聂珍钊提出:“人的身份是一个人在社会中存在的标识,人需要承担身份所赋予的责任与义务。”[7]263我们对屈原阐明政治立场的行为与责任义务的分析,离不开解读屈原的伦理身份,“几乎所有伦理问题的产生往往都同伦理身份相关”[8]。伦理身份有先天获得的,如以血缘为基础的身份,或者是与职业相关联而获得的伦理身份等。从文学伦理学批评的视角看来,屈原楚国贵族这一身份是先天获得的,以血亲为基础的身份;臣子这一身份是后天获得的,是以屈原从事的职业为基础的身份。

首先,屈原是楚国贵族,贵族这一身份承担着与生俱来的责任,即兴旺同族。自殷商以来,以血缘为纽带的宗族观念十分盛行,虽然说西周礼崩乐坏,宗族观念不似先前盛行,但是宗族观念始终流淌在人们的血液里。屈原《招魂》一文有相关表述,如“魂兮归来”“室家遂宗”等。“宗”即宗族,屈原是楚国贵族,宗族观念深厚,他对宗族的重视非同一般,于是在《离骚》开篇他便自述身世: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9]3

《离骚》开篇自报家门,吾乃高阳之苗裔,在《史记·楚世家第十》中有记载:“楚之先祖出自帝颛顼高阳。”[10]1689同时,“苗裔”一词也可证明屈原的身份。朱熹《楚辞集注》对“苗裔”的注释是:“苗者,草之茎叶,根所生也;裔者,衣裾之末,衣之余也。故以为远末子孙之称也。”[11]9屈原血脉纯正,与楚国皇室同一个祖先。接着,屈原又说到伯庸,以及自己的出生时辰、名字来历,也是自证身份的表现。除屈原自证,也有相关的史料佐证,王逸《楚辞章句》对屈原作为楚国贵族这一身份也有相关表述:“离骚经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与楚同姓,仕于怀王,为三闾大夫。”[12]1

屈原属“屈”这一姓氏,是楚国贵族血脉。因此屈原的伦理身份影响着其言行担当,振兴宗族与国家是其与生俱来的使命。战国时期,楚国贵族这一群体十分庞大,他们延续贵族血脉,不断壮大自己的群体与势力,在朝中担任重要官职,如屈原担任的左徒一职。同时,屈原作为楚国贵族,始终对国家民族保持高度的认同感,紧紧将自身与家国人民联系在一起。对国家民族保持高度的认同感与热爱是绝大部分贵族的共同点,也是他们的伦理责任。西方贵族无外乎如此,列夫·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写了四大贵族,除了库拉金家族,罗斯托夫家族、保尔康斯基家族与别祖霍夫三大家族都有一个共同点,即对国家民族保持高度的认同感与热爱,他们愿意为国家民族战斗,甚至牺牲自己。故楚国贵族作为屈原的第一重伦理身份,规定着他要履行的伦理责任。

其次,屈原是楚国大臣,这一层伦理身份以官职为基础。屈原在朝中所任官职有左徒、三闾大夫。司马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第二十四》记载:“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为楚怀王左徒。博闻强识,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10]2481

左徒在楚国称得上是高官,《史记·楚世家第十》记载:“楚考烈王以左徒为令尹,封以吴,号春申君。”[10]1735屈原任左徒一职,对内治理朝中乱象,商议国家大事,颁布号令;对外斡旋于各诸侯之间,故该职位对家国大事影响重大,既是内务大臣也是外交大臣。

关于三闾大夫一职,王逸《楚辞章句》记载:“屈原序其谱属,率其贤良,以厉国士。入则与王图议政事,决定嫌疑;出则监察群下,应对诸侯。谋行职修,王甚珍之。”[12]1

王逸的记载与司马迁的相比,不同的是官职与职责。据相关记载,三闾大夫在楚国主管宗族族谱、群臣以及国民的引导。故屈原的言行举止不再是一种个人行为,一言一行皆是表率。“序其谱属”说明屈原掌管着楚国宗族族谱,处理与宗族相关的事物。“以厉国土”指鼓励楚国贵族与楚国人民报效祖国,壮大自己的国家。三闾大夫一职虽然没有外交权力,但是屈原所任之职不仅对楚国贵族和全国民众有引领的作用,还有助于推动民众伦理意识的形成。从文学伦理学批评视角看屈原的职务,无论是三闾大夫还是左徒,在任职期间,他与楚国国君之间都是君臣关系,需要尽臣子义务,这便是屈原的第二重伦理身份。

伦理身份与伦理矛盾是相联系的,正因为有伦理矛盾的出现,才迫使屈原进行伦理选择。屈原遇到的伦理矛盾可以概括为以下两个方面。

一方面,伦理矛盾表现为君臣之间的矛盾。屈原辅佐君主,尽职尽责,尽管君主十分欣赏屈原的才华,但是君主终经不起谗言的误导。如《离骚》:

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冯不厌乎求索;羌内恕己以量人兮,各兴心而嫉妒。[9]7

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固时俗之工巧兮,偭规矩而改错;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9]9

世并举而好朋兮,夫何茕独而不予听?[9]12

小人争权夺利,排除异己,君主受到谗言蛊惑,不听忠臣之言。君主恐屈原功高盖主、自以为是,不忠于自己,没有尽到做臣子的本分;而屈原一心为君主进谏正直言论,尽忠职守,君臣之间两种态度必然引起君臣矛盾。

另一方面,屈原的政治理想与楚国贵族这一身份之间也存在伦理矛盾。实现政治理想也是我国古代多数为官者的追求,屈原有更好的机会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良禽择木而栖,正确、美好的政治理想会使更多的人受益,而不仅仅是楚国人民。若得到别国君主的重用,屈原或许会成为一代贤臣。但是屈原是楚国贵族,若选择远走他乡,将面临叛国的骂名。屈原的命运将何去何从,这是一个艰难的伦理选择。

二、伦理选择: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

伦理身份影响屈原的伦理选择,从伦理身份的特殊性可以看出屈原的伦理选择是复杂的,其做出的伦理选择也许会求得一时安逸,但也会跌入深渊。“文学作品中只要有人物存在,就必然面临伦理选择的问题。在文学作品中,只要是选择,必然是两个或两个以上的选择。”[7]267屈原面临艰难的伦理选择可归结于忠奸、家国大义与个人义利之间的伦理选择。文学伦理学批评认为:“一方面,伦理选择指的是人的道德选择,即通过选择达到道德成熟和完善;另一方面,伦理选择指对两个或两个以上的道德选项的选择,选择不同则结果不同,因此不同选择有不同的伦理价值。”[7]267

首先,受伦理身份的影响,屈原保持理性意志,选择独善其身,这是其在忠奸之间的选择。在前文中,我们讨论了屈原的伦理身份,屈原必须做符合伦理身份之事,所以我们在《离骚》中看到了一个在忠奸之间是非分明,始终保持理性意志的忠臣形象。援引文学伦理学批评的相关理论:“人实际上就是一个斯芬克斯因子……人性因子的表现形式是理性意志,兽性因子的表现形式是自然意志或自由意志或非理性意志。”[7]276朝中奸邪小人身上,兽性因子多于人性因子,自然意志和自由意志泛滥,失去理性,展现出人的动物本性,对权力、安逸生活的贪婪。如《离骚》:

惟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9]6

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冯不厌乎求索;羌内恕己以量人兮,各兴心而嫉妒。[9]7

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固时俗之工巧兮,偭规矩而改错。[9]9

非理性意志、自由意志占据上风,奸邪小人缺乏为人、为臣之道的修养,自身的贪婪残暴暴露无遗。为了权力与安逸的生活,不惜妒忌残害贤臣,这便是人身上兽性因子被诱发之后未受到人性因子约束的结果。与兽性因子相对的便是人性因子,在《离骚》中,屈原保持理性意志、分辨善恶这些人性因子的表现形式,其在诗歌中运用大量意象比喻自己的忠贞不屈与高尚情操,如江离、辟芷、秋兰、木兰、宿莽、椒、菌桂、蕙茝、木兰的坠露、落英、芰荷、芙蓉、琼枝等,均喻示着屈原的美好品质,故后世以“香草美人”这一典故比喻贤良之臣。除借香草美人喻自己忠贞不屈的品格外,屈原也直接表达了自己愿为坚守道义而死的决心。如《离骚》:

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指九天以为正兮,夫唯灵修之故也![9]6

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9]8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9]9

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9]9

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9]10

阽余身而危死兮,览余初其犹未悔;不量凿而正枘兮,固前修以菹醢。[9]13

屈原坚守道义的信念坚不可破。他虽然深知自己的坚持会给自己招致灾祸,但是仍保持理性意志、坚守立场,甘愿效仿彭咸,为了心中的道义而死,明辨善恶是非,似出水芙蓉,不染污浊之泥。

为了心中的政治理想与国家的繁荣昌盛,屈原敢于直谏,以历代明君为正面事例,为楚国君王树立学习榜样。如《离骚》:

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杂申椒与菌桂兮,岂维纫夫蕙茝?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9]5

汤禹俨而祗敬兮,周论道而莫差;举贤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9]13

禹、汤、文王、尧、舜都是圣明的君主,受到百姓拥戴,国家繁荣昌盛,其事迹流芳百世。屈原提到这几位君主,为的是给楚国君王树立一个典范,让其深知君王应当如此。此外,屈原在《离骚》中也提及了反面事例,如果统治者骄奢淫逸,昏庸无道,那么国将不国,危害无穷。如《离骚》:

何桀纣之猖披兮,夫唯捷径以窘步。[9]5-6

启九辩与九歌兮,夏康娱以自纵;不顾难以图后兮,五子用失乎家巷。羿淫游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固乱流其鲜终兮,浞又贪夫厥家。浇身被服强圉兮,纵欲而不忍;日康娱而自忘兮,厥首用夫颠陨。夏桀之常违兮,乃遂焉而逢殃。后辛之菹醢兮,殷宗用而不长。[9]12-13

夏桀、商纣王施暴政、杀贤臣,不得民心,身死国亡;夏启纵情声色,不吸取作乱教训,导致族内作乱;有穷氏后羿谋权篡位、田猎无度;浇凶暴不守持身之道,头颅被少康之女砍掉,历代昏君、暴君不修君德,最终给个人,甚至国家带来无尽的灾难,屈原借古讽今,愿君主汲取教训,治国有方。

其次,屈原在个人义利与国家民族大义之间选择国家民族大义,舍己为国。屈原在《离骚》中有一段自述:

思九州之博大兮,岂唯是其有女?曰勉远逝而无狐疑兮,孰求美而释女?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世幽昧以昡曜兮,孰云察余之善恶?[9]19

曰勉升降以上下兮,求矩矱之所同。汤禹俨而求合兮,挚咎繇而能调。苟中情其好修兮,又何必用夫行媒?说操筑于傅岩兮,武丁用而不疑。吕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举。宁戚之讴歌兮,齐桓闻以该辅。及年岁之未晏兮,时亦犹其未央。[9]21

九州之博大,既为千里马,定有伯乐,何必委身在此?屈原在《离骚》中反复追问自己的内心,以此表达对楚国的忠诚。他以皋陶、伊尹、姜太公、宁戚为例,告诉自己要学会按尺度,择道路。故知屈原并不是无路可走,战国时期求贤若渴的君主比比皆是,完全可以离开楚国,去寻明君、展抱负,实现自己的美政理想。个人义利还是家国大义,这是个艰难的伦理选择。选择什么?屈原在《离骚》中两次给出自己的答案。

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9]8

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乱曰:已矣哉!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9]25

屈原毫不掩饰去国不忍之情,愿为国牺牲自己。王逸的《楚辞章句》有云:“彭咸,殷贤大夫也,谏其君不听,自投水而死。”[12]11除引彭咸之例,屈原没有直接表达对楚国的眷恋与不舍,而是用仆人和马儿来表现自己对楚国的依恋之情,是其“受命不迁,生于南国”品质之体现。

众人皆醉,举世皆浊,唯我独醒,九死不悔。在理性意志的主导下,屈原在忠臣与奸臣之间毫不犹豫,阐明立场,无惧死亡,敢于直谏,可见其已尽到做一个臣子的本分;在个人义利与家国大义之间,屈原始终没有忘记自己是楚国贵族这一伦理身份,他放弃寻找自己的伯乐,与楚国同命运,通过艰难的伦理选择成为一个道德成熟与完善的士大夫。

三、道德教诲:伦理道德传后世,修身忠君爱家国

屈原做出正确的伦理选择,明志独善其身,以彭咸为榜样,不仅彰显了他高洁的品格,还教诲朝堂小人与楚国百姓修身、忠君、爱家国。《离骚》不仅是屈原自述遭遇与宣扬美政理想的作品,还传达了其深刻的道德教诲。文学伦理学批评认为道德教诲是文学的基本功能,“只要是文学,无论古代的还是当代的,西方的还是中国的,教诲都是其基本的功能”[7]249。屈原两次做出伦理选择:于个人与同时代人而言,屈原的道德更加成熟和完善,君臣之道与家国情怀的道德教诲得以传播;于后世而言,传达的道德教诲具有时代性。

屈原传达的道德教诲与伦理环境相联系。在复杂的伦理环境中,屈原十分清楚自己身上肩负的伦理责任。在外部环境下,楚国受到秦国的威胁;赵国是横跨春秋与战国的大国,但后期势力被削弱;秦国崛起,楚国为牵制秦国,五国合纵伐秦;楚国在五个合纵国中实力最强,担任合纵国首长。苏秦对此形势有言:“楚强则秦弱,楚弱则秦强,此其势不两立。”[14]787张仪为秦国破连横之势也承认楚国的强大:“凡天下强国,非秦而楚,非楚而秦。”[14]793可见楚国地位举足轻重,稍有差池,将万劫不复。然而,楚王不信忠言,张仪为破合纵之势对楚王的诱说行之有效,后发生齐秦相约攻打楚国以及四国讨伐楚国等一系列事件,周边国家如狼似虎,楚国四面楚歌。再看楚国内部的环境,群臣争名逐利、贪生怕死与君主昏庸造成楚国内部政治危机。据《史记·屈原贾生列传第二十四》记载:

上官大夫与之同列,争宠而心害其能。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平属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因谗之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以为‘非我莫能为’也。”王怒而疏屈平。[10]2481

楚王恐屈原功高盖主,遂为一己私心置国家大义于不顾。君主私心大过家国,小人身上兽性因子的贪婪吞噬家国大义。如《史记·楚世家》记载:

秦王曰:“楚且甘心于子,奈何?”张仪曰:“臣善其左右靳尚,靳尚又能得事于楚王幸姬郑袖,袖所言无不从者。”……怀王不见,因而囚张仪,欲杀之。仪私于靳尚,靳尚为请怀王曰:“拘张仪,秦王必怒。天下见楚无秦,必轻王矣。”又谓夫人郑袖曰:“秦王甚爱张仪,而王欲杀之,今将以上庸之地六县赂楚,以美人聘楚王,以宫中善歌舞者为之媵。楚王重地,秦女必贵,而夫人必斥矣。夫人不若言而出之。”郑袖卒言张仪于王而出之。[10]1725

在国家民族大义与个人利益面前,靳尚为了自己的私利不顾全大局;宠妃郑袖也是为一己荣宠劝说楚王释放张仪;楚怀王自身沉迷美色,对郑袖言听计从。楚国统治集团内部十分污浊,遂以屈原为首的忠臣一派的主张得不到实现,朝堂尽落小人手中,故屈原所作《离骚》,是浑浊之世石破天惊的呐喊。

第一,屈原在《离骚》中表达了自己的为人之道。在《离骚》一诗中,屈原表达了为人应坚持修身养性,保持理性意志,坚守道德原则。在屈原诗中显现出其保持理性意志的特点,这是他与朝中奸邪小人重要的区别之一。据文学伦理学批评相关研究,人需要经历自然选择、伦理选择、科学选择三个阶段;对于人而言,伦理选择的目的是做一个有道德的人[17]。什么是有道德的人,不同人有不同的答案,而屈原的答案是在义利观面前加强修身养性。“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18]奸佞小人,生,其所欲也;利,其亦所欲也,尽是贪婪无度,何谈修养。屈原在义的面前,生死不足为谈。面对利益的诱惑,群臣的攻击,他也想活,也想有一席之地。屈原并未同流合污,身虽体解,心仍坚不可摧,配香草使自己更加芬芳,饮坠露使内心更加澄澈。理性意志主导之下的屈原,其自身修养不断提高,展示了一个高洁的士大夫形象,这便是屈原传达的教诲之一。

第二,屈原借《离骚》传达为君为臣之道。《论语·颜渊》记载:“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13]178君有君道,历来如此,屈原讲述为君之道,列举历代明君的事例,并不是自己要去寻找这样的明君,而是希望楚国国君成为一代明君。这部分详述屈原用正反事例对君主进行劝诫。究竟什么样的君主才称得上是明君呢?作为君主,要向汤和禹那样的人学习,有一个榜样,然后选贤才、做事遵循法度,做事应当“瞻前而顾后兮,相观民之计极:夫孰非义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9]13。屈原提出的这两点均是针对现状,希望君主能审视自己,做一个明君。臣子也应当坚守道义,尽臣子的本分。楚国朝堂的大臣,不能为一己私利,做违背伦理道德之事。《论语·宪问》记载:“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13]202故屈原抨击朝中某些大臣为了私利损害国家,对其不道德行为进行斥责。屈原也用自身的行动说明什么是坚守道义,在《离骚》中,屈原不停奔走,见到古代先贤,向舜陈述自己的治国主张,乘玉龙上天请天帝公正地主宰人间,然后去寻宓妃、青帝等出山相助。在屈原奔波期间,乘玉龙、凤鸟,日神是他的御夫,月神作他的先驱,信鸟作他的介绍人,云师腾云驾雾……屈原拜访如此之多的神仙,寻求如此之多的神使帮助,这一过程也是屈原在朝中奔走,寻求帮助时的景象。就算没有一个朝臣敢于站出来,发正义之声,屈原也坚持做一个贤良之臣,传达出自己对道义的坚守,给楚国朝臣、百姓等做出表率。

第三,屈原劝说人们应当有家国情怀、民族大义。家国情怀、民族大义主要表现为报效国家与绝不叛国。《离骚》是表达屈原急切报国之心的作品,屈原的政治理想与抱负,归结起来是为了国家的强盛繁荣。为了实现政治理想,报国趁华年,在《离骚》中,他使用了大量表示时间的字词,如:

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9]4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9]4

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9]7

及年岁之未晏兮,时亦犹其未央。[9]21

屈原用不同的词语表示光阴的流逝,“年岁”一词是最直接的表达,“日”“月”“春”“秋”,草木凋零、美人迟暮、“老冉冉”,自然万物不断变化,万物年年相似,而人生有涯,年岁易逝,华发易白。趁岁月正好,人生未老,上效君王国家,下怀黎民百姓。然而,屈原的政治抱负未得施展,政治理想未能实现。除报效国家外,绝不叛国,誓死守卫国土也是屈原要传达的道德教诲。楚国内部政治混乱,统治集团内部有不同的政治派别,大部分官员从自身利益出发,家国利益抛诸脑后。这部分体现了屈原的伦理选择,屈原有机会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但不能在自己的国家实现。屈原并没有成为择木而栖的良禽,而选择成为投水而死的彭咸。王逸《楚辞章句序》有言:“膺忠贞之质,体清洁之性,直若砥矢,言如丹青;进不隐其谋,退不顾其命,此诚绝世之行,俊彦之英也。”[16]屈原做出的这一选择,在对朝中为了自身利益不顾国家利益、民族大义的小人进行斥责的同时,他也希望楚国上至朝臣、下至黎民百姓,要有家国情怀、民族大义。

屈原人生事迹可歌可泣,实是后世的道德榜样。屈原身上的美德,历来受到人们的歌颂,司马迁赞之“自疏濯淖泥污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10]2482。在现当代文学史上,郭沫若在国家陷入危难之际,创作话剧《屈原》,借以讽刺现实社会,唤醒人们的爱国救国意识,故可见屈原及其作品《离骚》传达的道德教诲富有时代意义。

结 语

屈原是政治场上的失意者,汨罗江畔的自沉人。从文学伦理学批评的角度出发,屈原创作《离骚》,是为了传达道德教诲。特别是屈原在《离骚》中描写自己做出伦理选择这一过程,实则是“人性因子”与“兽性因子”、“理性意志”与“非理性意志”之间的博弈。屈原的命运以悲剧的形式落幕,但这出悲剧有助于唤醒世人的理性意志,具有普遍的、传世的伦理教诲价值,为战国时期以及后世树立了理想的人格典范。

我们用文学伦理学理论阐述《离骚》,有助于进一步挖掘《离骚》内涵与弘扬作品传达的伦理教诲功能。如文学伦理学批评相关理论所述:“文学从来就是人生的教科书,其教诲功能是最基本的功能。只要文学还存在,文学的教诲功能就存在。即使进入科学选择的时代,文学的教诲功能也是不会消失的。”[7]249的确,光阴岁月流逝,大浪淘沙,《离骚》的光芒照耀千古。“崇高作品的感染力,具有永久性,它叫古往今来的人都难以忽视和忘怀,具有永恒的艺术生命力。”[15]屈原传达的道德教诲感染着一代又一代人,故《离骚》不是一时之作品,而是传世之作,其传达的道德教诲也将被后世传承与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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