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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连山下有牧场

2022-02-25吴莉

飞天 2022年9期
关键词:旱獭山丹马场

吴莉

保护母亲山

在山祖昆仑之墟,河西走廊之南,有八百里山脉,高耸万仞。朝南隔开柴达木盆地的荒漠,北挡住巴丹吉林沙漠的南侵,从而有了河西走廊。

祁连山是我国地势上的重要屏障,古时起就是通往西域的咽喉门户,使得来自太平洋的东南季风可以停留,从而形成冰川、河流与绿洲,孕育河西走廊,贯通了丝绸之路。

祁连山是河西走廊的母亲山,河西走廊的孩子用心血爱护和敬畏着母亲山。

然而,地球气温升高,祁连雪线上移,冰川减少,河流干涸。加之社会发展用水量增加,祁连山涵养出现危机,地下水位下降,庄稼缺水,草原退化。

于是,国家提出方针,大力投资保护和修复祁连山生态。我和我的团队便成了保护和修复祁连山生态光荣的成员,从当金山以东,到乌鞘岭以西,都流下过我们的汗水。

我们种草、建造和加固围栏、研究实施毒杂草防治、草原灭鼠、灭虫。我们的四轮子带着撒播器,在草原上撒播草籽,然后盼着下雨。当然,如果地上植被越密,不用下雨,草籽发芽的可能也会越大。问题是我们在退化的地方种,植被情况可想而知。下雨是退化地唯一的湿润方式,河西走廊的草原普遍干旱,干燥的种子需要水分。只有雨水能令其生根、发芽,长出绿色原野,从而修复退化的草原。雨如果不来,或雨来的不够,草籽就在干燥的地面上被风吹走,被鸟吃掉,被蹄子踏入土壤。草原上种草不能犁地,犁地会破坏原有植被,破坏大于修复,适得其反。你应该相信种子的力量,只要有水,裸露在地面也能发芽。而且一发不可收拾,以星星之火燎原之势,让荒原变成绿野。

种草可以使半退化草地诱发生长,以生命唤醒生命,共同生长,抵抗退化。这种基本是品种的自然退化,利用人工种草,诱其延长品种寿命。

建造围栏,就是建起圈禁和划分的铁丝网栏禁牧,把草原保护起来,或者划分出小牧场,谁在谁家的牧场里放牧。围栏加固则是以旧换新,或者十米一个立柱,加成五米一个立柱,以防大牲口挤倒,或者踏倒。

山丹马场草原上狼毒花纤弱,各开各的,分散得很,欺不了别的杂草,便不去治它。马牛羊不吃狼毒花,狼毒花开得满山坡妖艳,躺下去打个滚会醉死在爱情里。马场的人把狼毒花叫做火柴花,说能够擦着人的热情,也能够擦着爱的火花。人便去爱它,不到多得要翻天了,人绝对不去治它。

醉马草极少,马和牛轻易吃不到,最怕的就是羊吃,吃上了会愣愣拐拐,一头栽倒,醉过去。有的醉上七八天自己好了,有的打几天针也就好了。无非是青霉素,或者链霉素,竟然也能把毒解了。山丹马场一场从没有防治过醉马草,被人们忘记了一样。

灭鼠的阵势可厉害了,三四十人排成一条长龙,地毯式卷过,每个老鼠洞里都投了药。老鼠不一定全死,但数量绝对减少了,暂时再不打洞,再不大面积破坏草原了。现在的鼠药不会二次中毒,野猫吃了死鼠也不会被毒死。再说老鼠直接死洞里了,野猫轻易吃不到。自从保护祁连山生态以来,老鼠的天敌越来越多,灭鼠的地方一般都是天敌到不了的地方。

灭虫比较费周折,用无人机喷药效果不好。四轮子带着机械喷药,需要拉水、配药,开着四轮子喷药,人少了忙不过来。山丹马场一场的草原上多为蜱虫,八月上旬才开始泛滥,先做其它项目,这个不急。

哪个活都不好干,作为保护和修复建设祁连山生态的成员,要有野外工作经验,身体要强壮,能吃苦耐劳,有解决野外意外状况的能力。比如车陷进河里,要有解救出来的本事。无人地带,还要会防野生动物的袭击。但还是有人喜欢这份工作,他们认为,不但野外有风景,而且干的是大事,在与山河共切磋。其实山河越大,状况也越多,悬崖峭壁、恶劣天气、高原反应等等。意外随时会来,他们一边解决,一边锻炼对付意外的本事。曹明焊了两个F 型钢钳,卸围栏立柱时往车下拉,拉到车下往垛边拉,避免了弯腰去抬,省了腰,也省了力气。栽围栏立柱的时候,只要F 口卡住立柱,前拉后坠,左右拧转,都轻轻松松。他们拿着F 型钢钳拉、扶、纠正、比垂直、捶土,都用得着,一钳多用,体现了他们的智慧。他们常常住在大房子里,一起住成一家人,如影随形,一起出工,一起干活,再一起收工回来。苦是苦,累是累,他们都很乐观。曹国文话最多,常常挂在嘴边的口号是,为了祖国的大好河山而奋斗。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

种草

队长带我们来到牧场,晨风刮得猛烈又寒凉,高原上没有遮挡,穿单衣的人说,早知道把棉衣穿上。在晨风中开着四轮车撒播草籽,风再大再冷,他们都能够扛住。太阳一出来就热了,多大个事。我看向太阳,刚刚跳出山丹马场的山头,浓茶色的晨光有点分散,似乎被风吹散的,拗不过风,软软绵绵的。

一进牧区就看到了退化的草地,光秃秃的地表有一定规律。直线退化部分,是牛马踏出来的,不知踏过多少牛马,踏了多少年,踏出一条路来,踏出了土层,冒着塘灰。比较突出的裸脊和山嘴子也退化了,远看,白寥寥的。阳坡上都有退化,明显比阴坡的草矮,仍坚毅地顶着太阳生长。还有独丘,大概是没有遮挡,野蛮的风刮走了湿润,独独的山丘,草被刮得干刷刷的。

草原不是一马平川,总有陡峭或突出的地方经受考验。这些地方形成了自己的神圣之处,在环境里显得独立而特别,往往容易最先经受风雨。这样的地方不好撒播,撒下去也不一定会长草。有些地方拒绝改造,自己在改造着自己,经受风吹日晒,雨淋雷打,也经受苍凉和荒化。从一种状态变成另一种状态,从石头变成土壤,完成生命的轮回。

要经过一个近乎垂直的沟槽,我们都说过不去,队长却说,没有问题,放心过。在草原上干事,一个沟槽过不去,还怎么干事。咬了咬牙,一踩油门,过去了。牧马人了不起,在草原上撒播的人也了不起。队长说,这个算啥,你见过牧马人走过的路、翻过的山吗?二驱车上不去的地方,紧急了想办法也得上去,斜线上,绕道上,你得想出个办法来。我没有言语,但我听出和我们一样,修复和建设生态啥地方不走,无论走到怎样的绝境,想办法也得走出来。

队长说话的时候不停地揉眼睛,他说泪管堵塞,通了一次通不开,一见风就流眼泪。我说,戴上镜子。队长说,我这人毛病多,戴上镜子跑草原不畅快,遮遮挡挡,看不清楚。怎么和我们一样,我们的队员从来不带镜子,最多戴个头套,把脸护住,眼睛露出来。

开始撒播,车辆启动的同时齿轮转动,飞旋的草籽飞出,均匀地撒在三千米海拔的草原上,也撒下了三千米的绿色希望。第一天一辆车,李斌开着,撒播过去撒播过来,爽极了。我拍视频发到朋友圈里,并注上文字,祁连山冷龙岭下,山丹马场补播改良开始撒播,远处白色的雪峰是甘肃和青海的分水岭,以前两省牧民在这里混牧,现在已完全退牧,成为了祁连山生态核心保护区。

突然,马群飞来,传说里一般,一种撒野的飞奔向你飞来,你忘了躲开,置身在马群当中像个英雄。山丹马场的马无处不在,我们种草的地方就有飞马,你相信吗?不信你就来看看,保证让你终身难忘。

马不吃夜草不肥,草原上吃了一夜夜草的马,吃饱了自己,也吃肥了自己,迎着晨光飞奔而来,泛着油亮的光彩,带给你发现天马的眼睛,带你进入西汉的时空。

牧马人披着晨光,迷彩服是马场的标志,迷彩帽子下戴着头套。他们骑着摩托车打着鸣笛,如今再没有鞭子,摩托车的鸣笛声就是鞭子。摩托车上山下沟,跨梁翻岭,俨然是马群的灵魂。马群又是马场草原的灵魂,飞跑了几千年,把山丹马场跑给了世界。

牧马人赶着马群去饮水,这是每天早晨必有的场景,俊美的祁连骄子,飞驰在高原的神鹰,飞过我们,我们成了天外来客。

牧马人吆喝一声,马群便知道向水而去。牧马人左突右冲,把跑出去的马赶进马群,让贪嘴的马抬起头来,跟着呼唤往前跑。马群跑过,我惊喜地喊道,太好了。马蹄踏踏,再下一场雨,种子就发芽了。

有人问我,万一不发芽呢,种子去了哪里?

我还在思考,李斌听见了大声说,飞了,像马一样飞了。

哈哈,哈哈哈……

看马的人被飞马感染,情绪像点燃的火焰呼呼也想飞起来,也想飞在祁连山下,耳边刮着边塞的风,追着马群酣畅淋漓。

草原上刮着风,撒播的车撒到了高处,像天上来的,在天边行走。撒下的种子披着金光,抛物线一样落入大地,种植的神圣感在那一刻产生,我们种的是梦想,种子将带给我们绿洲。

李斌说,草原深处,风景更加迷人,我怀疑住着神仙。

谁不想见见神仙,等正午的阳光斜下去,侧光能拉长人的影子,我要去拍照。把撒播种子的人照得高高大大,身上披着黄金,最好能和神仙同框。

场里要求明天停播,理由是太阳太烈,草原干燥,撒下的种子被马蹄子踏碎了。我嘟囔一句,真有点悬乎。

场里说,看天气预报,下周一二有雨,下雨之前再播,那才漂亮呢。

雨多的地方就是任性,雨来了才播种。没雨的地方怎么办,哪个又不是撒下了等雨来,等不来就听天由命。

要下雨了,牧马人带我们去撒播,一路走一路讲,阴坡里草长得好,少撒点。阳坡里退化了,多撒点。你别问七月了撒下还能长吗,七月是马场最热、雨水最多的时候,草原上的植物才疯长呢。过几天这里有蘑菇,好几种蘑菇是马场的品牌之一。

怪不得呀,六月了还冻人,七月了才种草,马场的春天在夏天啊。

牧马人说,那是六月下雨了,一下雨就冷,地气潮湿,湿冷湿冷的。你看祁连山的冷龙岭,六月下的还是雪,一夜白头。一夜白头是愁白的,冷龙岭可是我们盼白的。我们盼望祁连山终年积雪、银发飘飞。

可是,冷龙岭下的雪少,像冷龙岭的半个眉毛。我们不怕夜里湿冷,我们怕的是祁连山不下雪,播下的种子长不出草来。

牧马人说,很不错了,这几年气温升高,能下一点是一点。不过,有雪才是祁连山,河西走廊也才是一如既往的河西走廊。现在祁连山的雪化了,河西走廊缺水了,那么我们还是我们吗?

已经从外流域考虑调水了,我们怎么会不是我们呢?

牧马人说,吃雪水长大的人,骨头和血液里有雪的倔强,外流域的水再好,也不能代替祁连雪水。祁连雪水从地里渗出,由内到外,乳汁一样,滋养每一根草,净化每一个生命。外流域的调水在渠里,人调到哪里就到哪里,从外到内,远水解表不解里。调水不能浇灌草原,草原的馥郁由上天养育。假如祁连山没有雪了,不知道草原会不会渴死。

是呀,调水解决了吃饭问题,调水能解决草原危机吗?我们保护的草原涵养生态,根本上就是在保护水源。以前祁连山叫雪山、白山,雪是她的肌肤。现在祁连山是绿山、青山,她露出了骨头。

爱护一点是一点,延长一年是一年,我们相信轮回,相信祁连山不会抛弃养育过的生灵万物。人只有顺其自然,尊重自然,祁连山是自然的祁连。

撒播车上了阳坡,天阴了下来,雨真的来了,祁连山阴郁而苍茫,我们撒播过的地方,等来了甘霖。

风、山丹马、牧民与狼

山丹马场的晴朗天气也会刮风,风从山上来,风直接从天上灌下来。风停留在空中,想刮就刮,不刮就静止到无。原来海拔越高,风也越大。风生来高调,高调地刮过场院和原野。有人抱怨过风,没人管得住风。山丹马场的风起点高,刮得也高,风在高处刮出了呼呼风声,也刮出了山崖子的沧桑。

低处的风擦过阻挠,刮着自己的诗与远方。草会意风,用摇摆的微笑荡开绿色海洋。隔着屏幕的嘱托,例行公事的交代,照顾好自己,别被高原的风刮成粪蛋蛋了。智慧的圣师却认为粪蛋蛋好看。粪蛋蛋一忙,万物生长。慈悲给人以希望和鼓励,指引前行,让你放开翅膀,飞过沧海桑田。不加设防,相信你能,相信你能扛过孤独和风雨。

这里四周是山,被山包围着,却没挡住风。风无处不在,无论从哪里来,风也能把自己送到该送的地方。风是不是绕着地球转了圈来的,风没有国界,所以没人管制风。风比通讯信号更为自由,更为直接。风不带使命,不受支配,风自己刮自己的,刮得一身轻,撒着丫儿只顾往前跑。

马队的晨饮时间是九点,晚饮时间是四点到五点。我们决定去看饮马,看山丹马蓬勃劲美的力量感,奔跑的俊美感。所谓的万马奔腾就在山丹马场,虽然只有几百匹马,照样跑出了万马奔腾的气势,接受过大大小小的任务。具有天马之都的山丹马场,一直在保种改良,在自然繁殖中完善山丹马的品种与管理。八十年代繁育成功山丹马,获得全军科技成果一等奖、国家级科学技术进步奖一等奖。山丹马与阿拉伯马、顿河马、英纯血杂交,繁育出的新品种叫英丹、阿丹、顿丹马。真正的混血儿,我们且把它们叫做二代山丹马。山丹马场有一匹汗血宝马,与英丹、阿丹、顿丹马杂交,实验改良新的马种。如果成功,那就是三代山丹马,猜猜看会不会取名叫血丹马呢。

其它队上也有阿丹马、顿丹马、英丹马,主要繁育,保护山丹马的品种。

马出没在祁连山下,这里的大草原由绿色山丘组成。远看,一条绿色波纹,又一条绿色波纹。草原像海,海里有马、牛、羊,在绿色波纹里漂游。

山丹马从绿色波纹里出现或归隐,牧马人赶着马群,吆喝声从绿色波纹里传来又归去,远远传来马的嘶鸣,清风吹着天国牧歌。

山丹马场的草原实在好,我们在草原深处的水泉子边看到马群时,我怀疑到了渥洼水。看到洼水里喝水的骏马时,我怀疑到了汉阳大草滩。而眼前的骏马,就是突然出现的天马。

天马徕,出泉水,虎脊两,化若鬼。

天马徕,厉无草,径千里,循东道。

天马徕,开远门,竦予身,逝昆仑。

……

我的耳边不由响起《天马歌》,似从汉朝而来,编磬声声。

水泉子在山丹马场草原深处,一年四季不干枯。冬天天冷,冻成冰疙瘩,第二年五月,又化开了。看上去像一洼水,马进去踏浑了,水变成了黄色。于是,洼水又像是涝池水,山丹人把这样的涝池叫天涝池,天涝池就是天上的涝池,永远都不干涸。一夜过去水就清了,清得能照出天上飞过的鸟儿。牧马人说,就这一洼水,不但是马喝水的地方,也是野生动物喝水的地方。有了这点水,这里养了很多动物。我们走过草原的时候,看到黄羊、狍鹿、狐狸,可漂亮了。黄羊和狍鹿翘着白屁股射箭一样就不见了。狐狸是土红色的,拖着长长的尾巴,被风捋着从草原走过,五六只走着同样的姿势。还有旱獭、野兔、鹰,大合唱的各种鸟儿和虫子。当然,还有我们没看到的,比如狼,它们在暗处,是夜色里的偷食者。在水泉子边,就有它们饱腹的食物。

鸾鸟湖边,马不停地走动,清冽的泉水让它们爱不过来,走走喝喝,故意走进水里刨几蹄子。有的马走到了下游,被牧马人吆喝回来。有的马走近围栏,想走出去,却被围栏挡了回来。马不是翻不过围栏,小牧人马场的马能翻跃一米五高的围栏。这里的马不用翻越围栏,它们在围栏内外吃草,活动自由,驰骋的本能在草原上实现,诺大的草原是它们的天然赛场。

马喝完水溜达溜达,相互嬉戏,都喝足了,牧马人吆喝一声,马走出水往回走,一匹跟着一匹,向绿色波纹里跑去。

我们到达水边的时候,马饮完水已回去了。绿色波纹里走出牛群,分次到湖边喝水,赶牛的人是骑马的年轻女人。牛群里有马,是赶牛人家的骑马,专门供游人骑的马,骑一小时五十块钱。有人在那里停留时,年轻女人就会喊,骑一下呗,四十也行。我坐在车上给她拍照,她骑在马上对我喊,下来骑一下呗。我远远地笑,没有吭声。她骑在马上不停地走动,走到我跟前继续喊,下来骑一下呗,嘿嘿。非要把我喊下去不可,我没有下车,刚来的时候就骑过了,碰到漂亮的马还会骑的。

马喝马的,牛喝牛的,这是五月,牛马的嘴唇传递着爱情。你用嘴唇蹭蹭我的背,我用回头温柔以待。后来,我对朋友说,生命需要在乎,就像草在乎嘴唇,背在乎蹭蹭。

两匹棕色的马蹭着躁动,蹭着发情期的灼热与渴望。它们的脊背油光发亮,如果走动,无数个光点在身上反射。如果奔跑,一道火焰追赶着另一道火焰。高大的公马有四只黑色的马蹄,红鬃毛的母马有四只白色马蹄,它们跑成火焰的时候,黑白色马蹄跑出黑白色花朵,紧随在红色的火焰下,一边开花,一边燃烧。

我与骑摩托车的放牛人攀谈,他家在青海,被雇到这里放牛。牛群是公家的,牛群里的马属于他管。两匹由自己带来,三匹由山丹马场配养。五匹马在旅游季节供游客骑,挣来的钱算他的额外创收。放牛人把马养得和他一样健壮,他说六月是马最漂亮的时候,六月也是马最辛苦的时候。到了十月旅游季节就结束了,骑马卸鞍休息,算是给主人把钱挣罢了。

小伙子和气,爱说,如见熟人,娓娓道来。

他和媳妇都在这里,他喜欢放牧,这里风景好,又有名,夏天游人多,也很热闹。两个孩子在青海老家,由父母带着,今年秋天老大就上幼儿园了。他们远,不能接送和辅导娃娃学习,心里难受。在草原什么都好,就是存不下钱。我说,在草原不需要多少钱。他说,娃娃们要花,将来在城里上学、成家、买房、娶媳妇,爸爸妈妈存不下钱,娃娃的日子就过不好。

我被一种无形的枷锁套牢,即使到这人烟稀少的地方,也取不下来。青海和我们隔着祁连山脉,抚养儿女的责任却完全相同,抚养大了还要给儿女买房、娶媳妇,娶了媳妇还要带孙子,这都是责任,没有人施予,却都在自觉地完成。

我们继续交谈,我问,娃娃喜欢城里的生活吗?

他说,现在的娃娃都喜欢城里的生活。但到了一定的岁数,又喜欢草原的生活。就像我,离不开草原,觉得草原才是自己的天下,狼来了也不怕。

狼来了真的不怕吗?

他说,一般的不怕,只怕群狼,一个人不好对付。他又说,现在家门口狼太多了,狼是保护动物,活动空间大,胆子也大,总跑到家门口来,人得时时防着家畜被伤。

我问,狼伤人吗?

他说,一般不伤,但总是伤牲畜,给我们造成经济损失。

我问,伤牲口是不是狼饿了?

他说,狼就是饿了,山里有吃的,抓起来费事,直接跑到我们牲口圈里来吃牲口。我们不伤害狼,狼却得寸进尺,不但偷懒,而且连人也不怕。

我说,也不能眼睁睁看着狼吃家畜呀。

他说,那没办法,吃了就吃了,吃了公家给赔。

我说,原来这样,那不是人在喂养狼,而人也并不损失什么吗。

他说,现在保护自然就是这样,我们必须这么做。

我心想,自然界奇妙,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不是你进我退,就是我进你退,任何时候都是强者易强。而我们在保护自然生态的过程中,把人的强大变成了爱护、接纳和包容,小损失,大和谐,这正是自然生态的和谐规律。说明生态变好了,共同努力保护的家园刷新了观念,都在关注自然,走进自然,对大自然复原了原始的敬畏之心,以新的文明尊重和保护自然。

剪牛毛

我们到达张三的牛圈时,他正和一群人在剪牛毛。牛圈里有牛,退缩在圈墙边,呼呼吭吭观望着,随时防范和抵抗的样子,却又一个都逃不过绳子和剪子。圈中间人来人往,剪毛的、装毛的、压牛的、绑牛的。蹲的、跪的、坐在牛身上的,勾着腰撅着屁股的,嚓嚓嚓,剪刀声被风刮走,一刀一刀的牛毛剪下来了。牛圈里热火朝天,圈门口有闲聊天的,圈门外有骑摩托来的,也有走的。

队长把张三叫出来,让他带我们去那个沟槽。路上张三告诉我,他不是马场人,是来马场租牧场养牛的。他是武威人,来马场已经五六年了。剪毛的人是雇来的,马场专门剪毛的匠人,特别利索,一个早晨能剪完一圈牛的牛毛。

我爬在圈墙上看剪毛,看着看着思绪万千,既好笑,又惊诧;既同情,又佩服。倒在地上的牛乖乖被剪毛,剪完了松开绳子,牛自己站起来,背着一身乱剪茬子,半天回不过神来。牛显得很无辜,像被剪子爱恋过,又像绳子强捆过。剪毛人说,看,轻巧了,也凉快了,牛回不过神来了,真的是笨牛。

放倒的牛全部剪完,又一轮抓牛开始,男人们摔着缰绳往牛角上套,套上迅速一拉,活绳扣变成死绳扣,牛就被套住了。几个男人拉住缰绳,一个男人慢慢靠近,左手抓住牛角,右手抱住牛头,用肩膀顶住往倒里放。牛脖子被扭到牛受不了,牛便被放倒了。轻而易举,再强壮的牛也抵抗不了人的技巧。实在健壮硕大的牛,人用双手抓两只牛角往一边扭,使劲用肩顶牛的脖子,也被放倒了。牛被放倒,人赶快坐到牛脖子上,另一个人绑牛蹄子。左蹄和右蹄绑在一起,让牛睡着去,再去绑其它的牛。等绑完一地的牛,剪刀才会动起来。绑牛的时候非常有趣,两个女人专门是压牛的,一个年长,一个年少。一个白头巾,一个粉头巾。当男人把牛放倒,女人过去坐在牛脖子上,也不看牛,看着远方任男人爱咋绑咋绑去。等男人绑好,女人起来又去坐下一头牛,仿佛她们专门是坐牛的,她们先把牛坐住,男人再把牛绑住。女人坐不过来也有男人坐牛的,显然有些浪费力气,男人本来是套牛、抓牛、放牛、绑牛的,却让他们也坐牛,活就慢下了。没有办法,只有两个女人,坐不过来。坐牛也是练出来的,圈墙边的女人就不敢坐,她们说,牛认生呢。

坐牛的女人也剪毛,手法比男人的巧妙,剪刀走过,一道黑云倒向一边,牦牛的皮肉就露出来。牛也怕剪子声,紧张得血管膨胀。一头牛的背上被剪去一块,让人心疼。男人问女人谁剪的?女人问男人谁剪的?都不知道,剪的时候没有察觉。也就是牛,如果是人会疼得喊叫,至少得贴个创可贴。

正是下牛犊子的时候,牛群里跟着黑牛犊和黑白牛犊,可能大牛已给它们传输了信息,它们还小,不剪牛毛,看上去它们并不像大牛那么惊慌。倒是被赶过来,又赶过去,大牛把它们保护得好,它们自己也防得好,让人放心,甚是可爱。

一辆摩托车驮着两个人上了立陡陡的圈坡走了,一辆小车给一辆厢货车交代了什么也开走了。我该走了,张三的牛毛快剪完了。

鼠类多种多样,广阔的草原上无处不在。它们拥有家园,仍不断扩大,疯狂地打洞、储存粮食。不控制繁殖,有一点土,下一窝崽。或者闻到土味,就会性欲大发。鼠有时候就是一害,却能达成生物链的完整,又是一道安全围墙。

土老鼠把草原打得千疮百孔,遍体鳞伤,打出一堆一堆虚土,像大地开了虚浮的花朵。脚踩下去会被埋住,装满一鞋虚土,还把人吓一跳。土老鼠终年在地下生活,不冬眠,昼夜活动,以植物地下茎和块根为食,是一种瞎着眼睛打土、不能见光的鼠类。山丹马场人又把它叫做瞎老鼠。瞎老鼠最难防除,在土里投药没有固定的行踪。人们只好自制弓箭,倒立在虚浮的土包上,箭头对着土里,瞎老鼠触动机关,便中箭身亡了。这是目前最好的方法,射死的瞎老鼠集体烧毁,把它身上的病毒也烧死了。

瞎老鼠的学名叫中华鼢鼠,有一定的药用价值,其骨可以代替虎骨入药,其肝、胆入药能解毒消肿。

瞎老鼠从牛羊的嘴边抢走青草,让美丽的草原底儿朝天,一个夏天能够毁掉一个牧场。

我们的灭鼠范围从祁连山国家公园的白色界碑处开始。灭鼠之前要有开工仪式,仪式上强调人畜安全,不能伤害其它动物,高效修复,按期完成工作任务。同时检查安全与施工筹备工作,现场考试安全员应急安全救治技能。

我们穿着白色防护服,几十个人排成一排,一声令下,寸土寸步走过,一个洞穴都不遗漏。队员们一手提着药桶,一手拿着长勺,先用长勺拨拉开土,直把瞎老鼠的洞穴拨拉出来,再用长勺把药投进去。药要不多不少,不能撒在洞外,以免其它动物吃了中毒。我们漫山遍野投药,不放过一寸土地,漫山遍野留下了我们的脚印。

养牛的牧人说,不要把老鼠灭光,给狼和狐子、黄鼠狼留下一些,以免它们来吃我们的小牛。

灭鼠人说,请你放心,灭不光的,灭掉几个还有几个。即使这边的老鼠没了,那边也还有老鼠,狼和狐子、黄鼠狼都跟着走了。

没有想到,药量少的,几小时后洞口又开了,药量多的,几天后洞口也开了。开就开吧,有些洞口无法埋掉,有些洞口埋掉也会开的。

我们加足药量挨洞投着,药投下去,不见死鼠,也不见活鼠,瞎老鼠神秘地从我们的视线内消失。诺大的草原只有土堆,不见一只老鼠,草原突然安静了起来,静得不像草原,让人心生不宁。我有了负罪感,感到一个物种在赶尽杀绝另一个物种,感到灭鼠队伍在走向一种悬崖,而他们并不知道在走向悬崖。我大声喊着,我的声音却只有我能听见,风呼呼刮着,灭鼠队认真地灭着。有人说我们在杀生,有人说我们缺德,还有人说我们昧着良心。灭鼠人被道德绑架起来,带队的我罪责深重。我为此感到困惑,再没去灭鼠现场,我不知道怎样面对灭鼠,怎样正确思考灭鼠行为。

我站在院外的墙绘下面独自怅惘,看着墙上不知谁画出了和谐美景。多么富有的家园,上天赐予了粮仓,祁连山默默守护。我也是这里的子民,对这里敬畏和感恩,我们有保护家园的义务,也有包容瑕疵的心胸。爱护一草一木,是在保护现在和未来。追求自然生态的平衡,就是在保护地球村庄的完整。然而,老鼠破坏草地,把草连根吃断,我们该不该救草?救草伤害了老鼠,我们该不该被道德绑架?生物链上的规律讲不讲救赎和道德?天敌是什么?是非人类?是野蛮?是低级动物?还是道德?老鼠的天敌数量不足,根源在哪里?如果人不参与控制鼠害,鼠害会不会失控?失控了会不会造成灾难?灾难对人类社会会有怎样的伤害?为什么灭鼠行为被带上罪责,生物链上的弱肉强食为什么没有罪过?我们为了生态平衡所进行的灭鼠行为,就不在生物链范围之内吗?

想到这里我停住了,我找到了缝隙,动物之间不可能赶尽杀绝,消灭的被消灭了,消灭不了的依然存在。这便是平衡,也是生物链上的生存法则,我们追求的生态平衡,不正是生物链的平衡吗。

灭鼠队一字排开,一条线走过去,再走过来,投下的药量,决定老鼠的生还。我突然眼前一亮,这又何尝不是一条缝隙,灭鼠方案规定了药量,而人为的投放并不均匀,或多或少,少便是缝隙。这个缝隙不可能没有,人不会像设定的机器一样分毫不差。我为此庆幸,把自己解脱了出来。老鼠在缝隙里生存和繁殖,而这条缝隙,被老鼠捍卫,这便是灭不掉老鼠的根原。

草原的生物天生灵性,当我们灭了一个山头的瞎老鼠以后,附近的鼠类全部撤走。那是一种睿智的离开,天大地大,从来处来,到去处去。当一个地方生存不下去,迁徙何尝不是一种选择,即使气氛带着悲歌,生命也不会真正失去什么。

在遥远和隐蔽的地方,有老鼠的后路,李斌说。人消灭不了老鼠,老鼠就是老鼠自己的后路。我们灭过三次的地方洞又开了,洞口爬着老鼠,像是在放哨,又像在与人类斗智斗勇。

野生动物在满山遍野乱跑,我们看到了黄羊、狐狸、旱獭,老鼠,听说还有狼、狐狸、黄鼠狼和野猫。祁连山生态在我们积极参与、科学保护和修复之后,得到了很大程度的恢复,这段生物链上该出现的都出现了,山丹马场的草原风和日丽。

旱獭、鹰、秃鹫

草原上频频出现旱獭,体大肢短,肉乎乎的,毛还没有褪尽,慵懒得很。但跑起来迅速,是机灵的短跑运动员。我们看着旱獭跑过,一边说它可爱,一边说它有害。可爱是因为憨,因为萌。有害是因为破坏了草原,吃了绿色的草,打开了无数的洞。分给它草原不就得了。

没人听懂我的话,给破坏草原的家伙分草原,似乎不符合常规。我的意思无非是,旱獭也有生存的权利,草原本是它们的家园。它们在天敌与人类之间建起了围墙,这道围墙保护着人类,墙外的野兽和凶险与人类保持了距离。旱獭越稠密,这道墙就越结实,旱獭越稀疏,其它鼠类就越猖獗。当旱獭太多超出了平衡,那就分给它草原,让它们的天敌去平衡它们的数量。

听说从前的民乐和青海有人捕食旱獭,他们叫做“普花”。据《民乐县志》记载,旱獭俗名“哈喇”,又名“普花”。穴土为窠,形似獭,前足四指。农家尝油,润牛领头,其皮厚,其毛硬,其色黎。山丹人也叫普花,不知是否由民乐而来。马场人叫做哈喇,不知《民乐县志》是否由这里载入?

关于捕食的传说很多,大都是不要捕食,普花和人一样聪明,伤害了普花会有报应。善良的人们劝化人心,为无辜的旱獭祈求生存。现在,法律规定保护旱獭,再也没人去捕食了,于是旱獭多了起来,在草原上自由活动,大胆地向我们靠近。

旱獭的天敌比较多,狼、狐子、黄鼠狼,但凡比它们大的食肉动物都是它们的天敌。于是,它们迅速繁殖,靠数量维持平衡。

一只鹰飞向旱獭,所有的人都惊呆了,我拉长相机镜头想拍下来。焦点对准,我看到鹰放出利爪合并在胸前,俯冲下来……

我不敢看下去,急忙闭上眼睛,忘了摁下快门,意识里出现鹰。鹰抓住了旱獭已然起飞,旱獭的凄厉叫声向鹰发出抗议。我喜欢胜利者的长空一唳,更敬仰失意者的怅然浩气。

天呐,厉害。有人惊叹。

我睁开眼睛,看到鹰一个侧滑,扑棱了几下,展开翅膀离开地面。它两爪空空,姿势不整,飞出高度纠正了从容。鹰盘旋了两圈,慢慢飞出我们的视线。

旱獭钻进了洞里,及时地避开了鹰。

当我明白旱獭幸免于难后,睁大了眼睛,我惊恐地看着前方,听到人们传来喜报,却又隐隐带着遗憾。哎呀,一个比一个厉害,鹰伸出利爪,眼看就要逮住,旱獭却一个转身,钻进洞里去了。

我想象不出一只鹰失败的样子,鹰失败了也不会狼狈,反而更加恼怒、勇猛、善战,一次次享受捕获的过程。

向前走了一段路,一对旱獭在几米外直立着对在一起,前肢抱着前肢,嘴对着嘴,情意绵绵。它们相互挑逗,一直对立着站在那里。

是在调情,曹国文说。他刚说完,两只旱獭就分开了,慌慌张张跑进洞里,丢下一个示厌的回头。

有一只大大的旱獭趴着吃草,样子机敏、贪吃。我们看了很久,窃窃私语了很久,它可能没发现,依然贪婪地吃着。贪吃的旱獭目中无人,即使我们离它很近,它也吃得气定神闲。

天空中有鹰盘旋,不高不低,看上去不大,但也不小。这里没有鹰墩,用不着修建鹰墩,石崖子上,山嘴子一个挨着一个,那是上天赐给鹰的天然鹰墩。

有几只秃鹫,见我们来,快步走上山坡头。有两只飞了,剩下三只正在脱毛,有点蓬乱,还没脱出秃鹫的精气神来。在它们刚刚离开的崖下,一具动物尸体剩下一半,那是它们的饕餮大餐,太丰盛了,没有吃完。只有吃饱的秃鹫才走上山坡,借助山坡的力,飞起来。

行走

出了大门向西南,有一条分岔的土路通向牧场,我沿着土路,想感受大家一起走过的路,一个人走是不是惬意。

左手边的老家属院很少有人住了,大多院门紧锁,院墙破旧,平房顶上长了荒草。墙外狼藉,墙内萧条,院内的松树高出墙头,成为那院子不甘落寞的绿意。院内人已不在,墙泥脱落,地基腐朽,松树因院里无人已经长荒。

右手边是林地,绿色围栏圈禁,围栏内是松林。每棵松树用木头支架支着,似是防止树倒,又像树的输液支架。用了心要让树长,树大多数活了,与那院里松树大小相差无几。这是公家的松树林地,是防风墙,也是风景。松树在这里容易生长,却都长在山上,平地上栽种也容易存活,于是这里便出现了林地。林间黄草过膝,绿草长过黄草,要盖旧草的样子,掀起新的葳蕤之势。

我顺着围栏往前走,走到山脚下时,路再次分叉,向前去场部,向右去牧场。我朝右拐,路通向山间,路的左右两边都有围栏。围栏上挂着牌子,牌子上写着“禁入”二字,字迹随意,我猜测围栏内是私人牧场。朝前走有两座房子,走近看清一个是房车,值守的人挡夜里偷牧的牛羊和马。另一个是砖混结构的水房,比房车小,房内的水泵被火烧过,看样子刚做了解冻,烧过的麦草还没有洇湿。房外是长长的铁皮马槽,几匹马正饮着满满的一槽水,牧马人坐在房子前抽烟。

我走上前搭话,怎么才几匹马,大群马呢?

牧马人说,在草原上,还没到来。这是圈里的病马,离水近,先让它们喝水。

生疏感很快消失,我们像老朋友一样交谈起来。他说他退休了又来放马,不知道啥原因,自己说不清楚,不是想放马,也不是想找事干。并说,骑怕了马和摩托车,都不爱骑,但作为牧马人,又不得不骑。

我说,是为了挣钱吧。

他说,不是,儿子已成家,我和老伴都有退休工资,不缺钱。

我说,是情怀,不想离开马群。

他说,不知道,很难说清楚。

好吧,许多事情是去做的,不是为了说清楚的,这是必然要走的路,或者分叉,或者笔直,也许是脚的思想,也许是生命状态。

我告别牧马人往回走,分叉的路又在缝合,我又回到大门口,回到刚才的原点。还不想回去,我想走走,时间刚刚过了中午,下半天时间完全可以自由饱满。祁连山就在一侧,山下的牧场传来动物的叫声,我沿着围栏向西走,想上一个山头对望祁连。我不说话,只要对望,内心的堵塞就会化解。

我听着塞壬的《沉默、坚硬、还有悲伤》,不知不觉走出疫情防控检查口,离开公路向北走去。脚下的路通向一个院子,看上去不像私人宅院,又不像公家一直使用的场所。却有人住,一个单间门口放着钢筋洗脸架,旁边放着水桶。我没打算去那里,在看来有点萧条的不明房院,我一个人不敢轻易闯入。路边的马莲花正开得灿烂,像这里高洁雅傲的年轻女子,不骄横,也不低眉,穿着一色的裙簇做天外仙女。叫不上名的小黄花贴着地面,尽管没有高开的枝蔓,但是该开的时候灿烂地开了。它们有它们的高度,不是向上,也不是向下,而是全方位生长和开花,用最慢的速度,把自己开得很小,却开出最饱满的颜色,让一条山沟金黄明亮起来。

右手边有围栏,里面的黄草和绿草相间,近看后浪推前浪,远看那边黄这边绿,一栏之隔两重天。原来是我们驻地的后面,两个信号塔在山丘上,一个是移动,一个是电信。常常听马场的人说,电信比移动好,不知什么缘故。

突然跳出一只白狗,它窥视已久,终于等到我的到来,爆发了深藏的狂吠,样子像是被人冒犯。哪有什么圣地,防不胜防的危机随时来临。危机的心里有梗,堵在喉部,不能一吐为快,会使喉部坏掉,或生出毒疮,喷发出来,不毒死你,就臭死自己。

我看着白狗乱叫,拿出手机拍了视频,同框的还有那院房子,我想让它作为背景。

我被路人误会,斜风捎带对我的否定,我的眼前被拉上黑帘。是祁连山生态修复工作给我带来的便利,让我有了深入生活的机会。我亲近自然,身体力行发现和感悟祁连山生态的真实情况,用文字写下行走过的经历。我说出实话,庄稼干旱,河水断流,祁连山在等待季节轮回。我被路过的大鸟叼准,似是我的实话有失口德,给流水里添了堵坝,在黑板上擦掉了白字。我沉默不语,让太阳从我头上照过,我用行走锻炼坚硬,用真诚、敬仰、肺腑之言换取悲伤。当实话被推上是非的风口浪尖时,读到塞壬书里的有些内容会敏感,甚至害怕。如果实话容易被冠上是非之名,那也是因为实话太实,令远离真实的良善之人感到厌恶,让真正的是非之人暗暗窃喜。

荒草打脏了我的鞋子和裤脚,看上去美丽的地方竟然也脏,荒草丛中隐藏的污垢只等脚的经过,触及与否都会溅污你的鞋子。你不能说无中生有,它抓住了鞋子的把柄,再白的鞋子都会脏。让它脏好了,我继续前行,要走的路还没有走到,我不能为一点脏污而停下来。脏着自己,脏着我的鞋与裤脚,我没有看见。塞壬教我用坚硬保持沉默,用非本色的表演出演,去找属于自己的宽泛,从水平面上浮出高度。

我继续行走,分叉的路分分合合,牧场辽阔,我从出生走到现在,对祁连山远观到近看,我是见证者之一。命中注定我在这里行走,生发于此,回归于此。而现在作为一名生态建设与修复者,我还爱好文学。在分叉的路口我的方向并不模糊,只是身单影只,技艺浅薄。但在地球气温升高,祁连山汗流浃背的夏天,队友们和我,在祁连山下的牧场,裸露着西北的脊梁,义无反顾地训练着抗热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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