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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巷夜谭

2022-02-25李云鹏

飞天 2022年9期

李云鹏

陈背狼

一次奇遇,默默无闻的陈姓村妇,便以“陈背狼”的大号扬名竹里村。不止竹里村,周遭村社亦闻其名。

与老公一并逃荒来自北山旱区的陈妇,闺名未知,大人们呼来,直叫“陈三婆娘”,青少辈依村俗通呼“陈家婶婶”。在村子妇女群夥,这陈三婆娘天生有她的特出。没量过她身高的尺寸,反正,在那时多有茅庵草舍的南山老村,去来人家,入门,她必须是低头族。三几大户人家门楣稍高,打工的陈妇方可“颈直”而入。身板宽厚,人比作半扇门板,四十挂零的人了,干活实诚,负重不输半头犏牛,雇工的人家,因而抢手。但陈妇脾性牛怪,只打短工,不做长工,她言这样随性。这“随性”,一是有空儿关顾家事,为患腿寒症的老伴分担些重量,晚来熬采自山野的草药施以热敷;二是有暇干些乐意干的事。谁家有忙事,那场合多有陈妇的身影。年窝人家,工酬笑纳;贫弱者或交好者,你说酬,她就翻脸:“以后莫认我了!”

她的扬名,成就于上百次入山伐薪后的一次偶然。南山林木葱茂,南乡人家炊饭用柴多取于此。老伴腿疾,这隔三差五进山伐薪,便成了陈妇的寻常劳务。来自干北山的女人,进入林区,有一种享受般的陶醉。兴起时,把那南乡的野“花儿”——比如“年轻的时节草尖上飞,老了时再不会后悔”——漫得四面山崖回响不绝。

南山秋来早,仲秋时节,早晚已有了寒凉的感觉。那天,陈妇携柴刀、背绳及小小一方粗麻布干粮袋赶早出门,低首脚下,草尖上依稀挑有薄霜。下苦人皮实,轻寒入不到骨缝,不见瑟缩。脚底抹油,半炷香光景便进到篁村沟脑灌木林地带。肩头丢下背绳,柴刀便舞了起来,不到两炷香光景,老大一背柴便瓷瓷实实地捆扎停当。又剁到一根“鸡骨头”硬木,备作拄杖。旋将柴捆一抱搂起,立倚于疙瘩泉旁的岩壁,这才长吁一口气,一屁股蹾坐于泉边的草甸,一口青稞起面馍,一掬山泉水,享受着惟她才能嚼出滋味的野餐。

有风吹过,松涛迭起。陈妇也准备起身了。她将干粮兜里的食渣抖到手心,正欲丢进嘴时,悚然感到肩头有些异样,且有一股类乎死蒜的辛味刺鼻而来。常钻山林的人,耳蜗里灌多了山林里的诸多险异。此刻陈妇惊悚有之,但未失措。以一种随意的、漫不经心的掩饰,两手摸向肩头,神经骤然一紧:两坨毛茸茸的足爪,狼!

这时候万不可回头,万不可!否则,你的“命系系”就会断给野狼的牙齿了——这是与狼打过交道的山里人的“斗狼经”。豁出去了!陈妇来不及细想,两手铁钳般攥紧狼爪,鼓足蛮力,就势一个前滚翻,将狼摔展于草滩。遂急忙起身操起那节鸡骨头棒,准备一场拼死的搏斗。那狼也不是等闲之辈,不待大棒抡至,已腾然跃起,跳出大棒可及的圈外,惊回首,惊在遇上这样一个硬扎的对手,惊在竟是一个长发的村妇!凶残,加上狡诈是狼辈降人的哲学。这匹麻狼便在陈妇去路的八九步之外与陈妇对峙,一种震慑是,不时露出示威的獠牙。

但麻狼跳出圈外的那一“跳”,那一条软软悬提的后腿,被机敏的村妇看出了对手的软肋:是猎手的弹伤?是群伙的厮斗?哦!一个受伤的对手。陈妇的心稳实了一些,便思谋起怎样攻防。她把鸡骨头棒举得威猛,试着摆出死斗的架势,吼喊着跨前三步,将脚跺得山响。那狼,双耳一耸,骨架提振了一下,一身麻毛悚然立起,但依旧霸守路心,身子竟不挪动。欺她一个人!一个妇人!粗中有细的陈妇发现,狼眼里的邪火却有点儿虚,它毕竟伤了一条腿。人高马大的村妇,面对负伤的敌手,不可理解地隐然生出些许恻隐之心!棒举依然威猛,但给狼的放话则刚硬里杂了些柔和。

“走开!我不打你,你也别拦我,各走各路。”狼不懂人话,它一定误认了村妇的软弱,尽管腿伤使它攻防进退稍减利索,但狼性的狞戾仍颇具火力,獠牙爆得更加血腥。

这之后不必多说,就有了陈妇所称豁出命的一搏。几番进退,其势汹汹一匹壮硕的麻狼,羞毙于面对生死敢于豁出命一搏的村妇蛮野的鸡骨头棒下。且是依照山林人家的“打狼诀”:大棒只对准狼的麻秆腰砸去——狼,乡谚有“铁多脑,麻杆腰”——当然,最后也用上了柴刀。狼也有“命系系”。

意外的猎获,喜惊参半。待神定,思归程,眼里柴背、壮狼,壮狼、柴背……终于定线:狼是不丢,柴也不舍。一番搏斗后的负重起身,陈妇感到了少有的吃力。胜利者的沉重,被喜悦消减了一半。

村人们见到的是:一匹麻狼长曳曳驯顺地趴在柴背上面,成就了陈三婆娘此生决定性的一次更名。

陈妇开阔,肉不独享,只取一后腿及另一伤折后腿,并那张狼皮。其别,对着草屋前场地上一围跃跃欲取的人众,陈妇手指剥了皮的狼的血身子:“谁要,自个儿分割去。”特提醒一句,“别抢,小心刀刃碰着手!”许多家户灶间便鲜有地渗出一丝肉腥味儿。

狼皮,老伴说:“拿到官堡镇卖了,会卖个好价钱。”陈妇淡淡回应三个字:“我知道。”背着睡实的老伴,下几个夜,给有腿寒症的老伴缝了条皮裤。陈老头以此卖派于人前:多时,裤脚半卷于膝,有时干脆不穿外裤,就亮这款狼皮裤——名牌:陈背狼。

张口有谎

竹里村人爱给人起绰号。他们不叫绰号,也不叫外号,叫“妖号”。检点村里形形色色的妖号,联系其人,觉得妖号似乎更精准一些。此处之“妖”,非妖怪、妖风。怪异也——搞点怪,造点异趣。比如这“毛不拔”,“叫明鸡”,“尚毛鬼”,“嘴儿王”,啥意思,你知道;“蔫萝卜”,“麻虼蚤”,“尖猴”,“牛疙瘩”,“纪担惊”,“杨大话”,你会揣摩得出;“拨灯棍”,明着的瘦弱身子一个;“烂趴肺”,没本事、扶不起的胎形人;“扯烂袍”,你猜不出的,乡戏班子里一个台口生风的角色;惟加于一个少妇的“三点水”的妖号,为难了许多猜谜人。你试想,三点水,王羲之、米芾辈笔下流丽的三点水,便会想见这少妇流丽的姿容了。这显然是肚里有点儿墨水的先生的创新。

对一些人,妖号的怪异或稍许有点儿妖魔化。比如这“张口谎”。

说谁一生不说谎,难信。说谁口一张就有谎,难信。但季二爷却领了个“张口谎”的妖号,简称“谎爷”。本村或相近的村子有谁若扯到与季二爷相关的事情,都说张口谎或谎爷若其等干,把季二爷丢到马鹿山下的汪(忘)家衙了。

大人们嘴里说熟惯的张口谎,不明就里的村里一些小辈人和外乡人,想当然就成了张爷、张爸。县城读中学的某家少年周六回家,村口恰遇谎爷,恭敬一躬并呼出问候:“转着哩吗?张家爸。”没想谎爷脸一沉:“滚你娘的窄楞子蛋!谁是你的张家爸?”把娃娃碰晕了。委屈吐给娘老子,笑得老娘直唤肚子疼。

谎爷自然是一个爱搞笑的人。脸上不露声色,山羊胡子一捋,就给你爆一个笑料。谎爷的谎,大多属于“蝇末子踏得锅盖响”一类,没听说酿成什么大事的。而以谎作弄相熟人的事,有过。

那天闲走,在马莲台碰上老谝友,年节社火场上也出过身子的老戏迷汪三爷(通常是头上束个牛角、两耳线悬两粒红枣或红辣椒的角色——老妖婆)。老哥俩像有默契一样,就近蹲在村人戏称为“晒腊肉台台”的那盘大石头上晒开了“腊肉”。少盐没醋地聊了几句,谎爷将噙在嘴里的长把旱烟锅狠吸一口,递给汪爷,漫不经心丢出一句话:“官堡镇唱大戏着呢。”“没听说。”“你耳背。”“哪方戏班子?”“瞎寅娃带的孙保俗、张鹏程一伙。”“谁说的?”“孙保俗的弟弟。”“做啥的?”“管戏箱的。”汪爷起疑了:“孙保俗弟弟?管戏箱?从没听说。”谎爷轻蔑地一笑:“炕旮旯里窝着呢,你不知道的多着呢。”汪爷便叮一句:“没说谎吧?”谎爷一拧身子起身开走,气忿忿丢一句:“你娃娃听真的去!”走几步又半回头:“错过日子,莫怪我没给你说。老杂沫子!”后四个字是气音里吐出的。

谎爷还从来没给老谝友玩过谎术。孙保俗、张鹏程、瞎寅娃的戏迷汪三爷,就信了“蝇末子踏得锅盖响”。结果呢,骑了自家的坐骑小毛驴去来白跑八十里,连一个戏影子也没见。回来追到谎爷家,把编谎者骂了个驴死鞍子烂,得意的谎爷却笑了个肚子疼。但汪三爷幸有一事卖派,也是解嘲:“头回吃了官堡的炒面片,没享过的好吃!”

“不算白走吧?不记我的好,还骂。你个老杂沫子!”造谎成功的谎爷笑声扬了个山高,震得门响呢,窗响呢,房顶瓦碰瓦响呢!

说起你或许不信,有人还为谎爷的谎记情呢,说谢呢。

一日,适逢竹里村集日,包家奶奶的二后生没事在集上买馋眼,恰被慌慌走来的谎爷撞见。悄悄用肘子捣一下后生,使一个眼色,嘴皮底下递一个惟小伙能听见的暗语,遂又怕人听不见似地提高嗓门,疾言厉色:“你闲转啥着呢!你娘在烟雾沟割蒿柴被蛇咬了,还不赶紧看去!”顺势朝小伙屁股狠狠踢了一脚,嘴皮底下跟着挤出个惟小伙能听见的悄悄话:“给我拾一筵子洋芋去。”那小伙精明,疯了一般撒展跑开去,故意绕了几个弯,猫腰到谎爷暗示的地场。其实谎爷是撒了一把烟雾,包家奶奶此刻正帮谎爷家的剜洋芋籽哩。一个穷家的后生躲过了逼近身前的一次兵灾,保长带着的直冲包家后生而来的、已到下街口的两个抓兵的,落了空。听风言包家后生去了烟雾沟救老娘,转身追了去,只抓了烟雾沟的两把烟雾。他们哪里知道,此刻的包家后生,正在谎爷的洋芋窖里玩洋芋蛋蛋哩。后生事后遵老娘意抱了一只老母鸡上门说谢,谎爷板了脸:“鸡屎腥腥地,抱回去!”把人家轰走了。

谎爷爱跟娃娃们逗趣,村里的娃娃们不怕谎爷,粘粘子草团一样,爱缠,缠得紧,缠了辞不离。谎爷口里有倒不完的娃娃口歌,有五颜六色的尕尕谎。“说个玄道个玄,老虎脖子里打秋千。说个谎道个谎,蝇末子踏得锅盖响。”谎爷传的,哪个娃娃不会唱?“驴来,马来,驮着三页瓦来。马来,驴来,驮着三页席来。盖房,盘炕,新媳妇迎到门上。娶媳妇,干啥哩?挂到墙上看画哩。”谎爷传的,村里童男童女办家家,能少了这张画吗?村里人说,谎爷是个娃娃头儿。

那天,谎爷提了个小竹筵子,一把小菜刀,哼着“钉缸”小调,走出小巷口,就见七八个娃娃像一窝麻雀叽叽喳喳,打打闹闹。一见谎爷,风卷火般围了过来:“爷爷,唱个口歌。爷爷,说个谎。”“爷爷忙着呢,走开走开!”“不说不让走!”你扯胳膊我抱腿。“哪有那么多谎,滚!”你扯胳膊我抱腿,谎爷突围不得。“没耳朵吗?爷爷忙着呢!”伸手一指后水沟,“马四奶奶家的牛圈墙倒着压死牛了,跑快割点肉骨头去呢。”扬了扬手中的物件——筵子,菜刀。愣了片刻的娃娃们,忽然一下跑散,各家就得到一个佳好的快讯:马四奶奶家的牛死了。

此地乡俗,谁家牛啊驴的摔死或者老死,主家剥走皮卸走腿,其别,一任村里人分割去。笑嚷之间,风卷残云,只剩一滩血泥。

把娃娃们诳散,谎爷优哉游哉,背向后水沟去自家园里割韭菜,老三月的头刀韭菜。午时有亲家远来,新韭炒鸡蛋,温二两老酒,一并解个一年的头馋。

佳好快讯传得特快,持刀携筐的人,不下一二十人吧,笑嚷着拥向后水沟马四奶奶家的牛圈。但见两头壮实的黄牛正在牛圈外的边墙下悠悠然舔老三月才透土的草芽呢。哭笑不得的马四奶奶气得咬牙切齿:“张口谎他们家的牛才死了呢,死的光光个了呢!”

这谎当然是尕娃们逼出来的。不过也显了谎爷的本事,张口有谎。

谎爷不谎娃娃,这是头一回。据说人生走到头,也就这一回。

牛跳槽有个石笑钟

地域就一条沟,村名牛跳槽。地僻人不稀,四五十户人家着意偎靠了个山清水秀。很长很长一些年代,如果有个村徽,逃不出“苦穷”二字。牛跳槽村人却从不成天苦着个脸,交流中,总少不了诙谐、玩笑,甚乃恶作剧。借此放松一下情绪,活跃一下气氛。不然,庄农人沉重的背负,清苦而寂寞的日子,会把人压成哑子、呆子、傻子。你信不?就有了谐趣段子,荤素兼有的段子。没啥奇怪的,我们的老先人玩段子玩得早了去了。不信?去看《笑林广记》,荤素搭配的小笑话多了去了。

村里近些年多了个新鲜段子,老太太们振奋了,年轻媳妇们初时蔫了,继而怒了,继而……先掐断这话头,咱们说段子爷。

段子爷姓石,名字也别样,村委会的花名册上落的是石笑钟,怪怪的。不熟悉的人笔下,石字后多时被录为“效忠”。石爷便纠偏:“石笑,失笑,惹个失笑呗。失笑碰得钟响呢,石笑钟!”排行第二,年轻时人呼石二,上年岁了,尊为石二爷了。据说是教过私塾的爷爷起的名。有啥典故?说不上。村史无记载,人口无信传,考据学家恐怕也不屑于考证。

石二爷就有这本事,他可以把你耍弄得哭笑不得,哭笑不得的那人那些人,恨他恨得牙痒痒,却又硬不下心远离他。日子里没了他,这日子就乏不唧唧的,你说怪不?“石爷,来一段!”几乎成了牛跳槽沟人的习惯用语,在很多场合——愁肠或者欢忭的场合。

这天,石二爷遇见前些日子从一场大病里活过来的老联手醋大爷——有些年月曾自酿一缸醋挑担见卖,换些小生计。巧了去了,醋大爷姓陈,人称陈醋客。后来割资本主义尾巴,就把那个醋担子尾巴割掉了,醋大爷大病了一场。今见他骑了小毛驴路过,欣喜的石爷调侃词儿就脱口而出:“醋爷醋爷快快死,我给你烧张黄连纸。醋爷醋爷又活了,啃了死面干馍了。醋爷醋爷又好了,骑上毛驴又跑了。”

醋大爷回的也干散:“谝爷谝爷你快快死,我给你烧张黄连纸。我烧的黄连纸缺角(ge)子,你转世也是个嘴豁子。”

咒石爷咒出个兔儿嘴了,咒得狠。俩老汉照样好得一锅旱烟你一嘴我一嘴换着吸。

石二爷有层层摞摞一篓子段子。我们只说风行牛槽沟的关乎婆媳的段子。早些年时兴的是初级阶段的婆婆糟磨媳妇的老段子:数鸡腿。被当今的石爷与时俱进,做了颠覆性的改造,主人公作了对调。

说熟羊城小镇上娶来的媳妇坐月子,婆婆将一砂锅当归炖鸡的补汤端给媳妇享用。媳妇举筷数金颗子般拨来倒去大半会儿,忽然柳眉倒竖(段爷一个身子此刻就扮了有声有色的两个角色)——

媳妇:“再的两条腿来?”婆婆:“鸡就两条腿。”“你哄傻子去!两条腿?猪有几条腿?狗有几条腿?哄谁呢!”“蔑呲”一笑,“我不是瓜家嘴的瓜子!记——着,老先人,你媳妇是见下世面的城里人。”城镇城镇,小镇就赖靠着城了。婆婆软软犟了一句:“人不也是两条腿嘛。”媳妇结舌半晌:“两,两,两根胳膊不算?”婆婆:“你的……算,算腿,四条腿。”再补一句,“我记住了,猪啊狗的都是四条腿。”指着砂锅里的炖肉,再补一句,“两个鸡翅膀在锅里,你数去。”转身抹泪去了。

为此,石二爷没少被村里的媳妇帮围攻,命石爷还原婆婆糟磨媳妇。石爷只道:“轮子早就倒转了。还原?我没那本事。”遂又正色:“现时,山根调作山头了,你们哪一个不是家里的山尖尖?说!”媳妇们尽都哑然。

石二爷近些年又添了个媳妇糟磨婆婆带韵的新段子,成了常说常新的保留节目。连醋大爷也听得熟惯于耳,还说牛都跳槽着跑来听呢。但每听后都要骂一句:“老杂沫子,小心媳妇们撕你的嘴!”那段子是婆婆的哭诉:

叫我说我没说的,黄连树上结酸梨。伤心事多着我提不起,我是棉柳条编的栲栳脱了底。叫我说我没口说,我是咬断了舌头的老骆驼。苦情事多着我说不上,我是黄连寺聋天寡地的老和尚。我遭的罪给人瞒着呢,五花蛇把我舌头缠着呢(敢说吗!)。

我这个当婆婆的罪孽重,我是那媳妇手里拨来倒去的烧火棍。我遭下的那罪你不知道,我是扎麻石头底下的尕核桃。我的苦肠我没处诉,心酸着像喝了两缸山西的老陈醋。我苦下的你不知道,我是磨道的毛驴不解套。她说的歪理也是对着呢,你还得头顶香盘跪着呢(不顶戴行吗!)。

听过《三国演义》说书的石二爷往往在此处掐断后半段不说——他知道那“且听下回分解”的诱惑力。

初时,媳妇帮炸锅了,扬言要跟石二爷算账。但终觉石二爷的新口歌娱耳,以处罚为名,强令把对媳妇的调笑令说个两遍、三遍。石二爷依命,一遍比一遍有声有色。攀着鞍子就上马,媳妇帮这样闹腾的次数就多了,把这当成四月八庙会的戏看了。

“看戏走!”人称“快嘴胡”的胡闪闪媳妇每瞅个闲空,就扯高嗓子一喊,各家门里就急急走出拍打身上灶灰的媳妇们。石二爷这个婆婆角色扮得活灵活现,一段说辞演成了一出戏,把牛跳槽沟的媳妇不费力地引入他的小戏中去了。石笑钟就有这本事。

有时,说到“头顶香盘跪着呢”,石爷故意卖关子掐断后半截不说:“完了完了。喂驴的,饮马的,筛萃的,装傻的,灶火门上啃鸡爪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被筒筒里戏耍的,各干各的去!”女人们就急了:“没完没完。钉马掌来?三伏三九来?不许贪污!”笑钟爷就得意地续完他的最后一段:

那媳妇毒吗不毒你想哩,给我的脚底板上钉马掌哩。你问我阿么过着哩,我三伏天热鏊上坐着哩,三九天青冰上卧着哩,头顶上三层磨盘摞着哩,那媳妇,她还吐吐嗒嗒朝我脸上唾着呢。

石二爷说时取一种哭诉的腔调,到钉马掌,甚至到了哭天呛地的地步,诱得一些老奶奶抹开了眼泪,一些媳妇低下了头。听完动情了,快嘴胡扫一眼听得痴痴的媳妇们,大嗓子吼一声:“也有当婆婆的时候呢。都把自己管束点儿!”

石二爷有时还会即兴玩点儿噱头,随意点名道姓谁谁谁家媳妇。那媳妇就不依,威胁要揪石二爷的胡子。石二爷就回一个威胁:“这鸡腿以后不数了,这马掌也不钉了,嘴上贴紧一张牛蒡叶,封口。给我下跪也不说了。”生怕失了娱耳的,那媳妇便屈打成招:“好好好,是我是我。”悄悄怨一句:“这不是强按人脖子在脏水沟沟儿里饮水呢嘛。”

醋大爷抓住这话把调侃石二爷:“你咋偏护着你家的麻媳妇不说?”石二爷婆娘脸上布着几颗麻点点。石二爷坦然笑答:“麻子麻,麻外呢,心肠好是我爱呢。爱就爱在我那麻媳妇几十年对我老娘的那份好心肠。”醋爷正容,由不得下实点了点头:“实实的实情话”。

一次次,笑翻了问罪而来的媳妇帮。村里倒少见了媳妇白眼婆婆的细事,谁愿落那恶名呢!膝下有三个媳妇的老醋坊的陈大娘为石二爷竖了两根大拇指(遗憾她只有两根大拇指):“老哥,你教调出了一沟的好媳妇!”

却有人做了相反的评说,这得补一段轶事。牛跳槽的现代史上,没明没白,跳出个革文化命的日月——沟外人硬塞进来的。石笑钟便遭罪了,全是不幸走露到沟外的那些段子惹的事。山外有些戴着红袖章的娃娃帮几回闯进牛槽沟,找贵为“牛鬼蛇神”的石笑钟衅事,谁叫他丑化新时代的妇女,谁叫他污蔑村干部是“歪嘴和尚”,谁叫他对某年代“小麦亩产八千斤”的“卫星”放狠话,豹眼盯住身为本家侄儿的公社书记并一伙“卫星”官:“要我信亩产八千斤,除非你娃们活到八千岁。”老底揭出来,挂了牌子,戴了六尺高的筒子帽,要押到镇子上去游街,却被“胆子大着敢牵城隍爷马”的招牌响响的贫下中农媳妇帮搂衫卷袖,笤帚疙瘩烧火棍并举,生生把沟外的“造反有理”轰走了。

“一沟的泼妇!”山外的“红袖章”叫骂着灰不溜秋地败退了。

石二爷却被一伙媳妇拥到一家暖炕上,偎着小炕桌美美地享用了三张油色亮亮的“烂皮袄”白面饼。吃罢出门,几回回着意以手摸油嘴亮相人前,嘴里还叮儿当啷地念出现编的谣歌式新段子,得意得就像娶了个心疼的新媳妇。

(附言:文中谐趣段子的韵句,近半为已逝老友彭效忠先生口传。他是位谐趣段子的好手。怀念。)

贾酒坛子

小村茶壶口出了个大人物。

蜗在两山拖尾处的茶壶口,高处看,那村庄和收窄的山口,山形地貌,确像茶壶口。出自茶壶口贾姓的大人物贾九歌却有别议:“能叫我作主,我就改名儿。酒壶口多好,中听,听着也醉人”。

茶壶口出过军长,但那是民国时候。这些年最大的角色要算贾九歌了,贵为县府的一位科长。县里科长不少,贾科长不争却有名气,因妖号“贾酒坛子”,人说过高粱地也会醉倒的人,名声更是高山的喇叭——响声远。

酒是贾科长贴身的符号。一次下乡,偏村避寨,拿钱也买不来酒。几天不闻酒腥,饭不大想吃,人也蔫蔫地提不起精神。忽然动了心机,说腿有点儿不来劲,从赤脚医生那儿诳来二两酒精,几团棉球,说是老毛病,酒精擦擦就轻快了。棉球不知塞哪去了,兑水的酒精便顺顺溜溜地注入胃囊里。后来还对酒友感慨出这么一句:“时间长了不见酒,闻到喝酒人的屁也是香的。”这成了贾氏酒语录里的经典名句。

他惜酒,涓滴不舍。酒洒于桌面,低头“滋溜”一吸,那姿态,那吸取的近似奇妙的响声,成了一道风景,贾九歌独创。有人就作怪,故意洒酒,为欣赏那一抹小景。他明知,却去吸,姿态更出彩。送给别人一点儿快乐,九歌也快乐。

酒友们多喜欢与九歌饮聚,为一出酒场上少不了的节目。每在酒半酣,不待人吆喝,九歌随便抽取个布巾、婆娘下厨的围裙、娃娃肚兜什么的顶在头上,边扭边唱他拿手的乡曲儿《尕老汉》——

一个的个尕老汉哟哟,

七十七来嘛哟哟,

再加上四岁着叶子儿青呀,

八十一来嘛哟哟。

怀抱上个琵琶着哟哟,

口吹笛杆嘛哟哟,

怎么样子吹来着叶子儿青呀,

怎么样子弹来嘛哟哟……

一个酒场就翻活了。再冷的酒场也能被贾九歌翻活,有贾九歌的酒场绝不会冷场。

只要有酒,下酒菜是不计的。乡间穷家,有时自酸菜缸缸里捞一小盆苦苣酸菜下酒,喝的也仍是酣畅。九歌婆娘是个开阔人,九歌带酒友来家,哪怕翻箱倒柜,总要翻出点儿什么弄两盘下酒菜。腊月里腌的几条腊肉,家里人吃下的少;旋下旋存的鸡蛋,进家里人口的不多;一群鸡,越养越少,被九歌们的钢牙嚼成肉末子拌着酒水灌了肉肠。女人灵醒,怎么着也要给干事的九哥撑点儿面子。

第一个把贾科长叫出“贾酒坛子”的是谝三爷。那些贾科长酒后的酒事,从谝三爷嘴里一出,就更多了些色彩。说某次醉意弥漫的酒场,有人心怯开始了赖酒,贾九歌就放豪言:“头破不在一斧头,来,喝!”兀自灌下三个又三个再续三个拖尾一拍腔子更咕噜噜三个满盅。那天散场往家里走,九歌没了骨头似的身架、步态,活活一尾蛐蟮的行姿,家门在哪里还没辨出,就栽倒在早年周老爷家的后墙边,吐了个昏天晕地,就差没把苦胆吐出来。路过的谁家碎娃娃扬声惊呼:“贾家爸吐出了个尕老鼠!”其实是贪食吐物醉死的老鼠。更有谁家馋狗的长舌软软舔到九歌脸上的秽物,九歌巴掌软软地又甜蜜蜜地推挡着:“对了,对了,娃娃大了。”(这里边的潜台词你知道)这不是谝爷编诳,真真的。不信你去问九歌婆娘。

九歌一向心疼为一家日子没明没黑下苦的婆娘。这天混账,听得婆娘几句其实是心疼的怪怨,此生第一回向婆娘挥了醉拳,落地的三颗门牙碰响了女人委屈的嚎啕。

酒醒后的九歌,后悔得真想跳了涝坝。这些年少见地把女人揽在怀,泪脸上啃了几口:“莫哭,哭啥呢!老想着给你镶个金牙呢,生怕拔牙疼了你。这下成了,一下就掉了三颗,三次疼一次过了,你赚了!过几天带你去城里崔八爷的诊牙所镶金牙,就补它三颗金牙,上下嘴皮子扯开着给他城里男女们耍人呢。”时过月半,牙是补了。虽是经见不广的乡下人,九歌老伴终于晓得镶的是铜牙。女人就骂:“老贼,你骗我!”九歌有说辞:“一步一步来,慢慢地进步嘛。我这个提水扫地的尕勤务,熬了十七年九个月才进步了个尕尕科长。这贾科长不是也被人叫得响响的吗。莫急,莫急!”

贾之酒,不同于“府”邸架在“肉”堆上的那些官员。人们说九歌喝的干净。这干净似乎有两层意思:杯中不会有剩酒,不赖酒;自掏腰包。区区月薪,几乎大半烧在酒杯里了。说是做官挣钱呢,婆娘娃娃得不上济。把老婆卖鸡蛋的几个藏匿在席簟下的钱也搜哄去了。

说或不信,九歌罢酒,不容易啊。确有一次罢酒,柔性的罢酒,其后又后悔了的罢酒。一次下公社,供销社主任摆了酒场,主任的开场白是:“放开喝贾哥,酒有的是。”举起一瓶瓶嘴小有破损的“新陇酒”斟酒,这破损的瓶嘴,像是扎了贾九歌某个敏感的穴位,他曾听说,此前有一个供销社主任人为制作了损公的“自然损耗”,给一箱酒瓶嘴上做了些手脚。不露神色的九歌推说:“今天胃不好,进不得酒。”坚拒不喝,“算我请客。”丢下三块钱(新陇散酒当时每斤一块七分钱)就走了。后来得知确系开瓶时的碰伤,而酒资确是主任掏了腰包,就后悔得胃里直泛酸水。

贾科长却绝不是沉迷于酒坛子而玩忽职守的那类官员。两次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就因为酒场小段子多,酒名太盛,被县令压下了:“先不宣布,回去喝上两马勺凉浆水醒醒酒了再说。”两次都冷到冰点了事。

贾九歌一笑事过,并不大在意的。却对贾酒坛子上心了。

“叫我贾酒坛子,这个姓没姓好,他娘的被人岔听成了假酒坛子。这不说,科里配了个副科长,偏就姓甄。成话吗?贾科长,甄科长,我这个科长倒成假的了!这个姓没姓好。没姓好呀,呀呀呀呸……”贾九歌这带着浓浓酒气的长长的惋叹,最后变成了村戏台上的戏腔“呀呀呀呸……”

竹里村的三家招牌吃食

地处公路线上的竹里村,近百户人家,应该是一个小镇。在现今七八十岁的人穿开裆裤那年代,有个街面,但不规整,一条不直也不坦平的土石路,串起几家高高矮矮满面烟火色的杂货铺面,几家摆放簸篮有多有少的斗行。农历逢二五八的集日,会有外地的商贩沿街摆出两长溜生意,偶尔有耍猴的、拉洋片的戏乐于小街中段的官场,竹里村就能红火一阵子。南乡人把赶集叫跟集,跟集人多是庄农人,去来也就是背几升青稞大豌豆的到斗行家,换几个钱,扯几尺布,量一碗土盐,选点儿针头线脑之类。也有上街遛下街去来两手空空的跟集人,熟人问到,笑答:买个眼馋。

百户人的小镇,自然也有售卖的吃食。勉强称得上饭馆的有过一个,季节性的。每在秋叶飘落,雪花追至的时节,偶或在官场某处会有一家门面不大的羊肉馆子开张,门口最鲜亮的是,左边挂一对羊角,右边挂一股子长有尺许的老芫荽秆秆。每在天麻亮,那股诱人的羊膻味,伴随着经营人的高声吆喝:“开锅羊肉,杂碎吃来!”就弥漫了整个竹里村。逢集日上馆子的人多,多是外地小摊贩,货郎担,粮贩子一类。平时门面清淡,竹里村人穷。

人穷眼不高。竹里村人羡眼的却是三家小吃食,上街口陈家大婶的油饼、过阁楼吕家奶奶的锅盔、下街头郑爸的粽子。不过就是家庭厨灶间的炮制,没有显豁的门面,或仅只是担挑一类的经营。食客的推重,除了高人一挓的厨艺,厚道是本。

竹里村类似的小吃食,续续断断,似乎还有三几家。但村里日子年窝些的人家,来贵客了待承,采购有个大抵的路数,买油饼,大人吩咐:“去买陈家婶婶的。”买锅盔,大人吩咐:“去买吕家奶奶的。”买粽子,大人没吩咐,郑粽子,独一家,没挑捡的余地,但乡人说,相比县城的,连一个席篾儿薄厚的等差也没有。在那年代穷馑的竹里村人眼中,这三家吃食诱得人淌涎水呢。但多数人家想望不到。逢集天,有谁品味小碟内一两枚抹有蜜糖的粽子,有谁蹲陈婶摊前享受热油饼蘸盐,有谁马莲绳串一个油饼,或带一个锅盔回家的(不知是敬老还是疼小),便是人眼里的开阔!

从那年代过来的老人们说到陈年旧事,不小心就带出了三家吃食,缺牙的瘪嘴里还会吧叽出几丝余味,还会捎带出几句咸咸淡淡:“现今有些吃食,你嚼八遍,也嚼不出当年那好味道!荞麦面油饼?亏他先人!你嚼出的一半儿是和麦麸攀了亲家的二面!”会有人对呛一句:“你我几个,那时节有几个吃过蜜粽子?吃过……”会有犟板筋回怼:“没吃过是闻过,没闻过是听人说过,睡梦里梦过!”

谝三爷别有一番感慨:“我们穿开裆裤那时节的竹里村,买粽子的没吃过粽子,买油饼的舍不得吃油饼,买锅盔的啃的是起面(杂面)馍馍。就说这三家,起鸡叫睡半夜,苦下的没少,人活得寒碜啊。”

一幅老旧画面在这些老先人眼里浮现:总露着一张喜撒神般笑脸的粽子客,每剥开粽叶将粽子置于小碟,遂中指与食指夹住粽叶向上一捋,便将手指间三几颗碎米交给舌尖儿,粽叶顺回一盆清水里。回怼他没吃过粽子的辩解:“吃了!一天不定吃多少回呢。”

陈、郑两姓,家口组合囫囵,老少齐全,不细说。只听说是外来户,有说是从佛乡(甘谷)迁来的。佛乡人能干,能下苦。那年代常见佛乡人挑一担瓦盆,或一担红辣椒,或一担编制得有模有样的麻鞋见卖,甚至一担麦黄时节特有的秋蝉叫卖。那麦秆编织的形状多样而精巧的秋蝉笼笼,和那扯长声、亮短声的长翅膀短翅膀红秋蝉绿秋蝉绛色秋蝉卖力的叫声,特别入耳,特别惹眼,不须你叫卖,常被娃娃们、有娃娃心的大人们围得半大会儿移动不得。这些担子客走街串巷,那佛乡音浓浓的尖峭的叫卖声:“卖瓦盆子噢!”很受听!现在是听不到了。

过阁楼下的锅盔吕奶奶,要多说几句。吕奶奶早年丧夫失子,媳妇出门了,孤身拉扯了一个孙儿。无地产无房产,就靠一手锅盔小卖维持生计。过阁楼属庙产,村人怜惜吕奶奶及孤孙,乡贤大敬爷提议,村人附议,过阁楼下那间小屋就接纳了吕家奶奶两口之家。

吕奶奶对独孙有有的疼爱就不用说了,那娃稍显调皮了点儿,有时尕拳头就给小伙伴上给了。吕奶奶家法就给孙儿上给了:“十天半月你娃娃不要再想尝奶奶的一口锅盔了。”来真的,这十来天有有就只能和奶奶一样啃起面馍馍煮洋芋喝豆面酸菜拌汤了。有有每掰半个起面馍馍,会抽出一根生葱,涎脸对奶奶:“起面馍馍羊角(ge)葱,下着吃是香得很。”“死嘴烂舌!”奶奶的扁扁锤便高高举起,有有便抱头躬身,一副甘领暴拳的架势。强势扁扁锤落下来,却只拍打了奶奶破围裙上的一点灶灰。

其实这娃娃很懂事的,小小年纪就知道帮奶奶一些细碎忙了,十三四岁能进山寻柴,每回背柴回来,必招奶奶一通怪怨:“叫你少背些,少背些,你总不听话。压着不长了,谁给你媳妇儿!”有有涎脸一笑:“我不要媳妇儿!”有有进山,常想法儿采些应时的野草莓、蕨菜、卧龙头、鹿鼻孔蘑菇、野果什么的给奶奶。有个冬天还从雪地刺柴里惊天动地地捕捉到一只羽翎斑斓的野鸡,高兴得眉飞色舞:“要和奶奶见点肉星星儿了”。

“肉星星儿”没见影儿,倒是有有的身上添了一件可夸示于小伙伴们的新崭崭的白市布汗褟——奶奶与一个巩昌来的布客争竞了几个来回的交易。

赶节会,赶庙会,是小担买卖的常事。粽子客、油饼婶有力程外出赶会,锅盔奶奶移不动,只能守她的旧摊,扯心的只是身边的节会——竹里村有二月二戏场,四月八庙会。虽然忙翻了天,喜的是手头多几个毛票票。

那年农历四月八松山上庙会,山下官场里扯开了一个三天的戏场。乡戏班子里那些素常踩台的角儿尽数登台,还请来了外地几个台口生风的名角搭班。四村八乡的人快把官场挤破了。竹里村三家招牌吃食自然联手摆了摊子,油饼、粽子摊摆在傍靠过阁楼吕奶奶的锅盔铺前,三家不存在互抢生意,各有各的吃客。吕奶奶还兼着做几碗采自渭水源草坪的野葱花炝的浆水面——你得知道,草坪的野葱花可是注册于民口的名牌啊!外地人吃稀罕,乡里人吃得起,生意红火得没法说。但也实实是忙翻天了!

戏散收摊那天傍晚,忙活了三天的三个食摊的把式,才有闲空放松身子扯点儿闲话了。

吕奶奶两手揉着腰:“哎哟,身子骨快散架了!”陈婶揉着眼睛:“哎哟,油烟熏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粽子客不停地弹着十个手指头:“咋是了?这指头儿像是不听话了!”

忙了大半天,没顾上吃个顿顿饭。三人的箱笼里都还剩着一些儿卖剩的。吕奶奶手一招:“进来进来,松活松活下。”先就拿出锅盔一掰两半塞到另俩人手里:“填下牙缝!”

推挡间,又是郑粽子发声:“咱就不能再放展着享受一回吗?”

这个“再放展”,一下引出了头一回的“放展享受”。那是前一年的四月八,陈婶一句话引起的。收摊子的油饼婶随意聊了句:“说真呢你郑爸,你的粽子啥味道,我还没尝过呢。”激出粽子郑一句豪言:“咱就放展着享受一回。”同约了吕奶奶,三家互换了吃食。

郑粽子就问起隔年旧事:“都吃到嘴里了吗?味道咋的个样?”三人大眼瞪小眼,一时语塞。

油饼婶扫一眼在座的:“说虚呢吗还是吐实呢?”粽子客:“四月八,上香呢,阁楼上佛爷坐堂呢。今天都吐上个实话。” 按辈分就让吕家奶奶先说,吕奶奶推给油饼婶。油饼婶嘴麻利,有点儿不好意思地低头一笑:“粽子是剥给我妞妞吃了。我也尝了点儿,学他郑爸,舌尖扫光了粽叶儿上的米颗颗。”

郑粽客就笑翻了。轮到吕奶奶,吭吭嘁嘁了一阵,笑得有点儿扭捏:“一样的话就不说了吧?……”

不说了的话谁都亮清了,那回的粽子,油饼,锅盔提溜回各家了。粽子喂了陈婶小女儿妞妞,油饼喂了吕奶的独孙有有,锅盔喂了郑粽客的三娃丑丑。三家应许的“放展着享受一回”,下实享受的,是三家那三个尕心疼——妞妞,有有,丑丑。

粽子客出言爽快:“年时的事,抹了。这回,咱们老眼盯小眼,下实享受一回!”粽子客说不出“善待自己”,只会说:“不要对自个儿太亏欠多了!”三家的吃食就依次摆几样在吕奶奶门里的小桌上。三双眼睛盯着……盯着……盯出了个啥味道?真的说不出。

沉默是年长的吕奶奶打破的:“你们的日子还长着呢。我呢,还能过几个二月二?还能打几回灰簸箕?我就先享这厚福了。”语音里带出些哽咽。颤巍巍举动那个二寸长的小竹叉,伸向盛有亮咻咻粽子的小碟,却总是抖抖索索半大会儿挑不起她这辈子的第一口……

油饼陈婶忽然双手捂住了脸,所见是肩头的搐动。

粽子客扬起头看着过阁楼上的庙堂,上牙紧紧咬着下唇,硬是抑住了一汪道不尽难肠的佛乡硬气男子汉的眼泪……

有谁提到他们当年那次“再享受”,已然背成弯弓、已然离不开手杖的郑老只一句淡然:“那天,没睃顾,天就黑下来了。”

挥动在头顶的馍馍布兜

自言上过八年制小学的仓裕,对于同学和知情者的质疑,做学生时见数学就皱眉挠头的此君,以一种近乎不屑回驳的轻慢,反嘲人家一句:“不会算了,补数学去!”仓裕有他的“数学”。

傍秀峰山临清源河的竹里村那所村学,是此方十里八乡一所办出色彩的完全小学。早年校门首悬有一位老先生题写的很吸人眼球的木刻对联:

清源水清清水育养清士

秀峰山秀秀山栽培秀才

身在秀山清水中的仓裕,有幸册名“栽培”之列。

同学少年,有许多可记的趣事。仓裕那个标志性的书包——装书又装馍馍的自织的亚麻布袋,便演绎出一些小小的故事——我们只取仓裕终止学业的五年级时那一段光鲜表演。

五年级的课业表上,每日下午的最后一堂课是自习,供学生完成各科作业:算术、大小楷、日记。用功的同学,其实先于自习时已抽空完成了一半作业,对于他们,时间应该是宽裕的;对另外一些同学,时间就显得紧促了些。在课间自习不时上演的一出小品,那画面,那情景,至今清晰地印在同学们的脑海里。在之后的年月里,老同学相聚,每提起这话头,便激起一阵欢笑。这出小品的主角仓裕便始终活跃在同学们的记忆中。

仓裕小小的个头,但长得敦实,两个腮帮子鼓鼓的,还透着两团红晕。那体型,老使人想起憨墩墩的大熊猫。他家在离学校足有三五里的南山后垴的一个小山村,两条短腿每天去来至少有两回的奔跑——十二三岁的山里娃,蹦蹦跳跳、耍耍闹闹,三五里路,好比在操场里撒欢跑几个趟子,不在话下。家境似乎尚可,至少温饱无忧。这从他有名的装书又装馍馍的自织亚麻布兜内偶有白面馍、或当地称为小白面的荞面馍可足印证。

他喜闹,小趣味多得很,多到如乡里人说的,像一把芝麻样稠,你细数不过来的。他人缘好,同学们都喜欢和他逗趣。他原本高这班学生一级,学习成绩不理想,降级落到这班。他似乎并不十分在意,照样乐乐呵呵,成了同学们总也忘不掉的一个小活宝。

当然最不能忘记的,是他隔三差五上演的那出小品。每当自习时,趁没有老师监堂,圆墩墩的仓裕,像拍地而起的皮球,“嗖”地跳上坐凳,或从坐凳跳上书桌,将那盛有馍馍的麻布兜,在头顶一圈又一圈抡得圆圆地,同时有节奏地唱诗般高喊:

“谁给我做作业呢?我给谁给馍馍呢哎!”

响应不及时时,他会又提高声嗓再一次招标:

“谁给我做作业呢?我给谁给馍馍呢哎!白面馍馍哎!”或“荞面焌馍馍哎!”

这一招在那时是诱人的。竹里村山清水秀,但高寒阴湿,蚕豆、青稞、莜麦覆盖了大半山地,锅灶间,惯能闻见的当然是杂面的味道了。日子好过些的人家,吃一顿碎面叶儿的麦饭,就当是稀罕享受。那时的同学,除了极个别的,带到学校里的干粮,多是缺了碱灰的酸溜溜的杂面馍,或头天夜里煮的冷洋芋。乡里学生娃,除了上课,就闹着玩儿,死命地蹦跶,饱肚子短,饿肚子长,消食快嘛!在同学口中夺食,是谁都能容忍的常事也是快事——不计是杂面馍还是冷洋芋。仓裕的等价交换品,多是厚墩墩虚腾腾、烤得焦黄焦黄的甜荞或苦荞焌馍,已够诱人的了。如果偶有仓裕颇气壮地吆喝的白面馍馍,做作业的竞争者就多了。仓裕这时便牛起来了,扫视几遍他的听众,短而胖的食指,居高临下,点兵点将般地剁向他意中的中标人:

“你,算术;你,小楷;你……”

中标人多是学习成绩排在前头的几位(当然不会有一手颜体写得漂亮,连老师也每有赞赏的丁哥,若请他代笔大小楷,即便最眼拙的人,扫一眼便会露馅)。为仓裕代写作业,除了享受一块馍馍,代写大小楷的“枪手”,还外加了一条多少有点儿苛刻的条件:用仓裕的笔和墨,给自己写同样一篇作业——大小楷。那年月,大多人家日子紧困,学生手中的笔墨纸张也大多惜紧,代笔者借此多占点儿小便宜而已。惟怕“枪手”变卦交不出作业挨老师板子的仓裕,只好屈从这不平等条约了。

但仓裕的日记是不能代写的。叫名日记,五六年级学生其实一周三几篇也能为老师接受。仓裕的日记是领过批阅老师的红色双双圈的。大多百字左右,合着他的性格,活泛,甚至带点儿出离常规的调调儿,你仿习不来。

由于仓裕的炫示,同学们记得那篇“双双圈”日记的大致模版:

今早去上学,大泉边的柳树枝上,一只鸟儿跳上跳下,翅膀一扇一扇,嘴里一遍一遍朝我叫:“咕啾!咕啾!”我听出的是姑舅,快走!姑舅,快走!上课铃快要响了。我撒展一个趟子,前脚刚进教室门,上课铃就摇响了。

老师确实加了个双双圈。仓裕得意地跳上板凳,像摇馍馍布兜一样摇着日记本:“双双圈,双双圈!”摇出了满教室的欢笑。随后的新篇换了鸟叫声:“咕叽!咕叽!”仓裕听到的是:“不急,不急!上课铃还在校工屋里没睡醒。”仓裕就在小河沟里摸了会儿鱼,丧气!只摸到一条狗鱼,甩到草滩上了。结尾是:“坐到课桌旁,上课铃才响了。”这回老师的毛笔,虽然蘸了瓦碗里的红泥(那年代穷困村校的红墨水),但只批了一个字:阅。再后,仓裕的新篇又换了一种鸟叫声:“我听到的是……”这回老师的红泥批字有点儿冷峻:“不要热剩饭!”再没见板凳上摇日记本那一情景了。

升六年级时,仓裕又留级了。当老师作这样的宣布,升级者喜形于色时,同学们注意到,身个儿矮小的仓裕,在课桌前缩得更小了,剃得光光的头深深地垂着,两只手缭乱地不知在桌斗里抓挖着什么,想来是装书兼装馍馍的那个同学们都熟悉的乡人自织的亚麻布兜吧。那天下学仓裕走出教室时,布兜在肩上没精打采地萎垂着,头始终没有抬起来,同学们都看到,仓裕那只小馒头般胖胖的手,不住地抹着眼泪……

仓裕的学习史就终止在这一个夏天,从此再未踏入村校门一步。

数十年后,几个已是白首的来自天南地北的同学聚会竹里村,地北天南地谝了一会儿,自然触到了仓裕当年布兜馍的往事,遂笑问仓裕,记得当年跳上课桌晃动馍馍布兜的情景吗?被黑土地里的半生劳作压成一个小老头的仓裕,便装作气恼地唬起脸:

“怎么不记得,我的馍馍把你们喂得有的做官了,有的出名了,我还在这山旮旯里捣牛后半截子哩!”

老同学的哄笑声中,仓裕笑得甚至有点儿灿烂。兴味浓烈处,仓裕竟自己扯到关于八年制小学的学历,坦然亮出他的“数学”:“我三年级多念了一年,初小就是五年。对不?陪你们读五年级,你们升六年级,我稳坐不动,又多一年,对不?要是不退学,念完六年级,你算算!初小五年,高小三年,总共八年。不就是八年制学历吗?”更有目光傲然地扫视,“你们谁有本事把小学读八年?”随后是对质疑者的嘲弄:“尔等好好补补数学哦!”当了十多年生产队文书、保管的“八年制小学”栽培的“秀才”,文绉绉地说了个戏台上移来的“尔等”!

同学们笑声里显影的,依稀是那个有点分量的装书又装馍馍的自织亚麻布兜,在头顶一圈又一圈抡得圆圆地……

烟人,最后的小盒子

对于二爷家的那位亲堂大伯,三爷的小孙子二蛮清晰的记忆,唯有慌乱年代老厅房擦皮柜里的那一幕。那是二蛮与长他仅一岁的小叔一并经见的一幕。叔侄俩老到七八十岁,话题每扯到大伯,便出现那个黑黜黜的擦皮柜,以及自那儿发出的“哧啦哧啦”的响声,如在眼前。此后大伯的形影,基本淡出了他们的记忆。耳朵里偶尔灌入的,大多不过是些零零碎碎的听闻而已。

大伯自然有响响的大名,取字若谷,乡人多呼若谷,至于其后乡人背后变换了的别一种称呼,那是另有缘由的。若谷高近一米八,端直似旗杆的身躯,人们眼里很展脱的一个人。二蛮和小叔俩的记忆里,二爷家的这位大伯,好像极少进入一墙之隔的三爷家的大门,是不是早年的分家留有一些娃娃们说不来的心结?不清楚。二爷的身影偶见来过,有时还会与三爷共围一个炕桌,吃一餐媳妇们拿手的韭菜油包儿、臊子面什么的,那年头就是好待承了。两家的大人们对两家的孙辈娃们的进进出出并不生分,甚至有时还显出亲情的疼爱。

二蛮眼里,大伯总持一副严肃的面孔,每碰面便生出想避开的慌怯。其实不大记得他有对晚辈苛责一类的事。只笑说过一回尴尬:某次几个尕娃朝牛圈土墙头撒尿,比谁尿的高。被大伯撞见,他冷冷也软软地丢来一句:“屎尿知道往啥地方放吗?”瞪一眼走了。他们从此根绝了那一类比赛。这个一脸严肃的大伯也有说不来处,叔侄俩记得,一次四月八山会,小镇官场里来了一些杂耍,耍猴的、套圈的、口袋戏、拉洋片一类。就说拉洋片,那位河南老伯手里操弄着“洋片”的系绳,口里不住翻来覆去地唱着:“来来来,你就洋片的个看啦……瞧罢了一张呀,那个又一张啦……哦呵呵,慢慢地个观看耶儿拉……”那舌尖儿卷出的“耶儿拉”,叔侄俩到如今还悟不出是啥意思。当时俩娃旋来旋去地买馋眼,手里没一张毛毛票子,只能买馋眼了。没想被路过的大伯撞见,瞅二蛮们一眼,不声不响,把一张毛毛票子递给拉洋片的老者,顺手指向两个小的:“这俩娃。”就走开了。

二蛮最记得的,是大伯的一次“偏心”。野草莓红过鞍儿屲草坡的季节,几个摘草莓的小娃,被突来的白雨困在水势渐涨的河岸,慌急间手牵手正欲趟水,隔岸一声断喝:“站着莫动!不要命了?”是大伯!似乎是寻常的河边闲步。只见他高绾裤脚,趟几个来回,把四个憨娃娃稳稳妥妥地背过涨水的河。待最后一个娃从背上溜下,每个娃的屁股上挨了不轻不重的一脚踢:“往后给我小心着!”惟二蛮多挨了一脚,觉到了一些痛,似乎比对别的娃下脚重。回家说给老娘听,老娘只说:“那叫偏心,是叫你多长点儿记心。”

大伯毕竟是有学识的。那年代,村里社火队有跑旱船,唱在口上的船歌是:“月落鸟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什么的。注意!他们嘴里吼出的是“鸟啼”。娃娃们的玩乐中,耳朵里灌熟了社火队的船歌,憨憨的声嗓里拓出的还是“鸟啼”。一次被大伯揪住了:“啥鸟啼?乌啼!”娃们想辩解,大伯硬声硬气半句话:“听我的!乌啼。”长大了,村里跑旱船的大人们依旧顽固地唱着“鸟啼”,但这时的二蛮们知道,大伯的“乌啼”是不可争议的“啼”对了。铁案在册,写了《枫桥夜泊》的张继认可了。

大伯毕竟是有学识的。读过大学的二爷,当年曾任县里最高学府完全小学的首任校长。二爷后因中风半休在家,在自家菜园盖起几间平房,取号“花厅”,屋前栽植几畦花木,办起了私塾,吸引来远近的求学者。若谷在老父事忙时,可以兼任辅导教师,“心之忧矣,我歌且谣”之类的古诗文,背诵和释义,流畅在口。人也是活跃人,“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应是若谷第一个引入这个南山老村的。他在“花厅”的声色十分的教唱,情味满满,为学生们推爱。一笔好字,更是年节村巷多家门楣上的靓景。乡人眼里的“人梢子”。

若谷爱才。他的叔伯堂弟,三爷的长子,自县第一高等小学毕业后,以优异成绩考入省城某学院。时有文章在省报刊发,二爷对这个侄儿宠爱有加,每见侄儿文章,必亲自剪下,命若谷褙一张大红莲纸,张贴于自家临街铺面门板上炫示于众。若谷也倾慕本家这位有才学的堂弟,眼睛多时要在那篇目上过几遍,小心地收藏起来。

沧桑人事,二爷身体渐衰,“花厅”私塾无能为继,停办。若谷便闲了下来。人说闲久生事,若谷不知怎么患上了一种怪病,那时乡村缺医,疼痛袭来时,乡人抑疼土法便是吸几口烟土。南山这一带肥沃的黑土地,早些年广种罂粟,小镇“赶烟场”的交易也称得上红火。乡民日常吸几口解乏,来客时点一盏烟灯的应酬,如同日后的递一管水烟瓶,寻常境况。也因之孵出了一些把不住分寸的“烟鬼”。

说不上从什么时候起,大伯很讲究仪表的高近一米八端直似旗杆的身躯,渐渐失了原来的形象。人眼里的大伯,两肩前倾式地耸起,走路步幅碎而急,到后来,你自背后看去,衣袖渐宽身骨瘦,全然一个小老头,其实年岁不过四十挂零。这个原本平静的书香门第,此后便生出一些着意掩在门后,其后甚至偶有破门而出的家吵。随后更有了震动邻里的被二爷挥动马棒逐出家门的大阵仗。此后,“烟人”几乎成了村人对大伯的统称。

叔侄俩只记得与“烟人”相关的一件事,是若谷被逐出家门的那些日子,半个月亮爬上山的某个夜晚,晚饭后的顽童嬉戏,自官场呼喝到麦场。朦胧月色下,叔侄俩听得隔短墙二爷的打麦场有“嘭嘭啵啵”的响声,趴到短墙豁口探看,但见两扇连枷上下翻飞。就生怪了,地头“出汗”的麦垛子还没运上场,这晚夕怎么会打场呢?正寻思间,身后忽然一声:“看啥呢?回去!”是二爷家大伯的厉声喝斥。过后才知道,是大伯背着家人央及家里的车户趁夜色背回几个麦垛子,拍打出三几升麦子,连夜背去换烟棒子了。

久长的出走,近一年时间人影不见,家人自然也揪心,打问不得。忽一日大早,若谷突然返家,一进厅房门,一声“大!”便跪倒在老父面前。老父大惊,颜面一扫“烟人”相,这才是当年“花厅”里带过课的儿子!二奶奶挥了一把老泪,对着灯桌作一个长揖:“我向先人烧一炷高香了!”

原来那次被老父赶出门之后,若谷从妇人那里掏得几块钱出走。近处不敢旋,悄悄溜到邻县的漳水河畔,那儿有几家亲戚,厚脸扰过三两回,不好再登门,就串乡走寨,屈身给人家干些能帮的活,捞得几个钱,消费给烧红铁丝下的一缕青烟。有天给一户年窝人家打胡墼,有老者走过,只瞅一眼,笑说:“你打的那胡墼,砌猪圈墙我也有三分不放心。”又加一句,“我给你寻个营干吧。”这老者是当地一位小有名气的老中医。探知若谷有学问,便请到家给小儿子补课。条件是“必须戒毒,依我的方子来!”乡山草药制剂,加不可违拗的严规,假以时日,若谷脸上肉色逐渐好看起来。某天若谷向老中医提念回乡的事,老人笑而回应:“该回了!”特加一句:“向你家老先生问好!仰慕久矣。”若谷方知这老中医知晓他的来路。给足一路的盘缠,额外又塞过几个银元,作为给孩子补课的特别酬谢。临行,老人有压得很重的一句话:“读书人明理,你要守信!”

对于某类“烟鬼”,乡话里有说辞:“磕头许愿,转身就变。”这话不虚,砸了烟灯发过大誓甚至断了小拇指的烟鬼重拾烟枪的事,或远或近,听过,见过。若谷烟事随后的一波三折,寒酸的半截竹筒代替铜制烟具的又一次突变,就不足为奇了。乡贤大敬爷有叹:“烟棒子把人梢子烧成了烟人!”

那是一个兵荒马乱的年月。一股围剿史称“甘南民变”者的官兵,在这一带扯来扯去,滞留三几个月,糟害得家家不成样子。兵过间隙,随家人避难鹰住沟的叔侄俩,奉大人命去家院探看。满目瘆人的荒凉!一簇一簇马粪间,以青稞豌豆为马料撒在院心的余粒,已发芽为一院荒草。两个七八岁的憨娃蹑手蹑足左瞄右看,心惶惶地跳个不住。慢慢踅到老厅房廊檐台,厅房门开着半扇,俩娃隔门探头望着里面,隐约听到一种窸窣声。再细听辨,响声发自进门左手贴墙那个老有年成的“擦皮柜”。老鼠?老鼠能有那么大的响动?他们悄声的议论,被猛杵杵一声厉喝劈断:“胡跑啥着呢?回去!”擦皮柜里猫腰爬出一个人来!俩娃吓出一身冷颤!吓得眼睛都麻了!只从声音里听出,是二爷家那位被大烟土拿捏得变了形的“烟人”!应是老兄弟分家后,若谷第一次步临三爷的老宅。见到平素敬仰如玉碑的大伯潦倒若此,当时还不谙世事的二蛮,难过得几欲下泪。

二蛮记忆里的亲堂大伯,最深刻的,就只有早年间存放过烟土的擦皮柜里的那一幕。一把小刀,一个小镔铁罐,罐里是杂有碎木屑的黑色的削片(过后才知道,熬汤解瘾)。还有,蜷曲着身子从柜里爬出的那具瘦骨架。其别的,包括若谷其后的岁月,最后怎么走了的,什么时候走的,双双过了八旬的二蛮和他的小叔脑海里一概不存。

但二爷和三爷一并审视过大伯遗留的一个物件。一个加了锁的尺许长短的描金小盒内,存放着一份份折叠齐整的若谷堂弟文稿的剪样。有二爷早年为依秀峰山傍清源河的村学所撰门联的手迹:“清源水清清水育养清士/秀峰山秀秀山栽培秀才”。更让老弟兄俩眼睛一亮的,是发黄纸页上一则关乎家族的史存:

红暾透晓光,送我出朝阳。

十里霜林紫,三杯菊酒黄。

柳攀人意懒,风紧马蹄忙。

指点前头路,山长更水长。

老弟兄俩记得,民国初年,老太爷带一家到漳县朝阳洞避乱,渭水源名流的石怀璋姻亲,往探时书赠老太爷的《朝阳留别》。三爷叹息了一声:“难得他心里还珍重诗文!”

让老弟兄俩久久沉默的,是早些年若谷亲撰的一份不过三百字的戒毒短文《毁烟灯记》。署名后是一颗带血色的沉沉的拇指印。

听得二蛮伯母说,大伯悠着气的最后两三天,念叨过这个描金小盒子。

石佛峡夜的悲壮饯行

石佛峡有个石敬亭,可谓一生颠簸。某个时段的乡村小学执教鞭者,某个时段的乡贤,某个时段享有官薪的“开明人士”,某个时段的贬弃……通是敬亭眼里的淡然,这就是世事。未必谁看都顺眼,也未必看谁都顺眼。可顺眼不顺眼背后,藏有令人敬畏的锋芒,乃侠义人也。不经事变,人们识不出。

在这穷僻之乡,林木繁茂的石佛峡,三几十亩山田,一院寻常农家瓦舍,护有四围夯筑的高仅掩过屋脊的土墙——石敬亭家道相对是比较年窝的了。小有闲情,却非富态的张扬:一支长于画虎的画笔、一把剑,应是手边要紧的家当了。特别是那把视为家珍的短剑,据说是四代之前的家传,非相熟人,从不展示。但曙光初露,人们偶或得见石氏家园后一壁红崖下舞动的剑光。据说曾有阔佬掂出黄灿灿的金条求购不得。此剑,人们风传的用场有两次,可以洞见惊险与侠骨。

老辈们数说陈年旧事,有时会带出石敬亭,他是很懂礼数的人。在是非“胜过一把把刀子”的村事中,敬亭有能耐把那刀刃磨钝,清除事端,平息纷争。他是诚实的乡土失去了才知道珍贵的乡贤。偶有出人意料之举,显眼,却不可憎,就扯出一例剑事。

某年,一支据说是来自邻省的败兵,祸害乡里,搜刮之外,又抓兵伕。几家掏不起资费的穷馑人家子弟被粗绳背绑,带往村庙堆柴禾的小房里,准备第二天启程。当夜有个摇摇晃晃不时打哈欠的看守,熬到天明开门,惊见二尺见方的后窗竖木条尽数断毁,四个兵伕没了影儿,地上所存唯几条断绳。细节众口有异,但一剑之痕清晰在老人们的村巷夜谭中。那年石敬亭二十出头吧。

民国三十年代初此方有过一次“甘南民变”,农民的暴动。好朋友拉起了七八十人的队伍,想请出敬亭先生挂个团长衔。敬亭笑而不答,转身从套间里提回一杆打鹿麝野猪的火枪,双手郑重递给朋友:“团长当不了,队伍跟不住。这杆枪,你或许用得着。”从此与起事的茅哥们有了生死交谊。由此又扯出另一桩剑事。

终不敌官军的残酷镇压,在付出血的惨重代价后,民变失败。县城南河滩的柳树上,挂多了军队下乡“剿匪”回城的“战绩”,血淋淋的头颅。

一个薄有雨雾的傍晚,石敬亭帽檐压眉,在河边桥头扫视柳树丛里惨不忍睹的场面,看到一位手提柳条笼子的老妇,在柳树丛里旋来旋去,双目在柳枝间久久搜寻辨认后,将一颗应该是儿子的首级收入手中的笼子,双手抖索着将一块蓝布覆盖其上,沿坑坑坎坎的泥路颠颠晃晃离去。石敬亭感到一阵心的绞痛。

其后的一些夜晚,这些悬于柳树枝桠间带血的头颅,神秘消失。明白人不敢明说,确信此中至少有石敬亭的谋划。

世道轮转,新社会回馈石敬亭的是“开明人士”的礼遇。在县文化部门挂个闲职,无非整理整理书报,写写画画,闲来与棋友象棋盘上声色悠然地调动几枚车马炮。

某个“史无前例”年代,石敬亭头上那顶“开明人士”礼帽,被一巴掌扇落地上,新获铁帽“漏网富农分子”。众手推推搡搡,自县城曾领官薪16 年的处所驱往石佛峡。时为“走资派”的茅哥这时自顾不暇,唯有翻来覆去的长叹:“我们不能过河拆桥啊!”

被遣回老村的石敬亭,竟然一副远游回乡的淡然,终老回家嘛!踏实。傍近六十的人,仍自觉持了锄把卷了裤腿下地挣工分。乡里人宽厚,生产队长将一支伤残的水笔一册自裁自缀的尕本本塞他手里:“你只把每天上工的人填上,工分画上,就成了。”队长给石敬亭的劳务画的是中上的分。石敬亭扁拳悄悄捅了一下队长侧腰的软肉:“你爸,画的高了,降给下。”就这样推送着了无色彩的日出日落。

“走资派”的茅哥是在自己再获“解放”,石敬亭的问题平反后,亲临石佛峡拜访石敬亭的。进门脚步立未稳,开口就是:“你得给我再画一幅虎。我那幅被火烧掉了。”相熟人清透,茅哥的厅房里不见了夺人眼目的那匹雄虎的奔啸。“我都成猫了,画得出虎吗!画出也是一副猫相,辱没了虎威。不画!”石敬亭一脸苦笑。

茅哥动情了:“兄弟,那节口,有几个人会冒险给事变牺牲者收回柳树梢头的血头?有几个人会给败逃的‘残匪’设酒送行?……兄弟,那一晚的那酒水里,你茅哥我品得出,不见虎骨有虎骨!”两双手紧握间,就握出了1944 年石佛峡那个很黑的夜晚的很亮的夜色。事变失败,反民星散。殺余的几位头儿,在一个很黑的夜晚,策划了一次跨省的投奔。石敬亭有悲壮的饯行。

深夜把盏,一只肥硕的大公鸡当场沥血于几个酒盏,众公仰脖倾杯,一饮而尽。一钵日前猎获的炖得烂烂的大块大块的野猪肉,一盘村边小河沟随手摸得的十数尾煎得黄黄脆脆的娃娃鱼,加上采自乡山的几盘蕨菜、松花、卧龙头,难得地豪华了一通。石敬亭举杯的胳膊悠悠然画了个圈:“我敬各位,今晚夕咱们说响,我可以醉,你们不能醉。”

正行酒间,门帘一揭,突兀闯进来个穿黑警服腰挂手枪的“狗班头”。敬亭惊得猛乍站起。这类黑装狗班头,曾是石敬亭眼里的憎恶:狗班头,有好的吗?朋友茅哥连声安慰:“一搭里的,一搭里的!”敬亭用手连着抚拍了几下惊心跳动的腔子:“怎么悄没声息?”座中有答:“翻墙上房的角色,瓦槽里趟过都不会有响声。”敬亭赶紧笑着给“一搭里”的班头看酒:“哦!意大利的,意大利的。国际友人啊!”所有人笑不敢高声,但笑的十分酣畅。

又是门帘一掀,扑进一声“得动身了!”油灯虽然昏暗,石敬亭却自声音里辨出似曾相识。来人见敬亭,先有双手抱拳一揖,笑呼:“敬亭老,奇事世间有,如此实少见,这不是艾灸堂的艾先生吗?”

也就前些年吧,小镇上来了一个说不上啥地方的人,三十岁不到,行装简单到只一副破旧的褡裢,内中要紧的恐怕就只一绺蓝布裹紧的针灸用器。初始蜗居在村头神庙旁的一苫茅草房里,随意给村镇人家打点短工度日。似这类人来人往,甚至来而定居者,行医的、做鞋的、挑担货郎、补锅钉碗的、打铁钉马掌的等等各色人,在小镇,寻常事。这位褡裢客的到来,也没有引来特别的注目。

这一带山里多产野生药材,这位褡裢客常常游走其间,褡裢里每有采自南山的草药,端阳时节的艾草尤是着意的采集。把脉行医,尤以针灸见长,每行针灸之外,给患者一把草药,嘱一声:“熬了喝去。”奇!那病就有好转,便有了小小声名,便多了一些上门求医的人。小镇葛家药店掌柜识人,亲上茅庵请贤:“我有药柜,你有医术,合开堂面如何?”

忽一日,端阳节,曙光初照,葛家药店门面焕然一新。门头额匾鲜亮推出三颗大字:艾灸堂。两旁配以“知艾者福 善灸者寿”的条幅。堂前一条石槽里,几条小儿胳膊粗细的艾绳,燃出溢满小镇的鲜洁的艾香。十一颗凝重的隶书,均出自石敬亭先生笔下。艾灸堂其后声名和生意,并不意外地溢出了小镇的方圆。褡裢客在乡人的称呼里已定位于艾先生。依旧是一副褡裢,飘然于乡县村社的沟沟岔岔,施灸艾之术,常挂脸上的是一副绵绵笑容。石敬亭的腰疾缓解,有艾先生多次针灸之效。欲有一餐农家茶饭的酬谢,婉辞,是艾先生始终的规矩。

药店掌柜有个十七八岁的女儿,被其父托与艾先生学艾灸。日久,葛掌柜出语恳切:“女儿一生就委靠给你了。”“艾”你一生,“灸”你一世。还生了一个艾娃,顶心疼的。却于今晚在这特殊场合显面,想也没有想到,他竟是这一次行动的策划者。敬亭惊异得半会儿合不拢嘴,而艾先生,依然是绵绵一脸笑容。询及艾先生是否同行?笑对:“家小牵累,行不得也。”敬亭的回怼别有意味:“可你已给我露了真身啊!”“有敬亭老你这把伞啊!”六个酒杯高高举起,为南山一老的敬亭,碰溢了激情的酒水。

当石敬亭将一包东西递向茅哥的时候,茅哥的双手有点颤抖。座中将行人心里亮清,一时筹不来银钱,这是敬亭先生舍爱卖剑为他们换得的盘缠,一碗烟土,二百个老袁头。艾先生眼里透出一股异样的光,轻声吟出:“佳思忽来,书能下酒。侠情一往,云可赠人。”并着意将“侠情一往,云可赠人”八字重复了一遍。石敬亭轻轻一个击掌:“哦!先生读过《小窗幽记》。”六个酒杯再次高高举起,碰溢了激情的酒水。

此外的盘缠,一袋足够三五人路上应急的莜麦炒面,几个烤得焦黄焦黄的荞面焌馍,还有遮人耳目的十多把捆扎紧成的地产药材党参、当归、黄芪。这“此外的盘缠”,通装在艾先生特意递来的那条风尘仆仆的褡裢里,再趟一回仆仆风尘。

追出门的是三字沉沉的靠咐:“活着见!”

鸡不叫,狗不咬,浓重夜色里,上路人悄悄消失在险山恶水之间的崎岖小道,脚尖指向的是遥远的陕北……

一支童谣唤醒一个狼孩

狼外婆的故事,曾经喂养过一代又一代乡村尕娃。听到可怕处,光光头吓得钻到毡筒里,眼睛闭得实实的,气都不敢顺顺地出。但每一次偎在奶奶外婆怀里,总要涎皮赖脸从奶奶外婆嘴里牵出一匹狼来,乐于一次次充当钻毡筒的角色。

有些年,狼事是乡野村镇绕不开的祸害。山田里锄草或收割庄稼,手脚不停一个长趟忙过去,待回趟,那边地头破棉袄下的憨娃娃已然形影不见。人居相对密集的县城关人家,夜半放小娃院里便溺,待会儿出来,孩子已不知去向。打着火把追到坪上,天蒙蒙亮始捡到一只童鞋,及一溜血迹。而庙庄一个众人呼为“狼娃”的神态半傻的年轻人,半个脸留有少儿时被狼撕咬的深重的疤痕——狼口里夺得的幸运儿。至于羊圈猪圈因野狼袭扰每每失事,村人已不大有兴致传讲。不过,石院庄人家意外获得的一张狼皮,却是远近乡民口里的热传,一个堆柴禾的茅屋,塌炕洞中卧有两头猪。半夜闻猪不同寻常的嘶叫,惊动主人和一把老镢头。那狼贪婪,咬口拖拽那头肥硕的年猪不放,老镢头就派上了用场。狼的铁脑袋再铁,敌不过庄农人的老镢头和牛力气。腊冬将近,一头带伤的猪,换得一张狼皮的褥子,给家里老先人身下添了点儿毛茸茸的温暖。

这些往事,在前村,或后村,或在十里八里外的张家寨李家店,不是虚传。唯独此方人口里所传一个狼孩的故事,听来有点儿玄乎,但你不能说是没有影影的虚编。

村里的尕娃们听熟惯了奶奶辈“羊娃儿跪奶”一类的古今,奶奶们口里的“狼外婆”,随着牙床日渐增多的“豁豁山”,也越说越绵软了,长两岁就觉得不过瘾了,便追星老村揣有一腔子古今的谝三爷了。瞅个谝爷的闲空,便缠着谝爷讲狼古今。谝爷正容:“我怕吓出你娃娃的尿尿。怕听的,就滚到你奶奶的怀窝里,听麻雀抢老鸹的食去。那算古今吗?”一副不屑的口气。

狼古今确是谝爷的保留节目。巩昌、官堡、狄道、岷州、阶州、秦州……都在谝爷的嘴里现出各个不同的狼迹。

农事的腊月,通常是较为闲散的。日子逼近年关,脚跟追脚跟地这家那家的蜡事拥上门来,村里灌蜡的高手谝三爷便忙着亮手艺了。谝爷面街铺子的一大铺通间炕,一盆木炭火烘得满屋暖暖,便摆开了灌蜡的摊场,也习惯性地成了村里尕娃们掏古今的地场。谝爷不烦,身旁有娃娃们吵叫,谝爷做啥也来神。一边灌着蜡,一边讲着跛狼谷的险事,娃们的心便一紧一松地随谝爷的古今而伸缩。有的古今讲过多遍,娃们还是追着听,追那惟谝爷有别人没有的声色。娃们有时也生疑:“三爷,你上回说是岷州的事,这回咋变成阶州了。”三爷板脸:“岷州阶州不都是州吗?”娃们便噤声。又一次开讲,娃们:“三爷,你上回说是漳水河畔,咋又跳到渭水河畔。”三爷板脸:“漳水渭水不都是水吗?”娃们便噤声。娃们便不再计较谝爷开讲的小增小补小变换。一边给谝爷点烟煨茶,一边欣赏谝爷耍手艺,眼尖的娃娃,不时给谝爷手边递送些有关蜡事的物件,把谝爷哄得一脸掬笑,手不闲,口不住,给耳朵扯得长长的尕心疼们吐给一惊一乍的狼娃故事。

娃娃们记得最深切的,是谝爷讲过多遍的跛狼谷。村里当年最享“寿望”、人见都呼太爷的86 岁寿星却笑正版本:“那是从我嘴里套去的。”太爷说得恳切,他最早是从漳水河畔的亲朋嘴里听到的,好像说是出自岷州的事。他觉得有一些可信的影影。

娃娃们还是沉迷于近水楼台的谝三爷,从谝爷口里出的,都能把娃娃们迷成现今的一群“粉丝”。欢欣的娃娃们就这样扯长了洗得亮亮的耳朵——

某年,时近农历二月二,村巷口的一块敞地里,许多人围圈看奇,特别是娃娃们,追前跟后,逗弄一只黎铁匠拾来的小狗娃,毛茸茸的可爱极了。谁家蹒跚学步的小男孩,多次挣脱姐姐的手,抚拍小家伙,那小狗娃就恋人,依样蹒跚地跟从小男孩前前后后,发出些你辨不来的憨叫。路过此处家在老林深处的老林爷几轮细观,忽出惊语:“这是狼娃!”人们才醒事,就昨夜,村后的河滩,有狼群瘆人的嚎叫。

在铁砧旁忙活一阵后,偶或行猎的黎铁匠才吐真言,是狼娃。是他在跛狼谷打猎时,从一壁山崖下的草丛里拾得的,应该是小家伙玩耍时失足掉落。人口里说法多了,最玄乎的是,曾猎过鹿麝野猪花豹的黎铁匠又名“黎枪手”,偶见一岩洞口一只晒太阳的狼娃,持猎枪镇住在远处嚎叫的母狼,谁家愣头小伙憋足胆子贴进狼窝洞掏来的。随后是几位长者厉声呵斥,严令处置掉。着人趁夜黑扔到飞转的水磨轮上,死了吗活着说不清,反正天亮不见影儿了,有说是被一匹母狼“抬”走了。第二天,逗引过狼娃的小男孩还哭着要看“小狗娃”。

惊险不过的事,在半年后的某夜发生。夜半,放孩子在院里便溺,没声没响,村里那个逗引过狼娃的小男孩天塌地陷般地失踪。与县城关那桩狼事,就像一个模子里拓出的。只是未见血迹,也没有童鞋之类的遗物,风里的小纸片样,形影不见。

家人的哀痛自不待说。村里一个非亲属的中年人,哀伤到两三天咽不下茶饭,他叫老川。生性快活的老川,变得越来越沉默了,除了下地干活,就一人窝在小茅屋里,醒里梦里温习失去的那个两手皆为六指、两足皆为六趾的家人呼为“六六”的憨娃儿笑哭的影子。

这老川,四十大几的人了,仍是一双筷子一个枕头的单帮人。老川身世迷离,有说是一支过路旧军遗下的伤号,或者逃兵,落脚到这个僻远的小村。他走路时明显一腿微瘸,但不碍下苦时使出为人们称道的那股蛮力。有名有姓的四川人,村人惯常都呼为老川。

老川与那男孩的父亲陆三是交谊颇深的“联手”,是陆三为他提供了半间草屋的最初居所。两人都以给人家打短工讨生计。活忙时节,有时会在一个锅里搅稀稠。小男孩孕身母怀的时候,陆三被一支过路军队抓差,只说支差三个宿站就放回,三个年头了,死活无信。一双儿女老川视为己出,精心照护这个缺了男主人的三口之家。那个未见过父亲的小男孩,特别缠老川,常常是老川肩头的“坐客”,老川用他大半是随口自编的童谣喂养着牙牙学语的六六,什么“精腿娃儿,变狗娃儿,变下的狗娃儿没尾巴儿”;什么“跨跨轿,陆家庙,陆家的尕娃儿没人要,我要呢,害怕屎尿尿呢”之类的耍笑。但老川对劝其与陆三寡居妇“合家”事,却一口回绝。他期待着“联手”某个早晚的意外归来。

令村人惊诧的是,小男孩出事几天后,老川不与任何人作别,卷起一条破毡,持了一柄铁杈,牵了一只相伴多年的小狗,星夜去了南山深处林木繁茂的跛狼谷。被老川尊为大嫂的陆三女人第二天发现的唯一留痕是,灶台一个瓦碗底下不知啥时扣进的几张皱皱巴巴打工的辛苦钱。

因传说里一匹凶悍跛母狼曾经的出没而称名的跛狼谷,本有一孔炭窑,狼群的骚扰逼退了烧炭翁,只留一处颓圮的茅庵。老川独选了这人迹罕至狼群出没的场地,做了一名孤寂的烧炭夫。

老川的跛狼谷岁月是不计日子的。桦树叶落叶生,小狗似乎换过几回毛了,老川额头眼角的刻纹日渐稠密。寂寞时,他会随口吼几声川江号子,山壁有心事难吐的回声。夜来木枕上哼几段童谣,一茅庵的苍凉。茅庵虽陋,凶悍的狼也难敢破门——二寸厚门板,顶有虎牙般的铁杈,更有忠实的报警器,小而机警的守门犬虎虎。

价格较别处低廉,老川的炭窑能招引来一些驮炭人。他们从山里驮回了炭,偶或也驮回跛狼谷的一些能引山外人竖起耳朵的闻见。首惊是若干时日后,驮炭人惊见炭窑旁一棵青㭎树上,挂有一张新剥的狼皮,凑近能闻到异样的血腥。老川闭口不谈猎获史。但跛狼谷某个隐秘处,有一个凝聚着川人机巧和军人胆魄的剑锋样密密的竹签构成的森然的陷阱。

老川着意给狼们一个血的挑战,特意将那张狼皮“告示”般悬于青㭎树上。果然白昼有狼影隐隐约约在茅庵周遭闪现,随后是夜深时瘆人的嚎叫,小狗虎虎都有些畏怯。老川竟因自己被围在野狼圈子里而亢奋,常常大半夜不能成眠,温习六六的憨态,哼出那些娇俏的喂过六六的童谣:“嘎鸦儿嘎,你骑骡子我骑马;咕噜雁,你吃豌豆我吃面……”便常有深重的叹息穿透幽寂的长夜。

日月仍在流走,在进出跛狼谷驮炭人中,又生出一些虚虚实实的口传,这一带有疑似狼孩的出现。有时立行,有时爬行,更早,有时伏在老狼的背上。

老川不哼那些童谣,日子就乏得支不起精神。驮炭人续有口传。曾在老川炭窑驮过炭的玄老四,有时会在炭窑的窝棚过夜。就说他睡半夜有次隐隐糊糊,听到老川哼哼啥口歌,窗外好像有响动,机灵的虎虎发出怪异如撒娇的叫声。好奇,偷看了一眼,隐隐糊糊见窗外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他惊问了声“谁?”那东西怪叫一声就跑不见了。玄老四说他爱做怪梦,就把这认成隐乎子梦,没当回事就撂过了。

老川的跛狼谷岁月是不计日子的。桦树又几番叶落叶生,小狗又换过几回毛了,老川整个颜面的刻纹密如山田的犁沟,腰背也不可逆转地曲为一张弯弓。听有叹:“我怕装不了几窑炭了!”

驮炭人随后的传讲就更真切了。某个神秘的夜间,有一把蔈儿(野草莓)被谁神秘地放在外窗的窄台台上,引起小狗又一次撒娇似地报警。谁放的?窗台积久未除的灰尘上留有人手模糊的印迹。老川多了个心眼,铲几锨炕洞灰撒于外窗台下。几天后的一个清晨,炕灰上清晰留有几瓣脚印,仔细辨识后,人踪竟是六趾!老川惊得一阵眩晕,禁不住浑身抖索,唇下喃喃。老川对此事秘藏在心,他怕众声的惊扰。从此秘处的陷阱暂封,马尾丝扣套得的野鸡山兔,着意挂在茅庵近傍低矮的小白桦树上,为必定会来的狼们设置了一席别有意味的飨宴。埋在深处的想法是,会引来那一双六趾的脚印吗?

“跨跨轿,陆家庙……”老川的童谣快要唱出血了。

仍是夜间,老川隐约听见窗外舌转不灵的“跨跨轿……”的口歌,也就这么能通人间的三颗字:跨,跨,轿。他急忙推窗,浑茫月色下,隐约见一匆忙逃离的影子,多时四肢伏地,有时竟直立奔跑。对于人间事已然浑茫的狼孩,每见人便有急于躲避的畏怯。老川大惊,不顾脚下坑坑坎坎,急燎燎曲里拐弯追去,几回跌倒爬起,只追到半夜浸骨的风凉……

一支童谣似乎唤醒了一个狼孩。那能通人间的三颗字,使老川有一种在久困的幽暗洞窟里见到亮光的感觉,激动得浑身颤抖。

然而岁月是刻薄的。老川跛狼谷壮行的收获,不幸终止于童谣的“唤醒”。人口里确定的结局是,某个夏日傍黑,雷殛起火,导致炭窑崩塌,正装窑的老川被压其中。总是伴随老川身前足后的小狗虎虎凄惨的吠哭,奇迹般惊动了恰在不远处的狼孩,急奔炭窑,徒手刨开杂物寻人。当终于刨出老炭夫,已成“亡人”。

跛狼谷死寂得连一丝儿风声也没有了。狼孩伏尸而哭,哭声凄惨,半是人孩的音色,半是狼孩的音色……

农民诗人的一截冷暖人生

农民诗人葛宇一生最为鲜亮的诗眼,当属吃不饱肚子的年代去来三千里赴陕西背粮。去,肩扛一袋80 斤的化肥;回,200 多斤的玉米。几次千辛万苦背粮换来的玉米,其后腾出部分换成票子,就为葛宇心窝里缠绕很久的“尕尕资本主义”提供了资金,他摆在城南平桥头的露天浆水面小摊,羞羞答答地开张了。

诗歌的梦过于虚幻,那就做凡人的打算。那些年,可以容忍社员做点换几个零钱的小生意,葛宇瞅中浆水面。一是不需多少资本,自乡里买回几升麦子,钢磨上磨了,头粉做生意,落个二面麸子自家用,赚头不多,实用,填补那个年代人肚子里普遍的欠缺。二是那年头渭乡人普遍穷馑,一碗有点葱油花的浆水面,担柴卖草进城的乡里人,偶尔破财一角五分,下狠心吃一碗,也算下馆子了。

头一回卖浆水面,葛宇帽檐拉得低低地,生怕熟人过来。县上从事文化工作的许哥以祝贺开业为名,趁逢集日,背地里吆喝了三五个友人,无声无响“嚯”一下降身小卖摊,大呼小叫:“一人来两碗!”这呼喝叫火了葛宇的浆水面,小摊旁很快热闹起来了。增强了信心的我们的诗人半闭眼睛悠悠然拉着风箱,身子有节奏地前弓后仰,嘴里哼哼有词唱,听到的一句是:“春风呀摆动了杨柳梢呀哈……”突然不远处传来几拍掌声。葛宇拧身转头,猛乍立起:“噢哟!稀客。”是他曾见过的两位省城和地区来的文界朋友,过后才知是许哥的策划。许哥提议“留个照吧!”葛宇嘴里连出几个“好好好!”几步跳到河边,双手掬水扑面,草草收拾了一下满面烟火色,遂撩起衣襟拭去脸上水渍,在镜头前从容摆了个灿烂的笑容。他没料到,客人是来送喜的,葛宇被接收为省作家协会的会员了,乡县那时的唯一。

傍晚回到土堡墙根的家屋,盘腿坐在炕上,怀窝里掏出一把大多是一角二角的毛毛票子,学堂里数学成绩不算好的葛宇,三下五除二,数了个尽兴。一遍过了又复盘,与头遍分毫不差。兴奋至极的农民诗人突然高叫一声:“挣下了!”一扬手,将票子撒了个满炕。突然双手拄炕,倚后墙来了个倒立,汗褟的衣襟翻卷处,露出久未见澡水的黑肚皮。一旁的婆娘笑骂:“疯了!”

晚夕躺在炕上,葛宇手指捉着作协会员证,却未见“疯了”,几回掂量,陷入遐想般独自喃喃:“这要是肚子饿了,能顶吃的就好了!”

正是这个“吃的”,曾把葛宇逼向乞食的境地。谈到家厨冰锅冷灶年代那次讨饭的经历,葛宇干涩的眼睛增加了些湿度。不细说了,厨灶间断了烟火,就得变个身子寻食。但葛宇的那个“身子”出得算不上精彩。一同出行的豆换就数说过:“讨饭去张不开口,到人家门口杵下个头,拴驴桩子样地死站着,你十七十八的丫头怕人看呢吗?一声婶啊嫂的也不喊,就等着人家放舍饭。你个死食客!”豆换数落罢,当场发难:“背斗烂了角(ge)过角(各过各)。你再这样,各走各路!死呢活呢撞命去。”葛宇不计较,依旧跟着豆换寻门串户。想起辛哥取笑他为“王辩客”,小时见过的一幕恍惚浮现眼底,来自外地的人们称为“王辩客”的乞讨者,在商铺或集日摊贩前打着竹板的即兴说唱。什么“掌柜的你大发财,你不发财我不来。”“你给纸烟我不要,我满嘴起了燎浆泡。”如商家出言不逊,便恶言还击:“我人穷心宽不着气,就当毛驴放了个屁。”或霸蛮:“你不打发我不走,好像老鸹守死狗。”更有霸蛮出格的,随手掏出一块钉有类乎尖针的小木板,朝额部拍去,便有血珠渗出,乡人称此为“撒死拌砖”。商家恐慌,只得舍财打发。想到此,一向自信,很少在人前展一副愁苦脸相的诗人葛宇,一声自责的长叹:“哎!我连王辩客的本事也没有啊!”这是一直争胜的葛宇第一次负面评价自己。对于他此回的游乡讨饭,他的小本本上生出几句近乎自责的句子,意思是,怕的是给红彤彤的太阳下,留一个黑影,给社会抹黑啊!

但对当时省里一个大人物说:“甘肃人有讨饭的习惯”。讨过饭的葛宇独一人对着家门前塌颓土堡的一壁土墙,放胆骂出了个粗话:“放他娘的狗臭屁!”接着一句是自语:“我有一把麸子一个麻洋芋填肚子,也不出这个身子。”

正是这个“吃的”,随后又把葛宇逼向了赴陕西背粮的万水千山。很有些年,渭河人家大半为饥饱有半夜合不拢眼的乡愁。那时候没有“脱贫”一说,上头也拿不出有效的解方,便逼出基层乡社半遮半掩的一点土政策,背粮的人,生产队出具证明,可在相关部门买到一袋10 元左右的尿素或硝氨。原本是几个“投机倒把犯”以化肥换粮的“地下”活动,渐渐为人效仿,农民诗人葛宇也不例外。

葛宇早先对陕西农民诗人王老九很有点儿崇拜。头回去陕西背粮,行前还有个近乎田园诗般过期的妄想吐露人前:“要是早几年,碰巧了不定能见到王老九呢。哎!人走了。”曾把我们的乡土诗人讥为王辩客的辛哥又抬下巴:“闻你大名,我谋着,王老十也会走出长安十里大道,赶着轿车子迎你呢。”葛宇鼻腔里打出个“哼!和你没说的。”拧转身子走开。

第一次背粮,不明路线车次,轻忽路途的险峻,每人一袋80 斤化肥背到邻县的东铺车站,就被候个正着的市管会没收了。结伴同行的三四个女社员忍不住大哭,公家人似动了怜心,就按原价的百分之八十付款。头回出门不利,都很丧气。惟葛宇豁达:“就当交了一回学费。”被一向爱与葛宇抬杠的辛哥顶回:“到底是诗人,满口咬的文淌呢。我怎么闻着剩饭放馊了的味道。”

去程,头一两回乘慢车,只买两三站的票,查票的来了,老有经验的人,或游鱼一样这车厢那车厢的穿流换位,多时能应付过去。新手则难免被赶下车。后来跟了一个背粮老手,人家把时间道路车次非常清楚,每人背一袋化肥到东铺,爬个拉矿石什么的货车,把化肥埋在矿石下面拉到陕西,然后背上化肥步行几十里路,找生产队换粮。热心的生产队负责用马车把粮袋拉送到火车站。

说到陕西背粮,葛宇谓,算经了世事。葛宇的版本是,一次,买了三站的票就想混到陕西,被车上乘警捕获。过道里站满肩背相靠的人,一见查票的乘务员,不少人迅速窜动至别一车厢。年轻乘警发现,依靠在厕所门旁板墙边的帽檐拉得很低的人,紧紧偎靠着一袋化肥,却乱中求静,旁若无人地捧读手中的一本书。“票!”乘警的冷然发声,惊破葛宇的沉醉。

“哎呀,有的有的。”葛宇两手胡乱在衣兜里挖抓,嘴里呜呜哝哝:“戳哪里了?你看,这,这戳哪里了?”又翻弄手中书页……终于翻出一张车票递过。“你早坐过站了。”乘警无意扫一眼书名:《赶车传》。遂好奇地接过书粗粗一翻,有片刻的沉思,出语冷漠:“这书,没收了。”葛宇急了:“别,别!我下站就下车。”葛宇被带到餐车。乘警向餐车服务员悄声说了句什么,仅留一句照前一样的冷漠:“就在这儿反省。”结局在葛宇的口中是暖色的,临下车,书归原主,无干扰坐到站。“享了回清福!”葛宇事后对人卖派。

辛哥的版本是,那年轻乘警见偎靠化肥袋低头看书的葛宇,似乎真的动了点儿恻隐之心(他破解的年轻乘警当时未曾吐露的心语,这境况下还带着书本的人,坏不到那里去。)没再提补不了票就赶下车的事。至于带到餐车“享清福”的事,辛哥揭底:“胡吹的。餐车?嗨!还给他端茶倒水呢!”事实是,书归原主后,葛宇仍心存忐忑静静地蹲在厕所门旁,紧紧偎靠着那袋化肥,没一会儿,又沉入他的《赶车传》。

葛宇不会提“走麦城”的事。他不会提,有次半夜被驱赶下车,四个人在一个小站冻得瑟瑟发抖,葛宇放言:“饿死也不再跑这趟路了!”他当然更不会提,他身手不及老庄农人,扒火车慢,总是给不上劲。一次回程爬运货车,好不容易将粮袋推上车厢,人蹦子跳了几回,手把车沿还是溜了下来。列车已发出启动的“哐当”声,急得车上的辛哥弯身展臂接手,总也够不着。葛宇见没戏了,人馁倒了,眼里几乎要下水了:“不得活了!”突然半截粗粝的绳子投下来,一声“抓紧!”车上几人下力把垂泪人提溜入车厢,列车已加速启动。豆换斜了他一眼“:稀!就会淌尿水子!”事后有人提说,葛宇脖子一拧:“嚼舌根的,你信?”但对老友有悄悄话:“那时候人软啊!”

“人软”到那个地步,脑海里回旋的,依然是醒里梦里甩不脱的诗,属于他的土味浓浓的乡土诗。一个自缀的尕本本,总依偎在贴身汗褟的口袋里。瞅个候车或奔行暂歇的闲空,或瑟缩在拉矿石火车的寒风嗖嗖的车厢顶,不意间悄悄掏出印有过往汗迹的尕本本,纳入突兀飞来的几行感慨。而千里背粮苦难历程的阴霾,填不饱肚子的紧涩日子,为自身谋铁饭碗的曲曲折折近乎戏弄的经历……这一切,掩不住葛宇诗眼里始终存在的明朗的天,他笔下流出的,总是一片暖色的颂歌。百行长歌《广阔天地》里接受“再教育”的下乡知识青年,一片决心“扎根山村”的虔诚。多年填不饱社员肚子的公社山田,在诗人笔下,肥硕的豌豆角上挑着圆圆的露珠,映出一川一岭丰收的盛景。

对于他此类诗的一些异见,葛宇有“脖子也不给”的执拗坚守。我眼里向往的就是这场景嘛。诗嘛!

就说那去来千里的赴陕背粮历程,有可以想见的艰辛。葛宇嘴里的版本稀释了艰辛,眼里的一程背粮仍是暖色的。人间有寒凉,人间也有温情。陕西人厚道,陕西人记情:“我们吃的是渭河水,你们是渭河源来的人,没亲也是友。”过秤,秤杆尖儿翘翘的。过程中,谁家塞给你一块玉米面馍,也不稀见。之前的“三年”那时节,风雪茫茫,陕西人的碗底曾慷慨地给甘肃的逃荒大军留有一口余食。诸多感慨,一一渗入葛宇平素的言谈中,诗的记事中。

葛宇读中学时就喜欢在板报上贴几句顺口溜之类,同学间就有戏称其为“诗人”的。后来荣升公社社员,劳汗挥洒山田里的丰收梦,搅和着朦胧的诗梦,偶或会将几行顺口溜,通过村巷土墙上铲出的一块黑板,灌给庄稼行里人懒散的耳目,却被总爱抬他下巴的辛哥笑讥为王辩客。之后续续断断有讴歌乡山的诗歌出现于一些报刊,就有了“农民诗人”的头衔。在他那个年代,诗人作家前面冠以工农兵字样,是很光鲜的牌照。葛宇在小小乡县的文化圈外也薄有名声。

几次有吃铁饭碗的机会,相关朋友们也多助力。就说不上为什么,几次眼看“希望在人间”,希望却决绝地弃他而去。葛宇总能在短时的郁闷后复归常态:“命里没的,观音的手也抓不来。”仍不改他的豁达,仍会在别人耸动下表演他拿手的那个贴墙倒立。两手拄地,迅捷地将两条腿贴墙竖起,衣襟翻卷处,便露出久不见澡水的黑肚皮。在朋友们的哄笑声中,立正身子的葛宇,两手把衣襟卷个更高,将那紫泥色黑肚皮啪啪啪拍出一屋的嘹亮,一脸严正:“庄稼汉的,本色!”

再教育

唤水塬来了一个三十多人的文工队。非彩妆演出,是接受“再教育”,你应该猜出是哪个年代了。见来自城里的这帮嫩闪闪的年轻男女,村里谁家老奶奶一口怜惜:“哎哟,细皮嫩肉的,能干庄稼活呢嘛!”再瞅一眼带队的中年头儿,随后更看过几次他干农活,却认“亲家”了:“这哪是文工队的,比我们还会下苦!是我们庄农行里的人么。”这头儿就是霍靖池,人称霍主任。

奶奶有眼力。她当然不知道,这人本是庄稼行里苦出来的。年轻时光脚套一双麻鞋,跑州过县、盘山走水随老父做脚户。还得顾救自家的几亩沙田,起旧沙背新沙,耕种收获,下过实苦。参加工作,步子走的踏实,干到公社书记。艰难读过几年书的他,公事之外,有点儿“私好”,悄悄捂在袖筒里,爱读书,喜欢笔底下画拉点儿小故事什么的,在市县小报上摆过几方“豆腐块”。其后还试着写小剧本,有模有样的,在地区戏曲汇演中得过奖。随后连他也没辨来世事,就调任地区创作组组长,之后是文工队革委会主任(有说是上边送来的“政治挂帅”)。“私好”不废,队务之外,啃一本书是常事,他说是“补课”,我们必须说,他补得踏实。创作组年轻的伍川有一小纸板箱书,老霍随意借取。伍川戏言要收费,他板脸:“你小资(是‘小资’而非‘小子’)老实点!把本帅惹翻了,我连箱子抬我屋里去。没收!”他的典型农民式的朴实随和,渐渐为员工们接受并尊重。一副“喝凉水也增膘”的胖身子,却不时手拍着鼓起的肚皮:“瘦了瘦了!他妈的!几天没见肉了。”年轻人随声戏呼:“头儿瘦了瘦了!几天没见肉了。”霍靖池就咬牙瞪眼:“看我笑滩儿?滚远点!”一脸宽厚的笑,一边拍着女人怀胎六月般的鼓肚皮。

于队里歌舞之类的业务,他最初很有些手足失措。上任革委会主任不久,一事就惊诧了老霍。器乐组练乐,一位二胡手奏了个古曲《江河水》。有人起哄,封资修回潮!老实话,老霍辨不来是江水还是河水的这《江河水》的起浪,在当时那个年代,寻常如雨天的一滴房檐水,却把性好冲动的老霍惊得从那把旧椅子上弹起:“顶风事件!批判!”五十多岁也略通器乐的老美工石璞悄声降温:“你听听了再说。”晚夕,呼二胡手到屋,石璞、伍川相陪,房门紧闭,令二胡手奏一遍《江河水》。伍川注意到,渐渐地,老霍有一种沉入其境的动情。临了,老霍不明所以地对二胡手正色:“脑瓜子清醒着些!”送走乐手,遂神色凝重地对俩同事压低声嗓:“他妈的这毒草,咋听着挺、挺那个的。嗯,先压下莫提,悄悄地!反正我们已个别谈话警告了,是不?”

伍川眼里,老长时间,文工队对于老霍,就像胖身子穿了个紧身衫,拘住了。而走上唤水塬的老霍却有一种挣破了紧身衫的展脱。

老霍和这旱塬上的庄农人有一种天然的融合。先说他那两只显豁的大脚板,向来不大喜欢与袜子套近乎,多时光个脚板。坐办公室,架在腿上的那只光脚片摇啊摇地摇出一片悠然。下乡来,那赤脚真算找到了广阔天地,来到地边或麦场或集粪场等劳动场地,熟惯地将两只老媳妇做的厚重的布鞋扬腿踢脱,就泼干起来。舒适得就像光脚踩到自家土炕的棉毡上。这情势,庄农人一看就顺眼。

是天然融合。你且看伍川小相机偷拍老霍的几个休闲镜头。

谁如果看到雨天土窑的热炕上,老霍同几个社员甩扑克争上游,不相熟的人绝对看不出谁是文化圈里混的人。老霍和庄农人本色的融合,把这场合搅得一片泥土色。输者须头顶庄稼汉沾泥带土或许杂有牛粪碎屑的厚重老土鞋。社员面情软,说霍主任可以脸上画道道顶替。老霍不认:“我还得找水洗脸?一样!”庄稼汉厚重的土布鞋不少落在霍主任头上。一块儿下象棋,争起来,一扬棋盘,车马兵卒将相帅四处奔窜,散场。狠添一句骂:“谁再和你玩,是狗。”隔会儿又呼坐一起,“臭,有本事了再来!”骂骂咧咧中复又开战。那个狗不狗的,不晓得踢到哪个洋芋窖里去了。

“这哪像主任唦!”其实是乡人们的叹赞。

你看他和村里娃在地头抢着坐耱地的耱扇,把娃们逗得像秋谷穗上欢跃的麻雀。年轻社员逗趣:“不能总是我们拉你吧主任?”老霍:“你当我拉不动?娃们上!”俩娃争抢着跳上耱扇,老霍一声“坐稳!”粗绳扯得展展地,脚步匀称气不粗。某老汉评叹:“一头犏牛!”

作为领队,霍靖池把握的“再教育”,自有老霍的个性。对他的那些从小在城市生活的属下,霍靖池并不特别苛求,但也不迁就。有些女队员劳动没两天手心里就起泡。握锄动铲,便将小手绢缠在手上。老霍见说:“小姐们,开头你手缠三条手绢我不说,有个适应的过程嘛。过些日子可得把你那秀手露给锄把镢把,像个劳动的样子。向贫下中农学习,你们谁见哪个女社员手缠花手绢的?我缠过吗?”这最后一问就问得有点儿唐突是不?

两位女学员趁集日逛公社所在地那条小街,穿着稍微花哨了点,有点儿惹眼,老霍耳朵里灌进了几句杂言。每周一次的晚夕学习会散场,老霍呼停了将要离开的那两位女娃,不愠不火软软地递过一句话:“给你俩三天假回城一趟吧。”俩女娃高兴得快要跳脚了,却被随后一句话冰镇住了:“去把你们的胭脂粉盒短裙子高跟鞋拿来,给乡里人卖派一下嘛!”伍川叹,嗨!这老霍。听到吃派饭的有些女孩子吃不惯浆水饭,把碗里的酸菜悄悄挑出窝进纸团丢掉,老霍有训:“吃不惯浆水饭?你们还把酸菜挑出来!你都嘴细得很!肚子胀?掮上镢头地里刨上几个趟子,胀气就放完了。我半辈子就稀罕个浆水饭,开胃。你们的肚子是奶油塑下的?”伍川再叹,嗨!这老霍。

伍川多时和老霍一并到人家吃饭。那天近午,二人到后塬一家吃派饭。一进门就被热情的年轻主妇让到似乎是特意铺的半新的绵毡炕上。她刚从地里锄草回土窑,两袖高卷正忙着在案板上揉面。炕上一岁许的小男孩诧生,怯怯地向炕角缩去。霍靖池有本事,衣兜里掏出两颗糖递过,爱抚地拍着他的小屁股,童谣唱上:“精腿娃儿,变狗娃儿,变下的狗娃没尾巴儿。”那小孩竟“呵呵”地笑出声来,笑出一炕的祥和。突然,伍川惊叫:“娃尿炕了!”那媳妇几步跑过来,面手贴毡向炕沿一个快速地掬扫,飞溅的尿水淅沥于地,投给小娃三字疼怨:“没眼势!”遂边向案板走去,面手边在围裙上抹搓了两下,又揉向面团。一脸诧异的伍川悄悄用手捅了下老霍,老霍狠狠地瞪他一眼,就把他年轻的同事镇住了。随后伍川杵着头,有点艰涩地吃完了那碗麦饭。霍靖池噗噗腾腾吃得有滋有味的酣畅。三碗啊!

“你只知道你南乡有河,城里有自来水,别处呢?童子尿,药。急要时,你还求不到呢,你个不晓世事的小资。”霍靖池没有说伍川也知道的是,这旱塬人家,只靠一眼集天雨的水窖,真正的水贵如油。细思后的伍川认领了霍老哥的再教育。

在唤水塬那些日子应该还是快活的。对于老霍,是走进了他最熟稔的天地,更是如鱼得水,土窑热炕杂面饭,过得志得意满;镢头锨把老牛车,玩得风生水起。地头场院,有时兴头来了,老霍还会学吼几句半是土调,半是自度的乡曲:

尕日子暖暖的呀,

唱山的四月八。

白布的尕汗褟呀,

蓝布的尕袷袷。

绣花缠腰亮一下,

把尕妹的眼瞭花。

……

有时欢得忘形,唱错了词儿,把“白布的尕汗褟呀,蓝布的尕袷袷”,唱成了“蓝布的白汗褟呀,白布的蓝袷袷”。年轻人们就嘲:“看唦,头儿颠懂了唦!嫂子怕没本事拿蓝布给你做白汗褟吧。”老霍:“去去去!河沟里洗碳去!”

一入村,自自然然,村事当成自家事了,这老霍。村里要给五保户箍窑,俩外村人包打胡墼,老霍路过,一眼就看出“路数”不对,或耍了些机巧,便发声:“你打的这胡墼能放心箍窑吗?”顺手提过杵子,先推出打胡墼的路数:“三锨九杵子,二十四个脚底子。你走到了吗?”遂将两只布鞋踢脱一旁,喝一声:“上土!”就砸出一二十块有模有样的胡墼。转身走时还添一句:“学着!”此后有时路过土坑,手痒痒似的,还会砸出几块老霍正宗的路数。

一切似乎顺风顺水。突乍乍一事却让文工队里最年长的石璞担了点儿悬心。那天公社开批斗“四类分子”大会,文工队员全体夹在社员群里。四围是严阵以待的荷枪民兵,不时大声呼喝。有谁站起移动一下身子,民兵厉声:“蹲下,不许动!”文工队就有一个小女孩几回站起又被断喝镇住,尿裤了。这让霍靖池气得脸呈紫茄色。不顾石璞伍川的劝阻,会后硬是找到公社相关领导抗议:“我们是第几类分子?”

广经世味的石璞顾及“再教育”的“角色错位”,对老霍“插手”如下一事尤其充满担心:“你这不是教育人家吗?”

当地一个小队长“包了”饲养员的妇人,那饲养员窝囊废一个,见晚夕队长到他家,顺顺地夹起一小块棉毡去饲养院的“忙上炕”度酸苦兼有的长夜。老霍背地里就没少骂:“男人吗?窝囊废!我真想一脚踢他到涝坝里喂癞蛤蟆去!”

包女人,是一些避背山乡的陋习。老霍经过一段时间,看出这队长人有本事,队上事理得顺顺的,就那点毛病。腊月快过年了,队长家杀了猪,队长肩上便搭了刚宰杀收拾干净的半爿猪肉,光天化日地往那女人家送去。队长女人追着骂:“谁吃把谁撑死去!”

霍靖池就想起此年夏天的一幕尴尬。男人把婆娘的几尺布料什么的抓去送给了那媳妇,婆姨气急了,哭骂着跑到淖坝寻死:“不活了。我死给你看!”便慢慢向浅水里趟去。男人两胳膊悠闲地抱在胸前,软不叽叽地送过一句:“去呀!往淖坝深处走。”女人忽大哭:“我要是死了,你和你的花枕头高兴死了。我才不死哩。”跳出淖坝,一屁股蹲在淖坝沿的泥水里,哭吼了个没边没沿的泥汤泥水。

霍靖池眼里过了这一幕,就气愤不过:“他妈的!太那个了。”就生了给公社县上反映的念头。是老美工石璞给灭在袖筒里了:“你不要把角色弄反了,咱是来接受再教育的。掂住!”夜里窑炕上翻了几个身子,才“掂住”了。

没想,此后的一个场合,半碗酒水下肚,把不住,还是把肚里的那块疙瘩砸给队长本人了。要过年了,接受再教育的文工队放十天假回城,老霍独守唤水塬不归,他烦厌百多里去来的麻烦。队长家宰年猪那天,依此地乡俗,要请村里的邻居们来一碗“年肉”。傍晚清闲了,队长专意请霍靖池到家吃“年肉”,老霍从提包里抽出一瓶新陇酒欣然前往,一边大嚼肉片,一边饮着小瓷碗里的酒水。酒酣之时,肉饱之后,老霍突兀一句话射向酒友:“你觉着这肉来的容易吗?”没待回答,“我信你在猪食槽槽里没搅过一回猪食,没亏你吧?”再灌一口酒,“一条猪腿也够撑面子的了吧?你还小半个猪?你真开阔啊!”你看,接受再教育的霍靖池他教育人家了!老半会儿的沉默后,队长把碗底的小半碗剩酒一扬脖子尽数灌进喉咙:“霍哥,听……你的,往后就、就……一条腿,前腿!”醉里吐实话:“至少一条前腿还是要送的噢。”

一年的再教育波澜不兴地结束了。欢送会上文工队年轻人几出素衣的歌舞,激出了唤水塬人厚道的掌声,和女人们被袄袖掩住的几滴眼泪——和城里娃们一年的磨合生情了。

送老霍回窑的路上,似乎心事重重的队长,慢慢地踢出步子,半大会儿闷声不响。快近窑屋,老霍猛乍扳转队长的身子:“你口里许下的可是前腿噢,记得?”

回窑,老霍两手抱头躺在炕上,双眼呆呆地瞅定窑顶,老大会儿无声,有点儿怏怏不乐的味道。伍川理解老霍独有的离情别绪,偏又逗趣:“老霍,村里尕媳妇有心疼的呢,你留下也包她一个。”老霍牙齿缝里射出个警告:“割舌头里昂!”调转身子不理伍川了。

过后,有关部门在基本肯定全队再教育的同时,对老霍个人却是差评:角色错位。老霍只一个捉摸不来的浅笑,伍川、石璞也没有辩说,觉得没意思。

伍川留有老霍们接受再教育的一些照片,但却留不住岁月。伍川走上了新的岗位,霍靖池换位几年后退休,仍旧一肩当年的老行李,踏一双老媳妇做的厚重布鞋,回到了傍近陕甘边界那个苦焦的农村老家,得享几年天伦之乐。伍川最后一次去看望老友时,霍靖池在儿辈新修的二层小楼,以一大盘当地特色的羊羔肉,一瓶陇南春款待之时,忽出偏题,要伍川为他写悼词。伍川嘲笑:“你楼上楼下,红光满面像个老地主。我可背不起催你早死的骂名!”“我就要活着看到你写的悼词。”加一句,“看你怎么挖苦我。你个坏小资!”

与霍靖池共事多年的坏小资未敢应命,伍川理解这不过是霍老哥几盅酒后的戏言。过后想来,特别是那段一个整年的再教育,老霍那没有化妆的本真角色,滴滴点点,清晰在记忆中,他感到对老友无法后补的亏欠。

聊借纸温补炕温——书虫的一次倾家荡产

那个冬天有个热炒的词儿:火烧。但乡县那个多雪的冬天很冷!对于双可,几近是双倍的严寒。双可想起了读过的俄罗斯诗人的一部长诗——《严寒,通红的鼻子》。

双可此来乡县过年,计划在城中村的小家多待些时日,然后从家里的书柜选几本时下尚能容纳的书带往工作单位,消磨属于“逍遥派”的时间。哦!书柜,得有一个小小的注解,是用农家柳木打造的简陋的小面柜。

那年代社员的面柜,无多少填充物,粮呢面呢,坛坛罐罐足可以应付了。家里空置的小面柜便做了双可的藏书柜,古今中外,薄薄厚厚,区区二百册左右。在双可,却近乎是他“或有三餐人饿饭/乐淘一册品书香”节衣缩食后制备的全部珍藏。

双可自认的长处是好读书。他的贴身小本本上,集有好些古今中外鼓励读书的箴言。抄列其首的是法国启蒙时代思想家孟德斯鸠的感言:“喜欢读书,就等于把生活中寂寞的辰光换成巨大享受的时刻。”此言说的太到位了,对双可,读书确实是巨大享受。自信不是聪明人,很想有一副治愚的药方,便特别看重汉代刘向开的处方:“书犹药也,善读之可以医愚。”无缘走进大学门的他,自然也信奉高鼻梁英国人卡莱尔那句:“书籍——当代真正的大学。”并且沉迷其中,书是他随身的纠缠。说俗气点儿,书给了他一个公字号饭碗。书还养活了双可手中一支自觉羞涩的稚嫩的笔,兴来时造几行浅俗的诗文。

书在那个年代却成了战战兢兢的存在。说过了,那是个“凛冽”不足以说透的多雪的冬天。

一踏进厅房的门,一眼便瞅见墙上过年新糊的白白的壁纸,匆匆扫一眼,双可暗自心喜。这年关,俩老人还有这好心情!问候过二位老人,双可便被老人呼上热热的席炕,享受着他熟悉的一股淡淡炕烟味儿的温馨。

斜偎炕墙根叠起的被褥,与家人聊了一小会儿冷冷热热的闲话。无意间扫视了一眼墙上的贴纸,一下镇住了。怎么?“无脚飞将军”怎么上墙了?细扫墙面,全是《真正的人》一书的页面。这突然的刺激,使本有许多话要说的双可,大半晌吐不出一句话来。手指着墙面,疑问的目光投向两位老人:“这是?……”

俩老人互瞅一眼,半大会儿不吱声。记不得是哪个弟妹暗里伸出的手扯了扯双可的衣角,大门外的山墙下,才亮出柳木小面柜存书的遭遇。遇事还算有一定控制力的双可,额际似乎被什么击了一下,顿时感到一阵晕眩。

虽是年节,家院突然冷落得像一眼空窖。那些天,家人眼里,双可像一个细瓷娃娃,薄脆的玻璃器皿,一家人众小心翼翼,两位老人,以及弟妹们的出语,似乎有特殊的斟酌,生怕不意间的触碰造出破声。家人们不知道的是,获知书们不幸落难的头一夜,双可捂严头脸,在被筒里极力压灭的涕泣,为那一本本多年来不弃不离的随身的纠缠。

本本分分纸质的造物,向来尊为“精神食粮”的尤物,一个农家小面柜里别样厚道的存储,碍着了什么?

县文化馆大门前,特制的大黑板,连续赫然亮出的一长串一长串文界“黑帮”的大名,一长串一长串“大毒草”。现实生活里“和尚打伞”式随意袭来的抄家、批斗,令扫过几眼的老人更加惊悚不安,他想到了双可那些书可能的祸患。老爷子不敢想这一幕落在双可头上的情状,经过几个半夜不眠的苦苦的枕上议事,当晚俩老人便有了枕头上私密的策划,曾有想头,暗暗转送到后山双可外公家去。现实是,各处都火烧火燎,实在不忍带害亲朋。便想到两页木板下空空的炕床(有些农家大炕边侧小部分被立墙隔断,不通烟火,上置两页二尺许宽的木板,下空。其上通常是摆放板箱或铺盖)。席簟一铺,其下悄然。等角房的孩子们睡停,俩老人便有了夤夜热汗淋漓的暗箱操作,吭哧吭哧,搬离老太当年婚嫁的油漆板箱;吭哧吭哧,将面柜中的书,一摞摞搬出,又搬进炕床。吭哧吭哧,又将板箱搬压到原来的木板上。觉到安稳了,俩老人累到撑不住瘫倒炕头。有炕床这处隐匿地,总算放了半皮子心。

没过几天,邻居结爷串门来家,闲聊不外眼下的社情。提到“和尚打伞”式可怕的抄家:“瞎瞎洞里怕也要抠出几颗小豌豆!”便说到外地工作的侄儿回程途中所见一幕。

一位博有藏书的的老者,在听闻各地抄家焚书的吓人事件后,暗里将厚厚一部族谱并部分古籍珍本,密藏于大通间炕的炕床底下,被抄家帮搜寻到了。藏匿有罪,折磨也就开始了。老人的门前燃了个火堆,抄家的汉子们从家门抱出一摞摞简装线装的书,白净的书,满面烟火色的书,丢进火堆。激起围观者狂欢式的嚎叫。

最惹人眼的,应该是旷世仅见的老人奇特的打扮,颇有时代感的高帽外,身上披挂着用麻绳串起的像是古装书的所谓“孝衣”——类似乡间牛倌所披粗糙的蓑衣。围观的人们不时听到老人嘴里哭溜溜的喃喃:“十四代啊!”才晓得串联成蓑衣的,是拆散的已历十四代人的一册册族谱。老人以“封资修孝子贤孙”的身份,在呼呼作响的焚书堆前弓腰绕行,随后那“蓑衣”也被剥离丢入火堆。焰火暴跳处,痰唾、飞脚不时袭来。

外地事入耳,端巧也是炕床!老爷子苦笑了,你的面柜,你的两页薄板下的炕床,不经一指头戳的薄纸!心里设想的诸多“救险的法子”已然打了死结。啥都是闲的,人要紧!柜中书,没命逃难,只有炕眼门那一个去处了。

人到紧忙处就糊涂了,把孩子们打发出门,提醒挂上门扣,便开始了私密的操作,却忘了挂里边门扣。俩老人正各抱几册书往炕眼门前输送,被村人呼为结爷的老邻居串门而入。见院心遗落的一厚本书,结爷便捡起在手,高喊一声:“来客了!”未见动静,追一句:“做啥着呢?”惊动了俩老人,凌乱一堆书,正被颤抖的手一册册丢进烟火炽旺的炕眼门。

闻声知是结爷,老爷子拍打着两手赶紧现身。结爷有点儿口吃,轻度的,有时可以不结,似乎受着点儿情绪的影响。

现身的老爷子,惊见结爷胳肢窝夹一本厚书:“哪来的?”结爷手指院心:“土地爷送的。”方知是搬书时遗落的。“哎哎哎!放下放下!”“我拾的归我。”“没这说辞!你还炕头上拾娃娃呢。”

“你莫辩,我闻到一股不一样的烟味。”城中村的老农一声长叹,显然知晓一些时下的社情,话中有话:“怎么捻弄,也是一股子烟。这一厚本子,够我卷、卷两个月的旱烟了。”

“惹祸呢!”老爷子不肯。结爷一笑死磨:“我三根扁担码一起,只认得一个三字。谁会在我跟前搜、搜寻书本本呢?你放上七十二个宽、宽心。”将那本厚书塞进麻绳紧系破主腰的怀窝里,知趣地转身溜出了门。结爷齿舌间磨挫出半句最低音的喃喃:“唉!好端端的,这叫做啥呢吗!……”遂心绪难揣摸地低腔哼出几句忧心忡忡的乱弹:“适才间……”

那是特殊年代,特殊惊恐状态下的老人多年后还在念叨的“糊涂事”。老人痛说最初两本书抖抖索索投向炕眼门,看到火焰里开始缩卷的纸页时,读过书偶或也翻翻书的老爷子说:“有身上一片鲜肉被烧卷的痛楚。手抖着捉不住书了!”

灰飞烟灭。对当下的双可,无疑是一记闷棍。对于视书如珍的双可,几近某种意义上的倾家荡产!

说几近,因为幸有一册《志愿军一日》逃离火坑。1954 年版的四册厚厚的《志愿军一日》,是双可一次文学评奖的奖品。被老爷子精心翻检后,以为此册内容没有太显眼的记述,有幸存活下来。其中也有考虑为双可留下得奖的一点儿念名儿吧。

乡县未因年节而停止喧嚣。双可排遣苦闷,似乎只有后河堤那一片草坪,一湾河谷,以及这坪上的古堡,那儿尚存着一丝儿清静。以前每回来家,去后河堤那片草坪散步,必经傍古堡而建的那处居士林,总会有片刻驻足,闻着越墙而出的柏香的温馨,听悠悠钟磬声中居士们悠悠然的诵经,一种别样祥和的感受。此刻出现在双可眼前的,是满墙的“勒令”,森然的封门,一院的荒寂,是只想快点儿逃避的不祥之地。双可脑子里回旋的是,往日悠悠然诵经的居士们,此刻驱散何处?此刻喃喃出唇的,大概是一腔颤音的认罪书了。

那些天,这古堡,这后河坪,几乎成为双可排解愁绪的必临之地。极力想摆脱书的纠缠,书却灵魂般附身。恍惚间,那些已失于烟火的二百余册古今中外薄薄厚厚的书,不时列队向他走来,一一报出它们的名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牛虻》《绞刑架下的报告》《青年近卫军》《第四十一》《子夜》《雷雨》《家》《骆驼祥子》《倪焕之》《无辜者》《创业史》《高老头》《雪莱诗选》《日日夜夜》《宁死不屈》《诗经选译》《李杜苏辛》,还有鲁迅的《呐喊》,艾青公刘贺敬之们的“放声歌唱”,漳河水边的王贵与李香香……差几就囊括了小书柜大半的藏书。有时忘情的双可会读出声来,一如诵读。所有扑面而来的书,都有和书主热情交谈的欲望,双可却觉到无可排解的孤寂:“寂寞已同我一般高”戴望舒的一句诗倏然从双可的脑中跳出。

双可眉宇间紧蹙的三道竖纹,总也拉不展。每用餐,双可总是不声不响,速速倒动手中的筷子,三下两下抛空碗底,就起身了。持久地站在那几棵依坡屲而立的酸梨树下,目光呆呆地瞅定寒风中颤栗的无叶无果的枝干……

老爷子终于憋不住吼出了声:“你再不要这样憋着!要哭就哭,要吵就吵,要骂就骂!你不怕憋出病来吗?”

这一声吼,双可脑子清醒了许多。你只纠结特殊惊恐状态下老人其实是护怜你的“糊涂事”。而你呢?风暴初起,你双可不也在心绪缭乱的深夜,把你手边友人正常的信函一件不存,悄悄投入火炉,包括其后你一直赞念的文学刊物编辑育成你一篇处女作的三封蝇头小楷的指导函件。而且是在老人炕洞焚书之前!能说你比老人清醒吗?

双可断然摈弃了最初对老人的怪怨,将劫余的仅存,一本《志愿军一日》珍重地装入空空的行囊,踏上回程的路。

结爷口里的“乱事年”终结那年的春节,双可隔四年后再次的年节回家,依然是个多雪的冬天,双可直觉里,乡县和家室似乎温润了许多。望着依然逗留在厅房壁上的无脚飞将军,依然委屈在厨房壁上的两位“老巴”:巴尔扎克的高老头,和巴金的觉慧,似乎沉静了许多。只多了些令双可生出淡淡惆怅的岁月的烟火色。

那天傍黑,一家人刚用过饭,柴门一响,遂有惟结爷独有的高声自报:“来客了!”双可首先跳出房门迎接。结爷扯住双可的衣袖老大一会儿,双目审阅般细过了双可的脸盘,轻轻一声叹息:“知道你来了。”更无别话,就被老爷子招呼到屋里坐定,各卷一棒老旱烟,开始了慢悠悠的吞云吐雾,随意地聊着琐屑的乡情村事,也有对今冬厚雪或许会孵出一个好年成的期许。

临要起身,结爷抓过双可的手:“你哥,你柜里的书是不见了,莫上心!老人们担心的是你啊!凭你的聪明,你早背熟着存在肚里了,谁谁谁也搬不去。”结爷极力宽慰着,“冷冬寒、寒天,顶如一家人睡了个热热的热炕。”突然从怀窝里掏出一厚本书,轻轻地拍在双可的掌心:“还给你了。”

惶然不安的双可一时呆住,四大册《静静的顿河》的第三部,只缺了封面和扉页。老爷子便记起四年前炕洞焚书那天,遗落院心被结爷强行搂走的那本书。

至少读过两遍的“顿河”,双可熟记着其中的两位男女主人公,甚至记得第一部和第三部有卷首诗“哥萨克古歌”,记得其中这样的诗句:“我们的光荣的土地不用犁铧耕耘/我们的土地用马蹄来耕耘”。现在成了残卷!

“娃娃眼尖,也是这本书命大,从我的火绳绳下夺、夺下来的。”结爷道出当年小学毕业的十四岁孙娃的功德。就书籍缺了封面和扉页,结爷的扁扁捶带着羞恼轻击了一下自个的头:“老糊涂的我闯、闯的祸,头两页被我卷成烟了。嘿!”又一拳。

双可的手和心有持久的颤抖。是的,那个多雪的凛冽的冬天,投书炕洞里呼呼的烟火,确曾煨热了家人年关时节的一席土炕。那却是双可并一家人至今无法化解的冰冬。

几乎没有多的思考,夜灯下的双可,默默地、精细地为《静静的顿河》残本补了一纸封面和扉页。它理应返归从“火绳绳”下抢救出残本的那个当年憨憨的十四岁的乡村少年。

双可此来,随身两三本书中,有一册《安徒生童话》,也只是临行随手在半空的小纸箱中的牵取。当他将修复的《静静的顿河》残本和《安徒生童话》递给现今的中学生、当年那个十四岁的乡村少年时,依然瘦小腼腆的他,手里摩挲过已然熟稔的《静静的顿河》,复又珍重地摩挲《安徒生童话》,若有所思地舌下喃喃出一句你一时无法辨析的憨话:

“拿书烧热炕?童话里有吗?”

见多了那年代奇绝的异端,事过多年,双可情愿有一种轻松的认可,惊悚年代,多雪冬天的一则童话。

但我们能说我们的老人不成熟吗?

书作柴薪引火焚,

岂能劫祸怨家人。

身心俱冷愁冰点,

聊借纸温补炕温。

双可脑海里蹦出的二十八字,五味杂陈的一声叹息,无可奈何情境下的一种自我宽慰。唔!补炕温?那是个多雪的冬天啊!没有什么能测出烈度的严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