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辞
2022-02-25杨泽西
杨泽西
离别辞
两个大男人,为离别这一点小事伤感
实在说不过去,走就走吧
每年不都这样,春天把消息一散
我们就都各自奔向自己冬天的命途了
谁也帮不了谁,无非是用我的痛
去称量他的痛,又无非是用他的病
瞬间崩塌我又重建我
他们劝我临行时和他唠唠嗑儿
毕竟这一别又是一年
天气预报都说了,明天大风四到五级
一个要被吹到霸州,一个要被吹到郑州
两个大男人,真没有什么好说的
煽情、流泪什么的,真不是我们的权利
夜晚十点多,我回到了他的屋里
整个房间空荡荡的,和我的心一样
真的,两个大男人为离别这点小事伤感
实在说不过去,只是想到明天
五十多岁的他又要一个人在建筑工地上辛苦
我的心就猛地揪了起来
父亲不会写诗
上学时,我时常想到这样一个问题
父亲他是怎样表达自己情感的呢?
他不像我,可以通过写诗来表达自己
他是一个地道的农民
后来当过泥水匠、木工、搬运工和电焊工
他既不会写诗,也不会唱歌和画画
唯一的爱好就是打牌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伤心流泪
就连他在建筑工地上脚掌被刺穿的事
他都是笑着给我们讲述的
那时我一度认为父亲是铁打的
他没有自己的情绪,也没有所谓的心事
直到我高中辍学准备出去打工
我才发现父亲也有失控的时候
母亲说他打过我之后失眠了一整夜
自那以后,戒烟的父亲又开始抽烟
我常常看到他一个人坐在屋檐下发呆
烟雾挡住了他的脸,我看不清他的样子
后来又逢祖父脑中风住院
他的烟抽得更加厉害
那是他唯一能够表达自己情绪的方式
前几天,在我的结婚典礼上
主持人说着煽情的话,并让我鞠躬感谢父亲
我看着黝黑苍老的父亲,眼睛不自觉地湿润了
那是我第一次拥抱了他,我们都有些不适应
父亲,他真的老了,腰也不直了,身体越发虚弱
我慢慢开始理解父亲,读懂父亲
父亲他不会写诗,他把诗都埋在了心里
他不是没有心事和痛苦
他只是为了我们,戒掉了自己
看母亲
在地铁口见到她时
她手里正拿着几个刚捡到的空塑料瓶
羞愧立刻爬满了我的全身
我感到脸上一阵滚烫
我把瓶子狠狠拽过来,扔到了垃圾桶里
她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呆呆地望着我
到了她住的六平米的出租屋之后
我却成了一个真正犯了错的孩子
满地的空瓶子和旧纸箱堆满了我的视线
那个密闭的空间,像口高压锅一样蒸煮着我们
我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脸上的皱纹,像一把刀子在我的心上划来划去
当我得知:
上午,她是一个酒店清洁工
中午,她是一个饭店兼职服务员
夜晚,她是一个捡垃圾的农妇
此时,我就像她捡到的空瓶子一样
被一双手拧在了一起
这次她见我,是为了让我回老家给她拿药
她说城里的药太贵,挣的工资都不够
这些钱还要攒下来给我买房
她给我说了一大串药物的名字,像背书一样
从屋子里出来之后,我带着她到街道上散步
不一会儿她就累了,我们坐在长椅上休息
城市的柳絮一直在飞,像冬天里下雪一样
好大一会儿,我们望着高楼一句话没说
晚上我又带着她吃了饭,买了水果
最后,我独自一人乘坐地铁回到了我的出租屋里
天很黑,分别时,我们看不到彼此流泪的眼睛
躺在地上午睡的农民工
一块薄薄的纸板
就可以当作一张床
幸运的话,还可以找来一块木板垫在地上
用旧报纸和传单铺成一张床单
这是里面最豪华的铺设
有几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头儿
则背靠着墙,眯着眼坐在地上
有没有铺在地上用来睡觉的工具
躺在地上睡得舒服不舒服
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有睡的地方,有睡的时间
只要闭上眼睛,他们就能够睡着
在这短暂的阴凉和午睡过后
他们这些尚未燃烧彻底的木碳
又会被重新扔进城市的火炉
我路过他们的时候
脚步放得和猫一样轻
我怕惊醒他们
我怕惊醒那可能睡在里面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