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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家纪事

2022-02-25曹文进

都市 2022年2期
关键词:簸箕外婆家外婆

文 曹文进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父亲常年在外教书,离家很远,交通不便。家中只有母亲和年幼无知的我,家里缺粮少米,日子过得很苦。当民办教师的四舅离得近些,他不时来我家探望我们娘儿俩,见他年轻的小妹和小外甥饿得皮包骨头,心里很不好受,就把情况告诉了我的外婆,谁知外婆没和外公商量,很快就派三舅和四舅来接我们。让出嫁的女儿回娘家长住,在那时的乡村并不常见。

我们村离外婆家有二十多里地,蜿蜒的汾河就像一条线连着两头。河上没有桥,往来两地须三次渡河,其间还须攀上崎岖狭窄的山路,谨慎小心地翻过几座山峁,特别是有一段须沿崖畔小心前行,途中稍有不慎就有滑下去的危险,崖下百米之深是滚滚的河水。但四舅仍然毫不犹豫地带着我们上路了。

虽春尽夏临,河水还是凉得刺骨。四舅中等个子,正值壮年,主动承担了护卫小外甥的任务,三舅拗不过他,于是负责牵驴断后。四舅脖子上挎着根粗麻绳,绳子分两股拖挂着一只大簸箕,簸箕一尺深,一米左右长,底部垫了一方折好的小褥子,又放了一个小枕头,三四岁的我就平躺在那只簸箕里。四舅一路走着,簸箕一路晃着,四舅的额头渗出了汗水,沿着脸颊流下来,滴在我的头上、身上,真是道远担重啊!

过河时,正值水位升高,四舅把裤腿挽到膝盖以上腿跟处,他光着脚,左手拄着一根桃木棍,右手护着簸箕中的我,慢慢地走进水中。碧绿的汾河水不时卷起一阵小波涛。进得河中央,河水已没过膝盖,他挽起的裤脚已被打湿,四舅只能更加小心地行进着。

人行走在河中时,低头看一眼激流,难免会眼花,似乎人在被水流往倒拽。在这艰难的跋涉中,四舅担惊受怕,慢慢地用棍子探着水路,走得十分小心,生怕不小心滑倒把我倒进河里。他后面跟着三舅,他拉着一头灰毛驴,驴背上是我的母亲。

几次渡河,爬上山峁,穿过崎岖山路,下了红焦泥土坡,再穿过村头的谷场,足足用了两个小时,才看到外婆家村头的古庙,而外婆早就在那里候着我们。

那时的外婆已逾花甲,她个子不高,身穿黑色对襟长衫,头戴老式黑色圆形绒帽,小腿被黑色的带子裹得紧紧的,两只饱经沧桑的小脚却格外灵敏,她飞似的跑过来说:“我的狗娃,饿坏了吧?”

四舅把簸箕放在古庙边卧倒的石碑上喘着气,母亲被扶着下了驴,眼圈早已湿润了,委屈地朝外婆走去。

外婆抱起簸箕里的我,在脸蛋、嘴角亲了两口,母亲搀起外婆向娘家欢喜地走去。

天空湛蓝,小村被浓绿笼罩着,两只喜鹊在外婆家大门前的老榆树上叽喳叫着……那次回娘家的情形,被我的母亲记了一辈子,我也无数次在她的回忆里复原出了那天的细节场景。

外婆家住在一个小村子里,村子坐落在一道面南的山梁上,村脚下的汾河水默默流过。

外婆家的院子上院是石砌的,比下院高两层台阶,靠北有三眼土窑洞,中间住着外婆,西边是三舅家,东边是四舅家。下院靠东是五六间泥坯顶房屋,靠北的两间算仓房,主要放粮食用。中间两间放锄头、镐头、犁耙等农具和杂物。最南两间圈着四五头牲口,进门是一具铡刀,往里是草槽,再往里拴着两头驴、一头牛和一只骡子,最里边放着两副寿材和一个老木箱。寿材是多年前外公粜了粮食买来材板打制的,木板干,板儿厚,用柏木做大小头,乡俗中说“早套材可延寿”,很遗憾外公没能享得高寿,还好,外婆这副寿材放了近四十年,她享年九十二。小时候,我们几个表兄弟常在这个牲口间里玩捉迷藏,有时表兄玉哥还会躺在棺材里学猫叫,总是能吓得我大叫,因为这个事,外婆还用鸡毛掸子打过玉哥。

记得一年秋天,地里庄稼都已割倒,一捆一捆地码起来按“人”字形排成一大串,农民们有的赶着牲口驮着,有的用扁担挑着,有的用绳子拴好背着庄稼往场里运送,路上稀稀疏疏撒下了谷穗、粟粒,还有黄豆、红豆。外婆领着七岁的我拿着一根长棍,准备去打桃子、摘葡萄。我们娘儿俩一路走一路拾着流落的庄稼,不一会儿就捡来了多半篮子,我们带回家后晒干,揉出谷子、粟子、糜子来,去喂那一群母鸡。

那天,外婆领着我,爬上小山坡,来到自家的桃树林里。这个斜坡上面几排是桃树,最底下是一排葡萄架,平处是一亩见方的自留地。

外婆虽是小脚,走起路来却十分麻利。她先爬上坡顶,来到那棵最大的桃树下,用长杆去钩树顶的大红桃,那是外婆特别为我留的。“扑通”,桃子掉下来摔得稀巴烂,我在一旁气得直跺脚。这是一棵二十多年的老桃树,树冠大、品种优,结出的桃个头大、水分多、甜香味美。

“去摘,我要树梢那颗大的!”也许因这只桃被摔坏,娇惯的我不懂事地嚷嚷着。外婆像接到命令一般,挎上篮子,双手扳住树干,先攀上一分四股的树杈,缓了一口气,再登上向阳的那个分枝,我抬头一望,她的双脚离地面足有一人多高。她老人家身子紧贴着树干,不紧不慢地用右手里杆头的铁钩钩住树梢,慢慢拉下枝条,左手轻轻摘下了那颗大红桃,再一放手,那根树枝就猛地闪了一下,外婆几乎被晃得掉下来,当时把我吓坏了。可她依旧非常从容,把周围的几颗较小的桃子也一一摘下来,放进篮子,才下了树。

提着篮子,我们娘儿俩走下山坡,来到葡萄架下。密密的葡萄叶还是那么绿,两串紫红的葡萄格外耀眼,外婆拨开底部近地处的叶子,就露出了几小串绿里透紫的葡萄。犹豫了一下,她用剪子剪下了顶部那几大串,又拽下一小撮递给我。最后,外婆又摘了几片葡萄叶盖在篮子上面,我们就提着篮子满意地回家了。这一篮稀罕物外婆藏在了立柜顶上,上面盖了些别的杂物,表兄弟们谁也不知道。

其实无论我在不在,每年外婆总要把最后的桃儿、葡萄给我留下等着我回去吃,有时宁可烂掉,她老人家也舍不得吃。我享受着这种“特权”优待,现在回想起来,真感到惭愧。

外婆还会用高粱酒腌制甜脆的大酒枣,过年时打开,让孙辈们尝个稀罕,其中总要特地给我留一瓶,她知道那是我正月里最爱吃的美味!

不知从何时起,外婆学会了关节脱臼复位治疗。邻村上下,许多人常来找她治疗,老人家从不收钱。

三九严冬,气温很低,孩子们最喜欢做的事情是穿着厚厚的棉袄棉裤和硬底灯芯绒面暖鞋,头戴棉布棉帽,绾下“耳刮”,背着冰车,跑去村脚的汾河上滑冰。

冰车都是自制的,样子很简单,呈“门”字形,平面木板与立面钉着,有一掌高,底面上钉着两条钢筋条,正好能跪下一个孩子的双膝,两手握着冰车楗,那楗子其实是钢筋棍在火中烧红烫进木棒里做的,底部磨得锋利,便于轧冰助滑。小伙伴们穿着满是补丁的棉衣,兴致很高地吼着、叫着,开始比赛。我和三个表兄弟也加入其中。

那年月,不知是天冷还是衣单,我们个个冻得脸蛋通红,“火车头”棉帽“耳刮”绾下来系紧带子,口鼻中哈出的气很快就在眼睫毛和帽檐上积成一串小冰凌。虽然戴着棉手套,但很快就会被磨得开了花,露出手指。我们的棉袄棉裤大多是用大人的旧衣改制的,基本上是在光腿光胳膊上穿着。棉鞋里那两只小脚上穿着母亲捻线织成的羊毛袜,而脚底早就湿漉漉的了。

天寒挡不住孩子们的热情与贪玩。我们个个手执冰楗跪在冰车上排成一溜等待发令。“开始!”大表兄翠哥一声令下,大家齐抬两臂下轧冰面,冰车飞速滑出,我们身体一颠一跃迅速滑行着,“嗷嗷”叫着,向五六百米外的终点冲去。

记得那是一个雪花飘飘的下午,比赛中小伙伴三则一不小心翻了车,他的棉裤膝盖处被车面上的钉子划开了一个口子,他“啊啊”大哭起来。表兄玉哥双楗猛扎冰面赶忙刹车掉头,跑过去拉住三则的手腕往起拽,三则尖叫一声,右脚向玉哥小腿蹬去,玉哥撒手。原来三则的右臂脱臼了。

表兄翠哥知情后和玉哥扶起三则,背上冰车,走上河岸,沿着崎岖的土坡向外婆家走去。比赛自然结束,小伙伴们一哄而散。

外婆正盘坐在炕头纳鞋底,窑洞里光线较暗,但外婆为了节省煤油,并没有点灯。

外婆拿出一个满是补丁的枕头,三则朝前躺在炕上。炕上铺着的旧席子据说是外公成家时买的,早已破旧不堪,外婆在边角处用破布补了又补。

三则娘已闻讯赶来,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说:“他奶奶,求求你了!马上给孩子对胳膊吧!”外婆首先责备了翠哥一番,然后马上开始给三则治胳膊。她两手从三则的手腕处一点一点往上捏,边捏边问三则哪儿疼。只见她左手拉直三则的胳膊,转动胳膊,右手揉捏几下,只听“咯嘣”一声,三则的胳膊就复位了。三则娘激动地说:“婶子多亏你了,要不三则还得到县里去治,得花不少钱。”外婆说:“邻里同宗的,应该的。”

除此之外,外婆还是村里的接生婆。那年月,老百姓穷,交通不方便,医疗技术落后,不少产妇会因为难产而遇到生命危险。外婆处理此类事件的经验十分丰富,救大人,也救小孩,经她的手,救下了不少孩子,她也因此收了一大群干儿子、干闺女。逢年过节,邻里乡亲、晚辈们都要拿鸡蛋、糕点等稀罕物去看望她,而她老人家都要把这些礼物分给村里的老人和孩子们,自己留的却很少。

村里有个王姓光棍,父母早年双亡,他无房又无业,过得凄凉。外婆却把他当作儿子看待,做饭时总要给他留一点儿,还经常教育他要自食其力。后来他经常来家里帮外婆挑水,每年种出来的最大的南瓜都要抱给外婆,他编好的篓头、篮子,也会挑最好的先送给外婆。外婆也从不亏待他,帮他做缝缝补补的针线活,逢年过节时好吃的少不了他。

外婆一向待人和善,乐于助人。在村里,外婆辈分大,许多同龄者称她奶奶、婶子。她和同族、邻里相处和睦。从家族纠纷、婚娶病丧之事,到你长我短、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有人向她求助,她总是耐心倾听,公道评断,先动之以情,再晓之以理,总能处理周全。

随着年事日高,外婆不能下地劳动了,但她怕连累子女们,坚持单独生活。1981年我考上师范,外婆已过七旬,每个假期我都要同外婆住几天。外婆养着两只老母鸡,总要把攒下的鸡蛋卖掉,给我一二十元的零花钱。临走,再煮上十来颗鸡蛋,天不亮就打发表哥们起床,用自行车把我送到小镇上的火车站。而她,则总是站在院子门前的那棵老榆树下,一直目送我到看不见人影……

岁月匆匆,往事依依,外婆家的小院还经常出现在我的梦中,在那个院子里发生的故事始终深深印刻在我的心里。虽然外婆已离开我们有二十五个年头了,但回想起那些发生在外婆家的点滴往事,还是会让我一次又一次情难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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