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胶之味略带清香

冯学军

/一/

闻一闻合成顺丁橡胶的味道，小冯师傅说，有点儿发甜，略带清香。四季更迭，从未变过。

小冯所在的橡胶车间，是新中国第一块合成顺丁橡胶的诞生地。说来小冯和橡胶真有缘，他是穿着橡胶包装袋子长大的。更何况小冯的爸爸，江湖人称老冯师傅，也是这个车间的老工人。

小冯小时候，工人们日子过得紧巴，好多老职工都从厂里偷橡胶包装袋子做布衫。袋子的材质是白布的，上面印有红色的字体，品名、重量、厂名等，直接做布衫实在说不过去，还要用褐色染一下才能盖住红色的字。不过，当时蛤蟆们（方言：孩子们）能有布衫穿已经很幸运了，谁还在乎什么颜色。

到了冬天，柴火不足，趁着聚合工段到农村老冯家附近的野地里“烧管线”的机会，还能多顺出几块废品橡胶，作为引火之物。这东西太好烧了，只是冒出来的是一嘟噜一嘟噜的黑烟，好像蝌蚪似的从烟筒游了出来。小时候觉得好看好玩，长大了才知道，很不环保。

那会儿刚改革开放，有个生产白酒瓶盖里胶皮垫的老板，让老冯每天用饭盒偷点儿橡胶带出来，一个月给1000元报酬。当时老冯的月工资是56元，要养活四口之家，千元钱的诱惑是何等巨大。可老冯没干，因为他觉得烧火，行；卖，绝对不行。

或是在老冯的影响下，或是受橡胶的“熏陶”，小冯长大后直接念了厂技校，因成绩好，毕业时还争取到挑选车间的资格，他毫不犹豫选了橡胶车间，这正合老冯的心愿，从傳统的观念讲，大有革命接班的感觉。

1990年8月29日，小冯正式上班，赶上厂子刚晋升国家一级企业，小冯所在的橡胶车间丁烯氧化脱氢装置也实现了催化剂升级，产品收率和转化率都有了质的飞跃。那会儿厂子福利也好，小冯记得当时发活鸡，还是徒工的他，没上生产线前天天忙着杀鸡，拔鸡毛、翻鸡胗子，忙得小冯都快成鸡头头了，出气都是鸡屎味。

/二/

橡胶车间培养出很多经理、厂长、总工程师。小冯学徒报到这天，工段技术员调到驻京办当主任去了，正在装置的小花坛前与段里的工友合影留念。

第一次干活儿，工段段长让小冯和技术员去掏地沟，小冯有劲儿，笨重的地沟盖子，他一口气掀开50块，然后用平锹往外捞杂物。可没多一会儿，技术员又被叫去开会了，只留下小冯一人奋战，那他也不觉得累，感觉这身工装注入身体里一股力量，一直传递到铁锹上。

掏地沟的活儿刚干完，小冯又被叫去更换大厂房的灯泡。架好铁梯子，小冯上去操作，段长在下面扶着他说：“你爸能写，你也错不了。一会儿你去冷冻装置找组长老宋，给他写个稿，往厂报上投投，登出来给你加2元钱。”

要知道，2元钱可是月奖的25%呀！小冯第一次觉得当工人真好。

灯泡很快换完，随手把灯罩擦干净后，小冯就去冷冻装置见组长老宋了。宋组长是典型的老师傅，穿着20世纪60年代的老式工作服，上面印有“锦州合成厂”（厂前身）字样，以示与众不同。他详细给小冯介绍了如何节约用油、使氨压机实现长周期运行的方法。可小冯听个稀里糊涂，就在脱氢装置的过滤器边上完成了人生第一篇新闻稿写作，然后骑车送到了厂报编辑手里。

转眼已是中午，小冯刚想回家吃饭，段长突然通知下午不用来了，小冯惊出一身冷汗，脑子快速回转今天哪件事办错了。还没等他回过神，段长大喘气，说出缘由——他今晚直接来上1班。在炼油厂，生产是连续的，装置设备不能停，始终有产品产出，岗位上就始终需要有工人操作。每天三个班次，早1点到早8点是1班，早8点晚5点是2班，晚5点到次日1点是3班。

小冯妈妈赶忙去给他买了沈阳牌铝制饭盒，一大一小，还特意做了他爱吃的酸菜炒粉，上好了闹钟。这闹钟是老冯和哥哥大冯都用过的，从没出过错。即便有闹钟托底，小冯前半夜仍没合眼，他怕睡过头，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烙烧饼”（方言：频繁翻身）。

8月的北方，热浪袭人，虽是夜半三更，但厂东门仍然灯火闪亮。喝馄饨、吃烧烤、啃猪大骨棒、畅饮散啤酒者人头攒动，基本都是下3班或是上1班的倒班工人。

小冯精神儿地走进厂，因为这是他人生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工作日。小冯的师傅不到30岁，他告诉小冯，装置有两台反应器，南台在北边，北台在南边，所有阀门的操作都是左开右关，只有空压机的入口阀是左关右开……小冯刚想问为什么，就被班长下令做饭去。

在农村长大的小冯，干家务是强项，但在工厂里做饭还是头一回，仍需要师傅教。他来到聚合装置楼下，这里有一个蒸饭锅，说是锅，实际就是一个压力罐。白天还有人管，晚上就得自己操作。小冯把工友们的饭菜放入罐中，然后关上人孔给汽，一个小时后就可以吃了。

反应岗的师傅是回民，不能和大伙儿一锅蒸饭。他今天带的是牛肉炖土豆，小冯需把饭盒拿到反应器外旋风上面去炖，其实在外旋风上面炖更好吃。班长带的羊杂碎，也要拿到上面去炖，小冯这才有机会登上27米高的反应器。站在反应器顶端放眼望去，10里的炼厂灯火闪耀，炼油的声音激情澎湃，燃烧的火炬把北边的天空照个绯红……

吃过饭，又喝了点儿花茶，开始犯困了。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解困。小冯不敢睡，就是困也睡不着，于是他选择出去查流程，让自己精神起来。

夜漫长，但天还是会亮的。每到这时，工人的困倦也达到了顶点。怪不得都不爱上夜班，真是困得难受。不过好在这个班的收率和选择性达到历史的最高值，班长说，当月又可以得到嘉奖了。

在师傅的指导下，小冯学着写完工作日记，刷了全班的饭盒，拖了地、倒了垃圾，心满意足地等待着下班汽笛的鸣响。

/三/

成为工人的小冯，21岁时就可以养活自己、孝敬父母、贴补家用了，带着这份自豪，他工作更卖力了。

在橡胶车间，小冯参加过装置大修，拆装过最高解析塔的塔板，还钻进水冷塔里打过焦，清理过沉隆器里的催化剂，倒过空气罐里的废机油。但也因为和女同学打电话唠嗑，收C6油时冒顶了；在反应器外旋风上烤地瓜着火了；压废机油时关了出口阀，忘关加压空气阀，差点爆炸。最危险一次就是丁烷（打火机燃料）塔冒顶，浇了小冯一身丁烷，但凡有一点儿火星，小冯立即就会凤凰涅槃……现在想起头发还能竖起来。

老冯喜欢搞革新，没帮手，小冯主动请缨。父子联手，再加上车间的技术人员，先后搞成了13项技术革新，其中一项还获得了辽宁省技协奖，老冯也被聘为中国首批工人技师。

虽然是新中国第一块合成顺丁橡胶的诞生地，但也有3年的停产岁月。不过，橡胶工人没有一个退却，坚守着，更寻找着东山再起的机会。2017年，借党的十九大东风，工厂终于熬过寒夜。2021年7月，小冯特意到老冯生前工作过的推胶岗，回味和老冯推胶的夜晚……推胶岗每班要推8吨至10吨的橡胶，特别累。可就是这个岗位，老冯退休那天还大哭一场，舍不得走。

小冯是一个重感情的人，对他人生第一站更是唯一一站的橡胶车间感情深厚，这里也留下小冯无数个人生的第一次，至今都难以割舍。今年，入厂30多年的小冯退休了，他抑制不住，大哭了一场。干了一辈子工人，从那一刻起，才真正变成了老冯，也真正开始由衷地理解和崇拜从车间走出的那些“老冯”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