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里的世事轮回

柯敏

旅游网站途牛最近发布了去年的预定报告，数据显示，温泉游游客占2021年出游总人次的7.4%，尤其是在气温较低的一、四季度，出游人次占比分别达到了15.3%和13.3%，相当于在半年的时间中，超过1/10的游客泡在温泉里。

提到洗浴文化，我们率先想到的一定是东北；但若提到温泉，大家会发现很难有一个突出的代表。现实确实如此，如今拥有“中国温泉之乡”称号的地方，东至辽宁辽阳、山东威海，南至海南琼海、广州阳江，西至新疆温泉县，北至黑龙江林甸、内蒙古阿尔山。可以说我国大江南北，都有地热资源丰富的区域。

纵观历史，在距今3000年的殷商时代，甲骨文中就已有“泉”字出现。难得的是，作为一种分布甚广的自然资源，即使在皇权最为集中的年代，温泉也不仅仅是权贵的专属。

逐泉而居

中国温泉开发利用的历史可以追溯到距今2500年～3000年的《诗经》时代。我国古代关于温泉的史料十分繁杂，正史、地理总志、地方志等各类书籍均有体现，很多地方以温泉为轴心，在周围发展出了村屯、聚落。龚胜生先生在《中国宋代以前矿泉的地理分布及其开发利用》一文中统计，出见载于唐宋时期文献的温泉共86处。唐代甚至在汝州设立了“温泉顿”，这里的行政机构“温泉汤监”，就是专门管理温泉的。

在奉行实用主义的中国，百姓逐温泉而居，更多不是为了享乐，而是为了治病。汉代天文学家张衡的《温泉赋》提到：“览中域之珍怪，无斯水之神灵。……于是殊方跋涉，骏奔来臻，天地之德，莫若生兮。帝育臣民，资厥成分。六气淫错，有疾疗兮。温泉泊焉，以流岁兮，除苛，服中正兮。熙哉帝哉，保性命哉。”这一段，生动地描绘了百姓为疗愈病痛，去温泉洗澡的盛况。北魏郦道元是温泉的拥趸，他在其著作《水经注》里多次提到，温泉可以“治百病”。《水经注·滱水》里说，滱水“水出西北喧谷，其水温热若汤，能愈百疾，故世谓之温泉焉”。除了滱水愈百疾，“鲁山皇女汤，可以熟米，饮之愈百病”“大融山石出温汤，疗治百病”“温水出太一山，其水沸涌如汤。杜彦回曰，可治百病”……这些都说明，古代民众对温泉的医疗价值，已有了相当的认识。

郦道元是一个研究温泉的妙人，《水经注》中载有温泉31个，作者将温泉按温度不同分为5个等级，依次为“暖”“热”“炎热特甚”“炎热倍甚”和“炎热奇毒”，“炎热特甚”的温泉，可以将鸡、猪等动物的毛去掉；“炎热倍甚”能烫烂足部；“炎热奇毒”的泉水，则可以将稻米煮熟。颇有一种游戏中道具升级的感觉。

明代杨慎著《安宁温泉诗序》，分析了我国温泉的分布。比杨慎晚生30年、以“尝百草”闻名的李时珍，则在《本草纲目》里将温泉分为热泉、冷泉、甘泉、酸泉、苦泉——不光从温度，还从口味上为温泉做了分类。

值得注意的是，1935年胡焕庸提出的“瑷珲—腾冲一线”的人口密度划分线，与我国的温泉分布非常吻合，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温泉开发与经济发展、百姓生活息息相关。纵观历史，除了治病，矿泉可用于煮盐、制药、酿酒、灌溉，个别温泉还用来提高农作物产量，如发展三季稻。从逐泉而疗到逐泉而居，也就不难理解了。

千年洗浴中心

权贵和百姓使用的温泉水，并无不同。与现代一样，决定温泉知名度的，很大程度不是泉水本身，而是泉水之上的雕梁画栋。

1982年，陕西临潼在华清池北侧修建贵妃亭，处理地基时，发现了唐代华清宫遗址。接下来的发掘中，考古工作人员不仅发现了唐代的陶质管道、石墙、枋木，更清理出不少石砌浴池。

一时间，大家震惊了：这不是一个唐代洗浴中心吗？

作为国内有文字记载最早的皇家温泉，华清池有“天下第一温泉”之称，基本可以代表中国古代洗浴行业的最高水平。在华清池上修建的华清宫，曾是历史上使用最频繁的帝王行宫之一，它在唐玄宗时代又称骊宫，白居易的《骊宫高》中有述：“高高骊山上有宫，朱楼紫殿三四重。迟迟兮春日，玉甃暖兮温泉溢。”这里的温泉，指的就是华清池的温泉水。

华清宫位于骊山脚下，骊山是秦岭山脉的支脉，山体比较矮，高峻雄奇一样都不占。虽然啥啥都不行，但架不住帝王将相喜欢。据乾隆本《临潼县志》记载：“骊山崇峻不如太华，绵亘不如终南，幽异不如太白，奇险不如龙门，然而三皇传为旧席，娲圣纪其出治。周秦汉唐以来，代多游幸，离宫别馆既入遗编，绣岭温汤皆成佳境。”究其原因，可能是因为骊山离古都长安很近，方便出游。当时，骊山作为皇家园林，坐落着不少离宫别墅，方便皇帝与官员游玩、泡汤。

同为洗浴历史大国的古罗马，有一句话是：“浴池、醇酒和美人腐化了我们的躯体，但这些又何尝不是生命的一部分呢？”古代中国帝王的温泉行宫，将这个观点发挥到了极致。《三秦记》《初学记·骊山汤》里都记载，秦与西汉时期，华清池温泉附近已有了一定规模的旅游设施。秦始皇率先在骊山汤上盖了屋宇，汉武帝又进行了一些装修。到了唐朝，皇帝对于华清宫更是真爱，从开元到天宝年间，华清宫经历了至少两轮改扩建，扩建后的华清宫，和现代的洗浴中心已经非常类似。

《开天遗事》中也有对华清宫的描述：“奉御汤中，以文瑶密石，中央有玉莲，汤泉涌以成池，又缝锦绣为凫雁于水中，帝与贵妃施铸镂小舟，戏玩于其間。”“奉御汤”池子底部有玉制莲花，假的水鸟散落其间，皇帝和贵妃驾着小船，在其中嬉戏玩乐——已经可以和豪华洗浴中心比肩。

飞入寻常百姓家

有趣的是，古代权贵的洗浴中心，同样具有商务功能。天宝五年（公元746年）间，皇帝找来房瑁当设计师，在华清宫大肆改建。开辟了近20个汤池，周围还设置了百司区，专门接待达官贵人。对此，史料记载“疏岩剃，治汤中为池，环山列宫室，又筑罗城，外环缭墙，亭台楼阁，壮丽宏伟，以为天子游玩。”在规模最完善的时候，华清宫以南北向的昭阳门与望京门为中线，利用骊山北麓的天然地形走势，形成了集办理朝政、沐浴休闲、道教祭祀、寝宫休息、花园赏景等功能于一体的行宫。

历史风云变幻，安史之乱后，政局突变，帝王对华清宫的游幸迅速衰落。唐朝以后，各代皇帝已很少出游华清宫。后历代皇家虽有维修，到后期仍是汤池寥落，宫殿萧疏。1959年，郭沫若游览华清池后感慨万千，亲笔题写“华清池”金字匾，并作诗曰：“不仅宫池依旧制，而今庶民尽天王。”新的世纪到来，昔日皇家行宫与园林，大多已成为票价百元的景点。雕梁画栋皆成土，而温泉还是那个温泉，这不禁让人想起一句歌词：谁又能凭爱意将富士山私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