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教材
2022-02-24王国政
王国政
中年男人从胡同里缓步向村口走去,从城里专程来接他的轿车已等在那儿。站在村头半山坡上,他后转身,仔细地打量眼前生他养他的普通村庄。目光停顿的瞬间,他发现一条东西大街将村子分为两半,整个村子像一本打开的大书平展在那儿,静静地,一声不响。
半个月前,中年男人回到偏僻落后的村里。他感到心累、茫然,想躲开浮躁的城市和生意场,暂时静一静。十多天,他走进村里的庄稼地,焦黄、肥沃的土壤,脚下感到厚实和踏实。正值盛夏,蓬勃生长的禾苗染绿的田野使他眼睛放亮。他关掉手机,没事在村子里闲逛,有时来到街坊邻居家中,坐在土炕上,听乡亲们拉家长里短,柴米油盐,生老病死。远离酒桌,一天三顿农家粗茶淡饭,他吃得有滋有味,想起了很多,也透过乡亲们满足的笑容想到了很多。走着转着,脚步越走越轻快,脑子越转越清凉。离开村子返回所在的城市时,他嘴角挂着微笑,一身轻松。
地球上,城市和乡村并存。论数量,村庄明显占优。论单个体量,城市超过村庄。时光更迭,城市的块头越发见大,村庄和土地在退缩,为城市腾出地方。城市底气十足,看不出一丝谦逊或客气。
乡下人羡慕城里人。他们眼里,城市是发达、富裕的代名词。城市人身居高楼、吃穿不愁,牵狗遛弯的日子过得滋润。乡下人眼馋,一窝蜂往城里挤。城市人口越挤越多,多到几乎没有停车和落脚的地方。
城市人没有乡下人想象的那样舒心。城市的逼仄和喧嚣,房价攀升、求职难带来的生存压力,城市人困惑、纠结司空见惯。这种以焦虑为主要特征的精神疾患,并非仅仅来自普通人,按照时下认同标准,坐拥一定地位和财富的成功者不在少数。
病根和解药在哪里?
土地
不妨请出一位年长者来为土地代言。晋代大诗人陶渊明由于对官场感到厌倦,不惑之年毅然弃官归隐田园。后来他的行动证明,他回到土地,皈依了一种纯粹的自然,真实的自然。他从内心深处以自然为美,以土地为伴,因循自然,寄情土地,因自然而净化心灵,因土地而领悟生命。当他站在山水间轻声发出“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的生命终极感悟时,可以想见,那是一种怎样的旷达超逸、淡定从容的人生姿态。
美国人梭罗也是一位亲近自然和土地的主动实践者。他倡导朴素、清醒、自然的生活方式,一个人来到森林里,亲手搭建起一座木屋,湖边种地、垂钓、读书,森林里漫步,想一些事情。渐渐地,他发现“大自然的纯净与恩赐真是难以形容,就像太阳和风雨,夏天和冬季,它们持续不断地给人类送来健康和快乐!它们甚至还与人类心有灵犀,如果有人因为正当的理由而难过,那么整个自然界都会受到影响,太阳的光芒将会变得暗淡,风儿将会叹息,云朵将会落泪,树叶将会在盛夏时节飘零以表伤心。”两年过后,当他离开瓦尔登湖时,感慨道:“我们的人生被许多无足轻重的事情耗费了。人真正需要的东西,基本上十个手指就能数得过来,顶多再加上十个脚趾,其他都是可以丢弃的。简单,简单,再简单!”
宇宙、自然、生命是一个有机的整体。道家讲天人合一。对于城市人来说,身居钢筋混凝土筑成的城堡里,脚下是厚厚的水泥地或者柏油路面,人与土地无形中气场阻隔,难以接通地气。城市工作生活节奏快,城市人紧张忙碌中,忽略甚至遗忘了餐桌上的粮食、菜蔬、水果来自土地和乡村。他们习惯到公园里散步、健身,或者带着孩子到农业观光示范园采摘短时乐趣。在某个特定的场合,或许会随口发出“大地啊,母亲”的吟哦,而生活中真正常去乡村走一走,亲近土地,看望大地母亲的城市人并不多见。是时候该向现代都市人大喊一声了,请将脚步慢一点,再慢一点,略做停留,回头看一眼缺衣少食依然篱下采菊,抬头观南山云卷云舒的陶渊明,然后与大洋彼岸那位金发碧眼的梭罗先生打个招呼,微笑示好。
土地的品格是高贵的,它沉默不语,承载、滋养着万千动植物生命,却从来不表白什么,索取什么,只是通过芬芳的泥土气味与生灵对话,然后默默地承受、忍耐和付出,呈现出博大的胸襟。它以恒久的生命之躯哺育着无数鲜活生命的轮回,使地球家园始终喧哗、热闹,生生不息。
这如何不令人感动,怎可以冷落和遗忘了土地。
人在尘世,与俗腻纠缠在一起,往往难以自救。乡村的土地最具原始风貌。肥沃的土壤,利于思想的发酵,精神的成长。城市人亲近土地,才能在清新的乡村自然风中,实现心灵的觉醒,自觉挣脱俗世的诱惑,素简清欢,还原生命本该有的样子。
村庄
村庄大都建在山野或平原上,星罗棋布,各自相对独立地存在着。它们与土地接茬、互融,似乎没有惹人注目的地方,尤其那些零星散落在大山深处、山沟旮旯的村庄,很少有人注意到它的存在。而城市人餐桌上的食物,几乎无一例外地来自这些或近或远、或大或小的村落。
村庄的可爱之处,质朴、敦厚,它不太在意别人的目光,习惯了与土地搭伙,与自然结亲。它觉得这样安静、平淡的日子没有什么不好。它不擅长攀比,出风头。
地处偏远的村庄无法与城市近郊的村子相媲美。商业开发的脚步加快,城市近郊的土地,逐年被蚕食。村庄变成社区,平房变成楼房,农民变成居民。令这些昔日农民感到困惑的,面对儿孙天真的眼神,他们无法用语言描述村子曾经的模样,只好来到他乡,向后人讲述村庄过去的故事。
纳入城市规划的村庄是少数,是时代的幸运儿。村民如愿获得了数目可观的拆迁费,住进了高楼,过上了城里人的日子。有心人发现,小区广场上,当年喜滋滋搬进高楼的街坊邻居常常凑在一起,怀念曾经的村子,念叨过去的好。
胶东那个偏僻的村落时常走进心头,也偶尔回到村子。村子很普通,缺少个性和特色。因为是故乡,每次走进村子,小住或短暂停留,生命总是被触动,脑子更加清醒。面对依旧落后的村子,日子依旧不宽裕的乡亲,由于人微言轻,除了留下几声叹息,几多感慨,却不能具体帮助他们做点什么,只能间或留下一星半点对村子变化并无实际用处的粗浅笔墨。
从乡村走进城市的一族,对他们来说,村庄有着特殊的情感和吸力。一位从农村出来的官员,手中握有不少的权力,面对金钱、美食、美色诱惑,以及来自各方的压力,始终心有定力,不为所动,以一颗平常心秉公办事,赢得好口碑。据其本人透露,平时工作无论多忙,应酬再多,每隔一段时间他都要回乡下老家走走,看望父母,同乡亲们见见面,拉拉呱。父母知道儿子在外面说了算,每次见面总是苦口婆心,嘱咐其不要贪财,不要攀比,不能背后被别人戳脊梁骨。父母的叮嘱,乡亲们艰苦的劳作、满足的笑脸为他起到了及时醒脑和洗涤灵魂的作用。
村庄四周无边的山野里生长着品种繁多的植物,不少可以入药,这些中草药材借风力、雨水配伍,清新的空气中形成一个天然的中药箱,置身其中,明目提神,滋补元气。这种作用是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的。
本文开篇那位中年男人坦言,当年离开村子进城后,手脚并用,腰包鼓了,心里却越来越空虚,也曾经到深山寺院庙宇寻求良方,效果甚微。回到都市后,面对灯红酒绿,人情世故,重新陷入虚假、表象的成就和快乐中,焦虑、不快随之而来。那次回村小住后不久,他连同工厂一起搬回村里。
农人
偌大的中国,农民占据人口多数,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依靠勤劳的双手,耕耘着土地,期待着风调雨顺,衣食无忧。农人一日三餐食用当季当地粮食、菜蔬,夜里睡在土炕上,白天黑夜与土地为邻,土生土长。他们习惯了春生、夏长、秋收,生命融入四季轮回,年复一年过着与世无争的平淡日子。土地是农人的命根子,他们对土地有感情,了解土地脾性,早出晚归,“汗滴禾下土”,开荒造田,不舍得荒废一寸土地。他们世世代代与土地相厮守,从土地那儿获取新鲜的食物、欢愉的心境和健康的体魄,生命从而获得了真正的大自由、大自在。农人的好心态生长在田野里。
北方的农人向往冬天,这是一年中相对清闲的时节。寒风里,三五成群上了年纪的老人站在向阳的墙根或草垛前,抄着手,嘴里的旱烟吐着东家长、西家短。他们最大的愿望,忙碌了春夏秋,冬季里晒晒太阳,炕头上吃上热乎乎的饭菜,喝上一壶烧酒解解乏,然后打着呼噜好好睡一觉。
这些乡村老人身上有一种天然的超越功利世俗的精神魅力,他们活得真实、善良,人格质朴、纯洁,内心干净、透亮。他们不懂得什么是人生哲学,却几乎人人都是生活的哲人,物质欲望低,生活追求极简和节约,知足常乐,过着属于自己的平淡日子。他们或许不认识几个字,压根就不知道老子、庄子,苏格拉底和梭罗,不会以学问、财富、地位论高低,却不自觉地走进了生命的至真、至善、至简的境地。那些处在城市文化高地中的学者,或者拥有较高身份和财富的人,常常习惯在典籍中苦读、沉思,或者打坐参悟,修炼来思考去,却未必达到这些普通农人一样的寡欲、淡然的生命境界。
城市人被高楼遮挡住仰望星空远望田野的视角,忽视了土地和村庄的存在。城市噪音大,令人心急火燎。科技的进步,工具的改进带来效率的提升,节省的大量时间却无踪无影,城市人的脚步反而变得更加匆忙,而且越发匆忙,焦急上火,心无定所。作为乡下进城中的一员,这里善意地进一言,那些试图通过到风景名胜旅游或蒲团焚香安顿灵魂的城市人,不妨多到乡村,尤其那些偏远落后的乡村走一走。如果时间允许,最好小住数日,静下心,过几天清心寡欲的安静日子,将原本撒在寺院里的香火钱,赐给村里那些生活困难的老人、孩童。被接济帮扶的贫困老人、孩子或许不善于表达,只会用目光注视着你,然后躬身点头表达真诚的感激。这个时候,你就是那些受助老人孩子心中的佛,当你与他们挥手告别时,与三叩六拜后离开寺庙时的心境是截然不同的。你会发现,那些岁月中安静地打发日子的农人,身上散发出的表里如一,不急不躁,朴素和满足,像一本教科书,促人真实无欺地面对人生,过好眼下的生活。
从这个意义上说,乡村是灵魂的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