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志
2022-02-24陶灵
陶 灵
1
我们下属一个食品站接到当地区公所财贸教导员的电话,让他们去几个公社收购淘汰牛,然后运到了县食品公司屠宰场。我们行业术语称这种牛为菜牛——老残牛不能耕地了,经批准后,允许国营食品公司宰杀,供应居民。
那时候的人少于吃牛肉,我们公司几乎没自营过菜牛,曾经少量收购过,都调拨给几家姓沙的回族居民了,或者把收购指标直接批给他们。下川东一带县城的牛肉买卖,过去一直都是回族人在经营。因此,屠宰场的杀猪匠面对这几头菜牛都不知怎么动手。场里有个绰号袁老瘪的临时工,大约五十来岁的样子,瘦筋筋的,很有气力,每天清晨负责从屠宰场挑鲜猪肉到零售门市。他是场长同乡,以前见过杀牛,场长说让他来试试。
这几头菜牛是黄牛,杀猪匠何胖子从圈里牵出一头,来到宰场。袁老瘪双手背在背后,右手提了一把二锤,慢慢走过去,靠近牛头。突然,背后黑光一道,挥起的二锤重重落在两只牛角间的顶眉心处。只见牛的双前肢向前一弯,悄无声息地趴下,一下子瘫倒在地。手拿杀猪刀的何胖子朝牛颈项猛地捅去……
袁老瘪站到一边,嘴里不停地嘀咕着什么。我走过去听清楚了:“你不吃来我不杀,你不牵来我不宰……”第二天,听说他辞工回乡下老家了。好在何胖子已看会,剩下几头菜牛都是他宰杀的。
几年后,我们公司经营的菜牛多起来,大部分用机动船装运到重庆、武汉、南京一带,调拨给当地国营食品公司。而屠宰场留下的菜牛,宰杀方法变了,不再用二锤。何胖子学了一种“大开门”的杀法,说是这种杀法牛肉品质好,卖相才好。
“大开门”需要几个杀猪匠一起动手。用绳子绾成活结,大致套好牛的四肢。两个杀猪匠手抓绳头半蹲着,其中一个喊“拉”,同时猛地用力,牛咚地倒地。另外有人配合,迅速绑好牛的四蹄关节,使其完全不能动弹。这时,仍然是何胖子,手拿快刀,呼地割破牛喉咙,再顺势一圈,几乎把整个牛颈项都割断了,只剩颈椎骨还连着。那血呼地喷出好远,伴着昂昂的叫声,是从气管里发出来的。
2
“牛为耕稼之本”,自古不能轻易宰杀。1957年,四川淘汰老残牛,制定了严格的审批制度。先经生产队社员大会表决通过后,由大队、乡政府报区公所查验,最后县人委批准。并统一印制“耕牛淘汰宰杀证”三联单,交乡政府审查填发,其中一证随牛走。屠宰前,对牛要进行胎检,如果怀了崽儿,马上停止宰杀。1980年,有个生产队从外地买回来一头水牛,发现牛腿上长了寄生虫。为防止传染给其他牲畜,大队、公社、区公所,一级级上报,后经县革委批准,由公社武装部派民兵击毙了这条牛,并深埋土中。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川渝东北部三县交界处的三汇口正修水库。一天,工地旁的村子突然来了几位公安人员,生产队的一头水牛死了,被人割了舌头,接到报案,前来侦破。查来查去,最大嫌疑是放牛娃作案,认定他割来吃了,被抓起来,后来坐了几年牢。事情就这样了结了。没想到三十多年后,真正吃牛舌的人——水库工地文书万××,自己摆龙门阵时说出了当年的秘密:吴××来工地做饭,为喝他的泡(喝泡,讨好之意),看见坡上有一头正吃草的水牛,趁放牛娃儿不在,悄悄把牛舌头割下来,炒给他吃了。几十年后道出实情,是无聊闲扯?还是良心忏悔?不得而知。当事人有名有姓,虽然已死了十来年,我仍隐去为妥。
“万××是我老辈子,不便斥责。”当时在场的一个晚辈听了,只觉心头一怔,“吴××真是‘作哈孽’。”过去在民间,老百姓一般称做事无良心为“作孽”,而说“作哈孽”,则指又无良心又违背常理之意。
3
小牛儿满一岁后学犁田。老一辈留下经验,一年中,只有农历八月和腊月的初八、十五这四个日子才可以开始教,连教三天才算数。民间称这为“破枷”——牛颈上挎着弓一样的枷担拉犁。黄牛颈背有峰包,挎得住拉犁的枷担,教它扬头看路。水牛后颈挎不稳枷担,必须教它看路埋头。连教三天后,什么时候再教,随主人安排,接着或断断续续教都可以,起码要教上两三个月时间,牛才能完全熟练地犁田耕地。
开始教的几天里,天没亮就牵牛出圈,不管是否下雨,人须戴斗笠披簑衣。等它习惯了,再脱下。正式犁田的日子难免落雨,特别是开春后雨水多,如果牛突然看到斗笠簑衣,容易受惊吓。不过清明到谷雨的这十多天里,最好不要让牛淋雨,看到要下雨了,赶紧牵回去。老一辈的说,牛在这段时间淋了雨,很伤身体,又易长牛虱子。
我读小学时,班上同学陈志坚家里给生产队养牛,每天计工分三分半。虽说不到一个女劳动力一半的工分,但不管天晴下雨、打霜落雪,天天都有。所有收成凭工分分配的日子,要和队长关系好,才能得到这个活路。因此一家人十分高兴,精心喂养。陈志坚每天放晚学回去,还要给牛割一背篓青草,给它当“夜宵”。突然有一天,这牛却得病死了,他老汉儿吓得不轻,害怕怪罪破坏集体生产。队长来家查看,并没看出什么问题,认定属病死,向大队报告后,派人挖坑埋了。陈志坚悄悄告诉我,那牛不是得病死的,身上长虱子,老汉儿用农药擦,水里药放多了,被毒死的。前几天,我给薛老伯摆起儿时这事,他说,牛身上擦药毒不死,应该是擦到它回头可舔到的地方,被“闹”死了。闹为土话,指毒从口入。
薛老伯懂牛,十岁开始给生产队放牛。牛犁田中途要“打幺站”(吃草),上午十点,下午四点左右,扶犁人顺便吃烟(歇稍)。那时还是放牛娃儿的薛老伯趁机学扶犁犁田。扶犁人也懒得管,尽管让他去整。有人帮忙做活路,工分记在自己头上,何乐而不为?薛老伯学犁田,也是为工分。扶犁是技术活,十三分,全队最高。
4
二十一岁时,薛老伯已是扶犁的好手了。原来的扶犁人老了,队里的四十亩田地都交到他手里,耕作不过来的时候,才去别的生产队租牛。除了栽秧到挞谷子的几个月,其余时间不是犁田就是耕地,薛老伯每天挣十三分。集体时,统一上工放工,两头黑,很少时间做自留地的活。牛“打幺站”时,薛老伯还可以跑回去做一会儿私活。
队上记分员是薛老伯堂哥,眼红得很。一天,他给薛老伯说好话,试着扶犁,也想挣高工分。看到牛在使劲儿,犁头却不往前移,堂哥用鞭子不停地吆打,结果犁把被弄断了,仍在原地。堂哥没掌握好深浅,浅了,犁头飘;太深,牛拉不动。队上派来整田坎的杂工,天天配合薛老伯,自认为看都看会了,也来一试。那是一块冬水田,谷子割了稻桩还在,正好犁在桩根上,犁头一动不动的。杂工一个劲儿用鞭子抽,这是一头水牛,被打发毛了,碰撞过来,一只角穿过他右大腿,把整个人翘了起来。薛老伯吓慌了,迅速扯住牛绳,救下杂工。
牛撞人称打人。打人的牛都是公牛,公牛又称牯牛,因此民间叫打人牛为“打牯牛”。水牛打人,用头横起碰撞。黄牛打人,头直擂。教牛或犁田的时候,对打人的牛,要找到它弱点,把它打痛,就听话了。一般的人抽打它背,皮厚,根本不起作用。它的痛处在角根周围,要用木棒敲打它角。薛老伯教过六头小牛儿犁田,有很多经验,说牛总要服一个人。有一次遇到一头性子烈的“打牯牛”,他在木板上钉一排铁钉,穿透木板,露出钉尖的一面朝里,挂在它两角之间。它一撞,被刺痛了,以后自然就不打人了。薛老伯说,也可以安撑筒防撞。用木棒和竹竿都行,一头钻眼后拴挂在牵牛绳上,靠近它鼻子的位置,另一头人手握着,它打人时迅速撑住牛头,不让其靠近。撑筒前头可削尖,或安一颗皂角刺,首先戳痛它的鼻子,就规矩得多。
多年前,青山村徐家院子喂有一头经常打人的大黄牛。有一天天还没开亮,家里起来做早饭的人先去喂牛草,惊呼大黄牛不见了。当家人分析,偷盗的牛一般不敢卖给附近人家,晚上牵着也走不了多远,买牛又要一笔大钱,一时难出手,卖给宰场的可能性最大。于是,徐家派人跟着牛蹄印寻找,进出只有土路、小路,容易发现蹄印。终于,在县城东河宰房找到了大黄牛,栓在柱子上的,没来得及杀。它看见主人去了,直流眼睛水儿。偷牛人也在,正等着拿钱。他是在徐家打点工的一个“老烟鬼”,大概没钱买鸦片了。大黄牛牵回去后,从此不再打人,变温顺了。
望天包堰塘里边的老吴家,农历五月初的一天请人骟牛,牛挣断绑它的绳子,跑过几块田,停在了一个半坡上。但只要一有人靠近,它马上又开跑。吴家人不敢再追,前面是大沟,生怕掉下去摔死摔伤。这时,同村的王日白正从牛旁边的小路经过,只见他走到牛跟前,拍了拍它脑壳,说:“跟我回去!”说着,便抓起牵牛绳。当真,牛很听话,乖乖地跟他回到了吴家院坝。接下来骟牛也很顺利。骟牛匠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神了!王日白使了什么魔法?拍一下牛脑壳,它就听他的话。
王日白是乡间草药医生,又医畜牲又给人看病。头一年的大热天,老吴家这牛得了一种“扑地黄”的病,倒在地上。说牛得了这病,鼓眼望天,会天旋地转,很快就要死掉。吴家主人站在王日白屋后坎上,急抓抓地呼喊:“王日白,快来救一下我的牛!要死了!”
赶到吴家,王日白首先脱下自己的汗衫,把牛眼蒙起,说它看不到天旋,地也就不转了。然后打开布包裹,抽出亮光光的长针,在牛舌头、耳朵、背脊、尾巴上各扎一针,放出乌黑的血来。这称打冷针。没多久,牛慢慢站了起来。王日白叫吴家人用瓦钵装了一碗豌豆,喊几个在旁边看热闹的细娃儿,每人屙一泡尿在里面,端给牛吃。临走,王日白提醒吴家人,不要忘了扯牛马藤、鱼钩草、大血藤、水麻叶等十多种草药,熬水给牛灌下去。牛得的“扑地黄”病,其实是因劳累而中暑了。
王日白的汗衫蒙过吴家牛的眼睛,救了它命,闻得到他身上的汗臭味。
5
教小牛儿犁田之前,八到十个月大的时候先“穿牛鼻子”——在它两个鼻孔隔中间穿过一根手指粗的绳子。这是它最敏感的地方,一拉就会疼痛,才听使唤。从此,一生都被牵着。
穿牛鼻子时,把牛的四肢和头绑住,或把它整个身体绑固在木栏上,用一截削尖的细竹管儿,中间穿一根细绳,手摸到它鼻孔隔中间一个很薄的地方,呼地一下硬戳破,绳子一头绾疙瘩留下,退出竹管儿。等一个月后,牛鼻孔蹭大了,再换粗一点的绳子。这是办蛮的方法,牛哞哞直叫,血从鼻孔一点点往下滴。温柔一点的,用布遮住牛眼睛,用一根长铁针,在火上烧红后擦抹桐油,铁针尾端系着细绳。火烧铁针是除锈,桐油有消毒镇痛的作用。
薛老伯穿牛鼻子分两步。他说,牛力气很大,但怪得很,只要把它头向上提起,就浑身无力一样,任你摆布。他专门做了细长的铁针,擦酒消毒,针眼穿一丝麻,后面系一绺女人的长头发。针和麻穿过牛鼻孔隔后,让头发留在穿眼中,并绾结在牛鼻上。然后,穿眼因留着头发会慢慢溃烂,十多天后结痂,有了一个小洞,便可以穿牵牛绳了。面对牛,左手捉牛鼻,右手拿绳子穿过小洞,不能弄错方向。牛犁田时,让它转弯,都用牵牛绳示意。拉绳,表示往左。向右转,提起绳子拍打牛肚子。
县城南门口江边,有个长年倾倒垃圾的灰堆子,不知什么时候起,灰堆顶上一块小坝子成了猪崽和耕牛买卖场所。有一天,外公和生产队长、会计坐木船来县城,到灰堆子给队上买耕牛。刚到灰堆子,好像遇上一个熟人,带他们径直走到一头大黄牛跟前。一个比我大三四岁的男娃儿牵着牛,闷闷不乐的样子,旁边站着两个大人,笑着和外公他们打招呼,递香烟,然后互相交谈起来,还不时指着牛说什么。我听不懂,也没兴趣听,就在坝子四处看牛和小猪崽儿,直到外公扯起喉咙喊我。
回到他们跟前,看来生意做成了,大黄牛已由外公牵着,都有说有笑的。只是原来牵牛的那个男娃儿仍苦着脸在一边。突然,他几步跑过来,抓住外公手里的牵牛绳说:“这索子不能给你们!我爷爷说的!”大伙被这娃儿突如其来的举动愣住了,你望我,我望你,不知怎么办。
外公开口了:“卖牛不卖索子,这是老规矩。”
“对不起!对不起!”对方其中一人马上陪着笑脸,指着男娃儿说,“他是放牛娃儿,舍不得牛,硬要跟着我们来。”
好在灰堆子上有很多稻草,猪崽儿笼垫窝用过的。他们捡来一捆,几个人动手,不一会儿,搓了一根草绳,临时救急。放牛娃儿亲手换下原来的牵牛绳,一根编得扎实的麻绳。
6
牛是重要的农业生产工具,价格昂贵。我父亲当年是县城一个局的股长,一年的工资都买不到一头牛。俗话说,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其实牛也是,每条习性不一样,不是内行的人,不了解,也看不出来。比如打牯牛,卖之前,给它嘴里硬灌桐油,或把烟叶骨头(叶脉)和七星椒一起舂茸后灌进它鼻孔,被闷或呛昏了头,你还以为是温顺。有些牛性子惰,犁田时慢腾腾的,你肯定不会买。但之前给它灌酒,看起很有神,你就受骗了。买牛不能像买猪买羊那么随意,里面学问大,一般请懂行的中间人帮忙。
外公他们那次买牛刚到灰堆子时,我以为遇上了熟人,其实是中间人,民间称“牛偏耳”。过去在牛的买卖过程中,双方互不交谈,全由中间人传话,对着耳朵说悄悄话,市场嘈杂,声音小,偏着耳朵凑近才能听清。所以给中间人取了这个形象的名字。也有直接喊“牛贩子”的,俗话说,“牛贩子的牛爬得树”——凭他吹。带点贬义。但又离不了他们,买的怕上当,卖的想有个好价钱。“牛偏耳”这个职业古老,直到二十世纪末才逐渐消失。
“牛偏耳”活跃在牛市,对行情了如指掌。牵进来的牛,都仔细观察,骨架、毛色、牙齿等,还要牵着牛在场内转几圈,看牛走路的姿式。把一切都摸得清清楚楚,做到心里有数。
前几年,我在乡下承包“小农水”项目施工,认识了一个以前的“牛偏耳”,恰巧也姓刘,都喊他“牛贩子”,或者是“刘贩子”。他已没得牛可贩了,早改行喂了十来匹骡子。山坪塘都修建在田间地头,我雇他骡子从公路边转运沙石和水泥。空闲时,我请他喝酒,主要想听他摆龙门阵。
刘贩子说,我们用旧时候的计量单位“石、斗、升、合”,总结出一套看牛的经验:二石(音蛋),两只牛眼鼓起像鸡蛋,有神;四斗,四个牛蹄子像熨斗,大而坚实;六升,牛体格身躯像鹿身(六升)紧凑结实;八合(音各,重庆方言各与角不分),牛角呈八字形。符合这些条件的牛,再孬也有七成。
几杯酒下肚,刘贩子眯起眼告诉我:凡是进牛市的人,我一眼就看得出来,是来买牛的,还是来打探虚实的。买牛的,我主动上前搭白,问他住在哪儿。平坝子,就给他介绍用水牛,田要深一些,水牛力气大。住在山上的,推荐黄牛,走坡路才得行。我当“牛贩子”时,很多规矩不兴了,只是讲价还伸袖子里摸指头,怕旁边看热闹的人晓得价了。我先捉住卖牛人的手,伸进他袖子。如果穿短袖,就伸进衣服下摆里。有时坐茶馆谈价,便把手伸在桌子下面摸。卖牛人伸出指头表示要价,一摸就明白。然后我又走到买牛人的面前,用同样的手法把价格告诉他。买牛人还价,也在袖子里用手指头告诉我。一桩生意要这样反反复复讲好多次,还不一定成功。毕竟一头牛很贵嘛。成交一头牛,“牛偏耳”可得一笔介绍费,由买牛的人付给。卖牛人要包“两场水草”。两场,指两个赶场日,共六天,过去城乡按一四七或三六九、二五八的日子,每三天一个场。水草,指牛在吃草,活起的,没生病。如果三天内牛生病或死亡,由卖方负责;四至六天内,对半开;超过六天,卖方就不管了。
我对“牛偏耳”的介绍费很感兴趣,问刘贩子一般是多少?他岔开话题:我谈成的生意都记账,用汉字表示1-10——田、乃、寸、水、丁、木、材、拱、成、年。这是暗语,账本被别人捡去,或者偷看了,也不懂。
我追问他介绍费。他摆着手说:“‘牛偏耳’的规矩就是保密。我已经给你说得太多了。”看来他没喝醉。
7
有一天,我到云万两县交界的七曜山一带搜集地名故事,村支书带着我和镇文化站长来到一个农家院坝,说:这户儿袁老瘪会摆故事,今年八十八了,精神好得很。说完,对着大门呼喊:“袁老瘪,客人来了!”
“袁老瘪?”我一怔,不会是当年屠宰场哪个临时工吧?毕竟绰号也有相同的。随着村支书的喊声落地,一个干瘦老人扶着门框出现了。果真是他,脸上一层皮,下巴更瘪了。这是他的标志,才有了这个绰号。当然,如果没听到这个绰号,我也不会认出他来。
我赶紧迎上去:“袁老伯,还认得我不?”同行的文化站长和村支书很惊讶。袁老瘪打量着我,摇头说:“认不到了!”我扶他坐下,给他们讲了三十多年前屠宰场的往事。大家明白了,村支书连声说:“有缘、有缘。”
我暂时把地名故事放一边,急于找到答案:“袁老伯,您那年怎么突然走了?哪个时候找临时工做不容易,您和场长是熟人,才来得到的。”
“我怕该命债!杀牛,心肠狠。”袁老瘪回答恳挚,“还有几条要杀,我害怕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袁老瘪继续说,杀牛的时候,它会流眼睛水。牛的眼睛水很干净,看得穿人心里想的什么。如果把牛的眼睛水敷抹在人眼里,说是能看见“鬼”。
您说得这么诡秘。可那年您杀牛,没见它流泪啊?
是没看见流泪,我也是听老一辈人说的。但牛有感应,我亲自得见过。小时候,我们村有一户儿的牛摔死了,皮剥下来,挂在屋檐下晾干。我牵牛从这户儿门前过路,随便怎么拉,它就是不走。后来绕了路才过去。我从前听上人(父母)摆过,杀牛匠死了,坟堆堆都不敢垒,垒了,也要被牛踩平。
我明白,袁老瘪说这些的目的,就是不愿杀牛。
从小当放牛娃儿的薛老伯,从不相信杀牛之前它要流泪,说:那个说法是同情它。牛下了一辈子苦力,到头来,还要杀了吃肉。太可怜了!牛本来眼睛水就多,经常流,有时是凑巧碰到的。
李渔是清初时的文学家、戏剧家,他的美食文章很有名,有趣不说,涉及的知识面又广,唯独不见他谈食牛、狗。他说:“以二物有功于世,方劝人戒之之不暇,尚忍为制酷刑乎?”意思是,牛和狗对人来说是功臣和朋友,我劝人们不要杀都来不及,怎么会去研究怎样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