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色的雨夜

冯 飞

潮水般的乌云淹没了月亮，阵阵冷风裹挟着雨的气息。

晚饭后，孟翔握着一只空饮料瓶出门下楼，走到一家土酒坊灌了一瓶烧酒，开始每天例行的街头漫步。他边走边不时嘬一口烧酒，一团火辣的热流沿着喉咙抵达胃部，腾腾燃烧，他顿觉通体舒畅，木讷的脑子瞬时清楚活跃起来，僵硬的腿脚变得灵敏有力了。离婚七年多，孟翔一直过着白天蛰伏在家，夜里提着一瓶烧酒，漫无目的游走在大街小巷的日子，风雨无阻。单位人事制度改革，孟翔离岗待退后成了一个彻底的闲人，其他同事纷纷另谋差事，多挣一份钱，但孟翔生性懒散，甘于寂寞，觉得人生来就是孤独地来，孤独地去，其他都没有意义。父母去世早，留下他独自在人间经历种种酸甜苦辣，他觉得自己就像渺远宇宙深处的一颗孤独的恒星，有光亮，没温度。

春夏秋冬，寒来暑往，他的白天用书报、电脑上各种八卦消耗掉，夜里提一瓶酒散漫街头，筋疲力尽回来倒上床，便是一个圆满的昼夜。

霓虹璀璨的街头，人车潮涌，满眼欣欣向荣，到处欢声笑语。孟翔木然地边走边看着浮浪的街景，宛如观看一场有声有色的3D 电影，电影的情节和他毫不相关。几口酒下肚，他的脸红彤彤的，感受着含着雨星的冷风掠过双颊的快意。沿街茂盛的小叶榕树在风中摇曳，哗哗作响。商厦、超市、一间间店铺、会所、歌厅里灯火通明，人头攒动。孟翔虽然白天像鼹鼠一样蛰伏在狭窄的气味浑浊的家里，看书看得两眼昏花，被电脑荧光映得面色青紫，但他的心向往夜幕下的街头，走在人流车潮里，嘬着烧酒左盼右顾，被杂乱的音响噪声环抱，感受着大街的活力和躁动，单调枯燥的日子就有了鲜活的气息，知道生活还在继续。孟翔是以哲学眼光审视大街的，夜色下五光十色的大街犹如汹涌的大河，具有生命力的大河。他每天夜里都漂流在不同的生命大河里，感受着不同的生活风景。一个人的孤独与丰富，是由内心世界的贫乏与充溢决定的。随着年龄增长，孟翔愈来愈崇尚唯心主义，这个喧嚣的世界不属于任何人，所有炫目的灿烂锦绣都是幻像，唯有自己的内心世界是真实的，属于自己的。今夜，孟翔却觉察到大街上弥漫着异样的欢快，一种真实的、肆无忌惮的欢快。他喝了一大口酒，睁大双眼，关注川流往来的时尚男女，才发现大街上到处浮动着红玫瑰、白玫瑰、蓝玫瑰！那红，红得热烈奔放；那白，白得玉洁晶莹；那蓝，蓝得尊贵典雅。孟翔暗自惊讶，第一次发现大街上竟然有那么多花店，绚烂夺目的花店，而平时他却麻木地视若无睹！翕动鼻翼，疾促的冷风里透着幽香，妖娆又蛊惑的幽香。原来今天是情人节啊！他恍然想起来了。虽说是西方的节日，可全世界的玫瑰一样地红，一样地香，一样地热情娇美。

一家家锦绣瑰丽的花店里挤满了男女，一朵朵、一簇簇艳丽的玫瑰散向四面八方。

一家被时尚男女挤得水泄不通的花店前，一个漂亮女老板对着人们笑着大声说着什么，孟翔好奇地夹在人丛里驻足聆听。漂亮女老板笑道，七枝玫瑰喻意偷偷爱着你；十二枝玫瑰喻意对你的爱与日俱增；二十枝玫瑰喻意永远爱你！有个小伙子笑着大声问，那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呢？漂亮女老板大笑说，宝贝，嫁给我吧！在一片欢快的大笑声中，人们蜂拥上前。混乱中，孟翔犹如风中的树叶晃来荡去，好不容易站稳了，只剩下漂亮女老板笑吟吟问他，先生，要买玫瑰吗？只剩下三支了。

孟翔跟做贼似地慌张离开花店，手里居然多出的三枝玫瑰，让他惊愕不已。

仿佛冥冥之中有一双无形的手，推着他懵懵懂懂接下了三枝玫瑰。三枝艳美的红玫瑰，犹如三团燃烧的火焰，燃烧得那么恣肆，那么招摇，把深藏不露的心事昭然若揭。孟翔匆忙走在喧嚣的街头，手里的红玫瑰让他慌张恍惚，好像做了不光彩的事，额头、后背沁出细密的热汗，觉得满大街都是专注他的异样目光。低垂的乌云向南快速涌卷，像饿狼追袭下奔逃的羊群。夹着雨星的疾风在树尖呼啸，落叶纷纷。而沿街的酒家、商厦、超市、影院和歌厅人声鼎沸，欢歌笑语，无数浮游着的玫瑰花衬托出今夜非凡的美妙瑰丽，也更让孟翔感觉自己就像混进婚礼大典的乞丐。情急之下，他将三枝玫瑰掖进衣怀里，好像贼，掖着偷来的宝贝仓皇躲藏。他的心咚咚乱跳，脸颊热辣辣的，好像怀抱着三团火，随时会腾出烈焰，把他烧得千疮百孔，现出不堪的原形。

鬼使神差的，竟然是三枝玫瑰！今夜的玫瑰送给谁？

这是新年里第一个浪漫之夜，一个玫瑰色之夜，孟翔却倍感慌乱惊怵，急忙钻进一条幽深冷僻的小巷。小巷两边的高墙爬满尚未发芽的藤蔓，远远地才有一盏昏暗的路灯。孟翔接连喝了几口酒，听着自己匆忙凌乱的脚步声，好像有人在身后追赶。一只猫朝他凝视了片刻，又钻进墙下干涸的水沟不见了。大街上的欢闹声变得隐约模糊了，孟翔怦怦乱跳的心慢慢平静，浑噩的脑子渐渐清醒，意识到今夜是他此生第一次买玫瑰花，他首先想到和前妻生活了十几年，她从未收到过他一枝玫瑰花。

前妻与孟翔的木讷呆板正相反，她精明热情，不甘寂寞，虽然算不上漂亮，但白皙性感显得可爱，女人的可爱比漂亮更动人。那些年，孟翔过得很快乐，快乐得忘乎所以，自鸣得意。他心满意足，满足得就像停泊在宁静港湾的船，抛锚歇火，不再扬帆远航。老婆孩子热炕头，人生还有什么值得企求？孟翔稳坐钓鱼台的生活态度让前妻坐不住，她不甘心这么四平八稳耗费光阴，尤其单位改制前景难料，她干脆买断工龄，破釜沉舟要去社会上闯荡，为此他们发生过激烈冲突。最终，前妻还是去了一家规模不大的公司干营销，她热情干练口齿伶俐的个性获得施展空间，业绩突出，备受老板的青睐，不到两年就升任部门经理，收入可观。孟翔不得不服气，转而为前妻的才能、地位和财富称赞有加，骄傲自豪。逢年过节、她的生日和结婚纪念日，他都要给前妻买衣服、戒指或陪她吃饭逛商场，但从未想过送她玫瑰花。那家公司规模迅速扩大，营销量急剧攀升，她经常陪老板天南地北飞来飞去。那年她的生日，是由老板以公司的名义，在市里一家星级酒店为她举办生日酒宴，公司全体员工出席。老板当众送上一大捧鲜艳的红玫瑰，她激动得尖叫，欣喜若狂，当即热泪奔涌！孟翔做梦都想不到，他居然在玫瑰花前败得一塌糊涂，这既不能吃又不能喝的劳什子，竟然勾走了她的魂！她要浪漫的爱，不要榆木脑瓜！离婚后，前妻去了另一个城市，为老板独当一面，老板也经常飞过去。最让孟翔苦恼不理解的是，前妻明知道老板有妻儿老小，也不会离婚，却依然死心塌地为老板效命，忠贞不二。人世间，最猜不透的就是女人心。

乌沉沉的夜空蓦地爆出一团绚丽缤纷的礼花，接着一团团礼花在夜空爆响绽开，光焰四射。虽然政府禁止燃放烟花，但还是有人不顾禁令向天空释放绚丽的心愿。孟翔仰脸望着一朵朵嘭嘭盛开的礼花，这是谁在向谁公然宣示喜悦的心愿？几颗冰凉的雨，跌落在孟翔滚热的脸颊。他一口一口嘬着烧酒，一手扶住衣怀里的玫瑰，心里回旋着冷风的呜咽。

走出那条不知名的小巷，穿过一条车来车往的大道，便是一片草木葳蕤的公园，幽静，清新，亭榭错落。冷风停了，星雨渐渐稠密起来。除了雨打竹木的沙沙声，周遭一片静谧，城市变得空旷寂寥。孟翔的头发淋湿了，不知自己走到了哪里，蓦然看见不远处被彩灯装饰得熠熠生辉的彩虹桥，才知道这里是虹桥公园。许多年了，他都没来过这里，他刻意回避，他生命中第一道彩虹就是在这里升起和幻灭的。现在，公园的格局被重新规划打造，难怪他一时分辨不清。那座竹木掩映的爱月亭还在吗？金灿还在那里等他吗？

爱月亭孤零零地伫立在草坡上，竹木环绕，清寂无人，像个寂寞女人。

孟翔跌坐在木栏椅里，一时百感交集。无情的岁月倏忽间过去二十多年，人生徒添几多沧桑和无奈。没人知道生活会把我们带向何方，只有当我们回望逝去的时光，才能看见生活多么地诡谲，生命的河流多么地曲折跌宕。人们像流星一样在生命宇宙中滑行，偶有交汇多是匆匆一瞥，然后无影无踪。孟翔抚摸身旁冰冷坚硬的柱栏，爱月亭依旧在，金灿却注定不会在这里等他了。孟翔从衣怀里拿出三枝红玫瑰，轻轻放在身边，它们红得温暖安详，像含笑沉浸在睡梦里的婴儿。夜空里仍不时有礼花在绽放，近处不知从哪里漾出委婉缥缈、如泣如诉的音乐。不知今晚金灿在哪里？有人送她玫瑰花吗？

二十多年前那个酷寒的冬天，孟翔经人介绍认识了金灿。金灿高挑秀丽，言谈举止，一颦一笑，都透着出生于干部家庭与生俱来的优越感。而孟翔每日从事着繁重的体力工作，显得疲沓憔悴。初涉爱河的孟翔，见到金灿便瞬间崩溃了，就像刚上战场就被打得落花流水的士兵，除了缴械投降别无生路。金灿的天生丽质和傲气优雅，带着一股无形的致命的凌然气场，使孟翔陷入自卑的困境。孟翔还铭心刻骨地记得，那段时间他食不甘味，夜不能眠，恍恍惚惚又心花怒放，疯了一般一刻不见金灿就神不守舍，心里像有一窝马蜂，乱哄哄的。他们每天晚饭后在虹桥公园爱月亭见面，在公园幽谧小径漫步。孟翔快乐得像条小狗，乐颠颠地胡言乱语；金灿只是微笑着寡言少语，而且匆匆来又匆匆离开，显得心不在焉，心事重重。孟翔直觉到她正经受着某种难言的焦虑和困境，再三追问，金灿才哀婉吐露，她父亲身患胃癌，住在医院。孟翔震惊了，难以想象她承受着多么巨大的忧惧和哀伤，他觉得自己此时沉浸在幸福的狂喜中简直就是亵渎，是犯罪！他恳求去医院陪护，为她分忧。

在孟翔的想象中，经历了九死一生的老革命都很威严，像岩石一样坚硬锐利，可让他意外的是，金灿父亲就像个极普通的老人，谦和温厚，平易近人。老人一番询问后，流露出对孟翔的好感，认为他忠厚老实，是个可靠的人。起初孟翔很紧张，这种心态，来自他自幼被培育出来的对革命者由衷的敬畏，但他很快找到了与老人对话交流的支点：革命与战争。这让金灿父亲特别高兴，回顾历史，滔滔不绝，还笑着批评金灿，跟她说这些，她就说我是老顽固！

那个酷寒的冬天，是孟翔此生注定的宿命。

那个年代，对于癌症几乎没有可行的医治手段，尤其是抗癌的药品奇缺。金灿大多时间在外奔走，通过父亲曾经的老战友、老部下求医问药。孟翔则大多时间在医院陪金灿父亲，让革命与历史的记忆，屏蔽死神的身影。若是金灿也在病房，她悦耳的声音和优雅的笑容，便是孟翔和老人最美丽的景色，让酷寒的昼夜洋溢着温情和欢乐。尤其是她坦然自若地挽着孟翔的胳膊，娇笑着和父亲斗嘴，让孟翔享受到难以言表的甜蜜和幸福。但他们离开老人后，金灿总是陷入莫名的焦虑和恍惚，不冷不热，若即若离，甚至无来由地默默垂泪，让孟翔感到有种说不出的心惊肉跳，觉得一道无形的鸿沟，将他们相隔千里。孟翔心里的迷惑和焦躁，就像老人的病情，每时每刻都在吞噬生命的毅力，每时每刻都在挣扎。当真相终于浮出水面时，孟翔曾经的生命时光都死灭了。

老人处于弥留之时，金灿被有关部门接走商量老人的后事，毕竟是老革命老领导，连市里的领导都很重视老人的后事安排。孟翔留在病房里，这时来了一位高大英俊的小伙子，身着空军军服，少校军衔，要和孟翔谈谈。孟翔不认识他，却有不祥之感。年轻军官开门见山告诉孟翔，金灿是他的未婚妻！孟翔目瞪口呆！原来，他和金灿青梅竹马，一个大院里长大的。在特殊的年代里，父辈之间结下了生死仇，但造化弄人啊！他们后来相恋了，却只能偷偷相爱，爱得好苦好难，但金灿父亲还是知道了，大发雷霆，他俩要成夫妻，除非他死！这简直就像莎士比亚笔下的一幕古典悲剧。岂料一语成谶！金灿父亲真的病倒了，金灿痛苦不已，她想在父亲最后的日子里赎罪。

迄今，孟翔都记不起是怎么和金灿分手的，不管金灿是利用他还是后来真的爱上他了，他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离开她，他不配，他的存在对他们是不折不扣的残忍。他只记得，那天夜里是在公园的长椅里冻醒的，他烂醉如泥，但他没有流泪。那天夜里下大雪了。后来，有一次他接到金灿的电话，她温润悦耳的声音，铭心刻骨。可他却不假思索立即扣下电话，然后终生后悔。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金灿，听说她随军去了遥远的哈尔滨。他和金灿，短暂相识在没有玫瑰花的年代。今夜，她会在玫瑰花前想起他吗？

又起风了，斜风细雨，四周竹木摇摇曳曳，沙沙作响，酒已喝了大半，人却毫无醉意。这个玫瑰色的雨夜，爱月亭里注定看不见月亮。把三枝玫瑰举到面前，嗅嗅，淡淡的温香。孟翔似乎明白了，与金灿短暂而剧烈的情爱火花寂灭后，他的情感世界变得粗粝了，随波逐流，琐屑平庸，而他根本又是个没有创造力的人，当前妻因为玫瑰花而义无反顾离开时，他只觉得女人不可理喻，怎么对毫无意义的象征执迷不顾？对真假不明的矫情永不餍足？

或者是，女人与女人不尽相同？比如小秦。

小秦不但没有向他要过戒子、手包、衣服鞋子，连看电影下馆子都觉得太奢侈，更没提过玫瑰花了。当然他也压根没想玫瑰花的事。小秦是下岗职工，在一家超市做导购。老公开卡车跑运输，脾气火爆，而且经常在外嫖宿，正如一句流行语说的：十个司机九个嫖，剩下一个报废了。小秦受不了老公的暴虐和羞侮离婚了，孩子由夫家抚养。她净身出户，她说，只要能逃出一条命，什么都可以放弃。

孟翔和小秦同居了一年多。小秦个头不高肤色偏黑，样貌也寻常，脸上总带着淡淡的忧伤，是个勤快寡言讲究实惠的人，在超市站了一天，腰酸脚痛，回家只要孟翔给她揉揉腰腿，她就心满意足。孟翔闲在家里，弄些无用的诗书棋牌，小秦从不像别的女人看不惯，埋怨，冷脸，扯鸡骂狗，把男人撵出去挣钱。小秦每月的打工收入，交这金那险和孩子的抚养费后所剩无几，孟翔每月三千多工资，养活两人，小秦觉得这男人已经够好了，再说，人挣钱不就是为了好好闲着？孟翔很喜欢这样悠然自得、踏踏实实的市井日子。其实，孟翔也没有真闲着，小秦早出晚归很辛苦，他不仅包揽所有家务，还给小秦送饭。他不许小秦吃那地沟油做的盒饭，那盒饭还十块钱一盒！每次他去送饭，小秦都特别自豪，同事们都十分羡慕，孟翔也从中收获一份男人的荣耀，这荣耀感，让孟翔感觉自己的生活有了价值和意义。小秦的温柔就是孟翔最大的满足，小秦的勤俭总让孟翔感激，她几乎每天都要拎着超市打折的蔬菜鱼肉回家，每次都会喜滋滋地报告又节省了多少钱。这日子波澜不兴，平实寻常，唯一让孟翔不快地是，每隔十天半月，小秦要回一趟前夫家看孩子。看孩子理所当然，主要是前夫家的公婆对她好，好得像亲生女儿。小秦也不掩饰对前夫家公婆的感激之情，每到老人的生日都会备下礼物赶过去，在寿宴上忙前忙后。孟翔是个具有悲情意识的人，他的危机感在一天傍晚被证实了。小秦打来电话，慌里慌张说，孩子爸出车祸了，正在医院抢救。随即没有了消息。三天三夜，孟翔独自在家焦灼等待，小秦手机打不通，他想跑去医院，又觉得唐突，不伦不类。第四天下午，小秦回来了，疲惫憔悴，目无神色，坐下来就默默流泪。孟翔什么都没说，全明白了。小秦搂着孟翔脖子轻声说，老孟，我想洗澡。小秦最喜欢躺在灌满热水的澡盆里，闭着双眼，由孟翔的双手周身仔细搓洗，然后赤条条地裹着浴巾，由孟翔抱到床上。

小秦回去了，孩子，两个老人，截瘫的孩子爸都离不开她。

多好的女人啊！孟翔朝着旷渺的烟雨迷蒙的夜空举起酒瓶，深深喝了一大口。

夜深了，公园里大半饰灯已关闭，只有零星的路灯散射着灰冷的光线，抵抗浓浓夜色的挤压。疾风停下了脚步，仿佛折腾累了；而细雨依然绵密纷飞，宛若无边无际曼妙飘舞的薄纱，舒卷斜飞。周遭一片冷寂空荒，城市的喧嚣声已沉寂，玫瑰色的夜晚正在向另一种欢愉过渡，幸福的地火悄悄燃烧。酒已经喝完，孟翔感觉身轻如燕有种飞翔的渴望，脑子里疯转着一个念头：今夜的玫瑰送给谁呢？烟雨迷蒙，竹木沙吟，孟翔突然想跟人说说话，心里沉甸甸得快要窒息似的，可跟谁说话呢？他脑子里倏地冒出一个念头，然后掏出手机随便拨了一串数字，然后屏息凝听。就像民间的撞天婚，随手扔出香包，香包砸着哪个，哪个就是此生的依托。手机贴在耳边，他听着自己粗喘如牛，心咚咚跳如打鼓，耳机里充斥着噼里啪啦的干扰声，经久不息，突然又传出有节奏的嘟嘟嘟声响，上帝啊！居然通了！

“喂，哪一位？”一个柔和苍老的女人声音。孟翔紧张得手掌直冒热汗，脸颊滚烫。他压低嗓音说：“你好，知道我是谁吗？”老女人叹了一声又笑道：“老王，你的声音我还听不出来吗？”孟翔惊愕不已，感觉太神奇了，自己竟然变成某个老王了。老女人又叹道：“老王，听说你老伴去世了你一直萎靡不振，这怎么行呢？要多出去走走，和朋友聊聊，生活没有过不去的坎。”孟翔没想到自己又成了鳏夫，不过也差不离，都是独自在人间行走。他说：“我没事，都过去了。你现在过得好吗？”老女人说：“十年都一个人过来了，好坏都是宿命，认命了就啥都扛得住。”孟翔吃了一惊，原来她也是孤身一人。他说：“祝你节日快乐哈，情人节。”老女人咯咯直笑，说：“谢谢你，老王，在这个日子想到了我。哎！转眼五十年过去了，你还记得五十年前在大学里，你送过我一支玫瑰花吗？”孟翔被这突兀的往事弄得乱了方寸，随口说：“你怎么不嫁给我？”老女人大笑说：“错了！是你又爱上了别的姑娘！”孟翔目瞪口呆，觉得这真是一个神奇的夜晚！

那个姹紫嫣红的季节，校园里大片的玫瑰花盛开着。年轻俊朗的老王搂着娇媚含羞的女子，漫步在玫瑰花丛中，不远处传来悠扬柔美的歌声。老王弯腰摘下一朵殷红的玫瑰花，插在女子乌黑浓密的发际，女子迷醉地依偎老王的怀抱里。倏地，老王拧过头来，露出一张狞邪的脸，鼻孔喷着黑烟，张着血盆大口，孟翔惊惧地大叫一声，醒了，原来是一场梦，梦醒了仍旧心惊肉跳。

绵密若雾的细雨，在夜空漫卷挥洒。孟翔揉揉酸涩的双眼，回味往事，感觉这凄迷的夜晚并不冷寂，生活并不迷茫乏味。一个人的悲欢离合，都是他生命里独特的风景，就是他存在的理由和意义。一阵风掠过，竹木一片窸窸窣窣，谁在窃窃私语偷笑？宁静的雨夜泛起温馨的暖色，此时，全世界的玫瑰花都隐匿在温柔乡里，幸福开放，尽情妖娆。孟翔将三枝玫瑰花并列插在栏杆上，也许这是世界上最后三枝玫瑰花了。夜色烟雨中，它们亭亭玉立，艳美热烈。孟翔起身走进苍茫空旷的雨夜里。

南来北往的人啊！请收下我默默的祝福！